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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要事:庄子与葛瑞汉

2016-04-13戴梅可,梁燕华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庄子人类生命



何为要事:庄子与葛瑞汉

[美]戴 梅 可

(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

今天我的演讲将要关注一个几乎切中著名汉学家葛瑞汉思想核心的话题。葛瑞汉是我们敬爱的安乐哲(Roger Ames)先生的导师及尊敬的罗思文(Henry Rosemont)先生的挚友。他不仅翻译了《庄子》三十一篇中的内七篇,还将阅读感受加以阐发,写出《理性与自然》以宣讲有关养生的理论。值得一提的是,葛瑞汉一直希望以哲学家而非汉学家身份载入史册,因此,《理性与自然》实质上为人们呈现的是一幅从古希腊到20世纪分析哲学家们生动逼真的旋风式西方哲学景观。葛瑞汉对《庄子》的理解影响了当代欧美世界(包括受欧美世界影响的中国)几乎所有有关《庄子》的解读。在当今学界对其的敬仰近乎达到要奉其为超凡的半神语境下,我认为很有必要对其貌似合理的分析重新评估。对于还不太了解《庄子》的人,这本书(我视其为哲学著作)或许代表了古代哲人对当人身居王位手握大权时有关生命之意义及其生存方式最为尖锐犀利的思辨。(在这一方面,公开宣称为儒家学者所著的《荀子》可以说是《庄子》的唯一辩论对手,因此,这两部大致都在公元前200年完成部分编纂的著作将会在随后的讨论中加以对比分析。)

一如亚里士多德著名论断所宣称,生命的内涵远比生存丰富。多数学者会强调,生命之快感是一种与安全自在感受①、远离屈辱及自我关注②相关联的能力,这种能力取决于能否达到某种“明”(clarity)的境界。在《庄子·至乐》开头段落中,庄子向人们提出了有关如何养生的问题。这一问题的提出是基于以下预设:人们总是本能地倾向于选择能强化快乐的活动、事物和人,而避开不利于提升愉悦感的一切事物。鉴于《至乐》篇提到了我们要讨论的多个论题,有必要先看看其中的部分段落: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 ?奚就奚去?奚乐奚恶?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

此处庄子提到一种常常被人们误解的行动,即“无为”。葛瑞汉在其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没能修正这一拙劣的翻译,尽管他在自己的论文中指出庄子并不提倡无所作为,相反其主张人们做必要的事情来解决紧迫问题,但仅限于此,这样人们就能保存活力和精气。这一点可在《庄子·达生》篇中清楚地看出来: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

概言之,食品、衣物以及住所是保养生命的必要条件但并非充分条件,这一点庄子表述得非常清楚。这也是导致为何庄子观点与现存最早评论家郭象的观点不同的一个原因(当然还有其他原因)。相比较于庄子关心如何养生,郭象更为关注政治层面的生存和超越问题。

现在看看葛瑞汉如何看待庄子的宏大理论构架体系。首先要澄清的是,葛瑞汉对《庄子》的理解是基于他自己的人生哲学和世界建构而对早期中国文献进行的深奥微妙的改写。葛瑞汉臆断人类的某些处境是固有的,因而是无法改变的。他把自己所持守的有关人类的一系列看法也归于《庄子》,包括:(1)除非有意地针对结果行动,并对这一行动过程的事物和各种关系赋予价值,人自身是不具备人性资格的;(2)人类的意图和价值根植于他们最根本的习性趋向(天生的或后天习得的);(3)这些习性是“自然”产生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葛瑞汉使用了术语“自然”,因为仅凭理性是不能产生习性或驱逐习性的;(4)在人类的生活中纯理性具有高度约束力。

因此,浓缩了葛瑞汉核心思想的书名就巧妙地直接入侵了哲学的领地:理性与自然。在葛瑞汉看来,理性有助于人们确定达到某一特定目的的方法或途径,但仅凭理性是绝不能最终决定个体对生命体验的习性趋向。正如葛瑞汉所言,“在方法或工具选择上,人只是一个行事者,但在价值观选择上,我们的整个生命是度量机制的一个部分(即自身就是天平的臂杆)”。葛瑞汉提出的解决方案不仅简单,而且隐藏着欺骗性,即那些拥有最高智慧的人(圣人)通过遵循训谕——“自觉意识”(be aware)——作出他们的选择。在他的描述中,明智的人在采取行动前能意识到每一个相关因素和行事者,因此能巧妙地避开问题和各种误解。生动性、愉悦性和自然性(如一种生命听得见的嗡嗡声)——葛瑞汉给这一超意识原则赋予了所有能想象出来的优点。因此,在他看来,一个人越接近超意识(supra-awareness),他就越能将生命潜能最大化,从而展现出最好和最具有活力的生命。

我对葛瑞汉的批评主要针对其“自觉意识”观的单向性特征以及他对称之为“强化的意识”( heightened awareness)状态的论述。在葛瑞汉的解读中,一个人的“意识”(awareness)就是根据周围世界的人和物行事,并通过该“强化的意识”使其显现出意义。在葛瑞汉的理解背后有四个关键假设。

(1)葛瑞汉相信人们能意识到诸多庄子认为被隐藏了的事物(包括人们采取行动的理由)。这里,我认为葛瑞汉追随的是尼采而非庄子。

(2)葛瑞汉因此错误地设想了一个几乎全知的存在,即“圣人”,并认为这样做也完美地再现了庄子语言风格。

(3)随后,葛瑞汉指出,在定义上,圣人超越了人类,是超凡的,也即真正具有自然性的人。但我认为,庄子从未混淆天(或类神)和人的概念。人类可以在自身培育“重要的活力”,这是一种神圣的生命力量,故而是无法解释的,但在整个过程中他们始终是人类,而这种“人类”的状态是正确和恰当的。

(4)因此,葛瑞汉主要从思想层面描述“意识”,并未提及情感或本能。最后,葛瑞汉将单一自然理性的存在作为他的哲学根基。这样,葛瑞汉就忽视了《庄子》所坚持的有关人类其实是深深地嵌入了社会、政治和天地关系网中的所有论断。

我将提出一种令人震惊的完全不同的解读。在此我要改变三个术语的含义。首先,以规诫“至人”(Be Fully Present)替换葛瑞汉的“自觉意识”(be aware)。其次,“明”(clarity)不是指葛瑞汉所谓的人面对问题时对所有相关因素的“高度意识”(hyper-awareness),而是指当面对要采取行动的情境时“知晓自己永远难以完全知晓”。因此,“自觉意识”仅指当滔滔不绝表明自己的决定时“自觉意识到事实上自己常常没有全面认识到”。最后,在我的理解中,修炼得道的人(也即所谓“圣人”)尽管会在有形的身体内保养一种神圣活力,但其一生都保持着根深蒂固的人类特性。可以很合理地指出,庄子坚信即使是圣人(完美的人)也不能摆脱家族关系和各种情感因素,更不要说放弃谋生的必需品。综上所述,对葛瑞汉三种术语含义的改变将会为我们呈现出一个与葛瑞汉的“庄子”截然不同的新“庄子”:一个既不寻求超越现世,也不寻求逃避现世的人,一个持续不断将自己与世界深深地联结(但不是毫无希望地受到世界纠缠牵累)在一起的人。这样的“庄子”力证一条均衡准则:超脱并不一定要脱离。这样看来,圣人的神性和人性界定就不单单是葛瑞汉的问题了。我所阅读过的任意一篇评论,无论出自中国学者还是欧洲学者(最近的一篇出自布鲁克 ·兹波莱恩),都认为完美的人需要模仿天地的自然。但《庄子》并不支持此类解读,不管是完美的人还是不完美的人,庄子从不使用“自然”一词来描述人类。“自然”是一个仅用于并且始终用于描述天地特性的词语。诸多对《庄子》错误解读的核心议题在于:在多大程度上拥有最高智慧的人持守着根深蒂固的人性和在多大程度上他们具有人类的各种性格缺陷和误判倾向。在我看来,《庄子》清晰地表明:人类从未脱离人类的真实境况,而且人类也不该努力摆脱人之境况。

首先,我会探讨以上论断的基础,即“活力”和“明”的定义;然后考察一个启发我思考上述观点的寓言故事,但不是从后康德哲学理论角度而是基于中国早期的“天人合一”理论视角。“活力”的定义表明,它是明智的人毕生唯一追求的目标。一如《庄子》所言:

纯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人尚志,圣人贵精。”(《刻意》)

有学者认为庄子没有标准,我也将反驳这一观点。庄子非常清楚“明”的所指。“明”不会促使生命无所事事地闲游,其简单的原因在于《庄子》关注的是“明”而不是“迷惘”。请注意,我并没有否认那个著名的两字术语“逍遥”,即描述圣人的自由自在的闲游之词。这一词语大致在6世纪中期的六朝时期被赋予这一美妙的含义。但我希望提醒人们注意的是,在少量的汉代文献中,我们发现,恰好相反,“逍遥”意指“迷惑不解,茫然不已”。让我们看一段编纂于公元前90年的《史记》的一段引文。在文中圣人孔夫子用该词语来描述年老体衰的孔子在迷惘中拖着沉重缓慢的脚步走向门口。颇为自相矛盾的是,圣人孔子处于“迷昧”之中,尽管敲门的人是他的门徒子贡,但他却弄不清是谁敲的门。为了说明没有任何生物能以完美的“明”来行事,我们看一看《庄子》的开篇段落。该段文字主要描写了一只从庞大鲸鱼转化而成的非凡的鹏鸟。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逍遥游》)

鹏鸟拥有巨大的翅膀,当它飞过天空时,四分之一的大地都变得阴暗。但当普通的目击者仰望天空看到鹏鸟飞过头顶时,天空看起来还是湛蓝湛蓝的。换句话说,我们都被清晰地教导:人类的眼睛根本看不到蒸腾浮动的热气、沸沸扬扬的尘土以及各种生物气息的吹拂。不过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鹏鸟所看到的也不比最普通的人多:它看不到它的翅膀震动时掀起的一切,它所看到的也只是和人一样的“湛蓝”而已。这恰恰是该寓言故事中很少被人们注意的部分:无论生物体多么庞大,它也仍有实时的局限。生物体尤其受限于他们赖以感知世界的各种感官、器脏和头脑。因此,我的观点是:无论多么努力,没有人能够在 “自觉意识”上达到葛瑞汉所企及的境界。不过,对庄子而言,这恰恰就是完美恰当的。庄周梦蝶的故事同样意在指出类似观点:人只能在某个时刻处于某一状态,要么是庄子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要么是一只蝴蝶梦见自己是庄子。这也是汉斯·穆勒(Hans Georg Moller)的观点。这一观点听起来有些奇怪,不过,对庄子观点回应最接近的人非弗吉尼亚· 伍尔夫(Virginia Woolf)莫属。她在自杀很久之前的二战时写道:“未来是黑暗的。但我想,这正是未来最好的状态。”

至此,我想阐明的观点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看到庄子为人们呈现的悖论愈发自明。庄子不称颂那些借由超越思虑或达到令人羡慕超凡能力或成为全知圣人所获得的自由。相反,他一次次地提醒人们:唯一向人们敞开的“明”,即虽然令人不快但却不得不接受地明白所有人的一生都几乎总是处于一种事实上的迷昧之中。除了对于可能出现事物的无限好奇,人类还可以希冀获得对自己迷昧状态以及那些声称通晓事理的人之迷昧状态确切的感知。正如庄子在《至乐》篇中所说:“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皆从无为殖。”鉴于人们需要依赖他者,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来提供窥探错综纷乱记忆和阅历的各种视角,他们又如何能期望得到的不仅仅是对整个自然界零碎、偶然和暂时的洞察呢?不过,人们可以自问,到底人类需要对复杂现实了解多少才能更有效地采取行动呢?“并不多”,这是庄子在《齐物》篇中给出的答案: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

正如鹏鸟的故事一样,这段文字暗示我们:人类拥有足以自我完善的一切。只要拥有必要的能力以保持充满活力的生命,那么他们的缺陷就是好的。有必要提醒一下,我所提到的上述文字出自《至乐》篇。我们也不要忘记,事实上,多数当代最杰出的哲学家已经达到了与庄子相似的思想高度。换言之,他们并不认为人类完全知晓他们采取行动的方式和各种原因。

不过,相比较于多数受西方文学和哲学传统影响的思想家,庄子几乎没有显示出对现实和表象(内与外)的二元对立区分的兴趣。一如此前的鹏鸟故事所示,庄子似乎是持感知怀疑论,即个体的感官不足以让其看清世界。不过,庄子的关注点在别处,这可从他的文章无数次地提及一个重复的主题看出来。这就是:首先区分事物并赋予相对价值,然后用词语将所作的区分价值加以具体化。庄子还看到:一如周遭的世界,人类也一直处于不断变化的过程中,因此永远不能自我完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这句话说出了真相。清醒地知道人类天生具有误判价值的倾向是人类得以更好享受天地所赐万物的前提条件,当然这也同样是人类保持敏锐观察力的前提条件。只有充满自我怀疑,人们才能更好地对周围世界保持足够的关注和好奇心。但无论这种关注或好奇心有多大,人们都不可能绝对地明辨事物。所有的一切都是未定的,包括人类自身。一如《庄子》所观察到的:“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圣人把自己寄托于平常的事理之中,顺应事物的本然状态,以此来达到养生之目的。

世俗的现实是超越任何已有的逻辑体系的。我此前已引用了最令人记忆深刻的句子:“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因此,语言,哪怕是最准确的词语,也无法在人们的生命进程中给他们带来福祉,因为正是人类对万物日益求精的界定区分阻碍了他们对万物的赏识。同时,作为人类存在的核心事实,死亡也能并且常常会阻止人类对那些他们怀疑自己没有控制能力的事物进行探究的渴望。让我们看看庄子如何分析人类所惯常度过痛苦忧虑和残缺碎裂的生活: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齐物论》)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并没有任何本体论的问题能阻止人类通往达生。庄子的目标不是创造新知,而是激励人类对新的体验始终保持一种开放态度从而为最终的达生做好准备。“明”,一如永存于心中的神,诞生于脉搏跳动之处,诞生于自然界中人与万物生机勃勃的接触和交往之中。

最重要的是,《庄子》意在规劝人类:在通往生命的道路上,我们已经获得足够的恩泽,故只有那些贪婪无厌的人才会像从不满足、无理取闹的婴儿那样,不断苛求更多的寿命和恩惠。穿越无名大地的生命之旅定会给人们呈现无限的愉悦。庄子希望人们能拥抱这一观念并将其视为人生信条。倘若不情愿踏上这一人生之旅,我们将永远无法检验这一主张。不过有很多理由可以坚信庄子的允诺,因为这一允诺可以视为生命万物的源泉和原动力。以终生痴迷于幻想各种事物间怪诞荒谬转化过程的幻想症者为例,尽管一如所有人,他最终也将死去,但他可以说是“未知死”。用庄子的话说,这是源于他没有让死亡的恐惧伤及自身或改变其生活方式,因为他知道“生即死”。

在细读《庄子》中三个半寓言故事后,我们可能会更接近《庄子》的本质精髓,即我所称之的“至人”(Be Fully Present)。我提及半个故事是因为大多数的人都听过庖丁的故事。这个故事大意是:庖丁拥有出色的宰牛和养生技巧。人们都知道,因为其技术娴熟,无论使用多长时间,庖丁的宰牛刀从不锈钝。一如庖丁所言,“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不过,庖丁从未超越人类的本性,这是我们常常忽略的地方。庖丁这样继续解释他的技艺:

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讠桀然己解,如土委地。(《养生主》)

还有一个更为完美的描述木匠的寓言故事,恰恰是这个故事启发我重新思考《庄子》。故事的内容如下: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达生》)

故事中的梓庆解释了他怎样拥有旁人看来几乎是鬼神才可达到的技艺。从根本上说,梓庆在刻木做鐻之前花费了很多时间来做准备工作,这使得他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在附近山林中找到在外形和体态都与鐻最相合的木料。一旦他找到了木料,业已形成的鐻的形象便呈现于他的眼前。因此,当他动手加工制作时,就将他作为木匠自身具有的“灵性”(活力、天赋以及技能)和树木自然属性互相转换,并同时改变了两者,所以制成的器物就被人疑为神鬼功夫了。借助于古老的“天人合一”理论,需要提醒人们的是,真正的交换指的是一种双方持久的改变。梓庆说:

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

不可否认,为了劝喻人们保存与生俱有的生命力,必然要提及一些世人都厌恶的语词。《庄子》毫不避讳地这么做了,并且对这种俗套的做法也没有丝毫懊悔。具体来说,对于庄子和他的门徒而言,人类必须学会欣赏他们普遍深恶痛绝的事物,包括老龄、残疾、病痛、排泄和死亡。简而言之,如果想要明白“无论朝夕我们都已拥有足够物质并能借此而生”的道理,人类就需要颠倒固有的价值观。请注意,这里我明确反对那种坚称庄子是在提倡一种做事顺应“自然的”过程的观点(葛瑞汉就是这类学者之一)。对庄子而言,只有那些最不自然的活动,如形式逻辑以及归谬法,才会迅速改变人们惯常的态度,所以我们需要找到巧妙的方法摒弃后天学到的基本思维癖性,以消除受毒化的思想。此外,《庄子》的目的还包括通过嘲讽荒诞的言行来提升人类对世界万物的好奇心和满足感。

不过,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庄子在天与人之间划了一条清晰的界线。毕竟,人源自天。也就是说,生命来自上帝所知晓之处。《庄子》第六篇的开头描述了一种庄子崇尚的典型复杂的换位思维方式: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大宗师》)

对人类而言,关键的是既不厌恶自然的禀赋,也不忽视人的才智,因为人类就生存于这二者之中。所谓“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

现在看看另一个同样家喻户晓的段落: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德充符》)

在这里,《庄子》指出人们不该为了学习养生而摒弃自然禀赋或轻视人的才智。故事中的惠子是庄子的好友,以善辩著称。惠子自认为他已抓住了庄子言论的逻辑错误。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由于惠子自身陷入传统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他根本没能完全明白庄子与万物的相处之道。所以,他简单地误解了庄子诙谐调皮的语言游戏——“无情”,认为人可以真正地没有任何感情,并且渴望达到“无情”状态。作为一个总的原则,正如英国的蒂莫西·夏佩尔(Timothy Chappell)在其精妙绝伦的著作《成竹在胸》中所指出的,任何严格的二元区分都不能为人类提供生命的指引。世间的每一种境况都是各种因素和考量的综合,因此没有任何规则能起到绝对的指导作用。类似地,通过一个又一个寓言故事,庄子努力告诫人们:没有任何既定规则能引领人类穿越生命之旅,环境(即事物的各种联系)决定着事态的发展和解决的最好方式。庄子对此确信无疑。

现在来看另一个故事: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山木》)

故事中的伐木工上山寻找木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因为难以成材而免遭砍伐。但是,在庄子的朋友家,一只鹅却因为不能鸣叫被主人宰杀用以款待客人。显然,这里根本毫无规则可言。在《达生》中有一个近似的故事:

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

故事里那个很注重内心世界修养的人被一只饿虎吞食,一个注重身体调养的富贵官员被疾病夺去了性命,可是那些普普通通无所顾虑的人却设法终享了天年。不过,如果因为庄子不喜欢规则(孔子也不喜欢规则),或者因为《庄子》一贯嬉笑荒诞的语言风格,就嘲笑庄子是个随波逐流的相对论者,那无疑是对其提供的精神疗法的最大侮辱。在我看来,阅读古人著述最大的愉悦就是发现古人常常看到不同的事物(不单是他们的视角不同),因而提醒我们要看到当代人们认为理所当然的“真理体系”的荒诞性,并召唤着我们更谨慎地去探察那些令人激动不已的新观点和新思想。

我想再次强调我的观点。《庄子》所倡导的行为是“摒除外物”,这样人类就能不为自我以及他人的欲望所牵累,也不必承载过多不必要的知识。庄子希望通过让人们卸下一部分负担轻松地走上生命征途,并获得一把更为明亮的火把照亮前方的道路。但人类总有一些东西是无法摒弃的,例如爱与被爱的渴望,探究未知的渴望,与人交流不完善思想的渴望。更为重要的是,我们看到,在《庄子》中,无论是圣人还是智者(包括庄子),都有家眷、儿孙、居所、工作、门徒以及不计其数的朋友。因此,我的结论是:少量不必要的世俗纠缠(即汉语中的“累”)是可以摆脱的,但如果我们试图去除捆绑在人类身上的各种附属物和纽带则是非人性和非自然的。如果这样做,人类就等于自冒风险。

换句话说,庄子不是佛教徒。人类有欲望,也有情感。人类不可能通过摆脱一切来获得一切,更不能通过停止呼吸来维系我们的生命状态(在这一点上,《庄子》与《荀子》的相似点多于与《道德经》的相似之处)。人类的眼睛仍然每天在观察,人类的大脑仍旧日日在思考,他们的双唇依然时刻在喋喋不休。在这一方面,人类像极了那些终日叽叽喳喳嗷嗷待哺的雏鸟。唯一不同的是:一旦人类达到那种能带给他们些许安静的“无知”的状态(即安于不确信自己判断正误的状态),他们才真正开始能看到更多(看起来似乎是自相矛盾的论述)。为什么呢?因为这样人们就保持了本然的好奇心和探究世界意义的渴望,尤其是探究那些使事物相互联系起来的各种复杂矛盾和可能性的意义的渴望。“心神以虚空的状态等待一切可能性的诞生”。“世界上最好的就是顺应天命”。反之,任何其他的替代方法都只能是“此物对彼物的否定”。果然如此的话,难以想象人类将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倘若人类能跳出惯常的从X到Y的逻辑推理狭隘视界,他们就能在这个世界达生,能够看到自然本然的玄妙。当人们在生命旅程中摸索前行时,就能看到自然界无限多样化和转化过程带给他们在感官、情感和智力上的美妙感受。然后,他们才能明了生命其实是一份上天馈赠的礼物。这份礼物自身就包含了自存的至乐。不管这种至乐以何种方式和面目呈现在人们面前,如果鄙弃了它们,就等于永远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和允诺。

换言之,庄子的目的绝不是创造新的知识,而是培育人们面对新知时敞开心态,由此而得以达生。庄子的“道”巧妙地超越了“知及如何知”的思想高度,并引入了一种容纳新事物的思维方式。由于比常人拥有更少的期望,庄子显然更容易将自己融入周围的世界里。

人类对于自身和他人的缺陷通常有两种不同反应:狂笑嘲讽或退隐山林。无论采用哪种立场,冷嘲式的自我藐视抑或孤静地隐退,尽管高调昭示自身的优越感,却最终都不可能充分借用任何力量来警醒他人。人类的结局就如苏格拉底困惑一般,他们将最终不得不承认他们知道有很多自身无法了解的知识,也将不得不承认要去看很多他们没有见过的东西。但不管怎么说,这将是很好的开始。总之,借助自知和对他人的好奇心,人类不但可使生存成为可能,而且得以养生和达生。

倒过来读《庄子》是一种令人振奋的体验。一旦我们走出了内篇,就会认识到我们对《庄子》理解之肤浅。这是一个真正绝佳的开端。

注释:

①见《说苑卷第五》(贵德):人情安则乐生。出自《汉书·宣帝纪》:“夫人之情,安则乐生。”另外,“乐明神”之义可参见《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之《全后汉文》卷十三。

②忠廉:诚辱则无为乐生。若此人也,有势则必不自私矣。

(译者:梁燕华,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英国赫尔大学博士)

【责任编辑:高建立】

中图分类号:B2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600(2016)01-0020-06

作者简介:戴梅可(Michael Nylan ),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欧美著名的汉学历史学家,主要从事汉代思想与历史研究。此篇是她2015年10月3日在亚洲与比较哲学协会会议上的首席发言内容(keynote speak),代表了其最新学术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15-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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