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之初性别话语与妇女“劳动”的两个面向——以张辛欣小说为个案
2016-04-04郭丽君
郭丽君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新时期之初性别话语与妇女“劳动”的两个面向——以张辛欣小说为个案
郭丽君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摘要:传统社会主义理论背景下,“劳动”在中国妇女解放的进程中,是相当重要的内容。它不仅在物质生产上发挥了重要作用,也为妇女建构和确认自己的主体地位提供了路径和相应的资源。新时期之初,“社会劳动”被作为“极左”意识形态的产物遭到全面唾弃,人性人道主义话语主导了整个社会象征系统的重构,它一方面为女性话语提供了理论资源,另一方面,却使女性话语更深地陷入了性别本质主义的泥淖。张辛欣的小说生动呈现出女性在新时期之初遭遇到的“角色定位”和“自我实现”无法平衡的两难困境。
关键词:社会劳动;家务劳动;女性主义话语;新时期;张辛欣
马克思说:妇女走出家门参加社会劳动,是妇女解放的重要一步。在中国,无论是20世纪的革命时期,还是建国后社会主义建设的初期,“劳动”在妇女解放的进程中,都是相当重要的内容。尽管在中国,妇女参加公共劳动,是多重历史因素相互妥协的结构性产物。但十七年乃至文革期间,妇女确实拥有与男子一样的参与社会劳动的权利。劳动不仅仅在物质生产上发挥了重要作用,它也为妇女建构和确认自己的主体地位提供了路径和相应的资源。对此,蔡翔有过精辟的论述,“‘劳动’附着于‘无产阶级’概念,展开一种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政治——政权的想象和实践活动。它有效地确立了‘劳动者’的主体地位,这一地位不仅是政治的,经济的,也是伦理的和情感的”[1]。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劳动”成为讨论“20世纪中国文学”与“性别政治”之间关系最有解释力的中介物之一。
一、新时期初的性别话语与“劳动”的重新问题化
早在40年代,“妇女”与“劳动”的关系,就得到了赵树理、李准等作家的关注。他们以文学的方式,展开了对此关系的较为系统的思考。比如赵树理的创作:从1945年的《孟祥英翻身》到1949年的《传家宝》,再到1954年的《三里湾》,以及1958年的《锻炼锻炼》,从发现“劳动”带给“妇女解放”的巨大驱力开始到“妇女”与“劳动”结盟的解体,他的作品为我们勾画了一幅复杂的历史图景。《孟祥英翻身》中,赵树理看到了“参加劳动”带给“妇女解放” 的巨大驱力,尽管作为一位在农村扎根很多年的乡土作家,他明白妇女参加劳动,其实并不直接指向“妇女解放”,它更多地属于多重力量进行权力协商/让渡而得到的产物。《传家宝》中,他洞悉了妇女“劳动”意义的分化和重组的问题,妇女参加生产劳动,带来了其在家庭空间中地位的上升。金桂抓住了“主要劳动”因而获得了家庭的领导权,而这种胜利是以牺牲妇女家庭劳动存在价值为代价的。《三里湾》中,作者肯定了妇女参加集体劳动,带来的精神面貌的改变,即新的劳动实践改变了妇女旧的通过传统家庭、婚姻形成的自我指认方式,带来了全新的婚姻设计理念以及对自我社会角色的认同。但《锻炼锻炼》中,他又觉察到 “落后”妇女对“集体劳动”的近乎本能的抵触情绪,这种尴尬揭示出“社会主义”合作化运动这一新型劳动形态内部的危机,预示着“妇女”与“劳动”曾有的辉煌结盟解体的危险。董丽敏教授[2]在《劳动:妇女解放及其限度——以赵树理小说为个案》一文中对这一论题有深入的探讨。同样,李准的《李双双小传》里,家务劳动社会化(在小说中表现为托儿所、公共食堂的建立),解除了妇女参加社会劳动的后顾之忧,妇女在集体中找到了主人翁的感觉,同时在家庭中也确立了自己的地位。[3]
值得注意的是,不管是赵树理还是李准,他们对“妇女”与“劳动”关系的讨论,都是置于“集体”的场域中。某种程度上,“集体”的存在,成为妇女建构和确认自己主体地位的强有力保证。这种“集体”力量在小说中体现为具有政党组织身份的人物,比如:《孟祥英翻身》中第五专署的工作员;《传家宝》中金桂的丈夫李成就是区干部,小说中李成娘觉得儿子“娇惯”了媳妇,其实这种娇惯已经脱离了闺房之趣,更多指向一种政治上的“支持”;《李双双小传》里,乡里党委书记罗书林和社里老支书老进叔对李双双的支持,是对李双双丈夫喜旺最直接的“束缚”力量,也是李双双在家庭中地位提升的强有力保障。王宇曾指出,“在20世纪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个人一直被看成是民族国家集体主体的危害性力量而遭致贬抑。”[4]在赵树理的小说《锻炼锻炼》中,能清晰地看到这种贬抑力量的存在:以主任王聚海、副主任杨小四、支书王镇海构成的“集体”力量通过“设圈套”、“送法院”等粗暴的方法对待“落后”妇女——“小腿疼”和“吃不饱”,维护自己权威的行为。“小腿疼”和“吃不饱”作为一种妇女对高强度体力劳动的本能抗拒的最形象隐喻,反映了农村合作化运动带来的一系列“非现代性”后果,导致人民对集体劳动效应的怀疑,70年代末“社会主义危机”(蔡翔语)[1]的爆发,“集体”退场,意味着“妇女”和“集体劳动”曾有结盟的解体。
如果说,在20世纪50-70年代文学通过对个人主体的贬抑来维护民族国家作为绝对、神圣主体的地位,那么,80年代的到来无疑意味着将个人还原为民族国家崛起的积极因素。“文革”结束以后,人们在对历史的反思中,重新发现并认识了“个人”。1979年,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上,文学艺术界确立了“繁荣文艺必须肃清封建流毒”“人是目的,人是中心”[5]的观点。至此,人道主义思潮在80年代前期成为一种广泛的社会话语,波及了这个时期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伴随着“人”的重新发现和重新认识,女作家群在这一时期迅速崛起,成为这一文化/话语构造的相当有力量的参与者。戴厚英的《人啊,人》中对“人性、人情、人道主义“的呐喊,成为80年代初一个不无象征意味的“命名”行为;谌蓉的《人到中年》率先以知识分子待遇的社会问题小说的书写,成为“尊重知识”、“科技兴国”等主流话语的先声;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中对婚恋的探讨,引发了社会关于道德伦理、婚姻家庭等问题的论争。尽管,研究者们一致认为,80年代初年,女作家群并不是作为一个性别群体来发声,她们深刻认同的是(精英)知识分子的社群。[6]但在20世纪70-80年代的文化转型中,女作家关于性别的体验仍深深镌刻在其作品中,比如谌蓉的《人到中年》,更深层次的呈现恐怕是女知识分子面临家务劳动与社会劳动双重负载的一个不无悲凉的“倒下”姿势。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记载了新时代语境中,一个女性的自我定位过程。在女作家们的作品中,女性话语与主流话语呈现出一种胶着又深刻冲突的状态。这两种话语之间,“劳动”仍然是一个具有生产性的概念,涵盖并容纳了性别、国家、个人等各种因素之间互动/呼应/错位等复杂关系。
在新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妇女“劳动”的两个面向(家务劳动与社会劳动)发生了怎样的改变,这些改变到底给妇女的生活方式、自我/社会指认以及婚姻家庭关系带来了怎样的变化;这些变化是否指向“性别平等”。
正是在这样的思考前提下,张辛欣的创作进入了我们的视野。在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语境中,张辛欣的创作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绕过的存在,从1981年发表的《在同一地平线上》、1982年的《我们这个年纪的梦》、1983年的《疯狂君子兰》以及1986年的《北京人,一百个中国人的自述》,她每发表一部作品,几乎都招来一阵喧嚣,或受到讨伐或引起论争。她似乎总能触犯到那个时代最敏感的神经,她以其特有的敏锐洞察力以及过人才气,率先窥破了20世纪80年代这个正在莅临的时代的秘密。
王绯曾将张辛欣的创作分为两个部分:女性文学的第一世界和第二世界。第一世界展示的是“由女性眼光所观照的社会生活,是女性心灵的外化”,“最大限度地负载着女界的生活和心理(包括潜意识)的信息”。代表作品大都发表于20世纪80年代前期,如1980年的《我在那儿错过了你》、1981年的《在同一地平线上》、1982年的《我们这个年纪的梦》、以及1983年的《最后的停泊地》等。第二世界指作家“以辩证的眼光(中性的眼光)观照社会生活,在艺术表现上超越妇女意识、妇女感情和生活的那类作品”。[7]比如《疯狂君子兰》(1983年)、《封、片、连》(1985年)、《北京人》(1985年)等。从张辛欣的整个创作历程来看,以1984年初的短暂风波为分界线,她的创作似乎可以按王绯的理解作一分为二的划分。从女性文学的第一世界走出,到以中性眼光观照世界,这似乎印证了文艺界对20世纪80年代初的女作家群的创作定论。甚至还可以将这种转向指认为当时文坛短暂的文化、政治“围剿”所造成的后遗症,或对讨伐她的论争的反击。(张辛欣曾在《也算故事,也是回答(代创作谈)》中,用一种戏谑的口吻反击当时文坛对她的批评和指责。)[8]可以说,以上任何一种指认都与张辛欣创作的转向有联系,但指陈一种,忽略其他,均有失偏颇。颇有意味的是,在张辛欣的前期创作中,很容易发现一个明晰而有趣的序列关系:作者以《我在哪儿错过了你?》开始焦灼、迷惘的“女性发问”,以《在同一地平线上》对发问作了清醒但不无痛苦的分析:现代世界男人和女人“在同一地平线上”的现实,“角色定位”与“自我实现”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构成男人与女人彼此朝向对方却永远无法到达对方的遗憾。《最后的停泊地》中,作者对以上种种“挣扎”作出了某种不无遗憾的无奈选择。以上这个并不自觉的序列关系,清楚地向我们泄露了张辛欣已然完成20世纪80年代初女性困境的探索。她的创作转向或许可以看作女性现实困境的另类延伸:“角色定位”和“自我实现”达成平衡的诉求宛如梦境中的童话,无法实现。
二、“社会劳动”的溃败与新性别秩序的构建
《我在哪儿错过了你?》写了一位颇有进取心的电车售票员,工作之余进行剧本创作,因此而结识了一位各方面都颇具“男子汉”气度的业余导演,这位导演深深地打动了她,然而,由于这位“男子汉”不喜欢她的“男性化”气质而使她与这段理想中的爱情失之交臂。在痛苦、迷茫中,她开始自责、反省:“我在哪儿错过了你?”
张辛欣在描述“她”错过“他”的原因以及故事经过时,并未意识到她的讲述相当完整地呈现出当时一个笼罩在集体无意识状态下的社会现象——女性“雄化”。小说一开始,便勾画了一幅20世纪80年代初职业妇女的工作图景:“她照旧忙活着卖票、检票,照旧在乘客中挤来挤去。如果不是时时能听到她在用售票员那几乎没有区别的、职业化的腔调掩去女性圆润悦耳的声音吆喝着报站,光凭她穿着那件没有腰身的蛇绒领蓝布短大衣,准会被淹没在一片灰蓝色的人堆里,很难辨认!”[9]“没有区别、职业化的腔调”“没有腰身”“蓝布短大衣”,这是一个毫无性别特征的电车售票员,打扮、声音和动作都异常粗糙。紧接着,作者转换了人称,对“她”的工作状态,做了更为详尽的展现:一个普通的星期六傍晚,同样那么多的人,电车的中门出了毛病,“我”跳下去处理,总算关上了。回到前门,却发现人实在太多,自己很难挤上去。在这个过程中,“我根本没工夫衡量我和这一大堆人的力量差,我只知道,挤不上去也得挤上去”,因此“我使足了全身力气,用肩,用腰,用一双手,用两条腿加上嘴……男孩子们还在幸灾乐祸地吵吵,车里许多人却象聋子似的,冷淡地沉默,一动也不动!”[9]如果说,“十七年”和文革时期,妇女参加社会劳动,为自己带来的是主人翁的感受以及家庭地位的改善。那么在张辛欣这里,社会劳动(职业/工作)已经变成一种压迫人的力量——艰难、沉重以及没有受到尊重的委屈感。而这所有的感受均来自于“她”对自我性别的确认:“一刹那,我感到一丝委屈,我毕竟是个女子……”[9]。值得思考的是,为何对自然性别的确认能够成为对抗50-70年代“妇女解放”理论/实践的话语资源?
1978年12月,在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这一“思想解放”的命题得到肯定,并且“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也被确定停止使用,中共全党的工作重点转到了“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这次会议对80年代中国社会的转型,具有重要意义。在社会思潮层面上,它意味着两个主要方面:一是反观“历史”,拨乱反正;二是在与过去年代(“文革”)的决裂和对比中,来确立未来道路。在这样的文化转型过程中,女性又一次成为历史表述中最重要的符码(第一次是“五四”)。具体表现为,历史借助女性的“复位”,来完成秩序的重建,实现“拨乱反正”的过程。在灾难岁月的视域中,女性形象以历史灾难的承受者与历史耻辱的蒙羞者出现,背负着苦难和忏悔。小说中,“我”追忆自己从什么时候抛弃了“女性气质”,而不得不戴上中性、甚至男性的面具,有这样一些细小、不相连的片段:
“……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挑水,稍一歪便撒出来,渗进黄土里点滴不见;
……扛着百余斤的麻袋上垛,只有撑着劲儿,咬着牙,一步步往上挪;
……人生最爱美的十年,却在几件蓝衣服来回替换中过来,为了自己渐渐丰满的胸部悄悄发愁,故意收拢双肩。”[9]
工作环境的恶劣:“崎岖、陡峭的山路上”;沉重的体力劳动:“百余斤的麻袋”;对女性性别特征的的遮掩和恐惧:发愁“丰满的胸部”,“故意收拢双肩”,当女性健康、女性美等被置于与以“社会劳动”为核心的社会主义妇女解放实践相对立的因素的时候,女性“雄化”便成为人道主义话语对“阶级论” 控诉的最有力和最形象的证据。在这样的思维逻辑之下,作为中国革命——社会主义实践重要内容的“社会劳动”,被指认为“非人的”、“压迫性”的存在,从而使其在“妇女解放”的层面上失去了它的正当性。
当“社会劳动”被作为“极左”意识形态的产物遭到全面唾弃时,新的性别关怀走向了另一极端。众所周知,20世纪80年代新启蒙主义的思想资源不再是传统社会主义,而主要从早期的法国启蒙主义以及英美自由主义中撷取思想的火花,特别是西方启蒙主义中的科学精神或科学主义的价值观成为20世纪80年代文化重构的伦理基础。而对于性别文化来说,其理论基础分别来自于西方现代文化中的心理科学和生理科学。比如在80年代被中国社会广泛接受的弗洛伊德理论认为女性擅长形象思维、注重感情、带主观性,而男性擅长抽象思维、看重理性、更为客观;女性的特质是温柔、依赖,是肉体的;而男人则是勇猛、独立,是精神的。这种在西方现代主流文化中固化的男女两性二元对立的刻板模式在中国20世纪80年代“拨乱反正”的社会思潮中得到回应。具体表现为,用建立在生理、心理科学基础上的、对男女两性间性别差异的本质化建构来对抗20世纪50-70年代“无性化”、“非人化”的文化现实。
在这样的理论背景下,“男子汉”、“标准女性”成为社会崇尚的对象。张辛欣的小说中,就出现了这样两组有趣的参照对象:李克和“你”;照片中的女孩和“我”。李克是个“完美的好人”:跟“我”从小是同学,父亲又是在一个中学教书多年的老同事,我们在档案里填写的简历,“简直象孪生儿童的服装一样彼此想象!可是我俩性格完全不同。”[9]如果我是“男子气”的女子,很显然,李克是相反的,我在他面前“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强壮感”[9]。这个虚弱、温驯的男子很显然不是我喜欢的对象,他不符合我对“男子汉”的想象。“我”心目中理想的男子汉,应该是“你”这样的:“敦实的身材,宽宽的肩,短短的平头,一张线条饱满的脸。能吃、能睡、能干……”“眼睛并不美,目光平平射来却又一种内含的自信和威慑的力量。”[9]遭遇了命运的打击,却总能爬起来,继续走下去。“就象鳗鱼经过沟壑溪水,百转千折,总会凭着遗传信息的昭示游到大海”。[9]相对于男性的果敢、坚毅,“男子气”的“我”显然是不受欢迎的:“我知道,尽管男人们对世界的看法各有差异,但一般说来,对标准女性的评价和要求却差不多。你也是一样。而我这个说是有些男子汉气的女子,是不会讨人喜欢的!”[9]显然,“标准女性”是一个与“雄化女性”相对立的概念,这个男性心目中理想伴侣的形象是带着温柔、贤惠、忍让、含蓄等“女性气质”的,即使内心很要强,然而气质都是文静的,甚至外表也充满了“女人味”:“大而乌黑的眼睛,文静、柔和的线条”[9]。然而,耐人寻味的是,“男子汉”和“标准女性”的命运在新的历史时期却是截然不同的。如果说,他们在“文革”时期都是“极左”意识形态的受害者,那么在新的历史时期,“男子汉”上远洋轮了,实现了多年努力而没有实现的理想。而这理想,是跟民族国家从浩劫废墟中崛起,重新走向繁荣兴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为“我国的远洋事业刚刚开始发展,实在大有可为……”[9]而“标准女性”,却作为一个“文革”岁月中的无辜的死者,永远地被留在了过去,提示着正在隐入背景中的浩劫年代,成为一个关于剥夺和创伤的指称。同时成为新的历史时期“改写”生者的标准:“你像她,又不像。我希望你改改你的性格,凭女性本来的气质,完全可以有力量……”[9]只有她的死,才能成全男性对“标准女性”的想象以及建构新的性别秩序所必须的镜像,因为倘若“她”活着,她就是另一个“我”,会遭遇我的双重困境:
“……上帝把我造成女人,而社会生活要我像男人一样。[9]
现在社会对女性的要求更高些,家庭义务、社会工作,我们和男性承担的一样,甚至更多,迫使我们不得不像男人一样强壮。”[9]
主人公面临着身份的双重镜像:男人所要求的客体——“标准女性”,社会所要求中性化的主体——“雄化女性”(类男人)。张辛欣在小说中表现了这两重标准无法缝合的困惑,尽管主人公接受了后者,拒绝了前者——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但又为此感到不无遗憾。事实上,不仅仅是主人公,连叙事者的心目中,对这个标准也是持认可的态度,小说弥漫的感伤基调既源于“我”错过了你,也源于“我”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的遗憾。同样的遗憾也存在于80年代其他女性作家的文学作品中,比如张洁的中篇《方舟》,梁倩对钱秀瑛又恨又羡慕,尽管梁倩事业有成、内在丰富,钱秀瑛则主要依附于男性生活、思想浅薄,但在梁倩看来,千娇百媚的钱秀瑛才是真正的女人,自己不是,她觉得这是自己生命中的缺憾。
苏珊·弗里德曼曾对“社会身份”这个概念作过阐释,她认为,社会身份表示的是某种多因素决定的多重主体的位置,这多因素包括诸如种族、移民原籍、自然、阶级、宗教、性别等等互不相同甚至互相对抗的文化结构。[10]因此,作为历史中存在的人,其社会身份必定是复合的。新时期文学中表现出来的“做人与做女人”两难的冲突,正是新时期历史文化语境中,刻意忽略女性身份中的社会属性(如阶级),将女性的自然性别存在当成女性存在的全部现实的结果的反映。如果说50-70年代,国家意识形态权威对私人生活领域的大面积强势渗透,瓦解了男性的自我认同在私人领域的有效性,那么新时期以来,通过性别本质主义建构的性别秩序,便再一次树立了男性权威,因为男性拥有了判断女性“是否女人”的评判权和选择权。
三、两难选择:女性价值与家务劳动
如果说《我在哪儿错过了你?》写的是后毛时代的“铁姑娘”在恋爱选择上遭遇的困境的话,那么《在同一地平线上》表现的则是“铁姑娘”在80年代初婚姻场景中的两难选择。这一次,“她”没有错过“他”,他们之间,显然不缺少爱情、怜惜,甚至还有着对彼此深刻的理解和行动上的默契;但这仍没能让他们建立起一份同甘共苦的和谐,甚至也没能收获一份相濡以沫的依存。他们必须分手,带着一份别无选择的决绝,怀着一缕苦涩温馨的柔情。
小说一开始,就把“婚否”作为女性追求个人价值道路上的障碍摆在了读者面前:
“怎么办?
婚否——不论填什么表格,照例要遇到这一栏。我停住笔。
不论大小,面临生活中每一个选择时,没有一本伟大的历史教科书,或者任何一个现成的人生经验,能准确地告诉你:在道路的选择上,在道德原则上,在为了达到目的、不错过时机而采取的各种行动方式,究竟怎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没有定理可套。
有的,只是自己面对自己。”[11]
十年“文革”将道德理想主义、集体主义等价值观念破坏殆尽。“人生问题”成为文革后青年面临的最大困惑。在面临选择,采取何种行动方式时,“自我”成为唯一尺度,这也是新时期人生观大讨论中,“潘晓”的结论——“主观为自我,客观为他人”的另一种呈现。在张辛欣这里,人生的价值在哪儿?要通过什么方式实现它?一直是其小说着力探讨的问题。《我在哪儿错过了你?》中主人公的双重职业身份耐人寻味:电车售票员是生活、是现实,剧本创作是理想;《在同一地平线上》电影导演是理想。横亘在“理想”和“现实”之间的是“知识”。换句话说,也即是新时期中“知识”被重新召唤回来参与社会的重组。而在20世纪50-70年代,直接从工、农、兵学员中招收学生的推荐制度取代了精英取向的大学入学考试制度,“知识”在人才选拔中的作用,远不如阶级出身重要。2004年,阿城在与查建英的对话中,曾由知识构成话题谈及文革时期由于阶级出身而遭遇歧视的往事:60年代,已上初中的他由于父亲在政治上的变故,班级组织的活动(如去长安街欢迎一个亚非拉的总统之类的)便无法参加。特别是1965年,当时全社会疯狂强调阶级斗争,一遇到公共活动,出身不好的这部分同学就会被迫回家。“回家”意味着不被接纳,没有尊严,被边缘化。[12]这样的出身歧视在“文革”十年中司空见惯,致使国家的人才培养出现了一个断代,1976年“文革”结束,1977年国家恢复了大学入学考试制度,在当时改革的语境中,“知识”重新成为推动社会重组的结构性力量。正如陶东风指出的: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中期,中国社会的变革主要体现在观念转型上,“思想解放”或“新启蒙”运动对于知识界的影响已经相当深入,不仅知识(包括自然科学知识与人文科学知识)的重要性得到重新认识,知识分子阶层(包括人文知识分子与科技知识分子),其社会作用、社会角色、社会地位及阶级归属在整体上也得到了重新评价。[13]
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中,学习“知识”的机会成为青年们热烈追逐的目标:电影“学院报名处简直象个热闹的市场!似乎这个导演专业要干些什么、要考些什么无关紧要。只要能学习,能有一个改变生活状况的机会,管它行不行,谁都要试一试!现在就是这样干。”[11]除了“知识”的地位升高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相对于“文革”时期讲究阶级出身的人才选拔制度,新时期的人才选拔制度似乎显得更为公平:“凡具有高中毕业或相当高中毕业程度,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青年,均可报考。”[11]彷佛向所有人打开希望的大门,但实际上,由于个人经历、社会实践、原有知识构成甚至地域差异,形成了新一轮的人才竞争机制。对主人公“我”来说,“已婚”是她能否入学的关键因素。当我向招考的老师讲明我已婚的事实时,他先阐明招生简章是允许已结婚青年报名的规定,接着问道:“那么,你的家庭,他支持你学导演吗?”[11]这微妙的提问,间接地反映出在新时期本质主义性别秩序里,“女性”主体的不健全性,尽管有国家相关规定的支持,女性仍然不能代表自身,做出自己的选择,而必须在丈夫的合法监护下。这显然跟50-70年代社会实践中,妇女拥有的政治主体性有很大的差距。如果说,20世纪50-70年代,妇女问题可以在革命政权可以掌控的“实质平等”的公共领域中得到讨论,真正成为革命政权能够直接介入处理的社会问题。那么很显然,在新的文化转型时期,妇女问题再一次被定为私领域中的家庭问题,在看似建构了一个有着强烈“自我意识”的女性主体的同时,却很难得到来自于国家、社群的更多制度/资源上的支持(小说中高教部下达了明文规定:已婚者一律不能参加大学考试),从而堕入了“形式平等”的陷阱。
当妇女问题被重新置于家庭内部空间来进行考察的时候,“家务劳动”再一次问题化。我们知道,20世纪50-70年代,中国社会主义性别政治提倡的“男女平等”观念,充分地调动了妇女参加集体劳动和其他公共事务的积极性,并使她们在其中发挥了“半边天”的重要作用。而中国传统文化中,女人在家“内”才是正当的,在“外”则是羞耻的。社会主义性别政治中“男女平等”的观念打破了传统文化对妇德的严格空间界定,强有力地重新定义了“内/外”的性别含义。具体说来,20世纪50-70年代,无产阶级革命家们,主要从政治意识形态范畴里关照“家务劳动”的意义。在他们看来,当妇女们囿于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劳动分工模式时,不仅妇女的社会地位被降低到最底层。更为重要的是,她们很可能成为服从于统治秩序的保守力量,倾向于保持现状,成为中国革命的阻力。[14]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无产阶级革命家们将走出家庭,参加社会劳动,作为妇女解放的重要一步。在社会主义新的生产关系下,妇女外出劳动,一方面不再受到社会舆论的羞辱和指责,另一方面也能有机会去赢得荣誉、获取劳动报酬。这些改变极大地推动了家务劳动的价值化。“大跃进”时期,各地(包括一些农村)都曾建立公共食堂和托儿所,这种做法使得原来在家庭内部空间自行消化的再生产劳动(比如生育)转化成了公社工作的一部分,从而在要求公众关注和获得公共资源等方面拥有了正当性,比如以记工分的方式体现其劳动的价值。
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期,“现代化”成为中国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经济建设”是时代的命题。家务劳动更多地被置于现代经济学的范畴中考量。我们知道,自有人类以来,家务劳动便作为维持人类生存需要的重要手段留存下来。漫长的奴隶社会与封建社会时期,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占主导地位,家务劳动与获得市场报酬的公共劳动并没有特别明晰的界限。18世纪,在工业革命的推动下,市场经济逐渐盛行,追逐剩余价值成为现代经济唯一的目的,对资本主义制度而言,家务劳动一直被认为只创造了使用价值,所以它被置于边缘地带。Christine Delphy[15]认为“家务劳动”通常不被认为是生产性劳动,还跟它从属于父权制生产关系有关。因为相同的劳动在家庭之外的空间进行时有价值表现形式,在家庭内部则没有。在这样的理论背景下,来看主人公对自己婚姻关系的描述:
“我并不固执啊,我默默地改变了许多想法和做法。……我还想:不是有一边揉着面,一边读着竖在窗台上的书本的榜样吗?繁琐的家庭生活几下就把这个天真的想法揉碎了……他只要得到家庭的快乐和幸福,而我却要为此付出一切……我还能再退到哪儿去呢?难道把我的一点点追求也放弃?生个孩子,从此被圈住,他就会满意我了?不,等到我自己什么也没有了,无法和他在事业上、精神上对话,我仍然会失去他!”[11]
从中可以看出,新时期本质主义女性观与家务劳动的无偿化/无价值化紧密结合在一起,它们彼此补充,互相推进,成为知识女性的沉重负担。在父权制的生产关系下,“世界对于男人来说,没有多大的变化,对于女人来说,却极大的改变了……”[11]婚后,男性面临的世界并未改变,但对于女性来说,倘若她服膺于性别角色,回归家庭,便会由于家务劳动的无价值化,更深地陷入父权制生产关系,导致自身的无价值化;倘若她还有着自己无法磨灭的进取心,便需承担家务劳动和社会劳动的双重压力,导致自身的毁灭,成为第二个“陆文婷”;再或者就是主人公的选择:流掉孩子、离婚。然后又无休止地“羡慕、渴望起那或许又会后悔的傻气的热情”[11]。
四、结语
不管是《我在哪儿错过了你?》,还是《在同一地平线上》,张辛欣似乎坠入了一个奇怪的循环:自立自强,才会平等,平等才能邂逅理想爱情,但不管是爱情还是婚姻却意味着平等的结束。这种性别差异、女性独特性和女性主体性诉求之间无法重合的困惑,在不同的女作家那里得以探索,张洁的《方舟》中的女主人们将希望寄寓给下一辈“真正的男子汉”;张抗抗的《北极光》把期望给了这一代中的“理想男子汉”。张辛欣最终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不管一个妇女怎样清醒地认识和承担着自身在社会、家庭关系中的全部义务;不管我们怎样竭尽全力地争取着那一点独立的权力,要求和男人一样掌握自己生活的命运。然而,说到底我们在感情生活里,从本质上永远不可能完全‘独立’;永远渴望和要求着一个归宿。”[16]
她们无一例外地将异性、婚姻视为心灵“最后的停泊地”,并固执于这最后停泊地的寻找。张辛欣写于1983年3月的《最后的停泊地》就讲述了一个“不停寻找”的故事:主人公经历了想象式、“给自己画梦”的浪漫爱情;“为盲目母爱驱使的”、古老的错误:爱上孱弱、伪善却才华横溢的编辑;“美妙的邂逅”、短暂的婚姻以及一次绝望的对已婚男人的恋情。直到从“我们这个年纪的梦”中醒来,“去淘米、洗菜、点上煤气,做一天三顿饭里最郑重其事的晚饭。”[17]结结实实地迈入了凡俗人生。
1984年后,张辛欣转向了“口述纪实”、“纪实小说”、“报告小说”、游记、散文等这些以现实世俗人生为题材的文体创作。戴锦华曾分析这一“转向”,认为“其部分原因再次来自于其创作及现实行为的超前性”。[6]将张辛欣的创作置于80年代的历史语境中关照,与其赞誉作者“特有的锐敏、强烈的欲望、过人的才气”[6],不如说,它反映了如下的现实:20世纪80年代以来,裹挟着强大历史正当性和逻辑合法性的人性人道主义话语主导了整个社会象征系统(特别是新性别秩序)的重构,女性话语从中生长的同时也在不期然间为这样的重构提供了重要的资源。因此,作为其中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样的重构事实上很难遭致当时刚在中国萌芽的女性主义话语的质疑。
无视性别解剖学上的生理现实,便认识不到作为性别群体的男性、女性之间的差异,也就无法真正实现女性这一性别的独特价值,重新回到了“男女都一样”的时代。将生理差别等同于男性、女性的全部现实,又会落入本质主义的陷阱,历史似乎在这儿陷入僵局。如何在既有的历史资源和现实探索的基础上,打开新的局面,还需要更多的努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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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张辛欣.我们这个年纪的梦[C]//张辛欣小说集.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5:118.
(编辑:武云侠)
The gender discourse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new period and two aspects of women's “labor”:with Zhang Xinxin's novels as an example
Guo Lijun
(CollegeofLiberalArts,ShanghaiUniversity,Shanghai200444,China)
Abstract:Under the traditional socialist theoretical background, "labor" is extremely important content in the process of women's emancipation in China. It not only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material production,but also provided the path and the corresponding resources for women to construct and confirm their subject position.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new period, "social labor" as the product of “ultra-leftist” ideology was full cast aside. Humanitarian discourse dominated 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entire society symbol system. On the one hand it provides the theoretical resources for female discourse, on the other hand, it makes the female discourse deeper into the morass of gender essentialism. Zhang Xin-xin's novels vividly demonstrate the dilemma that "Role" and “Self-realization” are unable to reach a balance which women encountered in the early new period.
Key words:Social labor;Housework; Feminist discourse;The new period;Zhang Xin-xin
作者简介:郭丽君(1981-),女(汉),四川遂宁人,博士,主要从事性别、媒介与20世纪中国文学方面的研究。
收稿日期:2015-12-19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16X(2016)04-029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