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草书的创作情境
2016-04-03杨德鹏
杨德鹏
(汕头大学,广东 汕头 515063)
试论草书的创作情境
杨德鹏
(汕头大学,广东汕头515063)
摘要:在所有书体中,草书最能抒发书家的浪漫情性,是精神艺术的高度化,是书家最高情绪境界的表现。书家在草书创作过程中,如果达到情境契合,进入既遵循法度又超越规矩的情境状态,就能心忘于笔、手忘于书、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使创作出来的作品“变动尤鬼神,不可端倪”。
关键词:草书;创作情境;浪漫情性
草书创作情境是指书家在草书创作过程中的主体情感表现、情绪变化及其周边境况氛围。书家受多种主客观因素诱发,包括主体的生命状态、精神状态、心境状态以及自然景象、知己酒会,以至诗文内容等等,导致创作主体的情感力度和情绪饱满程度发生变化。书家在创作作品之前,以情为纽带,或缘情悟境,或情因境生,或情随文发。德国美学家黑格尔把情境看作是各种艺术共同的对象,只是在不同的艺术创作过程中有不同的要求。
布洛克在《美学新解》中说:“那种作为某种内在心理状态的感情常常是艺术品的源泉”[1]。相对于其他书体,草书创作的难度最大,成功率最低。因此,在创作作品时,书家要介入情感力度和提高情绪饱满度。这就要求创作情境要达到最佳契合状态,也就是书家的意与气,情与境相投合。
一、情境契合,草书创作之机缘
草书这一线,是生命之线,是天造之线,是天人合一之线。“方不中矩,圆不中规”[2],“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2]124。草书最具意象美和情性美,而且有极大的可塑性和极高的表现力,因此,在创作时,不仅对书家个人性格、心理素质、情绪调节、艺术修养、技法精熟程度等方面都有较高的要求,而且对情境的契合状态也有特别的要求。没有良好的生命状态和饱满的情绪是无法进行草书创作的。情境契合,草书创作之机缘。
(一)草书,最具意象美
在梁武帝萧衍眼里,草书是无上的艺术,有“百体千形,巧媚争呈”,“厥体难穷,其类多容”等等之态,“有飞走流注之势,惊竦峭绝之气,滔滔闲雅之容,卓荦调宕之志”[2]79。张怀瓘亦云:“有类云霞聚散,触遇成形;龙虎威神,飞动增势。岩谷相倾于峻险,山水各务于高深,囊括万殊,裁成一相”[2]80。又云“玄妙之意,出于物类之表;幽深之理,伏于杳冥之间”;“非有独闻之听,独见之明,不可议无声之音,无形之相。”[2]169草书取象万物、法效自然,在作品中表现为秉承自然之美的书意或笔意与点画形势的生动。
(二)草书,最具情性美
刘熙载云:“笔性墨情,皆以为其人的性情为本,是则理、性、情者,书之首务也。”[3]227而至高的性情便是诗性,即书家对人生经历的各种体验,对于天地万物景象的观感,对书写内容的理解和感悟,通过草书把情性传达出来,“或寄以骋纵横之志,或托以散郁结之怀”[2]169。刘熙载又云:“他书法多于意,草书意多于法。”草书的自然特质决定其在创作时,书家必须性情多于法度,作品才有可能表现出草书特有的形神气韵之美。
(三)草书,有极大的可塑性
草书其态势丰富多变,回旋婉转,盘迂跳荡,天然地具有复杂的内涵及风格表现。刘熙载云“书家无篆圣、隶圣,而有草圣。盖草之道千变万化,执持寻逐,失之愈远,非神明自得者,孰能止于至善耶?”[3]262虽然草书法度严谨,但有一定的自由度和变化空间可以发挥,具有随机性和不确定性,形状态势多变,不容易把握,差之毫厘便失之千里,那充满生命的线条要随书家的心迹而流动。因此,在草书创作时,书家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在如痴似醉或如颠似狂的状态下,才能创作出“如神虬腾霄,夏云出岫,飘逸势力奇怪状,莫可穷测”(米芾《海岳书评》)的作品。
二、创作情绪,情境契合之前提
古人对书家的创作情绪尤为重视,蔡邕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2]8散怀,便是书家的创作境界,草书家更甚。在创作作品之前,书家处于一种不受干扰、专心致志的审美观照状态,散怀带有自主属性,即忘掉尘世间功名利禄得失,处于虚静空灵的心境,性情回归本真状态。散怀有时也是无意的,而不是为书而有意散怀,若迫于事就难以达到散怀的境界了。更进一步说,散怀是要有一定的诱因的,首先书家要有闲情逸致和良好的精神状态,如孙过庭说的“神怡务闲”,即其陈述的创作情境五合之一。其次,书家所面对的自然景象,对心理情绪的影响非常大。自然景象四季变化,或见春光明媚、百花烂漫,或观秋月凄清、万木凋零,或遇风雨如烟、落花流水,或逢云卷雾合、野旷天低,不同的书家或有不同的触动,情感丰富而且人生经历磨难的书家,感触就更为深刻,人生世事触遇越深,越能诱发书家的创作情绪。孙过庭说“偶然欲书”,就是书家创作灵感的到来。再之,以酒散怀,古往今来,草书家与酒有不解之缘,酒能使人进入纯粹的情感世界,超然物外,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张颠狂素都是酒仙,酒是诱发他们创作激情的重要媒介,怀素“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4]261;“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4]266。李白在《草书歌行》中写到“酒徒词客满高堂”[5],有酒徒词客助兴,更增添了怀素草书创作的氛围。但他们散怀也有不同的境界,“张长史书悲喜双用,怀素书悲喜双遣”[3]271,张旭“可喜可愕,一寓于书”[2]270,而怀素“人人欲问此中妙,怀素自言初不知”[4]263。他们的创作情绪各得其宜,草书作品也各尽奇妙。
创作情绪也可因书作内容而诱发。作品的文字内容对书者情感有必然的影响,可以激发草书创作的情感动力,由此产生不同的创作心境。黄山谷云:“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2]333书家要有文心,必须积学,应知书学乃心学。草书不只是文字的形式化,草书之魂就是书家之魂,书家对经典诗文积学越多,越能诱发创作热情。在阅读诗文之时,或临池磨炼之际,往往会因为诗文的内容而诱发创作情绪,因为书家每每品读或朗诵喜爱的诗文,会触动心弦,当然,这或许还要看草书家是否具有诗性精神。诗性精神是指书家的人文素养及人文情怀,是书家对作品内容的深刻理解和感悟,是书家与诗文共鸣点产生的源泉,诗性精神也是间接诱发因素,诗性精神状态也会在书写过程中得以倾注和流露。性情统领法度,书家对于天地万物的感悟,对人生世态的感触,有感于心而发于笔。
三、书家情绪与环境氛围的契合
书家如能心悟天地万物,感触大观景象,或可以进入情境契合的灵感状态。创作环境包括场所景况、自然环境、天气状况、人物行为等。书家的情绪和精神状态要结合环境氛围,书家如果处于世事顺畅、意气风发的时期,遇欢愉之境,便是欢乐之情境契合。假如逢“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或春雨时节落花满地无人扫之境,书家本人又处于哀痛、忧伤或怨恨、悲愤的情绪状态时,伤感之情便随之深化,如果书家感悟至深,这就是伤感情境的最佳契合。书家如遇“人生在世不称意”,境况不顺畅,或有避世之念,则放怀山水,闻鸟语花香,观云卷烟舒,或听泉品茗,或把酒论诗,气逸神闲,心境处于空静虚寂状态,所谓悲喜双遣,超然物外,这也是情和境的最佳契合。
情和境的契合应该是多种多样的,情境的契合因人而异,有一定的随机性、偶然性,也不必求全,不可一概而论。只要能诱发书家的创作灵感,激发书家的创作冲动,合乎书写的内容,就是妙合。情境契合确实是书法创作的良机,张芝说“匆匆不暇草书”。就是对于所有书体的创作来说,孙过庭都反对一时而书,他说:“又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雕疏”[2]124。可谓合也不是,乖更不好,他主张在五合并有的情境下创作,即神怡务闲,感惠徇知,时和气润,纸墨相发,偶然欲书。又云:“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2]128。而草书的创作情境要求更高,如果兼之自然景象合乎书家的心境,或根据不同爱好加上茶酒,再配以音乐之类助兴,就更是至高的境界了。
古往今来,不乏有情境契合之作,王羲之创作兰亭集序的情境,可以说是最为经典了。首先,自然环境方面,兰亭之处,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其次,天气状况方面,而又逢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暮春时节;再之,人物行为方面,又有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流觞曲水,兼有诗酒之兴。这便是最佳的情境契合,此时此景,畅叙幽情、放浪形骸,更兼王羲之游目骋怀,感悟万物生灵至深。感叹人与人之间“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6]8而“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6]8兰亭集序就在此情境下创作出来,那天,略嫌不足的是“无丝竹管弦之盛”,如果再配以丝竹管弦之乐,就更妙了。是日的场所、环境,人物行为和王羲之的性情及心境契合,兰亭集序乘兴而作,无意成了书坛千古绝唱。据说,此后他重书无数遍,终不及此。宋朝书家黄庭坚、雷简夫,以及近代草书家林散之,对草书的创作情境都有类似感悟并有描述。黄庭坚云:“余寓居开元寺怡偲堂,坐见江山,每于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7]381雷简夫云:“近刺雅州,昼卧郡阁,因闻平羌江瀑涨声。想其波涛迅驶掀搕之状,无物可寄其情,遽起作书,则心中之想,尽出笔下矣。”(雷简夫《江声帖》)林散之论书诗云:“天际乌云忽助我,一团墨气眼前来。得了天机入了手,纵横涂抹似婴孩。”从这些经典之言,可见创作情境的奥妙了。
情境的契合带有偶然性,无法刻意追求或安排。东坡云:“书初无意于佳乃佳。”[7]328此言全在“无意”二字,作书之时,心情放松,不刻意、不造作、不有意求工、不匆匆而作,反而能够产生比较理想的效果。书家如果平时勤于临池、极虑专功、摹习精熟、积学丰厚,对自己喜欢书写而且又合适自己草书风格表现的内容,也经过长时间的磨炼,达到极其精熟的程度,在这基础上,偶然出现情境契合的时候,便是极其难得的创作良机。一切艺术皆因有感而发,所谓物情,神与物游,推扩此心,遂能于天地万象,皆有感悟。情境的契合关键是书家的感悟,感悟自然、感悟生命、感悟人间世态,或情因境生,或境缘情变、情境契合、物我两忘,就是草书创作的最高境界。扬雄云“书,心画也”,义理之至极。
四、书家情绪与创作内容的契合
草书创作的内容或有抒发悲欢离合之情的,或有表达放浪形骸心境的,有萧散静远的、简净风神的、豪放浪漫的,狷狂疎野的等等各异风格,书写不同风格的作品要与情境有一定的共通性和协调性。当伤感之情境契合时,书家创作那些抒写伤感情绪之类内容的作品,“托以散郁结之怀”[2]169;当欢愉之情境契合时,书家适合创作那些抒写豪情满怀、热情奔放之类的作品,“寄以骋纵横之志”[2]165;当超然物外之情境契合时,书家适合创作那些放怀山水或出世隐逸之类的作品,兼之飘逸、放达的作品风格。面对青山绿水,在百花齐放的春天或是南国暖暖的冬日,宜书写陶渊明、王维、孟浩然等诗人的田园诗、山水诗,诗中有超然物外之情,与清幽、旷远高妙的意境。作品或能有“若达士游乎沉默之乡,鸾凤翔乎太荒之野”[2]188的境界。
如果面对汹涌澎湃的大海或滚滚滔滔的大江大河,或面对广阔无边的草原和茫茫大漠;或遇狂风肆虐、雷鸣电闪、大雨滂沱的天气,书家感悟“云集水散,风回电驰”[2]79之象,或有书写兴致,适合创作豪放风格的作品,如书写李白、苏东坡、岳飞、毛泽东等人的豪放诗文。条件许可,兼欣赏气势磅礡的交响乐,或根据自己的酒量,邀朋约友,以诗酒助兴,再进行创作,则更加美妙无比。这样天合的自然妙象,让笔毫在纸上纵横捭阖,“乍驻乍引,任意所为”[2]80,“若行若藏;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2]135,可谓淋漓尽致、汪洋恣肆。这也是非常的境界。如王僧虔云:“情凭虚而测有,思沿想而图空。心经于则,目像其容,手以心麾,毫以手从。”[2]11白砥先生也认为,热情奔放、情绪高扬的生命活力更震撼人心。
孙过庭云:“岂知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2]132在暮春时节,或见春雨阑珊、落花飘零;在深秋时节,或遇秋风萧杀、乱叶纷飞,或观苍茫荒野、孤烟一缕,或闻晨钟暮鼓、离雁哀鸣,或逢寂寞长空、孤月无依之夜。此时,感悟人生悲凉伤痛之情,配以民族古典的忧伤音乐,如阳关三叠、春江花月夜等,举笔书写张若虚、柳永、李煜、李清照等人的伤怀诗词,表以低回愁怨之情,寂寞婉转,苍茫沉寂,则书作无不妙之理。
书家对人生经历的各种体验,对于天地万物景象的感悟,对书写内容的理解和感触,通过草书这种特有的艺术造型、生命线条,把情绪传达出来,并能引起观者大致相同的情绪体验。由于人的情性的不同,在作品创作过程中也就有不同的情境契合。整个创作过程表现书家的心性状态,是一种以我为中心的自我情感宣泄,也是书家最高精神境界的体现。虞世南云:“故知书道玄妙,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机巧必须心悟,不可以目取也。”[2]106这是“神遇”和“心悟”之高见,可知,书法之妙在心而不在笔。
人的性情和性格的多样化,要求契合的情境也是多样化的。书家不同的年龄段也有不同的性情变化、性情差异、艺术爱好差异、风格差异、人生境遇差别、文化层次和文学修养的感悟差异、审美取向以及情绪状态、心境等等因素的不同,对创作情性或创作灵感诱发就有不同的程度。刘熙载云:“欲作草书,必先释智遗形,以至于超鸿蒙,混希夷,然后下笔”[3]263。如果书家虔诚书艺、安贫乐道、勤耕不辍、池水尽墨、退笔成冢,加上生性崇尚自然,远离或避开一切尘世的喧嚣,让世俗羁绊都随风而去,闲情逸致、心境澄清、意趣浓郁,或邀朋约友、抚琴高歌,或忘怀山水、放浪形骸,则仿佛进入一片超然物外的精神天地。正如庄子之所云:“乘物以游心”,由此诱发的创作情境便是最佳契合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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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金龙)
中图分类号:J29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 4225(2016)03- 0090- 04
收稿日期:2014- 10- 17
作者简介:杨德鹏(1964-),男,广东饶平人,汕头大学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