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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哲学为什么难懂

2016-04-03郭继民

关键词:阅读障碍康德

郭继民

(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陆战学院,广东 广州 510430)



康德哲学为什么难懂

郭继民

(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陆战学院,广东广州510430)

摘要:康德哲学的难懂似乎尽人皆知,然人们似乎很少拷问康德难懂的原因。康德之难懂的原因自然众多,但主要可归结为知识背景的复杂性、语言的不成熟及翻译的障碍、康德所要解决问题本身困难及解决方法的创造性、康德对哲学的态度等诸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康德难懂但又颇值得懂,康德哲学的价值具有恒久性。

关键词: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阅读障碍

提及康德哲学,尤其《纯粹理性批判》(“第一批判”),可谓一个难“字”了得:不但中国人觉得难,即便西洋人(譬如德国人)也觉得难;不仅从事非德国哲学研究工作的学者望洋兴叹,即便从事德国哲学研究的学者亦普遍觉得康德是西洋哲学中尤为“难啃的硬骨头”。英国著名学者罗杰·斯克鲁顿曾这样描述康德的著作:“《纯粹理性批判》是现代史上所写下的最为重要的哲学著作,也是最难懂的著作之一”[1]16。当然,对于康德之“难”人们多持肯定态度,普遍认为康德是所有时代中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当然,也有对康德之“难”持不同观点者。例如,弗朗茨·布伦达诺(1838- 1917)写道:“我认为康德的整个哲学是一团混乱,而且甚至是导致了更大错误的混乱。”[2]2但不管人们持肯定或否定态度,有一点是共同的,即皆认为康德哲学难懂。

也许有人认为,康德哲学之难仅对今人而言,其难在于我们与康德存在着时代的“隔膜”,那么康德同时代的人总该懂康德吧,事实上亦非如此,即便康德时代的人也难以理解康德哲学。美国著名哲学史家威尔·杜兰特曾这样写道:“康德把《纯粹理性批判》的原稿交给他的一个朋友、极善于思辨的赫尔兹时,赫尔兹只读了一半就归还给他了,说再继续读下去,他害怕自己会神经错乱。”[3]2康德的第一批判出版于1781年,但直到1789年才为人知晓,之所以如此,就在于人们根本没有读懂康德。康德的好友曾写过书评,但康德认为他根本没有读懂、完全误解了自己。我们不仅要问,康德哲学尤其《纯粹理性批判》缘何如此难懂?

在探讨“康德哲学难懂”这个问题之前,需要说明的是,笔者之所以仅仅将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作为难啃的“硬骨头”进行探讨,基于两点考量,一则是在康德的所有著作中,它确实是最难的;二则还在于《纯粹理性批判》同时是康德最重要的一部著作,它是理解康德思想的津梁和必经之路,倘若不懂《纯粹理性批判》,就不可能真正懂得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评判》,也就很难把握住康德的哲学思想。正如海涅所认为的那样:“《纯粹理性批判》是康德的主要著作,他的其他著作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无关紧要的,或至多不妨当作注释书来看待”[4]106。此亦是笔者将焦点对准“第一批判”的主要原因。

笔者以为,若对“第一批判”难度之要因进行较系统考量,大概在于以下诸种因素。

一、背景知识的“障碍”

对康德有所了解的人当知,同亚里士多德一样,康德近乎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虽然他一生未曾离开格尼斯堡城,但他却博览群书,对自然科学、人文科学皆有全面而深刻的见解。在成为教授前(康德46岁成为教授),康德的学术心力主要用在了数学和物理学上。譬如,他31岁时曾发表过一篇关于宇宙起源的论文,第一次提出了“星云假说”,“星云假说”思想仍为现代物理学家所重视;他虽然独居于小城,但通过读书,他的地理知识却远远胜过旅行家,甚至成为自然地理学的权威;当然,他对牛顿的物理学、牛顿的时空观等亦非常熟悉。除了这种“非专业”的背景知识外,他尤其对哲学情有独钟,应该说他对自古希腊以来的诸哲学流派皆有系统研究,尤其对当时的唯理派、经验派更是有着明察秋毫式的“洞悉”。文德尔班曾这样描述过康德:“他全面地吸收了启蒙运动文学形形色色的思想因素,并通过这些因素的相互作用和补充获得了关于哲学问题和哲学方法的崭新的成熟观念。他经历过沃尔夫形上学学派的熏陶,结识过德国通俗哲学家,他潜心研究休谟的深邃哲学理论,并热衷于卢梭的自然崇拜。牛顿自然哲学数学般的严谨,英国文学对人类观念的根源和人类意志的根源进行心理分析的精微细致……他具有渊博的世界知识和令人钦佩的智慧,出色地将启蒙运动的最大优点荟萃于自身。”[5]730无疑,这种“全视域”的、极为综合的知识背景已在无形之中设置了一个相对高端的“门槛”,这势必将缺乏某种“专业知识”的人拒之门外,譬如,一个对牛顿“时空观”缺乏思索和研究的人是很难读懂康德时空观的;同样一个人即便有一定的自然科学的知识,假若对莱布尼兹、休谟等哲学缺乏理解,同样难以读懂康德——至于对一般的普罗大众而言,则更是如此了。

当然,广阔而深邃的知识背景是我们阅读康德的障碍,但这并不意味着凡具有“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所写的东西都那么艰深、晦涩,譬如文艺复兴时的启蒙作家大多是通才,他们的作品却大多优美、流畅,易于读懂。笔者这里所要表达的意思是:其一,深邃而博雅的知识是构成其难懂的或然性条件之一;其二,康德是具有深刻思想的“通才”。二者结合起来,构成了“难懂”的因素。

更重要的还不在于康德的背景知识之博厚,尤其还在于后(今)人的知识背景与康德存在着较大的差异,甚至截然不同。譬如,今天就一般人而言,人们对时空的认识与康德几乎相左,认为康德将时空看作先验的感性要素几乎是“怪论”,难以理解;又如,人们对其所提出的数学命题(先天综合命题)“2+2=4”亦持不同见解,依康德之见,此谓先天综合命题,但是当下的哲学家甚至一般人们的见解,则认为这仍然是个分析命题,“4”表面看来,不包含在“2+2”之中,实质上,“4”本质上就是“2+2”,只不过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又则,康德的自然知识大抵建基于牛顿机械论思想的背景之上,而今天人们对自然的认知无论深度、广度都大大超越了牛顿。又如,康德将几何命题作为先天综合命题,殊不知,这种命题在非欧几何领域则未必如此。接受了爱因斯坦相对论的今人可能未必这样认为。正如爱因斯坦曾预言的那样,太阳周围的空间将会由于太阳的巨大质量发生轻微弯曲,与此相关联,天体位置也会发生变化。那么,“这样,空间的实际形状将成为一个经验的问题。这对康德关于几何学是先天综合的主张是一个严重的挑战”[2]52。在这种截然不同的知识背景下,甚至说对世界不同理解的“范式”下,后人理解康德哲学自然充满诸种障碍。

二、语言的障碍

提及语言的障碍,有两层含义。第一个障碍是语言本身的障碍。德语,乃是一门极其复杂的语言,尤其康德时代,德语大抵作为一门新兴语言,还远非一门成熟的语言。按照海涅的说法,德语的成型与推广比较晚,其中对德语有突出贡献的是马丁路德,马丁·路德在德语的统一、发展与定型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正是路德“德译”的《圣经》才使得“其语言在不多几年内便普及到全德意志,并被提升为共同的书面用语。这种书面用语今天仍通行于德国,并赋予这个政治上宗教上四分五裂的国家以一种语言上的统一”[4]47。若从路德的德译《圣经》算起,至康德的第一“批判书”的完成,也就二百多年的时间,可想而知,若采用一种崭新的、刚统一不久的语言来进行高深哲学的写作将会遇到多少的麻烦。这种困难如同让一个外语新手去做一篇高深的论文,他写出来的东西很可能让人不知所云。康德的“批判书”大致在这种语言背景下完成。与“外语新手”不同的是,为了弥补德语词汇量的不足,康德不得不创造了生僻、晦涩的词语,这势必增大人们阅读的难度。美国研究康德的专家加勒特·汤姆森教授亦持此观点,他指出:“德语作为书面语言当时仍是门新语言,还没有建立其一套专门的词汇,因此使这项任务变得相当困难。于是康德发明了一些新的德语词汇。”[2]5更要命的是,不少德语词汇还多有歧义,这未免又增加了理解的难度。除了充满歧义的“新词汇”外,康德的“长句”亦造成阅读的困难,其类似“袋装”的句法结构也往往让人知难而退。如,康德的文章充斥着大量的长句,一个句子包含多个从句,甚至一个句子可以占到近一页纸的长度,可想而知,倘若思维不甚严密,精力不够集中的话,是难以知晓作者表达意图的。这大概可以成为赫尔兹缘何难以读完《纯粹理性批判》的一个重要理由。

语言的第二个障碍在于翻译的困难。无疑,以汉语为母语的中国人学习、研究康德哲学自然存在着更大的障碍。正如“诗是不能翻译的”一样,哲学,尤其是玄秘的形上之哲学,更是难以得到准确的表达。即使可以翻译,但也确实存在着诸多翻译的困难。试想,若把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玄而又玄,众妙之门”翻译成外文会是怎样的状况!康德的哲学虽然在19世纪末已通过日本传到中国,梁启超、王国维等学者已有所研究,但是关于其版本的系统翻译却发生在20世纪,且只有英译本,一是蓝公武先生在30年代的译本,一则为牟宗三先生的译本。至于直接从德语翻译的版本约在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才完成,今天比较通行的版本大概是武汉大学的邓晓芒、杨祖陶(合译)的版本与人民大学的李秋零先生版本。按译者邓、李二先生的说法,即便学界有诸多研究康德的成果(自康德逝世距今已200年有余,后人对其研究可谓详尽矣),且他们对康德哲学亦下了足够的功夫,但今天,“翻译”依然存在着诸多问题,依然觉得晦涩、难懂。这种难懂不仅仅是语言的问题,但又同语言相关。专家的翻译尚且如此,对于异域语境下的非哲学专业的学者而言,读懂康德自然更非易事了。

三、“问题本身”的困难

康德之所以难懂,固然同德语语言本身的发展阶段有关,然而我们仍不能把康德的难懂完全归咎于德语的不成熟。因为康德在出版“批判书”之前曾发表过一些短集及习作,正如海涅所描述的那样,“在这里我们看到了那种优美的、常常是非常机智的文体而感到惊讶”[4]104,这表明康德之所以难懂还尤其在于“康德哲学要解决的问题本身”。

康德哲学所研究的问题不是世俗社会中可以感触到的客观现象,而是客观显现得以产生的条件或曰客观知识得以产生的前提,他要审问“理性自身”。就笔者阅读哲学著作的经验而言,“唯物论”的学说易懂,而“唯心说”要难懂得多,尤其精致的唯心说更是难懂,因为“唯心”的东西是“玄”的,其概念在客观世界中难以找寻,它更多的是理性自身的艰深思辨。

康德所研究问题的前提自然非“形而下”的现象界所能解决的,而须在主体的先验视域之中、在纯粹的“形而上”的领域抽象展开,它需要极为缜密的想象力、思辨力。例如,一般人们对自己的感性(直观)认识是“想当然”的,然而康德却认为即使“感性”也具有先天性,“时空”即为其“感性得以成立”的先天条件,这个问题听起来就让人难以理解,论证起来则更为麻烦;又如,“先天综合”的问题,亦即关于知识来源问题中的“先验概念”如何与后天“对象”一致、统一的问题,尤其是“先验的理念如何控制客观现象且使其具有必然性”论证起来更费脑力。而探究此问题所涉及的诸如经验、超验、先验、范畴、感性直观、先天综合、分析、物自体等抽象概念,皆极具高度抽象性,让一般人难以卒读。很明显,康德所亟待研究之“问题本身”的抽象性、复杂性使得康德很难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表达清楚,他必须创造“形而上”的概念。这种现象尤其像佛学中的“法相唯识”一样,很少有人能忍受住那种高度抽象而玄秘的思辨与繁多新概念的冲击,以至于唯识宗在晚唐逐渐式微。康德的“第一批判书”之晦涩亦类似于此,难怪其著作出版后,亦经历了9年的沉寂。康德毕竟又是幸运的,自“第一批判”为世人认可后,在哲学界便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康德热”。

关于文本的晦涩,康德也许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本人亦曾为文本的“通俗化”做过努力。在1787年出第二版《纯粹理性批判》的时候,康德重写了最晦涩的部分,但是正如罗杰·斯克鲁顿所认为的那样:“由于改写前和改写后的结果没有什么两样,评论者一致认为康德著作的晦涩难懂并非来自风格,而是思想本身。”[1]10

问题的困难还不仅在于其“问题”自身的前瞻与晦涩,亦同其体系之崭新与艰深相关。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大致构造出一个宏大而崭新的体系,但限于内容,这个宏大而艰深的涵盖知、情、意于一体的体系只能在第一批判书中初露端倪,并未得到有效的展开。作为一个崭新的却未完成的新体系,难以为人所接受也是自然的事。正如康德所言:“当新体系出现的时候,只有少数人具有机敏的精神纵览它;而由于对他们来说,一切变革都是不适宜的,所以有兴趣纵览它的人就更少了。”[6]26体系的崭新与艰深,须等到内容完全展现后方可为人理解。但是,那时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和《批判力判断》仍在思索、写作之中,这未免加深了理解“第一批判”的难度。换言之,康德在“第一批判”中粗略展现了哲学体系的“一揽子”计划,然而未能详尽地说明与展开,此亦导致后人阅读的难度。

对于第一批判的“晦涩”,康德也承认,不过,第一批判完成后,康德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他的主要任务放在整体体系的构建上,而非文本的通俗与传播上。他在二版序言中亦有明确的说明:“因为我在做这些工作时已经相当高龄了,所以我要想完成自己的计划,提交自然形而上学和道德形而上学,……我就必须抓紧时间进行,至于澄清本书中一开始几乎无法避免的晦涩之处以及为整体辩护,我期待由把这当作自己的事情来做的有功之士来完成。”[6]26如果真是如此,康德的晦涩是值得原谅的,否则我们就难以看到完成的“三大批判”了。

四、对哲学的认知意向及策略上的考量

康德哲学之所以难懂,还与其对哲学的认识意向及相应的“策略”相关。康德对哲学(“形而上的哲学”)充满了敬意,并以理性的、科学的态度对待哲学。他认为,“哲学就是一门可能科学的纯然理念,这门科学不能在任何地方具体地被给予,但人们可以沿着种种途径来试图接近它,直到发现唯一的一条为感性所遮掩的道路,而且成功地使迄今不适当的模仿在人们被允许的程度上与原型相同为止。”[6]543哲学是理性的科学,也必须以理性的方式进行认知,顺便提及,康德的这一看法为胡塞尔所继承、发扬,胡塞尔同样把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来对待。

康德认为,“哲学把一切智慧联系起来,但却是通过科学的道路,这是唯一的一条开辟就永不荒芜且不允许迷失的道路”[6]550。既然把哲学设定为理性的科学,那么在论证与行文上就不可能以散文诗的形式进行表达,而应以科学、严谨的“面目”面对世人,他甚至采取了一种反常的策略——即避免以轻松、流畅的书写方式。这一点,康德确实做到了,而且甚至为后世德国哲学家开启了“晦涩”的传统,其后的黑格尔乃至胡塞尔、海德格尔皆以晦涩著称于世,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胡塞尔的《逻辑研究》、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在晦涩、难懂程度上堪称与《纯粹理性批判》媲美。自然,就理路而言,前三者皆发源于康德,只有读了康德,才有可能读懂黑格尔、胡塞尔与海德格尔。

基于此,笔者认为,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之所以呈现出如是复杂乃至晦涩的缘由与其哲学的科学取向是密切相关的。关于这一点,海涅亦曾有此看法,他曾以幽默的语言写道:“然而康德为什么用那样灰色、枯燥乏味的包装纸一般的文体来写《纯粹理性批判》呢?我相信,那是因为康德摈弃了笛卡尔、莱布尼兹、沃尔夫的数学形式以后,害怕如果用轻松愉快迎合的口味的笔调来叙述这门科学,会有损这门科学的尊严。所以他才赋予它一种僵硬的、抽象的形式,这种形式冷漠地拒绝了较低智能阶层的人们来接近它。”[4]104海涅的说法虽然有揶揄、调侃的味道,但大抵也说出了实情。同时,海涅还认为,康德的第一批判所要解决的问题要求康德需要一种精心策划的语言来表达其精心策划的思想过程。可遗憾的是,康德未能创造出一种更好的语言,因为只有天才才能给新思想创造语言,而康德不是天才,他甚至主张天才在科学中是没有任何创造性的。道理很简单,举凡科学中的东西都是必然的东西,在科学界未有谁能脱离必然性。康德把天才的效用放到艺术的领域,但康德总体对艺术是持“鄙视”态度的。既然精心策划的思想体系不能用明白流畅的语言表述,康德也就只能如此晦涩行文了。

五、原创性、综合性的障碍

康德哲学难懂,还在于其“综合性”、原创性。康德第一批判的原创性主要体现在其“综合性”的工作之中。须说明的是,这里的“综合”不是我们一般意义上的“综合”观点,而是康德试图通过一种崭新的方式把两个相互对立的学派整合起来,且使之成为一以贯之的、融洽的系统体系;同时,通过对理性僭越之限制,达成“为信仰保留地盘”之目的。

对西方哲学史有所了解的人们当知,康德时期,有两派针锋相对的观点影响着人们,一是流行于德国的“唯理论”;一是流行于英国的“经验派”。“唯理论”认为人类的知识是先天的,与经验无涉;“经验派”认为一切知识必须来自于经验,离开经验则没有任何知识。于是,问题就出来了。由于唯理论的法宝是“演绎法”,即结论包含在前提之中,此固然保证了知识的必然性,然而知识却无法扩展;经验派的法宝则是归纳法,归纳固然有新东西的出现和知识的扩展,然而(经验之归纳)却难以保证知识的必然可靠性。其中,最大的问题来自于休谟的怀疑论,休谟把经验论推至极处,竟然得出与经验论初衷相违背的结论: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任何必然的东西,一切都是借助习惯而形成的信念而已。康德认为,休谟陷入了摧毁一切纯粹哲学的主张,“因为这样的话,他(休谟)就会看出,按照他的论证甚至不可能有纯粹数学,因为纯粹数学无疑包含着先天综合判断。”[6]42如此看来,休谟的看法不但摧毁了纯粹的形而上的哲学,同时也摧毁了科学。就解救科学的维度而言,康德的目的就是要把科学知识从怀疑主义中拯救出来,并且显示为什么形而上学注定要失败。其哲学的主要问题在于如何把先天的必然与后天的“经验”融为一体,为科学知识的可靠性提供根基。按康德的说法,纯粹理性的真正课题就包含在这一问题中:先天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的?”这个“综合的思路”无疑是独具原创性的,而综合的过程则亦是历尽坎坷,非有敏锐且严谨的头脑不可。

康德的原创性除了表现在“思路的综合”外,更表现在具体的内容及细节,这些细节多与当时人们的看法相左,这自然增加了人们理解的难度,对今天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同样存在。譬如,在《导论》中,康德关于分析命题与综合命题的区分,关于数学是综合命题的论断,他所主张的“数学是直观而非推理形式”的看法即便今天也令人费解,事实上,人们将数学同逻辑、形式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康德的“直观”观点将数学从哲学中“清理”出去。正如海涅认为的那样:“自康德以后,数学的形式已不再出现于哲学之中了。他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对数学的形式毫不留情地宣告了死刑。他说,哲学中的数学形式只不过带来一座用纸牌拼凑起来的房屋而已,正如数学中的哲学形式只不过带来一阵无聊的嚼舌一样。”[4]105又如他在《先验要素论》中对时间、空间的感性定位与形而上学之阐明,感觉与直观的区分,在《先验逻辑论》中将逻辑定位于先验的,也同世人的看法相左,同时康德对于知性与理性的划分等等,皆新颖且费解。其高密度的创造点与高度抽象的新概念,亦令常人望而生畏!

复杂的“细节”论证也增加了阅读的难度。康德的“第一批判”就整体论证思路来说,似乎很清晰,就是要解决“先天综合何以可能的问题”,康德在第二版的前言中已有所指陈。但是,问题在于,整体思路清晰并不能代表论证“细节”的流畅,当人们进入其具体的细节论证时,尤其被高度抽象且极具创造性的思辨所“迷惑”而不能跳出时,则未免难以卒读。这实际上同上文所提及的康德的哲学追求有关,因为康德把哲学看成一门科学,且他受自然科学的影响颇深,因此“批判书”借用了数学的论证方法,然而他又回避了“数学的形式”。这种论证对受过严格数学训练的学者来说,也许不是太难,但对于思维模式截然不同的中国人来说,则未免陌生且难以适应。

又则,由于康德哲学的体系、论证过程、逻辑结构等创造性本身,使得康德很少引用他人的思想(康德仅仅提及休谟、伊壁鸠鲁、笛卡尔等人的名字),这势必让读者难以理清其哲学的套路和理论之来源,客观上增加了阅读的难度。

六、余论

以上所论,大抵为笔者对康德难懂原因的探讨。笔者觉得似乎还要顺此思路,说明一个问题。康德难懂,然而二百年来,我们为什么还在读康德?

我们固然知晓,“难懂”与“是否值得读”、“值得懂”(即是否有价值)未必有直接联系。如,精神病人的“呓语”或疯子的“梦话”亦难懂,但价值也许不大,似乎并不值得“懂”,不值得研究。而康德则否,其虽难懂,但其价值亦大。日本哲学家安倍能成曾把康德哲学比喻为“蓄水池”,认为康德以前的哲学问题“流向”康德,康德以后的哲学问题由康德流出,此种评价可谓高矣!20世纪末,人们曾评选十位对人类产生影响的思想家,康德赫然在列,亦可作为康德哲学的重要性。无疑,早期康德哲学的直接影响,仍然在德国。海涅认为,“德国被康德引入哲学的道路,因此哲学变成了一件民族的事业。”[4]115事实上,确实如此。康德之后,几乎全德国都开始大谈形而上学,“席勒和歌德研究他;贝多芬敬佩地引用他关于人生两大奇迹的名言——‘星空在天上,道德律在心中’;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和叔本华受格尼斯堡这位老哲学家唯心论的栽培都相继很快创造出伟大的思想体系来。”[3]52不仅如此,康德关于自由的思想也隐秘地出现在马克思哲学的视野之中,甚至今天,我们仍能从流行于20世纪中叶的现象学运动、存在主义中嗅出浓烈的康德气息。怀特海曾认为西方哲学大抵为柏拉图的注脚,某种程度上,我们也可以说康德以后的西方哲学基本上是康德哲学的注脚。若探求个中原因,自非长篇大论不可。但若用一句话概略言之,亦未尝不可:因为核心原因就在于康德全面、系统且深刻地触及了人类所面临的所有问题:真(科学认知问题)、善(道德与宗教问题)、美(情感与艺术)。换言之,康德对人类所可能面临的问题几乎做了一个深刻、全盘的考量,因此我们难以越过。

今天,我们之所以探讨康德“难懂”的理由,既建基于他洞见的全面性、深刻性,还基于其洞见的启发性和恒久性,更基于其所提出的问题本身。某种意义上,康德的恒久价值并不在于他如何解决了问题,而在于他所提出的问题,正如他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提出的那样:“我的理性全部旨趣(既有思辨的旨趣,也有实践的旨趣)汇合为以下三个问题:(1)我能够知道什么?(2)我应当做什么?(3)我可以希望什么?”[6]52三个问题最终归结为“人是什么”的问题。由此可知,康德提出的问题,是每一个理性之人所要认真面对的问题,因此,才会有“说不尽的康德”的图景呈现于世。

参考文献:

[1]罗杰·斯克鲁顿.康德[M].刘华文,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14.

[2]加勒特·汤姆森.康德[M].赵成文,虅晓冰,孟令朋,译.北京:中华书局,2004.

[3]威尔·杜兰特.哲学的故事(下)[M].金发燊,等,译.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1998.

[4]亨利希·海涅.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4.

[5]文德尔班.哲学史教程(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6]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李秋零,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汪小珍)

中图分类号:B516.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 4225(2016)03- 0013- 06

收稿日期:2015- 04- 23

作者简介:郭继民(1972-),男,山东郓城人,哲学博士,海军陆战学院副教授,上校。

基金项目: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资助项目“中西哲学文化会通”(2012M5112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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