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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书写的另一种定名——白雨及敻虹诗之释放、错失与解脱

2016-03-28郑慧如逢甲大学中国文学系台湾40724

郑慧如(逢甲大学中国文学系,台湾 40724)



女性书写的另一种定名——白雨及敻虹诗之释放、错失与解脱

郑慧如
(逢甲大学中国文学系,台湾40724)

[摘要]文章讨论1960年代开始发表诗作的台湾现代女诗人:敻虹、白雨。从诗史的角度,对敻虹补苴罅漏,提出叙述性与宗教性,作为阅读敻虹诗的补充观点;对白雨,张皇幽眇,援引较罕被注意的诗作,强调白雨对生活细节的洞烛力,而特别提出客观语调为白雨诗的优点。在某个层面上,敻虹和白雨的诗写得不总是像“女诗人的作品”;她们在语言上最大的共相,是诗语的表现不受性别成见束缚、不刻意避开横梗的什么。评论者习于以化约的母性或女性特质圈定的“女性书写”,因此不适用于敻虹与白雨:至少在狭义上,观察敻虹和白雨的诗,可以让我们为女性书写划下另一种定名方式。

[关键词]敻虹;白雨;女性书写;定名

两位女诗人:敻虹、白雨,她们从1960年代开始发表诗作,在台湾现代诗史上,因风格鲜明而有不易的位阶。其中,敻虹的诗相对讨喜而讨论者较多;白雨的两部诗集则早已绝版,除了钟玲之外几乎没有文章讨论过。在某个层面上,她们的诗写得不总是像“女诗人的作品”。她们在语言上最大的共相,是诗语的表现不受性别成见束缚、不刻意避开横梗的什么。

女性诗人,这个词汇在人类文化史中,经过1980年代燎原般“女性主义”的烘烤、锤炼,与乎火浴似的洗礼,迄今还是显得不够自然。它,要不暗示着对父权违抗、叛乱书写意识;要不暗示创作者甘愿屈居于文学史中以男诗人为主、为领导的旁枝、陪衬位置,作用是让整部以男性为主流的文学史有点调笑或调剂,不那么无聊;再不然,女性诗人一词多少有种弱势者不甘寂寞、强出头的味道。多数时候,女性诗人这个词是个狡辩,是给女性写诗者的一记闷棍。

陈芳明在《台湾新文学史》论述“台湾女性诗学的营造”时,谈到1960年代以后出现的女性诗人之所以能避开民族主义、历史意识、时代使命等虚构的大理想、“大叙述”,主要因为女性诗人的书写方式与思维方式和男性诗人迥异。陈芳明认为女性诗人的包袱比较少,相对于男性诗人有许多“无需”:无需掩饰自己的思考,无需掀起论战,无需与传统对决。这么多“无需”,使得女性诗人得以真正从生命体验中提炼诗的语言,表现自己的感觉世界。①

以性别角度切入文学创作,容易陷入二元对立而导致的泥沼,方便之余,往往挂一漏万而透显其他“不见”;但既然已经成为学界的一种观看模式,就既成的角度延伸,仍可以发现特别的书写风景。鉴于讨论敻虹与白雨两位女诗人文章数量的悬殊差异,本文将主要补充敻虹诗研究的观点、重视且强调白雨诗一直以来未被看重的特质,为“女性诗人”或“女性书写”提供重新定名的观察视角。

一、直视太阳而失明的天使——白雨

白雨(1949-),本名苏白宇,另有笔名雪里。出版诗集《待宵草》(1983)、《一场雪》(1989),散文集《坐看风起时》(1999)。

钟玲是白雨诗极少数的知音。在《现代中国缪司——台湾女诗人作品析论》里,钟玲很有胆识地把尚未被人发掘的白雨放到诗史的脉络中,以两节的篇幅析论当时《待宵草》才刚出版、《一场雪》尚未面世的白雨诗。从《现代中国缪司》出版的1989年迄今,白雨不再被那样郑重看待、正式讨论。

在同代的台湾女诗人里,白雨在诗中特别显现拒绝被婚姻豢养、拒绝被诗名摸头、坚持理想却不得不服膺社会角色、即使被牺牲仍要直视现状的个性。白雨诗句中的“直视太阳而失明的天使”正是最佳的自我写照。②

钟玲在《现代中国缪司》中,对白雨的评价有几个重点,即(1)表现佛洛伊德心理学的情意结内涵。(2)多首诗作描绘了现代都市主妇的困境。(3)出现一些女性主义的文体特征。(4)善用意象及比喻,颇有奇思。(5)时而自我调侃,流露幽默与机智。(6)完整统一的比喻手法为其诗作特征。(7)用语或诗风有因陈之弊。(8)其客观语调拉长了文字与读者之间的距离。(9)虚字、助词太多,冲淡诗的浓度。③

《待宵草》和《一场雪》绝版后,犹如花朵自开自落,白雨未再出版个人诗集,似也鲜少出没于文学界、文化圈。然而捧读泛黄的这两部诗集,可知白雨不但没有愧对钟玲如炬的慧眼,而且就诗文评论如此泛滥的今天而言,白雨的诗如此湮没而未被评论染指,不知是诗史之幸还是不幸。然则万事如花不可期,白雨之诗“重出江湖”,本来也就是“不期”的伏笔。

毕业于台湾大学大气科学系的白雨,在《诗的角落》一文里,以“养尊处优的家庭主妇”“主妇的牢骚”“自以为是的游戏角落”自嘲。④对于周而复始、丧失自我、日日被柴米油盐弄得一身油腻的主妇生活,白雨不但不回避,更浸淫之、捕捉之,《主妇日记》一诗甚至用歌谣体促狭之。⑤然而从那些自我调侃的笔触中,不难发现白雨和客观现实切割的内心经验,特别是个人之所以依赖文学创作的苦闷与孤独。

有别于许多男性诗人以幽微的感觉世界再现整个时代的困顿与曲折,理学院出身的白雨寄身于以诗为主的文学创作,起初却不在意自己的书写是不是会在时光激流的冲刷下被遗忘;换言之,白雨不是在“名留青史”的企图心下写作的,写诗的初心也不指望未来会不会有知音,而只是一路写。因此钟玲评论她因客观语调而造成与读者的距离,以及诗风有因陈之弊等等缺失,对当年的白雨而言,多半只看作是诗评家的事吧。

在1980年代伊始的台湾诗坛,白雨是悄悄探头的知性声音、女性书写的异数。在诗形上,白雨的两部诗集中不见特别的经营;在句式上,白雨多出以煞尾句,较少跨行句。白雨的诗风明亮,思路清晰,音色澄澈,妙喻迭见,时有说理但点到即止,声音断然而不犹豫。

撇除顾影自怜、女性对狭义美的一径沉溺、温暖而软性的母者语调,与爱情在一般女诗人作品中的大篇幅渲染,当时已婚的白雨诗笔下不见丝毫现实生活里对爱情的描摩;她以洞见婚姻生活中夫妻不平等的讨饶、嘲讽、挣扎语气,鉴照自己的困缚、狂想与追求。例如嘲讽自己文学书写的《瘤》和《钓》。

《瘤》:

初初也只有偶发的微痒

待镜子指出了额前的突兀

想约莫是颗青春痘吧

挤捏两三下便可解决的

谁知竟似野草还祸藏着深根

不久且笋般泪后更见茁壮

当疼痛升至无法镇压的地步

始决意溯源究柢,终发现

全身的血管都属支系

而朝暮起伏的心原是指挥本部

这才明白:即使发号施令

月中那桂,还是得伐的⑥

《钓——自嘲写诗》:

他们说:水清即无鱼。

所以得趁着风高云厚

甩出笔杆那端的长线

然后跟时间久久僵持

倘若情已尽酒杯也空

不妨挑一个部首作饵

字海里保证会引来一串

头尾相衔的长带鱼

只是当心弦真的开始抖动

又不忍眼看那些斑斓

离水后终成翻着肚白的

腥尸⑦

这两首诗无论声音或节奏都很明快。《瘤》将心痒因而手痒的创作心态连续喻为青春痘、心脏、雨后春笋、月中桂树,诗题《瘤》却藏在这些比喻之外,作为总结。与泪水豢养、伐之不尽、彷佛有自己生命的诗思作伴,《瘤》既从身体获得滋养,对主体的生命也有不定时炸弹般的威胁,不似“青春痘”般的无关痛痒,白雨以不直接碰触题目的方式,藉各种具象思维点染从诗题而来的暗示。《钓》自嘲而嘲他的语气更明显。白雨以钓鱼为喻,讽刺某些故做艰难而其实乏善可陈的诗人,极言写诗在情感上的纯粹性,却不至沦于高调与空谈。把如此清醒的书写意识具象化、知性化,好像观赏别人的事一样解读自己的创作心态,刷新了当时台湾女性诗人的书写格局。

囚禁意象是白雨两部诗集中很明显的特色。与囚禁意象相关的词汇很多,如:穴居、囚室、密闭的循环、愈埋愈深的煤矿、重门深掩的小小院落、天窗、四分之一的天空象限、大鸟笼、地穴、墓、水晶屋、玻璃棺等等。⑧交织着囚禁意象,表现白雨鲜明个性与奇思妙想的作品,如《公寓植物抽样·变叶》:

为了舔到一残匙阳光

向檐外,那枚卵形叶

将舌信越吐越长

终于狭窄锋锐如

一把出鞘剑⑨

此诗可谓白雨典型阴性书写的例子。变叶植物的叶片无一定形状,特征不明显,因而不易辨识。植物普遍有向旋光性,若养在阳光不如户外充足的公寓里,仍须经过驯化,避免叶片变黄、掉落或凋萎。诗中形容变叶植物因趋旋光性而改变叶片形状,既符合诗中描写的现实,又能寓以言外之意而不落言诠,手法很高明。“舔”状描对阳光的渴念;叶子形状从卵形变长、变尖,本来是为了增加整个叶面接触阳光的机会,但是白雨以“舌信”“狭窄锋锐如一把出鞘剑”做比,拟人化之后就有暗示发声者的意味。公寓中的变叶植物如同空白的主体,静态而被动的变叶植物只为了绿化公寓内的环境;既然已经扎根,出走不再可能,但等待被塑形的过程仍为了求生而自然演化。这是笼中鸟意象的变形,展现得成熟而动人。

充斥在白雨诗中的,是错过、错配、空等、扑空的情境,以及与此类情境搭配的意象,如错配的钥匙、瘖哑的门铃、已入海的河水。对于逃离现实枷锁、从琐碎的家务事出走的方式,白雨在诗中有许多不惜以生命为代价的想象,如跳楼、跳海、埋葬。在《一场雪》中,这类的妙喻比如《荒原》里的:“等一封信笺泊入邮箱/如空山株待一朵停云/等一声电话刺破稠夜/如寒天苦候一颗流星”。⑩白雨诗中若隐若现的男灵远在无法相逢的对面,诗中布满各种“铁蒺藜”般的阻隔意象,如万水千山、铜墙竹篱、深垂戏前的绒幕、窗后虚掩的纱帘、隔音的绝缘玻璃、让船帆失色的无风带、困扰呼吸的缺氧区、危急的电离层等等。在1980年代的台湾现代诗中,这类意象在两本诗集里的高密度出现实属罕见。

钟玲说白雨诗的客观语调是瑕疵,但笔者以为这正是白雨诗很难得的优点。到白雨出版诗集的1980年代为止,台湾女诗人不乏以主观或独白来表现内心的自我鉴照,藉以定义自己、想象环境或他者;然而白雨不从此道,偏偏从事件或人物的对面,以隔了一段时空的叙述带入诗行,格外显出警觉、批判、无奈、同情。如《登楼》,揣想步上顶楼、跳楼自杀的诗中人:“你坠楼轻生,实因确信/那是另一种飞升”。⑪白雨诗中当妻子的“我”对婚姻那么洞察而厌弃,却往往能从诗中“我”的对面,隔岸观火般地描述一些细碎世相,不愠不火,不亢不卑,却又如此坚定:如《记梦》《一天》《残局》。⑫《残局》用喻精当,口齿伶俐;诗行末了写:“一旦只剩却将帅/隔着那条凄楚的界河/为免一死一重伤的惨剧/还是得左躲右闪/永不照面,就算和局吧”,如此平和、坦荡而真切的声音,颇有巾帼气象。《记梦》则是白雨诗中写法比较特别的:

骑着一辆煞车失灵的脚踏车

想绕避市场才发现还不能转弯

忽闻天秤叮当行远

一些马铃薯暗沈西天

既而成群的月亮飞落

地面撑出几把黑伞

有令传我择一命运秋千

荡向雾蓝的窗眼

布告牌前人丛正议论——我钩织的那条围巾

他已转送了她。

白衣天使缓步走近

抱着我的第三个儿子

《记梦》掀开了日常生活中无意识的许多仪式。虽然出以第一人称,仍是以俯瞰诗中“我”的角度叙写的,“代言”的客观陈述感大过喃喃独语的自白感。“梦是通往无意识的康庄大道”,⑬《记梦》以视觉意象为主要的组成因子,带领诗中人穿梭在潜意识的边缘,本我、自我与超我、揣测与回忆、被欺与自欺、已知与未知、在场与不在场等等。第一段处处暗示,正与梦境难以逻辑化的特质汇通。“无法绕避市场”“脚踏车煞车失灵”“一些马铃薯取代一个夕阳而西沈”“成群的月亮迎面飞落,幻化为地面上撑开的黑伞”,这些视觉意象显示所记之梦诗中人沸腾着的不安和欲求。乘坐的工具从“煞车失灵的脚踏车”到“被传令选择的命运秋千”,一来命运的主动权交到别人手里,再则在佛洛伊德对梦的看法中,对抗地心引力的秋千象征男性。则诗中人坐在有男性生殖器象征的秋千上,荡向有女性生殖器象征的房间内,看到的却是户外布告栏前的指指点点,不合常理的叙写,指向诗人对诗中人选择结局的无言以对。

二、一行诗写在发光的草地——敻虹

敻虹(1940-),本名胡梅子。出版诗集《金蛹》(1968)、《敻虹诗集》(1976)、《红珊瑚》(1983)、《爱结》(1991)、《观音菩萨摩诃萨》(1997)、《向宁静的心河出航》(1999);童诗《稻草人》。

敻虹的诗,研究者日众,但比较有代表性,或较常被引用的讨论篇章,仍为余光中、张默、钟玲、张健、痖弦,这些写在2000年以前的文章;其后如陈芳明、洪淑苓,及硕博士论文讨论敻虹诗,对敻虹的意见大抵据之定调。学界对敻虹诗的共识,是敻虹以唯情、唯美、纤柔婉约、宁静祥和的生命情调入诗,营造了现代诗的抒情传统。张健为敻虹诗作分期,首先拈出颂佛诗,做为敻虹诗创作的第三阶段。陈芳明提出敻虹诗“几乎篇篇都可朗诵”的音乐性特质。何金兰更特别运用理论细读敻虹的诗。对敻虹诗的不同意见,是从主题上,对“颂佛诗”的看法:陈芳明认为《爱结》以后,敻虹的心逐渐偏向出世,其诗“留在尘间成为传说”,婉转道出他认为敻虹的“颂佛诗”不属于“尘间传说的一部分”;但如洪淑苓,则以论文中的一整节论述敻虹的佛赞和颂佛诗,肯定她的诗艺。⑭

敻虹早年以情诗著称;中年以后丧母、丧子,发表数首诗以妈妈、儿子为对象;也写过以夫妻情感或故乡台东为题材的作品。无论爱情、亲情、乡情,敻虹都写得朴实而直接,用情深刻而专注。多首脍炙人口的诗,例如《梦》《泪》《生》《水纹》《记得》《妈妈》《诗末》《写在黄昏》《白色的歌》《我已经走向你了》,风格很一贯。整体而言,精练警策、笔轻句短、意味深长、圆融深婉、内敛平抑、语调沈静自然,是公认的敻虹诗风,这样的诗风贯串敻虹所有的诗集。先举几个著名的例子。

《生》:

黄黄的一畦菜花在

纱帘外面摇动

阳光

骑单车的小孩

一点也未觉生的可喜

除非重重的

病后

《记得》之二:

关切是问而有时

关切

不问

倘或一无消息

如沈船后静静的

海面,其实也是

静静的记得⑮

《诗末》第一段:

爱是血写的诗

喜悦的血和自虐的血都一样诚意

刀痕和吻痕一样

悲懑或快乐

宽容或恨

因为在爱中,你都得原谅⑯

《我已经走向你了》末段:

而灯晕不移,我走向你

我已经走向你了

众弦俱寂

我是唯一的高音⑰

这几首诗显示敻虹相当一致的人品与诗品。透过诗行,诗中人、叙述者,以及诗作的风格,都无染少欲,死心塌地,向读者展示爱与宁静中的内在旅程。

然而还可以提出学者们尚未提醒或强调的敻虹诗特质:叙述性、宗教性。

即使敻虹从《红珊瑚》的“赞诗”一辑之后,“颂佛诗”的比重就趋多,但是在颂赞对象归于佛菩萨前,敻虹的诗就呈现相当一贯的宗教性与叙述性。若就诗集区分,《金蛹》之后的所有诗集,诗中那位常以“蛹”或“蝶”自喻、以芦苇为主要意象、颂赞爱恋的女性,从《红珊瑚》以后就完全蜕变,⑱褪去《金蛹》时期的视觉意象外衣,而更以本然面目写下平抑性情中的人生哲学与美感经验。

前面举的几首诗段落可以隐见敻虹的宗教性与叙述性。《我已经走向你了》一诗中,“你”是远处灯晕里仰之弥高的存在,“我”在“众弦俱寂”之后,如“唯一的高音”般“走向你”,则“你”对于“我”的意义已经是信仰、纯粹等永恒的追寻。《记得》点染了虔诚而烦恼的方寸:第一段是以回行写成、兼具悬宕与嗫嚅的叙述句;第二段用“沈船后静静的海面”暗示感情生变后的失联状态,“静静的”和“海面”截为跨行句,有顿挫的效果。《诗末》以流平和而坚定的语气露对爱的信念,叙述声音的发展以理念的逻辑与主旨为目的,完全直陈。此诗值得回味之处也是敻虹诗呈现宗教感之处。“爱与血”或“刀痕与吻痕”这类向浪漫倾斜的比喻不是此诗的亮点,它最动人的是:“即使在爱中,吻痕、宽容、快乐也需要被原谅”的观念,从中体现了敻虹超越对爱情想象的谦抑、深厚与慈悲。

就创作时间而言,《金蛹》中的抒情者较习于透过意象显现追寻与仰望的过程,彰显抒情声音的内在生命美感;《红珊瑚》以后,诗中的视觉意象大规模被白描与直述取代,文字间的逻辑感增强,跳跃感减弱,主要借着娓娓道来的语调维持文字的表面张力;再就句势来看,《红珊瑚》后,回行的比重较《金蛹》多出许多,比起《金蛹》整部诗集给人相对决断流畅的句法,《红珊瑚》《爱结》《观音菩萨摩诃萨》《向宁静的心河出航》几部诗集的段法与句式相对吞吐,往往绵绵喃喃,犹如颂赞歌偈般的纯净赋体。

宗教性,而非宗教,才是敻虹诗的主体。从一开始发表诗作,敻虹的诗就一直是避难的、融入的、臣服的、放松的、祈祷的,同时也是敞开与关闭的。痖弦和余光中唤她“缪司最钟爱的女儿”,当非浪得虚名。作为诗人口中所赞誉的艺术之神的爱女,敻虹在诗中以观念与律则的澄清向心中的信仰靠近,而非仅止于个人个情感寓意及感受。借用《红珊瑚》的诗语,敻虹体现了“坚贞深切,晶莹不摧”的文字品格。⑲对于诗创作,敻虹无乃以一种没有蓝图、不具意志力、不具方向性的态度在写,或是以一种没有条件、不依赖习惯、不强迫自己下决定的态度在写。

敻虹的诗创作从视觉与听觉并重而走向听觉,从意象走向直陈,从最初的爱情咏歌走向佛教赞颂,对于某些读者而言,大概也就意谓着敻虹从诗歌走向宗教,以及诗语越来越散文化的倾向。当敻虹以《爱结》《观音菩萨摩诃萨》《向宁静的心河出航》等三部诗集表现在佛教中涵养生命的成绩,诗艺已经落在宗教感之后而为第二义。痖弦为《爱结》写的序文里,提到对敻虹在“桂叶与菩提之间”是否能保持平衡的担忧,可视为一位知音的温暖挥别;敻虹在《观音菩萨摩诃萨》的书末,以诗与宗教“无此无彼”回答了痖弦,则可读为一位求道者清朗坚定的声明。⑳摆落“诗之所以为诗”的某些特定观念,敻虹发扬了扎根在灵魂里的宗教性,中年就从文字和意象的纷扰、纠缠中醒悟,逐渐抛弃所累积、所聚敛,有意识地,以一种减法的诗性,进入几乎泯除界限的纯粹感。对于诗与佛法,敻虹表现出的心态有如“稚青的爱恋,用诗传递/易葬而不易死”。㉑从《说法二帖》《只有晚风与空无》《是故空中无色》等诗,㉒可见敻虹对空性的演绎,更可见一个处于此岸的宁静身影,在彼岸的边缘中沸腾、蒸发。

三、结语

敻虹、白雨都出生在1940年代,是台湾现代诗史上相当具有个人风格的女诗人。从诗史的角度,笔者对敻虹补苴罅漏,提出叙述性与宗教性,作为阅读敻虹诗的补充观点;对白雨,笔者张皇幽眇,援引较罕被注意的诗作,细读之后,强调白雨对生活细节的洞烛力,而特别提出客观语调为白雨诗的优点,以别于钟玲的意见。

陈芳明论述台湾女性诗学的建构,其论点隐隐拖着一条男性沙文主义的尾巴,从中可透视的未必是女性诗人的“无需”,而是男性诗人的许多“必要”:如男性诗人站上浪头之必要、开将辟土之必要、建构大叙述之必要、推倒高墙之必要、进入诗史之必要、像个“诗人”之必要;一言以蔽之,尽速为自己立碑之必要。如果有心地营造或建构——包括以解构来“建构”——某某诗学,算是一种“诗人病”,那么陈芳明表达对台湾女性诗学的观点,反倒不意陈列了男性诗人的“诗人病”。

女性诗人没有像男性诗人那么明显的“诗人病”,却仍有从性别而来的定见,如评论者惯于就细致、温柔、敏感、和谐、慈善、宽容这些“母性特质”圈定女性诗人的作品,或是女诗人自己恒常在诗中表现“追求者众”的“美女症”、挑明写诗的目的就为了对抗父权的“大姊症”等等。透过诗作,敻虹和白雨“想要引起注意”“想要成为特别的”“搜集别人意见的成果”的“诗人的”心理表征微乎其微。

白雨的诗掀开了生活中无意识的仪式。在形式上,白雨靠近写诗的常态运作机制,“学院教养”的陈迹也明显。就已出版的《待宵草》和《一场雪》两本诗集看来,白雨的诗是培养、宣称、紧张、防卫、抗争、渴望等概念的综合。

重情而灼然专注的敻虹以诗展现非压抑的、免于被撕裂的意识。《金蛹》《敻虹诗集》中的年轻诗人像一片充满雨水的云,摇摇晃晃,洒落给饥渴的灵魂;《红珊瑚》以后的中年诗人在彼岸的强大拉力中处于此岸,醉在内在的酒里面。她真正的存在在彼岸,此岸是她移动中的影子。她把被传颂的诗作留在此岸。

所以我们相信,白雨和敻虹的辉煌不仅只于“女诗人”。

[注释]

①参见陈芳明.台湾新文学史(下)[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1:447.

②白雨《谛》:“星空的密码谁解? /只有那硬要直视太阳而/失明的天使/才能清朗地摸透/这本点字的大书//谁走得出蔷薇的迷宫? /只有那坚拒转弯而/碎骨的信徒/才能伏地嗅穿/这疑阵的玄机”,收于白雨.一场雪[M].自印, 1989:126.

③参见钟玲.现代中国缪司——台湾女诗人作品析论[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9:106,299-304.

④《诗的角落》,收于白雨.坐看风起时[M].台北:亚细亚出版社有限公司,1999:180-181.

⑤白雨.《主妇日记》,见白雨.一场雪[M].自印,1989:57.

⑥白雨《瘤》,收于白雨.一场雪[M].自印,1989:10.

⑦白雨《钓——自嘲写诗》,收于白雨.一场雪[M].自印, 1989:67.

⑧见白雨:《自闭》《生生》《山的那一边》《深院静》《回声》《鸡犬相闻·鸡》《鸡犬相闻·犬》《蝉》《蚕》《血诞》。各诗分别在白雨.一场雪[M].自印,1989:53,69,70,88,90, 102,104,106,107,114.

⑨见白雨.一场雪[M].自印,1989:100.

⑩见白雨.荒原[A]//一场雪[M].自印,1989:58.

⑪见白雨.登楼[A]//一场雪[M].自印,1989:128-129.

⑫《记梦》《一天》,见白雨.待宵草[M].自印,1983:72,65-66;《残局》,见白雨.一场雪[M].自印,1989:65.

⑬参见佛洛伊德.梦的解析[M].孙名之,译.台北:左岸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5.

⑭可参见余光中.穿过一丛珊瑚礁——我看敻虹的诗[A]//敻虹.红珊瑚[M].台北:大地出版社有限公司, 1983:1-27;钟玲.现代中国缪司——台湾女诗人作品析论[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9:167-181;痖弦.河的两岸——敻虹诗小记[A]//敻虹.爱结[M].台北:大地出版社有限公司,1990:3;张健.蓝星诗人的成就[A]//两岸诗刊学术研讨会论文集[M].中国诗歌艺术学会编.台北:中国诗歌艺术学会,1998:13;张默.梦从桦树上跌下来——诗坛勾沈笔记[M].台北: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1998:256;何金兰.众弦俱寂里之唯一高音——剖析敻虹《我已经走向你了》一诗[A]//彰化师范大学国文系编.台湾前行代诗家论——第六届现代诗学研讨会论文集[M].台北: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 2003:43;陈芳明.台湾新文学史[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1:457-460;洪淑苓.诗心、佛心、童心——敻虹的创作历程及其心灵模式[A]//洪淑苓.思想的裙角——台湾现代女诗人的自我铭刻与时空书写[M].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4:116-152.

⑮敻虹.记得[A]//敻虹.红珊瑚[M].台北:大地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106-108.

⑯敻虹.诗末[A]//敻虹.敻虹诗集[M].台北:大地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131.

⑰敻虹.我已经走向你了[A]//敻虹.敻虹诗集[M].台北:大地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51.

⑱《敻虹诗集》中,多首作品与《金蛹》和《红珊瑚》所收重迭,如《我已经走向你了》即属《金蛹》之旧作,故就创作时间区划,以《红珊瑚》为准.

⑲见敻虹.红珊瑚[A]//敻虹.红珊瑚[M].台北:大地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132.

⑳参见痖弦.河的两岸——敻虹诗小记[A]//收于敻虹.爱结[M].台北:大地出版社有限公司,1990:3;敻虹.两岸之间——敬答一位诗友[A]//敻虹.观音菩萨摩诃萨[M].台北:大地出版社有限公司,1997:97.

㉑借用敻虹《秋笺·二》诗句。见敻虹.红珊瑚[M].台北:大地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104.

㉒敻虹.说法二帖[A]//敻虹.观音菩萨摩诃萨[M].台北:大地出版社有限公司,1997:75-78;敻虹.只有晚风与空无[A]//敻虹.爱结[M].台北:大地出版社有限公司, 1990:26;敻虹.是故空中无色[A]//敻虹.向宁静的心河出航[M].台北:佛光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9:7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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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other Definition of Female Writings: The Release,Missing,and Extrication of Bai Yu's and Xiong Hong's Poems

CHENG Hui-ju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Feng Chia University,Taiwan 40724)

Abstract:This article is discussing with two female poets,Xiong Hong and Bai Yu,who started to publish poems in 1960s.From the history of poetry,the article not only fills up the cracks and stops the leaks but uses narrative and religious properties to be the supplied viewpoints of Xiong Hong's poems.For Bai Yu,this article also fills up the cracks,and views the objective tone as the advantage of her poems after close reading them and emphasizing her insights into details of lives.At some levels,Xiong Hong's and Bai Yu's poems are not always like"the works of female poets".The common ground of their words is to be free in sexual prejudice and not avoid to any obstacles.Critics are used to describe the female writings by the reductive maternity and feminine characteristics,which aren't proper to their works.At least in a narrow sense,we can give another definition to female writings by observing Xiong Hong's and Bai Yu's poems.

Key words:Xiong Hong;Bai Yu;female writings;definition

作者简介:郑慧如(1965-),台湾台北人,台湾逢甲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台湾政治大学中国文学系博士,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2-15

DOI:10.16573/j.cnki.1672-934x.2016.01.009

[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934X(2016)01-004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