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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活招牌”变为“疯婆娘”
——论张爱玲代表作《金锁记》中曹七巧的悲剧及其成因

2016-03-28杨锦鸿姚庆伟

滁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曹七巧金锁记张爱玲

杨锦鸿,姚庆伟

(滁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 滁州 239000)

从“活招牌”变为“疯婆娘”
——论张爱玲代表作《金锁记》中曹七巧的悲剧及其成因

杨锦鸿,姚庆伟

(滁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 滁州 239000)

张爱玲的《金锁记》一问世即受到读者的厚爱和批评家的垂青,许为代表作。小说成功地塑造了曹七巧这样一个被父权宗法社会锁在黄金和欲望的枷锁中而致疯狂的“儒家疯女”的典型形象。从麻油店的“活招牌”一步步变为“疯婆娘”,曹七巧的悲剧命运是由其出身、性格、心理和时代等多方面因素造成的。

《金锁记》;曹七巧;悲剧命运

张爱玲以异常冷静的笔触对人情冷暖的无情昭示独立特行于文坛。作为一位女作家,张爱玲的女性书写不同于同时期的女作家,她笔下的女性大都有着庸俗人的缺点,尤其是在面对感情时,她们难以挣脱历史、文化的桎梏,由此上演了一幕幕人生悲剧。张爱玲书写的女性角色,没有乌托邦的理想模式女性,或贤妻良母女性;相反,大部分是身份失落和人生挫折的女性。歇斯底里女性是其小说中的一种女性角色。其代表作《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可谓女性歇斯底里的一个极致化的典型。

一、曹七巧的人生悲剧

在《金锁记》中,张爱玲出色地展示了曹七巧从一个健康率真的姑娘变成一个丧失人性、为金钱和欲望所困的“疯婆娘”的过程。七月生的七巧是麻油铺的“活招牌”,热情泼辣。她原是个平民女子,本可嫁给喜欢她的朝禄或丁少廷等,在男人的疼爱和家庭的操劳中过一辈子平淡却有温情的生活。但偏偏她兄嫂为了钱财将她卖与姜家,做了患有骨痨的二少爷的妻。面对“没有生命的肉体”,血气充盈的七巧无比失落。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她满心渴盼的是男性的热情与力量。如果说地位的提升使七巧的黄金欲望被激发出来的话,那么健壮风流的三少爷季泽则令她动心动情。但这种感情显然不合封建礼教,故姜季泽对她若即若离,时时调情却严于叔嫂之防,不想招惹麻烦。他的态度使七巧绝望,绝望之余则希冀能抓住什么,于是金钱便成了她的最大目标。经过十年漫长的痛苦生涯,婆婆和丈夫都死了,七巧在姜公馆靠撒野耍泼,分到了家产,带着一双儿女出去自立门户。

分家后的曹七巧与姜家各房很少来往。然而当年冷淡她的季泽一天忽然上门来向她表白爱意,她心中的喜悦和甜蜜不言而喻。“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喜悦之余七巧仍警惕着,这时在她心里钱才是最重要的。果然她察觉出季泽是想骗她的钱而来,她愤怒了,“他想她的钱--她卖掉一生换来的几个钱。”她的爱情梦完全破碎了。她失落地在窗前看着季泽往外走,“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这个心仪的男人彻底离开了她的生活。七巧觉得一切恍如梦境,“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失魂落魄后的七巧更觉得只有钱才是最可靠的,可以实实在在地抓在手里,为她所有。

轰走姜季泽,七巧也就彻底掐灭了心中爱的火苗,从此心甘情愿被金钱驱使成地道的疯子。更不幸的她还是人母,是婆婆,她的疯狂不仅毁了她自己,还毁了她身边的亲人。“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在她的生命中,儿子是她唯一不设防的男人。她想将他牢牢掌控,不让他被别人占有,更不愿他给别的女人带去幸福快乐,于是她恶毒地对媳妇进行精神虐待。为了更好地控制儿女,她还诱骗他们吸上鸦片,又用同样恶毒的手段扼杀了女儿的幸福快乐,把长安变成了“一棵盐腌过的雪里红”,成为一个活脱脱的年轻版的“七巧”。而“七巧对长安爱情生活的剥夺,可视为她对自己婚姻惨剧的回应。”[1]就这样,曹七巧从当年一个不幸的受害者变成了一个恶毒的害人者。

为何一个原本正常的女人会变得如此病态、疯狂?造成曹七巧的悲剧命运到底有哪些因素?

二、造成悲剧的性格与心理因素

首先,从曹七巧的出身和性格来看。

七巧作为麻油铺的活招牌,小商人出身的她,血液里便流着惟利是图的因子。站惯了柜台的七巧自然不同于大家族的闺女,她能毫无顾忌地跟各种男人打情骂俏。但在姜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女人们永远被要求是安分守己娴静贞淑的。因此七巧的口无遮拦和粗鄙举止使她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可,“连下人都瞧不起她”。小说中她一出场:“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住腰,瘦骨脸儿,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单单就我的屋子常年见不着光,……不欺负我们,欺负谁?”足见其尖酸刻薄的性格。接着又抱怨起大户人家媳妇不该提起的丈夫之事,更惹得众人反感。

初嫁入姜家的七巧为了讨人欢心也曾试着“帮助”别人,却不想没人承她的情反而招致怨恨。她关心云泽:“云妹妹的确瘦多了,小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却不知大户人家的小姐顾及脸面,最不愿被人说有心事,“云泽啪的一声打掉了她的手,恨道:‘你今儿个真的发疯了!平日还不够讨人嫌的?’”七巧劝老太太早点将云泽嫁出去以免思春瘦,却使得小姐“大放悲声”;她催着姜家早点迎娶三少奶奶,以免打仗耽搁,她自以为是她促成了这桩好事,却不想正是这欠齐全的出阁成了兰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七巧吃力不讨好,“谁也不承她的情”,她在阴森森的姜公馆被孤立了。

其次,从心理学角度看,一个人的行为是受其心理支配的。曹七巧异常的行为即是从她心灵的扭曲和变态开始的。

七巧嫁入姜家后,自知出身低微心理有些自卑,所以她热心地想“体贴”别人来获得认可。但她的出身和种种迥异于大家闺秀的性格及言行却使她遭到了所有人的排斥,特别是她爱慕的季泽又不愿越雷池,导致了她心中情感的冷却,及至心理变得阴暗、扭曲,甚至在心里滋生仇恨。而为了发泄仇恨,则本能对周边的人发起攻击。对于七巧而言,只有弱小的儿女是她所能控制的,于是她便将痛苦和仇恨转移、发泄在他们身上。恰如傅雷所言:“爱情在一个人身上得不到满足,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偿。”[2]虽说虎毒不食子,但七巧在长期阴暗心理的压抑下已失去了理性,泯灭了人性,所以她用“一个疯子的审慎的理智”扼杀了儿女的幸福以抚慰自己空虚的灵魂。可以说,是心魔将曹七巧一步步变成了一个“疯婆娘”。

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会有各种各样的需要,若需要被满足了,则会生活得快乐幸福;反之,可想而知。根据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要理论,人的需要从低到高有生理的需要、安全的需要、爱与归属的需要、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五个层次。各层次的需要相互依存。那么这些需要反映在曹七巧身上是怎样的呢?

最低层次的生理需要是人们最原始、基本的需要,是一个人的正常需求。但青春热情的七巧的这种需要却被无情剥夺了。她的丈夫生来残废,“他的肉是软的,木的,一点人气也没有,坐起来还没那三岁的孩子高”,这样的丈夫自然不能满足七巧的生理需求。于是她情不自禁被风流倜傥的季泽吸引了,“看到季泽,身不由己地走过来”。却不料,季泽是个只愿在外荒唐而在家守礼数的人,他的拒绝彻底冰封了七巧的期待。后来,她将儿子拴在身边彻夜陪自己抽大烟并趁机打探儿媳私事,然后又肆意渲染以羞辱媳妇,使芝寿觉得“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不像个婆婆”,终于在绝望中凄惨而亡。本能的生理需要未被满足的七巧逐渐扭曲、病态,变成了扼杀儿女幸福的刽子手。

安全的需要比生理的需要高一层次,每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都有安全感的需求。封建社会女人的命运掌握在父权手上,她们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没有安全感。被兄嫂当商品卖出去的七巧也不例外。她只能埋怨兄长:“你也不顾我的死活。”婚后的女人都仰仗丈夫的保护,但七巧的丈夫是个没用的残废,使得七巧孤苦无依,“一家子都往我头上踩,我若是好欺负的,早就被作践死了,饶是这么着,还气的我七痛八痛的!”至于财产的安全更不用提,七巧一生都活在怕钱财失去的阴影之下。从她被卖入姜家开始,钱财便成了她的梦魇。从她并未挣扎抗争来看,她其实也是甘心嫁入这个大宅院的。为了今后能分得财产,她煎熬了十年。而当她终于用青春换得财产另立门户后,仍没有安全感。季泽上门来向她诉衷肠,她欣喜,但“心里便疑惑他是来借钱的,加意防备着”,“但凡谈到银钱交易,她总觉得有点危险”。尽管这是她曾渴盼的爱情,但她仍清醒地想:“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她的不安全感最终还是战胜了感情,“不行!不能有把柄落在这厮手里。姜家的人是厉害的,她的钱只怕保不住。”

对金钱丧失的深深恐惧使七巧下狠心赶走了她爱的季泽。对于别的人,哪怕是亲哥嫂侄子,她也时时防备着。别人替长安说亲,“若是家境推板一点的,七巧总疑心人家是贪她的钱”,她教训长安:“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你娘这几个钱不是容易得来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她破坏女儿的婚事,除了嫉妒她幸福快乐外,也是舍不得那一份嫁妆的花销。由此可见,七巧潜意识里始终缺乏经济安全感。

爱与归属的需要,是指个人渴望得到朋友、家人等的关爱,是对友情、爱情、亲情的需要。人是群居动物,每个人都不能离开人群独自生活。曹七巧跟所有人一样也需要朋友,需要友情、爱情和家庭的温暖。她也曾努力过,但其低层出身和粗鄙言行、尖酸刻薄等终得不到别人的认可。“她婆家的人恨毒了她,她娘家的人恨毒了她,她的儿女也恨毒了她”,她什么都没得到,除了抓在手里的几个钱,她一无所有。她被黄金锁在孤独黑暗中,融不进外面的世界。爱与归属的需要的落空使孤独的七巧变得更加病态。

曹七巧没有友情、爱情,连普通的家庭人伦的温情她也没有得到,就更别提尊重了。在七巧的一生中从没有过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朋友。她的痛苦和辛酸不仅无处倾诉,反而总成为别人的笑柄,她的抱怨也只惹来了姜家上下的耻笑和厌恶。丈夫、兄嫂、儿女以及她爱的季泽这所有人中没有一个理解她,更没有人同情她。她从来不是个贤妻良母,也不是温顺谦恭的媳妇,自始至终她给人的印象就只是麻油铺活招牌出身的卑贱庸俗的市井女人。她深知自己出身低,分量轻,自己先就看轻了自己,动辄撒泼耍横,从不自尊自爱,这让别人更不尊重她。

自我实现的需要是最高层次的,这是一个人生命价值的真正体现。对于曹七巧来说,或许她跟朝禄那样的普通男人在一起,过着男主外女主内平淡操劳的日子,她的一些需要多能被满足,而她也能发挥自身的价值。但是她被嫁入姜公馆,什么需要都无法满足,她看不清自我价值在哪里。及至丈夫和婆婆死后,她成为一家之主,可以掌控一切,然而这时的她已被压抑得变异了、变形了。种种需要的受挫已使她人格分裂、心理扭曲,她似成了一头受伤而凶狠的野兽,发疯地攻击伤害身边的人,以此获得复仇的安慰和心理的平衡。这样的她,还谈何实现自我价值呢?

马斯洛认为一个正常的人需要满足上述五种需要。然而这些需要在曹七巧那里却几乎全部落空,形成一种极度的匮乏。正是这种极度的匮乏使曹七巧最终从一个麻油店的“活招牌”变成一个心理变态的“疯婆娘”,从而酿成了她人生的悲剧。

三、造成悲剧的时代因素

曹七巧的悲剧不仅仅是她出身、性格与心理因素造成的,更是她所处的时代造就的,是整个社会结成的巨大的网将她变成了一个不朽的悲剧典型。

法国史学家泰纳认为,一个种族的特点与其所处的生存环境分不开,因为“自然界环绕着他,人类环绕着他,偶然性的第二性的倾向掩盖了他的原始的倾向,并且物质环境或社会环境在影响事物本质时,起了干扰或凝固的作用”。[3]曹七巧的性格和命运即同她所处的时代密不可分。

《金锁记》的故事发生在封建社会的落日余晖与西方文化激烈碰撞的十里洋场上海。沉淀了几千年的中国封建文化与西方的拜金主义在上海这个大染坊中融合,这便构成了《金锁记》的社会背景,也便杂交出了七巧这样一个“怪物”。“《金锁记》的时代背景乃是一种畸形的社会总体:封建社会制度已经崩溃,封建思想却仍然强大,是一个新旧文明杂糅交错的畸形社会——吞食了七巧的一生,让她走进没有光的所在。”[4]

在曹七巧生活的时代,一些新思想诸如金钱至上的观念开始植入人心,而那些封建遗老们的教条仍不愿退出历史舞台,反而回光返照达到顶峰。在封建制度与思想的主宰下,同时又受到拜金主义的影响,七巧被作为封建家长的兄嫂当作商品交易出去,对于庞大的压迫人的父权宗法社会来说,七巧是没有能力反抗的。不过她连反抗的意识也没有,因为拜金思想同样根植于她的价值观念中,她清楚这种选择,并义无反顾扎进那个深渊,一步步地被那个社会变成疯妇恶婆的形象。阴森森的姜公馆到处弥漫着“微微呛人的金灰”,七巧被满屋子的金箱笼困住。七巧嫁入姜家后,张爱玲用深具性别特质的象征手法,影射其命运:“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5]被钉在姜公馆的七巧什么都抓不住得不到,只能将全部注意力放在钱财上,她感叹:“人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钱。”“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

的确,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在那么一个疯狂的时代疯狂的世界里,曹七巧焉能不疯?在封建礼教与拜金主义摧残下,她已经由人性走向了兽性。在金钱至上的大染坊中走出来的她,也被染了一身金色。正是新旧文明杂糅交错的畸形社会把七巧变成了一个儒家女性的典型形象。“儒家女性”是林幸谦在其著作中提出的,“为了更能凸显宗法礼教对于中国女性的压抑特质,这里准备进一步把张爱玲笔下的传统女性统称为‘儒家女性’……儒家女性则是宗法父权社会底下最基本的压抑概念。”[1]“七巧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儒家疯女形象”,她由女儿到妻子再到母亲和婆婆,“最后走向疯狂的文化模式之中,正好隐喻了儒家疯女一级一级步入没有光的內囿场所。”[1]

综上,张爱玲在《金锁记》中将曹七巧塑造成了一个人性泯灭、扭曲变态的女性形象,她像一只关在笼中受伤的野兽,她也是一个放在封建礼教和拜金主义供台的血淋淋的祭品。她是一个悲剧。但她的悲剧并不是偶然的,是上述出身、性格、心理和时代等多方面因素造成的必然悲剧。这悲剧一直在引发读者的深思。而这也正是《金锁记》和曹七巧的价值,及其一直作为经典流传的意义所在。

[1]林幸谦.荒野中的女体:张爱玲女性主义批评[M].广州:广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12,14,143.

[2]迅雨.论张爱玲的小说[J].万象,1944,(11).

[3]伍蠡甫、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中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34.

[4]宋家宏.走进荒凉--张爱玲的精神花园[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29.

[5]张爱玲.张爱玲典藏全集[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150.

D442.6

A

1671-5993(2016)04-0076-04

安徽省高校省级人文社科研究重点项目(SK2013A130)。

杨锦鸿(1964-),女,安徽天长人,滁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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