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印刷所与19世纪早期中国典籍英译出版
2016-03-25钱灵杰
钱灵杰, 操 萍
(安庆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
澳门印刷所与19世纪早期中国典籍英译出版
钱灵杰, 操 萍
(安庆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
作为中国境内第一家西式印刷出版机构,澳门印刷所在引进西方先进印刷技术的同时出版了一系列中国典籍英译作品,成为当时中学西传的一方重镇。本文介绍澳门印刷所成立的背景,梳理其中国典籍英译出版物概况,从选题控制和技术赞助两方面分析其中国典籍英译出版活动,指出澳门印刷所是19世纪早期中国语言、文学和文化海外传播的重要推手。
澳门印刷所; 中国典籍; 翻译; 出版
澳门印刷所由英国东印度公司于1814—1834年间在华开设,是中国境内第一家西式印刷出版机构,在出版史上的地位已为学界认可。综观20年间澳门印刷所的出版物可以发现,该所虽然设立于中国本土,却从未出版过一本纯中文印刷品,而是以西方读者为对象出版了一系列中国典籍英译作品,由此成为19世纪早期中学西传的一方重镇,值得专题研究。
一、澳门印刷所成立的缘起
在中英早期交往中,语言障碍十分突出,马嘎尔尼使团访华失败凸显了语言不通的种种弊端。清政府将语言障碍作为闭关自守的门闩,阻止汉夷接触、钳制夷人言论、回绝夷人要求。受语言问题的困扰,英国对华通商只能依靠其他欧洲国家的来华传教士和中国通事提供翻译服务。为了提供汉语学习的工具,伦敦新教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于1808年初开始编纂《华英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完成时却因缺乏印刷经验及费用而无法出版,只能向英国东印度公司申请赞助。1812年,他致函东印度公司广州商馆,建议从英国派遣印刷技工来华印制字典。商馆负责人益花臣向董事会转呈并极力推荐马礼逊的计划,认为“欧洲各国长久以来迫切需要一部广为流通的中文字典,英国东印度公司如能促其实现,将为公司带来赞助知识的美誉,不但增进英国对中国的了解,也可能促使中国对英国及英国人刮目相看,从而有助于公司对华的贸易”[1]。益花臣将《华英字典》的印刷出版与国家形象、公司利益相结合,强调字典的政治与商业价值,获得了公司董事会的支持。1814年4月,公司派遣职业印工汤姆斯(Peter Perring Thoms)携带纸张与印刷设备,乘船来华并于9月2日抵达澳门,澳门印刷所由此成立。
据统计,澳门印刷所的出版物共计19种,有图书、杂志、报刊、广告单张等多种形式。其中,中国典籍英译作品所占比例较大,题材多元,大多在翻译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二、澳门印刷所对中国典籍英译出版的选题控制
随着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推进,英国急于拓展海外市场,对中国知识和信息的需求极为迫切。在澳门印刷所成立之初,英国东印度公司董事会规定:除印刷《华英字典》外,该所“不准印刷任何传教书刊,但是如果有空当,则无妨印一些‘有用的’出版品,例如语言、历史、风俗艺术、科学等,足以增进欧洲了解中国的图书”[2]。按照这一要求,澳门印刷所确定了三个方向的选题,从内容上控制中国典籍英译作品的出版。
(一)字典、工具书译作
在对华通商过程中,英国人逐渐意识到要了解中国国情、拓展对华贸易,必须首先排除语言障碍。为了帮助英国人学习中文、培养汉语人才,澳门印刷所将字典及工具书译作作为主要出版选题之一。1815年印刷所出版了《华英字典》,由马礼逊以嘉庆十二年刊刻的《康熙字典》为蓝本翻译而成,按照所列的214个部首及其收字编排,每一汉字均标出罗马注音,注明四声,给出英语解释、词汇和句例,为英国人学习官话提供了典范。由于当时中英贸易的主要地点在东南沿海,英国商人频繁接触粤语、闽南语等方言,澳门印刷所还出版了方言字典英译本。马礼逊编译的《广东土话字汇》(《Vocabulary of the Canton Dialect:Chinese Words and Phrases》)开创了用罗马字翻译广东方言之先河。《闽英词汇》(《A Dictionary of the Hok-Keen Dialect of the Chinese Language》)由麦都思(Walter Medhurst)利用长期搜集的福建方言语料翻译而成,各词条按罗马字母排列,包含方言音节、声调和英语对应词等微观信息,并有例句及英译,是“西人编纂的第一部福建方言字典”[3]。此外,印刷所还出版了马礼逊编译的《汉语言法》(《A Grammar of the Chinese Language》)、《中文会话及凡例》(《Dialogues and Detached Sentences in the Chinese Language》)等工具书。借助上述出版物,英国人的中文学习难度大大降低,他们通过掌握中国语言文字逐渐了解中国历史文化和当下国情,从而拥有作为政治代表和文化代表的垄断性权力。
(二)通俗文学译作
除了字典、工具书类编译作品,澳门印刷所还出版了一批通俗文学译作,选材与市民阶层的日常生活、婚姻爱恋及家庭伦理密切相关,是中国社会状况的真实写照。出版此类通俗文学译作为英国人提供了获取中国内情的有效渠道。明末清初文学家李渔的话本小说集《十二楼》是古代通俗文学的代表作,德庇时(John Davis)选译了其中的《三与楼》(《San-Yu-Low:or the Three Dedicated Rooms》),1815年由澳门印刷所出版发行。小说借主人公虞素臣、唐玉川的交往故事阐明了中国市民阶层的人情物理,为英语读者展现了一幅中国社会风情的生动画卷。1823年,澳门印刷所出版了德庇时的另一译作《贤文书》(《Hien Wun Shoo:Chinese Moral Maxims with a Free and Verbal Translation》)。该书以中英文对照形式收录道德箴言201条,其中的民间俗语取自《明心宝鉴》《好逑传》《平妖传》等通俗文学,内容涉及修身养性、接人待物、家庭人伦、读书交友等诸多方面,实为了解中国人行为及思维方式的有效媒介。1824年,汤姆斯的译著《中国求爱诗》(《Chinese Courtship:In Verse》)出版,首次将广东民间文学唱本《花笺记》译为英文,作品中“为情投江”“誓表真情”等细节为西方人提供了“了解中国语言、社会、文化、经济的综合性读本”[4]。1834年出版的《汉文诗解》是英国汉学史上“第一部全面系统地译介中国古典诗歌的专著”[5],所收英译诗歌、韵文100则并非全系诗坛巨擘创作的律诗、绝句,而是囊括了大量来自《增广贤文》《三字经》等民间读物的通俗诗文。由此看来,澳门印刷所侧重出版中国通俗文学英译作品,借此提供发掘中国信息的资源,并未偏离英国东印度公司确定的出版主题,同样具有直接的功利性目的。
(三)官府文献译作
1815年出版的马礼逊译《中文作品英译》(《Translation from the Original Chinese》)是澳门印刷所唯一一部中国官府文献英译本。该书第三至十章内容译自1813年10月29日至1814年3月6日《京报》登载的消息,包括地方官和儒生奏章2通以及嘉庆帝圣谕7则,为全英文译作。在译本中,马礼逊站在西方立场,以按语和引言的形式添加了大量评论性翻译副文本,多是对中国政治思想和政府运作的指摘。由于《京报》的主要内容是皇帝谕旨和朝廷动态,具有权威性与真实性,翻译出版这些官府文献,反映出在华英国人对中国时政状况与官府运作机制的关注。澳门印刷所出版《京报》英译本主要目的在于传递中国情报,“介绍清朝政府政治伦理、执政理念、当下的对外态度、已经采取和可能将要采取的措施以及在这种政府统治下所发生的各种现象”[6]。其动机仍是借此传递中国国情和相关信息,从而为制定符合本国利益的对华政策提供参考依据。
澳门印刷所出版中国典籍英译作品的初衷是增进英国人对华的了解,并以此作为衡量出版物价值的标准来确定选题。其出版目的明确,符合英国东印度公司及其背后英国政府的意识形态要求,出版物具有很强的实用价值,满足了当时西方读者对中国知识的渴求,取得了预期的社会效益。
三、澳门印刷所对中国典籍英译出版的技术赞助
19世纪早期中国典籍英译活动介于两次西学翻译高潮之间,前承明末清初的西方科技翻译,后启鸦片战争至五四运动期间的西方政治思想和文学作品翻译。这种中国历史上少见的翻译“出超”现象之所以产生,与在华外国译者的积极参与固然有关,但也离不开澳门印刷所提供的技术支持。
(一)中文铅活字技术
澳门印刷所职业印工汤姆斯来华时虽然携带印刷机器、英文活字和其他印刷设备,但并未准备中文活字,给中英文双语辞书《华英字典》的印刷出版造成了困难。若采取中文雕版、英文活字并用的印刷方法,每页需要印刷两次,套版如不准确就需要淘汰重印,从而造成纸张、油墨与印工的浪费。另外,雕版与金属活字的着墨效果会不一致,影响版面美观,雕版无法反复使用,也会增加字典的印刷成本。当时中国虽然已出现木制、铜制中文活字,但多为手工制成,尺寸不精细,无法实现大规模机械化印刷。为解决这一问题,澳门印刷所决定用字模铸造精确度高的中文合金活字,采用金属活字印刷,以满足机械化批量印刷的需要。1814年汤姆斯开始以铅合金为原料、用铜模铸造活字刻坯,再雇佣中国和葡萄牙刻工在刻坯上雕刻汉字。为了使中文活字的高度、大小与英文活字相匹配以便印刷,汤姆斯还对中英文活字的比例、空铅厚薄等技术标准进行设计与试验。截至1822年,汤姆斯主持铸刻了世界上第一批中文铅合金活字12.1万个,共有仿宋、楷体和草书三种字体,字号分为初号、近似初号、二号、三号及四号多种大小[7]。这批中文铅活字光洁耐印,着墨性能良好,可反复使用,降低了印刷成本。澳门印刷所利用铅活字技术在1815—1823年间共印制出版《华英字典》750部,在伦敦、巴黎、马六甲、孟加拉等地畅销不衰。借助这批活字,大量典籍英译作品得以印刷出版,为西方人了解中国提供了大宗资料。
(二)排版技术
澳门印刷所不仅组织铸造了大量中文铅活字,还利用已有的空铅、铅条等材料以及必要的排版与储版工具,试验并解决了一系列排版技术问题,如“字距和行距的设计,表格与文字的处理,表格中数码和文字的配置,横直线、脚注线的运用等”[8],在中英文合排拼版方面起了开创的作用,为这一时期典籍英译作品的出版提供了有力的技术保障。马礼逊的《华英字典》实现了中英文的平排与夹排,自左至右的中文横排方式是当时版式处理方面的创举,该字典由此成为国内现存最早的文字横排书[9]。《汉文诗解》则有所不同,为如实呈现中国诗歌的行文方式与原貌,该书引诗时先印汉语原文,编排体例为自右向左,竖行排列,再用拉丁字母注音,最后附有横排英语译文。在汤姆斯《花笺记》译本中,汉语唱词竖排印在页面上方,英语译文印在页面下方并与中文逐行对应,为读者对照阅读提供了便利。《贤文书》的排版方式更为独特,中文格言以竖排方式印在页面中间,顶上是整句英文翻译,左边为各个汉字的罗马注音,右边用英文逐字译出相对应的汉字。据译者德庇时在序言中说,手稿1818年后完成被送往伦敦的豪斯图书馆印刷,但因汉字较多且版式复杂未果,不得不运回中国,最终由澳门印刷所采用相对完善的印刷排版技术出版该作品。
作为中国出版史上第一家现代概念的出版社,澳门印刷所不仅最早采用中英文铅活字排印书稿,而且还具有编辑、设计与校对能力,能够进行机械化印刷和装订[10],在出版文化上体现出独创性。这些都从技术层面保证了中国典籍英译作品的顺利出版,适应了中西方语言沟通和文化交流的需要。
四、结语
澳门印刷所对中国典籍英译作品的出版具有开拓之功,相关出版物所塑造的“中国形象”增进了西方国家对中国的了解与认知。澳门印刷所依附于英国东印度公司,其出版活动的主观目的在于提供大量有关中国的信息与知识,从而为英国的殖民扩张服务。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澳门印刷所借助先进印刷技术出版中国语言文字、通俗文学以及官府文献英译作品,客观上已成为19世纪早期中学西传的重要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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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晓梅)
East India Company’s Press and the Publishing of Chinese Classic Translations in the Early 19th Century
QIAN Lingjie, CAO P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qing Normal University, Anqing, Anhui 246011, China)
As the first western-style printing press in China, East India Company’s Press published a series of translations of Chinese classics while introducing advanced western printing technology, thus becoming an important institution of spreading the Chinese learning to the west. By introducing the background of establishing the press and the translations of Chinese classics it published, its related publishing activities are analyzed from the aspects of content control and technology assistance. It is pointed out that the press is a significant motive for the overseas spread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in the early 19th century.
East India Company’s Press; Chinese classics; translation; publishing
2016-09-12
教育部、财政部国家级特色专业建设项目(TS12154);安庆师范大学青年科研基金项目“阐释学与典籍英译研究”(SK201004);安庆师范大学青年科研基金项目“翻译伦理与典籍英译”(SK201113)
钱灵杰(1984—),男,安徽宣城人,安庆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翻译学;操萍(1980—),女,安徽安庆人,安庆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翻译学。
G239.22
A
1674-0297(2016)06-003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