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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辜者》:分级探索的秘密隧道

2016-03-25

关键词:尤恩格拉斯玛丽亚

王 悦

(厦门大学人文学院,福建厦门 361005)

《无辜者》:分级探索的秘密隧道

王 悦

(厦门大学人文学院,福建厦门 361005)

《无辜者》是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的长篇小说,在销量和口碑上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本文从小说的核心意象——“隧道”入手,指出小说的内容题材和叙述手法都是“隧道”意象的一种隐喻:真/假、善/恶的判断标准随着“安全级别”的改变而不同,并基于此展开对于“无辜”、对于政治影响下的人性的思考与追问。

《无辜者》;伊恩・麦克尤恩;隧道;秘密

英国知名作家伊恩・麦克尤恩创作于1990年的《无辜者》(The Innocent)是一部以冷战时期的间谍活动为题材的长篇小说。这部情节跌宕、扣人心弦的作品问世后深受读者喜爱,为麦克尤恩带来了商业上的巨大成功;与此同时,难能可贵的是,它还得到了评论界的广泛认可,许多评论家认为它结合了冷战惊悚题材的主要元素,是一部心灵层面的杰作。①这是麦克尤恩以现实历史为背景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此处他一改早期封闭、阴郁的“恐怖伊恩”风格,开始从广阔的社会卷轴中取材,表现出对于人性的深度探讨。

小说的故事梗概如下:主人公雷纳德是一个年轻的英国邮局电子工程人员,奉派到美国占领区的柏林,参加一个由美国中情局和英国情报处策划的间谍行动,挖掘一条隧道到俄军占领区内窃听俄方的情报。在这期间,他与德国女子玛丽亚陷入热恋,却被她的前夫奥多前来威胁,误将奥多杀死,并将装有肢解尸体的箱子藏在隧道中。这一间谍行动于此时被俄方曝光,雷纳德得以逃脱回国,他与玛丽亚却最终没能在一起。多年后,雷纳德在柏林墙倒塌后故地重游,收到玛丽亚的信件,才知道当年他的美国上司鲍勃・格拉斯应玛丽亚的请求帮助了他逃脱责罚,而玛丽亚后来就嫁给了鲍勃,移居美国。几十年间,国际风云转换,而人事变迁亦是沧海桑田。

这是一部集间谍、情爱、仇杀、悬疑为一体的小说,无怪乎会取得销量上的成功。然而,它之所以被公认为一部“心灵层面的杰作”,原因还在于种种畅销元素背后的价值探索。其中最耐人寻味的便是他的标题——“无辜者”,在整部小说中,谁是真正的无辜者?战争使人性沾染了罪恶,而雷纳德,这个原本个性纯真的清白少年,最后竟成了个杀人犯。“无辜者”,或许可以看作一个反讽的标符,引领我们反思一系列现象背后的是非真假——对与错、善与恶,原本就没有绝对的界限,如同小说中建造的那条隧道,指示真相的同时又掩藏了真相,充满秘密的同时又难以穷尽其秘密,一部间谍小说的内涵就这样在“隧道”的蜿蜒中延伸出去,发出关于人性、本真、成长的追问。

间谍活动中,掌控“秘密”是关键。在这部小说里,“秘密”无处不在,从隧道建设一开始,它就呈现一个复杂而有趣的状态:

“让我把第一级的安全级别告诉你。建造这个地方的部队工程师只知道他在建一个仓库,一个正规的部队仓库……他(部队司令——笔者注)被叫进去,这时他发现有安全许可的级别,他因此上升到第二级别。他被告知,他们并不是真的在建一个仓库,而是一个雷达站……(他认为)他是工地上唯一一个知道这个建筑物真正用途的人。但是他错了。如果他有第三级安全许可的话,他就会知道那根本不是一个雷达站……但是关键在于——每一个人都认为他们的许可级别是最高的,每个人都认为自己了解全部事实。你只有被告知的时候才知道更高一个级别的存在。可能也有第四级的安全级别。我不知道,我只有在被接纳的时候才会听说。”②16

格拉斯告诉雷纳德,在他们所从事的这次间谍行动中,“秘密”是一个分级的概念。所谓安全级别,即把每个人所掌握的情报内容分级化,同时由于要求保密,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掌握的是最真实的情况。所以,在秘密的名义下,保守的可能是真相,也可能仅是个谎言,我们自身对它难以分辨。迈克尔・伍德说:“秘密,既可以遮蔽知识,也可以掩盖无知。它最准确的定义就是一种虚张声势的形式。”③情报工作离不开这样一种“虚张声势”。同时,这种“虚张声势”也被用于小说的叙事处理当中:读者在阅读间谍故事时认为与人物共享着秘密,而随着“安全级别”的不断升高,读者逐渐发现这些秘密也不过是一层层谎言,叙述者实际一直在用不可靠叙述的方式悬置着故事的真相。

小说有两条主要的线索:其一是雷纳德、格拉斯等人所从事的挖掘隧道的情报工作,是整个间谍故事的大背景;另一条线索则是雷纳德与玛丽亚之间的爱情故事,他们从相识、相恋到最后的分离,构成了小说的主要情节。作为这两条线索交集的主人公雷纳德,在很长时间内感觉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只有当他到达终点的时候——在这一端或者那一端——他承担起或者被指派一个任务,这时他才重新成为他自己,或者重新成为他的众多自我中的一个。”他曾刻意保持这两个世界的隔离状态,在他工作的时候从来不提玛丽亚,更不让玛丽亚知道他的真实工作是什么。然而,事件的演变逐渐超出雷纳德自己的控制,他生活的两个世界越来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导致的结果让所有人始料未及,而一切的缘由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最终知晓。就这样,读者跟着主人公一起兜兜转转地完成了“秘密”的不断升级。

两条故事线索的首次交叉是在雷纳德与玛丽亚的感情第一次出现危机之时。由于雷纳德企图把性虐待的幻想加诸玛丽亚身上,玛丽亚断然拒绝并离开了他。雷纳德的上司格拉斯知道玛丽亚离去一事后,认为有必要对她的底细进行调查。按照格拉斯的说法,他是“按规章办事”,在找到玛丽亚进行调查后,“使她摆脱了嫌疑”,并劝说她和雷纳德“言归于好”。对于格拉斯这样的说辞,雷纳德并不十分相信,反之他感到非常怀疑和不满,认为“不论格拉斯用的是什么法子,他和他们一起上了床——从此他们两个没法摆脱他了。”

在玛丽亚和格拉斯之间的私下交流一事上,麦克尤恩采取了十分隐晦的叙述策略。全书基本上是用雷纳德的视角进行叙述,因而读者在这件事上只能看到雷纳德的想法。他对格拉斯感到不放心,可是读者通过雷纳德的视角并没有看到格拉斯与玛丽亚之间有任何不正常的嫌疑。由于雷纳德拿不出证据来说明这二人之间的暧昧,叙述读者④在这里的态度更倾向于认为这只是雷纳德的多心和对玛丽亚的过于重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部充满罗曼蒂克色彩的小说结局并不罗曼蒂克,在小说末尾玛丽亚所写的那封信中,我们得知,她最后跟格拉斯走到了一起。而雷纳德之所以能逃脱法律的制裁,竟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玛丽亚当时向格拉斯的求助。一贯对工作极其严谨的格拉斯竟在那时向玛丽亚透露了他们所从事的间谍行动,他要求玛丽亚发誓保守秘密,包括不将他出手相帮的事告诉雷纳德,因为“他不愿让人知道,由于他的干预,使正义的伸张受到了人为的影响和阻挡”。如果将这些片段拼凑在一起,关于玛丽亚与格拉斯之间暗流涌动的关系便变得清晰起来。叙述者在前面的叙述中,悬置了对此关系真相的揭示,使得雷纳德当时的反应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一直到后来读者了解到迟来的真相,才明白雷纳德的那种反应是叙述者有意埋下的一个伏笔,可以帮助我们追溯格拉斯与玛丽亚之间关系产生的源头。

对于雷纳德而言,与玛丽亚的恋情曾是他的一个秘密,是他拒绝与人共享的领地。然而,这一“秘密”最终被打破了,它不仅遭到外人的侵入,而且在这个秘密之上产生了不为他所知的新的秘密。就像他们所建造的那条隧道,上面或许还有第四级甚至更高的秘密存在?小说中麦克尤恩通过叙述信息悬置的手法,让整个故事都变成一个不断升级的“秘密”,读者只有通过层层的“安全检查”(阅读到最后)才能看到更多真相。

“秘密”都是通过两条主要线索的交叉来引爆。雷纳德在杀害奥多并将其分尸装箱后,把箱子带进了他们搜集情报用的隧道。在隧道入口,卫兵要求开箱检查,而雷纳德则利用他的高层上司麦克纳米(英国人)曾暗中给他的任务——刺探美国同事的信息解码技术,并因此升至第四级安全级别——谎称箱子里装的是秘密设备,避开了检查。这是雷纳德由于自己的私人生活而影响到间谍工作的第一件事,也是为此而造的第一个“秘密”。

接下来,他在将箱子放入隧道后,为了彻底消灭罪证,偷偷将自己所从事的间谍工作——挖掘隧道偷听俄方情报一事作为情报卖给了对方的情报搜集人员,想要通过俄方的力量来关闭这一隧道。他的目的达到了,然而讽刺的是,俄方曝光隧道的时间比他泄露秘密的时间要略早,也就是说,俄方并非是从他这里得到信息而采取行动的。雷纳德所持有的秘密此时被另一个更大的秘密所掩盖。后来证明,他的邻居乔治・布莱克是个双面间谍,他早早地就把美英挖掘隧道的信息告知了俄方,因而俄方在美英尚未开工的时候就得知了这条隧道,雷纳德等人自以为窃听得手的情报其实都是俄方故意放出的,目的只在于保护卧底及浪费对方的人力物力。与此同时,对于乔治・布莱克来说,他自以为全面掌握了一切信息,然而,他所没想到的是,当雷纳德搬运装有尸体的箱子下电梯时,他告诉布莱克箱子里是破译密码机并非真事,而自己竟作为重要情报通告给俄方,俄方因而选择了这一时间来曝光并关闭隧道。雷纳德的私人凶杀案由此成为了引发国际重大事件的导火索,这是当年的雷纳德所没想到的,写信告知他布莱克身份的玛丽亚与格拉斯等人也不清楚,布莱克本人亦不了解自己犯下的历史错误,只有将这些秘密拼贴在一起的读者才能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于是,《无辜者》就这样把诸多人手中的诸多秘密繁杂地纠结在一起,通过不断的信息悬置构成“秘密”的交叉往复。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掌握的秘密是最真实的,殊不知自己又生活在别人的秘密之中。雷纳德、格拉斯、玛丽亚、布莱克在小说中各有各的秘密,却又无不在保守自己秘密的同时成为被他人秘密所影响的一颗棋子。

麦克尤恩在这部小说叙事艺术上的高明之处也体现在此,全书基本上以雷纳德的视角进行叙述,而这些主要人物的秘密最后才被安排浮出水面。后记中玛丽亚的一封信透露了许多信息,上文所述的格拉斯对玛丽亚早已开始的暧昧感情、他对雷纳德逃脱法律制裁的暗中帮助、布莱克的双面间谍身份等信息,都被叙述者有意悬置到了这一时刻才加以暴露。

这些信息如同一个个引爆点,它们与雷纳德之前自己保守的秘密相对照,形成了关于“秘密”本身的戏剧化反差效果:雷纳德以为自己侥幸逃脱,却是由于玛丽亚得到了格拉斯的秘密相帮;雷纳德以为是自己出卖了隧道的机密,成为了双面的间谍,没想到早有双面间谍埋伏在他之前;雷纳德、格拉斯等英美情报工作人员一直小心谨慎地工作,以为在隧道行动中取得了成功,最后却得知俄国人一开始就知道了他们的行动,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空;布莱克以为自己作为双面间谍掌握了一切真实信息,却没想到被雷纳德的杀人事件所误导,使得一场国际风波竟与一个情报人员私人的情杀案联系到了一起。

“秘密”的真假由此变得让人炫目,而它之所以能形成这样的效果,皆由于叙述者对于信息的巧妙悬置——一直到后记中才由一封信揭示出“秘密”本身有多不可靠,读者由此享受到信息悬置的不可靠叙述所带来的快感:原来真假判断从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麦克尤恩承认,他喜欢在作品中制造“叙述的饥饿”(narrative hunger)⑤,通过把关键信息悬置到最后一刻,他吊足了读者的胃口,把叙述的张力拉到了极致。在《无辜者》中,这种对叙述信息的扣留又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小说的整个故事建构在人物之间相互保守和刺探秘密的基础上,而所谓“秘密”,本身就是一种信息的扣留。每个人物都认为自己掌控了秘密,活在了真实的世界中,而通过保守秘密把其他人挡在了真实世界之外;殊不知秘密之外有更大的秘密,上升一个“安全级别”之后,原本以为真实的秘密也变成了谎言。如此一来,故事情节与叙述手法之间形成一种同构,对叙述信息的扣留不仅是为了制造悬念、增加阅读快感(像通俗悬疑小说那样),更是一种意义的影射:叙述者偷偷将事件始末告诉给叙述读者,二者之间达成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之外是否还有更大的秘密?或许在更大的秘密下,这个秘密也只是个谎言?

这样一种思路并非无中生有。事实上,麦克尤恩创作于11年后的《赎罪》就将这一问题摆上了台面——身为小说家的主人公布里奥妮在小说末尾揭示了一个真相:前面的叙述都是她的杜撰,读者以为真实的故事只是她的小说中的故事,而非真实的结局。而真实,什么是真实?布里奥妮的小说是虚构的,麦克尤恩的《赎罪》不同样是虚构的吗?同理,《无辜者》中最后告知的“秘密”之外的确有更大的秘密——我们所看的小说本身就是个虚构的世界。故而,所谓真或假,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关键在于你站在哪个层面去看。

在麦克尤恩的《无辜者》中,真假的问题令人深思,是非善恶也并非简单可以评判。如理查德・布朗在分析这部小说时所说:“由于背景使然,小说中几乎每样事物都被加上了民族身份的标记。”⑥政治色彩在这部小说中无处不在,不仅是由于故事题材与冷战政治相关,更因为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被打上了民族身份的深刻烙印,让我们看到政治可以如何影响人性,让一个普通人在无辜与罪恶之间打转。

雷纳德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代表了小说标题中所示的“无辜者”(innocent)——他矜持、温顺、彬彬有礼,年轻而稚嫩,还保有处子之身。他不像洛夫廷上尉等人一样,具有强烈的民族政治意识,他身上所体现的英国民族性更多地为天性使然,在与他国人物交锋的过程中,其潜在的民族观念如同一股股暗流,虽非有意却强有力地左右着他的行为——正因为如此,麦克尤恩在他的身上最深入地挖掘了“无辜”在民族政治层面的辩证关系:看似无辜的人未必真的无辜,在政治行为的运转中,无辜与罪恶并没有绝对的界限。

小说中叙述者借助雷纳德,对英美之间的民族性作了一番巧妙的对比。“他(雷纳德)身上所表现出来的英国气质,不再像上一代那样,是一种让人心里踏实的派头。在他这里,他恰恰觉得自己是因此而显得脆弱幼稚。那些美国人正好与此相反。他们很有自信,所以处处显得落落大方,无拘无束。”作为初出家门的一个年轻人,雷纳德总想表现得成熟稳重、自信从容,但是在实际的工作中,尤其是与格拉斯打交道的过程中,他的英国派头不再是他与人为善的一种风度,而处处显得拘谨、古板和不自信。在雷纳德的视角叙述中,这种落差无处不在:

雷纳德从来没看过美式足球比赛,甚至从来没听人讲过。这种把球在略高于锁骨的地方高高抓住的玩法,看起来太过张扬了,这样自恋,以至于看不出来是在认真地练球。这是一场对体力的公然炫耀。他们都是成年人了,还这样爱秀。他们唯一的观众,坐在冰冷的德国汽车里的英国人,又恶心又迷恋地看着他们……可是那把橙色的球儿高高抛起的毫不掩饰的开心劲,球儿在白色的天空中飞扬的清晰形象,抛起落下时抛物线式的匀称,和接球时从容不迫的确定感,简直近乎于一种美妙……(第18页)

这种“又恶心又迷恋”(disgusted fascination)的心态一语道破了以雷纳德为代表的英国人对于美国人的复杂感受。二战后的英国已失去从前的光辉,战争的创伤使它的国力一落千丈,昔日的世界头号霸主地位也只能拱手让人。面对美国这个新兴而充满活力的后起之秀,英国这个老牌的帝国主义国家处境是十分尴尬的。一方面,它只能选择联合并仰仗这位“盟友”,通过各方面与它保持一致来换取自己更多的发展空间;另一方面,它并不能完全认同这位“小辈”的优势,即使在政治经济层面无法与其比肩,也要保持自己在文化领域的领军地位,并通过对对方文化的蔑视和排斥来巩固原有的优越性。这种复杂而微妙的民族情绪感染到年轻的雷纳德身上,便产生了如上的深深困惑。“即使是被打败的德国人在民族身份的认同上似乎也比雷纳德更加自信和张扬。”⑥小说中,雷纳德这一人物形象凝聚了那一时代的英国人复杂难言的民族性格——自信的丧失是它最重大的转折。随着国际风云的转换,原本为英国人引以为豪的矜持高贵的绅士风度都转而变得保守可笑,从身份的象征变成为对自尊心的一种脆弱防守。在雷纳德身上,他的拘谨、敏感、担心出错等一系列不自信的表现,不仅仅由于他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更是对英国当代民族性的一种隐喻——在这个时局突转的年代,英国人虽然赢得了表面的胜利,却从自我中心主义的神坛上跌落了下来,一时间无法在重组的国际大家庭中找到方向。

“Innocent”一词在中文中有如下含义:“清白的,无罪的,无辜的;无害的,没有恶意的;涉世不深的;天真的,单纯的;头脑简单的;愚钝的。”按其大意的不同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意为“清白”、“无辜”,与“有罪”相对;另一类意为“天真”、“无知”,与“世故”相对。从前文的分析中,可以看出雷纳德首先在后者的意义上符合“the innocent”的所指:单纯的年轻人,由于无知而充满好奇,由于不自信而渴望他人的认可,对战争的认识仅停留于想象当中。然而,值得进一步探讨的是,天真者是否就等同于无辜者?毕竟,在冷战的大背景下,“罪恶”无处不在,而在这场无硝烟的罪恶战争中,有谁是真正无辜的?小说中一个引人深思的情节,是雷纳德与玛丽亚关系的一次转折。它开始于雷纳德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

他看着身下的玛丽亚——她的眼睛是闭着的——想起她是个德国人。这字眼毕竟还没有完全失去它的相关意义。他想起了他来柏林的第一天。德国。敌人。不共戴天的敌人。被打败的敌人。这最后一个想法引起了一股激动的战栗。他赶紧计算起某个电路电阻,以此转移注意力。然后:她是被打败的,她被他所占有,因为权利,因为征服,由难以想象的暴力、英雄行为和牺牲换来的权利。多么让人兴奋!这是胜利后被奖赏的权利。(第93页)

这一想法在雷纳德的脑中生根,并愈演愈烈,转化成实际的性暴力。玛利亚对此非常愤怒,她断然拒绝并离开了他。这一行为本身是含有政治深意的。当他最初与玛丽亚在一起,玛丽亚得知他还是处子之身时,她感到“她那受人糟蹋的恐惧感因此而消失,她不会被人逼着做一些她所不愿做的事情。”雷纳德所不知道的是,玛丽亚心中有着类似于此的恐怖记忆:在二战中,她曾亲眼目睹自己的同胞被敌人强奸,而这相似的一幕居然在一直看似“innocent”的雷纳德身上重现了,这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在麦克尤恩的早期小说中,性虐待是一个时常涌现的情节。《陌生人的慰藉》中,这种性虐待的关系曾作为对人性的一种隐密揭示而存在,而到了《无辜者》,这一题材被赋予了另外一层涵义。它更像是一个政治寓言。在雷纳德认识玛丽亚之初,他感到“她的这种脸,这种姿态,能使望着她的男人从中投影出自己的需要。人们可以从她的静默遐思中读到女人特有的力量,又可以在她的凝然注视中感到一种孩子般的依赖。”这时雷纳德只把玛丽亚解读为一个女人,无关乎国别或其他身份象征。是什么使雷纳德关注起玛丽亚的战败国民身份?又是什么使他要把那种政治意义上的主宰权移植到性爱关系中来?雷纳德本身并未接触过战争,他对于战争的理解完全从他人的讲述和媒体的宣传中得来。然而,对于强权的掠夺,对于弱小者的欺凌,却被深深地写入他的性格基因密码中。或者,更准确地说,正是现代社会的政治体制,以及战争对于文明平等理念的摧残,造就了雷纳德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丑恶心态。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他原本就不是“the innocent”,在整个国际环境争斗不断、恃强凌弱的大背景下,没有人是真正的“无辜者”。

在麦克尤恩笔下,“无辜”不等于政治上的清白。作为反法西斯战争的主力成员,英国是道义的一方,雷纳德作为一个未被战争所玷污过的单纯青年,更应该是“无辜”的,然而他却在行为上站到了“无辜”的对立面。相反,作为曾经的法西斯国家,德国在战争中得到了教训,不代表他的国民便失去了要求民主与平等的权利。“你只要对她看上一眼,就会知道玛丽亚身上根本没有什么地方给人打败过”,玛丽亚在雷纳德性虐待行为中的奋起抗争,表现了被欺压人民对强权政治的反抗。杰克・斯勒说:“在个体关系中,政治就是一个关于平等和道德完善的问题。”⑦国家意志的输赢对错不应作为衡量个体价值的标准,人性是复杂多面的,而所谓的“无辜”与“犯罪”只是在一定的前提范围内相对的概念,如同小说中隧道的秘密一样,“安全级别”不同,真/假可能随时转换。

莱恩在谈到《无辜者》时说:“麦克尤恩自创作《模拟游戏》以来,反复涉足侦查监控世界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它给予了他作为作者来监控自己创作的空间。挖掘表象之下的隧道,打通边界进入恐怖禁区去探测和破解密码,对于麦克尤恩来说是小说的一种完美意境。”⑧确实,隧道是《无辜者》中的一个重要意象,也是我们解读这部作品的一把钥匙。在很大程度上,作品的思想主题借由隧道得到了表达:贯穿全书的隧道工程是一个有多副面孔的“秘密”,许多人认为自己知道真相,真相却常在更远处;小说中的人们常常自认为了解身边的世界,殊不知假象无处不在,生活常常蒙蔽了人们的双眼;故事结尾,似乎只有读者知晓了所有的真相,却又困在更大的谜题里:何为无辜?何为有罪?自以为简单的答案可能如同那个隧道一样,是一个随着人生阅历增长而不断更改答案的“秘密”。

从这一角度来看,《无辜者》也可以视为一个成长小说。麦克尤恩从他的处女作开始,就不断在作品中重复一个主题:关于成长与退化。在《无辜者》中,成长意味着进入更高的“安全级别”,看到更大更真实的世界;成长意味着不将价值判断绝对化,尊重他人的平等与自由。麦克尤恩说:“人们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小说促进了这种想法——认为当你拥有了性经历后就失去了清白(innocence)……事实上,我认为那恰恰是清白无辜的开始。它是一个学习过程的开始,而非结束;感情是很难学会如何去处理的。因此并不是第一次性经历改变了雷纳德,而是在他第一次开口向玛丽亚解释他自己的时候。”⑨小说中,雷纳德在玛丽亚愤然反抗后,才开始真正反省自己的错误并请求原谅,从而“最终真正的成长起来”。这一成长有着政治上的隐喻意味——只有国与国、人与人之间树立起民主平等的理念,才有可能实现真正的“innocence”,这是战争带来的教训,是我们以血泪为代价的一次“成长”——战争的胜负并非是解决问题的终点,而是让我们在反省中成长的新的开始。

注释:

①参见相关文章Anthony Burgess.“Goodbye to Berlin and Farewell to Arms”.Observer,May 6,1990,p.61.George Stade.“Berlin Affair:A thriller”.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June 3,1990,p.33.Jone Smith.“The Body Politic”.New Statesman and Scientist,May 11,1990,pp.35-36.

②Ian McEwan.The Innocent.London:Jonathan Cape,1990,New York:Anchor Books,1999.本文中所引用《无辜者》原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另作注。

③Michael Wood.“Well Done,Ian McEwan”.London Review of Books,May 10,1990,p.24.

④根据彼得・拉比诺维茨的四维度读者观,叙述读者即“处于与叙述者相对应的接受位置,认为人物和事件是真实的”的读者。参见申丹等《英美小说叙事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50页。

⑤James Wood.“James Wood writes about the manipulations of Ian McEwan”.London Review of Books,April 30,2009:21.

⑥Richard Brown.“postmodern Americas in the Fiction of Angela Carter,Martin Amis and Ian McEwan”.Ann Massa and Alistair Stead,ed.Forked Tongues?Comparing Twentieth-Century Brit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London:Longman,1994:107.

⑦Jack Slay,Ian McEwan.New York:Twayne,1996:137.

⑧Kiernan Ryan,Ian McEwan(Writers and their Work).Plymouth:Northcote House,1994:60.

⑨Laurie Muchnik,“You Must Dismember This”.Village Voice,1990:102.

(责任编辑:刘晓红)

The Innocent:A Secret Tunnel with Clearance Levels

WANG Yue
(College of Humanities,Xiamen University,Xiamen,Fujian,361005)

The Innocent is an English novel of Ian McEwan which puts up a good showing on sales and reputation.This paper starts with the novel’s core image“tunnel”,indicates the content and form of this novel are both the metaphor of“tunnel”:the measure of the true/false,the innocent/evil depends on“clearance levels”,and McEwan discusses“the innocent”and the humanity under the influence of politics based on this.

The innocent;Ian McEwan;tunnel;secret

I561.074

:A

:1004-342(2016)06-67-07

2016-07-20

王 悦(1984-),女,厦门大学人文学院助理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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