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吧沉浮
2016-03-24王斯璇
王斯璇
“以为减少了数量,也就减少了问题。殊不知网吧数量的减少并不能够消解青年一代对网络的刚需和天性
时间回到1994年4月20日,一条64K的国际专线从中科院计算机网络中心通过美国Sprint公司,实现了与Internet的全功能连接。
其后的两年间,公用计算机互联网络开始提供服务,“电脑进入商业应用,从上海、北京开始,网吧陆陆续续进入中国的中心城市。”中国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行业协会会长张新建回忆。
经历了爆发、萎缩,到2015年中国仍然有约15万个网吧,也是目前全国网点最多的文化产业项目。
“人人喊打”的过往
“2000年,由于群众反映电子游戏是毒害青少年的电子‘海洛因,所以全国关掉了90%、大概19万家电子游戏厅,当时天津似乎全部关闭了。”张新建回忆,“于是空出来的场地和网管人员、资金一下子进入了网吧行业,短时间快速扩容。”
仅就北京白夜网咖董事长苏建所在的北京延庆而言,两年时间内网吧迅速激增到60家。规模小的二三台,最大的50台。
然而,2002年北京蓝极速网吧的一把大火把网吧烧成了梦魇。
2012年7月19日,市民在湖北宜昌市夷陵区一家网吧办理上网登记手续
起火那日,苏建接到了朋友的电话:“昨儿晚上出事儿了,有一个网吧着火了,烧死好多大学生,你注意点儿吧。”他当天便停了业,因为“其实当时所有的网吧都是黑网吧,没有营业执照。”
同一天,同一条街上的另外三家网吧果然被贴了封条。
蓝极速事件随即在教育界、法律界和信息产业界引发大讨论。青少年犯罪、监管部门玩忽职守、网吧审批手续复杂等争论层出不穷。“加强对网吧的管理”成为了本能的共识。
其后100天,《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管理条例》(以下简称《条令》)应运而生,并于2002年9月29日火速颁布。
张新建时任文化部市场司副司长,是《条例》的主要起草人之一。此前,网吧的管理权刚由工信部转交至文化部。
这把火烧到了网吧行业自己,主管部门确定了管理思路——严管重税,萎缩发展。
张新建回忆,“当时社会诟病网吧是网络海洛因,在文化领域只要扣上海洛因的帽子,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设立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经营单位,也要向县级以上地方人民政府文化行政部门提出一系列申请,条件繁复。
诸如此类。
次年,政府又将网吧划归“娱乐行业”,税率20%左右,限制营业时间上,加大了网吧的生存成本。同时,主管部门下发的《文化部关于加强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连锁经营管理的通知》增大了网吧的加盟成本,彻底改变了网吧行业的发展形态。
“蓝极速以后停业半年,我在家里面很纠结,不知道这个行业能不能维系下去。当时全国都在停业。”苏建回忆,
虽然手里还有一个光盘店、一个装机店,但那段日子还是颇有些难熬。延庆的60多家网吧到2003年只剩6家。
他投资巨大的新店于2003年3月1日重新开业。4月非典来袭,接到通知停业到年底,“反正特别坎坷。”
谁跟刚需斗,谁是猪脑子
“当时我们还不适应这种高科技和文化相结合的文化市场项目,准确说还不知道怎么管?很多人从来不用电脑,也从来没上过互联网。一下子就去管这个行业,肯定不行。”今日忆起,张新建毫不讳言,“以为减少了数量,也就减少了问题。殊不知网吧数量的减少并不能够消解青年一代对网络的刚需和天性。”
严管之下,没想到首先是网吧牌照值钱了。2008年时的一个圈内传说,广东中山一个网吧牌照转让费最高炒到了380万元。
“牌照值钱,谁也不愿意放弃,落后的生产力本身具有政策资源,旧的淘汰不了,先进生产力的资本和设备缺少政策上的许可进不来,所以一池死水。”张新建总结。
高准入门槛之外,非法网吧大量滋生。
河南洛阳市伊滨区庞村镇红蚂蚁网络服务室负责人许均卫,2007年进入网吧行业,“就是这个行情,不发牌照。于是不用装修,随便找个屋子就行。60平方米、40台电脑,非常拥挤。大家来打游戏、聊天,还有很多人根本就没接触过电脑,开关机都不会。”
很长时间内,许均卫老婆值白班,他值夜班,晚上十点到早上九点基本上没睡过觉。
“越是刚性的需求,这种尝试的愿望越强烈。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效果,就是刚性需求膨胀性扩张。”张新建说。
苏建回忆,治理高峰的2006年底,延庆开办了两所民办大学,“民办大学生比较有时间,网吧通宵25块钱。当地离网吧近的人就每天先来网吧占上位置,再30块钱倒卖给放学的大学生,赚5块。”
网吧里80台机器,一晚上方便面能卖到5箱以上,前台光泡面都忙得不可开交。
“游戏是人类的本能,追求新奇特是孩子的天性。只不过我们小时候玩儿的是泥,现在小孩儿玩儿的是电脑。禁止不了!”时隔多年,张新建悟出了这个道理,“谁跟天性、刚需斗,谁就是猪脑子。”
的确,网吧在萎缩。但是到2014年前后,中国还有1.7亿人在网吧中上网。虽然城市居民觉得家庭宽带越来越方便,但是占城市人口很大比例的人群——比如进城务工人员,仍需要在网吧上网。
而对于张新建来说,新的产业模式也让他发现“人是群居性动物,或者说人有群体交谊的需求,人也需要大家一起上网”。
跨国高管找上门
当时网吧行业的通病是,“网吧老板在社会上从来不敢拍着胸脯讲‘我们是做网吧的,我们是做上网服务的,就是低人一等的感觉,哪怕网吧投资单店已经在一两百万元的阶段,大家还是觉得抬不起头。”
那时,网吧协会最大的特点就是“诉苦”。苏建回忆,“打价格战,成本高、房租贵啊,各种管理、检查啊,每次都是这些话题。所以每次开会没什么实际意义,永远就是聚在一起诉苦,诉苦之后吃顿饭,散了。下次还是这些,看不到希望。”
2012年底,新的中国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行业协会(以下简称协会)成立。张新建的一番话让苏建印象最深:“当年我亲自做的枷锁,现在我亲手再给它打掉。”
2013年,网吧行业冰封10年后,文化部和公安部、工信部、国家工商总局联合发布通知,可以依法开展单体网吧审批。并在部分地区开展网吧准入政策调整试点工作。
即使如此,业内反响冷淡。
此前10年严管并没有彻底解决黑网吧问题。而在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背景下,网吧的商业价值开始被察觉。
网吧是一个巨大的市场:超过15万家网吧的顾客中,80%以上是18至25岁之间的男顾客。
一个简单的模式是将楼宇广告复制到网吧,安装液晶显示屏。银行业也在关注将上网卡和银行卡绑定,“他们也看好这样年龄段的青年,是未来的客户。”张新建介绍。
至于苏建,则在店里迎来了自己找上门的跨国企业高管:比如英伟达这类硬件公司的中国区总裁,“他们打电话过来,我们一个店长接的,我都觉得不可思议。过去都是我们追着供货商跑,希望给我们便宜点”
这个合作的结果,是打造出一个英伟达的旗舰体验店。
然而,对网吧应该淘汰、而不是升级的想法还是普遍存在。“怕造成社会影响承担责任,让它自然萎缩,没有看到这个行业的发展空间和前景,左推右挡,或者不愿意推广新的业态、新的经营模式,为全国调整产业结构作贡献。”张新建说。
比如,虽然东部沿海发达地区下调了网吧的税收标准,但是在很多地方,包括发达和不发达地区,仍然有高达25%的纳税标准。
分管此事的文化部副部长项兆伦,不得不亲自给地方领导打招呼,希望给创新模式的大型网吧放行。
即使如此,基层审批和执法部门仍然在“敌视”网吧。
不过形势终在转变。
2015年末的网吧行业转型升级成果研讨会上,苏建发言。“做了十多年被社会遗弃的可怜虫”之后,苏建第一次觉得自己抬得起头了。
项兆伦说:“白夜网咖我知道,我自己去过两次。”
“哎哟给我吓得,砰砰砰心跳。”时至今日苏建还是忍不住拍了拍胸口,“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过去光临他门店的文化部门人员只有执法队——例行检查、罚款。
很多年没有罚款。这一年,苏建得到了转型升级示范奖励的两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