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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二书合成过程中被隐藏的叙述
——由薛蟠、秦钟、秦可卿三人的关系谈起

2016-03-23姜复宁

关键词:宝鉴薛蟠秦可卿

姜复宁 孙 奇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文艺论丛・

《红楼梦》二书合成过程中被隐藏的叙述
——由薛蟠、秦钟、秦可卿三人的关系谈起

姜复宁 孙 奇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红楼梦》的成书,有“一稿多改”和“二书合成”两说。在对现存诸版本《红楼梦》内容情节进行细读的时候发现的许多问题 ,如用“二书合成”的观点进行分析,则会得到较为合理的解释。在“二书合成”过程中,有一些情节被删去或隐藏起来,薛蟠、秦钟、秦可卿三人之间的关系,便是其中之一。

《红楼梦》;“二书合成”;薛蟠;秦钟;秦可卿

关于《红楼梦》成书这一问题,主要有“一稿多改”和“二书合成”这两种观点。在细读《红楼梦》的时候,会发现许多值得深究的问题,对这些问题尝试作出解释时,常常会用到成书过程分析以努力再现曹雪芹的写作过程,进而推知问题的答案。薛蟠、秦钟、秦可卿三人之间的关系,便属于此类问题。在对这一问题进行探究的时候会发现,如使用“二书合成”说进行分析,可以得到较为符合情理的解释。

“二书合成”说的基本观点之一是,现在所见的《红楼梦》,是曹雪芹将《风月宝鉴》和《石头记》两书合二为一而成的。[1]《风月宝鉴》的内容在《红楼梦》的“凡例”中,可窥得一二:“《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脂砚斋的批语中也有“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之语。“戒妄动风月之情”一类的创作理由,在明清时的许多情色小说中都有出现,用来回应封建思想势力强大之时,以“正统”自居的读书人对此类小说“伤风败俗”的指摘。例如《金瓶梅》的开篇诗“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叫君骨髓枯”[2],在《金瓶梅》第七十九回西门庆纵欲过度一命呜呼的时候,作者再次引用此诗,用来表明自己劝解人们不要沉迷于女色当中的立场与态度。同时,这也是对自己及自己作品的一种保护,避免被冠以“诲淫诲盗”的恶名。在曹雪芹写作《风月宝鉴》时,也这样解释自己创作的目的,可推知,《风月宝鉴》一书的内容,与《金瓶梅》应是具有一定的相似之处的。即,《风月宝鉴》是一部具有艳情叙事色彩的小说。

用这样的观点看待《红楼梦》中的许多问题,都可以得到合乎情理的解释,例如“大小宝玉”问题。薛瑞生先生在《大宝玉与〈风月宝鉴〉》一文中指出,如果用二书合成的观点来解释《红楼梦》中出现的“大宝玉”、“小宝玉”现象,问题便迎刃而解了,“简言之,小宝玉是《石头记》中人物,性格比较单纯,对女儿专在体贴上下功夫;大宝玉是《风月宝鉴》中人物,性格比较淫荡,专在风月上做文章。两书合成《红楼梦》后,大宝玉和小宝玉合二为一了,但却留下许多未能完全统一的痕迹和旧稿中的许多具体描写,使人感到两个宝玉常常南辕北辙 ,好像在打架。”[3]

用“二书合成”的观点审视发生在宝玉身上的问题,可以得出合情合理的解释。那么,与宝玉关系密切的秦钟,应该是《石头记》还是《风月宝鉴》中的人物呢?通过对秦钟与宝玉交往描写的分析,以及对秦钟、薛蟠、秦可卿三人关系的分析与推测,可以得出“秦钟应为《风月宝鉴》中的人物,是一个被宝玉和薛蟠争夺的具有男同性恋倾向的双性者,且与秦可卿之死有着密切关系”的结论。

一、由秦钟、宝玉、薛蟠三人的交往推测秦钟的性取向

在对秦钟、宝玉、薛蟠三人的交往情况以及宝玉、薛蟠在其他章节中的表现来看,三人均为双性恋者。其中,秦钟与宝玉应有同性恋关系。

薛蟠是一个双性恋在《红楼梦》中有明显的证据以证明。《红楼梦》第九回中对薛蟠进贾府家学读书原因的解释:“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文中的“龙阳之兴”,原典故出自战国时龙阳君以男色事魏王而得宠一事,用来指好男风。从此处描写便可推知,薛蟠具有男同性恋特质。在后面的描写中,薛蟠还曾经在赖大家的酒席上遇到柳湘莲,欲与之“相交”,即建构同性恋伴侣关系,后被柳湘莲“打个半死”。此处描写更是坐实了薛蟠的男同性恋倾向。

而薛蟠同时有妻子夏金桂、妾室(后扶正)香菱,还经常进出青楼,由此可知薛蟠并不是完全的男同性恋,而是对女性也可产生欲求。故薛蟠是一个双性恋者,或者,至少是一个对娈童具有玩弄趋向的人。

在《红楼梦》第二回中,冷子兴向贾雨村介绍贾府时,提到了贾宝玉所说的一句广为流传的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从这句话来看,贾宝玉对男性应该没有欲望,似乎是一个标准的异性恋者。但其实不然,贾宝玉,也是一个双性恋者。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可以明确地作为贾宝玉具有对女性欲望的证据。而贾宝玉对男性也可产生欲望这一点,则需要在对文本进行细读之后,在语焉不详的描写中抽丝剥茧,寻到证据。

在第十五回“王熙凤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中,宝玉撞见秦钟和尼姑智能偷情。细细分析智能离开后宝玉和秦钟的对话,可以感觉到有些奇怪的感觉,原文如下:

宝玉拉了秦钟出来道:“你可还和我强?”秦钟笑道:“好人!你只别嚷的众人知道。你要怎么样,我都依你。”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账。”一时宽衣安歇的时节,凤姐在里间,秦钟、宝玉在外间,满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铺、坐更。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命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账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 ,此系疑案 ,不敢纂创。[4]

那么,宝玉与秦钟睡下之后,“再细细的算账”,算的是什么帐呢?为什么写到此处欲言又止,用通灵宝玉未在宝玉身边,“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来搪塞过去呢?

甲戌本在此处有双行夹批:“忽又作如此评断,似自相矛盾,却是最妙之文。若不如此隐去,则又有何妙文可写哉?这方是世人意料不到之大奇笔。若通部中万万件细微之事俱备,《石头记》真亦太觉死板矣。故特因此二三件隐事,指石之未见真切,淡淡隐去,越觉得云烟渺茫之中 ,无限丘壑在焉。”[5]

曹雪芹在这里的欲言又止,实际上是一种潜藏叙述,让作者自去猜测揣度贾宝玉与秦钟,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脂批中的“二三件隐事”,所指为何?其实在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中,便可发现宝玉与秦钟有着同性恋关系的暗示:“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惯能做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绵缠,因此二人更加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5]将第九回中的暗示与第十五回中语焉不详的描写、欲言又止的脂批结合起来推测,可知宝玉与秦钟有同性恋关系的推测是有一定的可能性的。[6]

为了证实这一推测,可以从宝玉与其他人的交往中找到证据,证明宝玉确有同性恋倾向。《红楼梦》中,与贾宝玉关系密切的另一个男子,是琪官蒋玉菡。在第二十八回中,宝玉与蒋玉菡互换汗巾。而在当时,汗巾是一种隐私物品,二人互换汗巾这一行为是颇有深意的。而薛蟠的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更是借薛蟠之口喊出二人关系的不一般之处。在清代,甚至民国时期,贵族男子与戏子之间的同性恋行为是十分普遍的,贾宝玉与蒋玉菡具有同性恋关系,于书中叙述、时代背景来看都是十分有可能的。因此,宝玉确有同性恋倾向,他与同他交往密切的秦钟具有同性关系,也是可能性很大的。

通过上述分析,秦钟具有同性恋倾向应是不争的事实。而秦钟的同性伴侣应当是贾宝玉。同时,秦钟与智能在馒头庵偷情一事又证明了他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同性恋者,而与宝玉、薛蟠一样,是一个对男性、女性都可产生欲望的双性恋者。

二、薛蟠之闹:薛蟠与秦钟究竟是什么关系?

在第三十三回、三十四回中,可以发现薛蟠曾经为秦钟而闹得天翻地覆,甚至宝玉挨打也与之有关。

薛蟠曾因秦钟而闹得天翻地覆,在薛宝钗的心理活动中可找到证据。第三十四回,宝钗探望宝玉时的心理活动明确表露了这一点:

宝钗听说,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话相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这个形像,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7]

此处明确提出,“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说明薛蟠确实曾经因为秦钟而大闹。但是,在现存的所有《红楼梦》版本中均没有找到薛蟠大闹的描写。那么,这两句究竟包含了什么样的故事情节,这一故事又为什么在现存的诸多版本中无迹可寻呢?

要解答这一问题,应着眼于薛蟠和秦钟的交往。

在《红楼梦》中,秦钟是一个出场较早离场也较早的人物。他的初次登场是在第七回,死于第十六回。在秦钟在世的七至十六回中,他与薛蟠共同出现,有可能发生联系的,只有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但是在第九回中,秦钟和薛蟠并没有直接打交道,那么薛蟠又为何而闹呢?闹剧的核心内容是什么,又是怎样收场的呢?

刘世德先生在《〈红楼梦〉版本探微》一书中,用版本之间的差异解释这一问题,使这一疑问得到合理的解释。刘先生指出,舒序本《红楼梦》第九回的结尾,与其他版本第九回的结尾均不同,多了“贾瑞遂立意要去调拨薛蟠来报仇,与金荣计议已定。一时散学,各自回家。不知他怎么去调拨薛蟠?且看下回分解”三句,而这三句话,联系起了薛蟠和秦钟,并且隐约藏着薛蟠大闹的由头,可谓是解释薛蟠与秦钟关系、薛蟠大闹的原因这两个问题的关键。[8]

舒序本第九回结尾“不知他怎么去调拨薛蟠?且看下回分解”一句,预示着下一回也即第十回将会叙述贾瑞调拨薛蟠、薛蟠大闹等情节。但现存的《红楼梦》诸版本中都没有涉及这些情节,反倒都是一致的风平浪静式的结尾。如己卯本开头的描写是这样的:“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又兼贾瑞勒令,陪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吵闹了。”其他诸本,包括明确指出“下回分解”的舒序本也是如此。那么,舒序本本身也就存在了矛盾。只要能够合理地解释舒序本中存在的此处矛盾,便可推知薛蟠之闹所为何事,进而可反推出薛蟠与秦钟的关系。

舒序本中为什么会出现这一矛盾,第三十三回所提到的薛蟠之闹,为什么在前文中毫无痕迹?答案很简单,现存的第九回和第十回,在原稿本中并不是现在的顺序,在原稿本中的第九回与第十回之间,还有着其他的内容。那么,原有的内容为什么在现存的版本中不复存在了呢?如果认为是在“一稿多改”的过程中出现了修改不细致的问题,进而导致这种现象出现的话,则难以解释在“宝玉挨打”这一重头戏的修改过程中,出现前后不照应这样大的纰漏的问题。而如果用“二书合成”的观点对这一现象进行解释,则可以提出一个较为合理的推测:在“二书合成”的时候,曹雪芹删去了原稿本中第九回和第十回之间的内容,删掉的原因是被删内容来自《风月宝鉴》,与《红楼梦》中故事关系较为松散,且有较多的情色描写。

从这一推测出发,结合《风月宝鉴》的内容,可以推知,秦钟其实是是一个被宝玉和薛蟠争夺的具有男同性恋倾向的双性者。薛蟠与秦钟的关系,是追求而不得的因爱生恨的关系。

薛蟠欲与秦钟建立同性恋关系而不得,迁怒于秦钟的同性伴侣宝玉。一向横行霸道的呆霸王薛蟠,做出大闹学堂的事情来,也是合乎曹雪芹对人物性格的塑造情况的。而第三十三回中焙茗的话,也为这一解释提供了一个佐证:

焙茗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9]

此处的“薛大爷素日吃醋”,说明薛蟠为琪官蒋玉菡与贾宝玉关系密切,而自己也着迷于蒋玉菡的仪容却不被蒋玉菡搭理一事而吃醋,进而用唆挑他人在贾政面前进谗言的方法,对贾宝玉进行报复。[10]呆霸王横行霸道、争风吃醋的个性特点又一次得到佐证,而他这种个性特点是一贯的。秦钟和蒋玉菡所处的地位其实是相同的,都是薛蟠追求而不得,却与贾宝玉关系密切的对象。薛蟠在蒋玉菡事件中的所作所为,在秦钟事件中也会有着相似的表现。这一相似表现,便是大闹学堂,借为与自己关系密切的金荣、贾瑞出头的名义,对宝玉进行报复。

也正因为这样的描写,正面暴露了贾宝玉的双性恋倾向,有“诲淫诲盗”之嫌,曹雪芹在将《风月宝鉴》与《石头记》二书合一时,删掉了这一部分内容。但同时由于疏忽,在舒序本中留下了关键性的话语,暴露了原来的面貌。

三、秦可卿重要程度的下降:从主角之一到早逝的边缘人物

在现存的诸版本的《红楼梦》中,关于秦可卿之病的叙述都不甚明晰。在第七回秦可卿首次出场的时候,是一个健康的人。而及到第十回,从尤氏的话中可以看出,她生病了。

那么,秦可卿是怎么在短短的三回中,便从一个正常的健康的人,变成了身染疾病之人的呢?秦可卿的病因是什么,与秦钟是否有关呢?笔者认为,秦可卿生病的诱因之一,乃是薛蟠与秦钟发生矛盾之后大闹学堂一事带给她的心理压力,以及当她得知自己的弟弟秦钟与宝玉、薛蟠两人纠缠不清,“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之后的气愤。这在第十回中尤氏对贾璜之妻金氏所说的话中可以找到明显的依据:

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

尤氏这段话揭示了秦可卿生病的原因之一,这也应该是在二书合成过程中被删掉的某些部分的压缩与改写。那么,这一部分原来应该是在《风月宝鉴》还是《石头记》中呢?这一部分应该是《风月宝鉴》中的内容,秦可卿在《风月宝鉴》一书中的地位,远高于后来二书合成之后的《红楼梦》中所处的地位。在《风月宝鉴》中,她应该是主人公之一。然而到了《红楼梦》中,秦可卿却被曹雪芹用“英年早逝”的方法,从主人公变成了一个具有诸多疑团的边缘化人物。

通过对秦可卿的分析,可以认为至少在现在见到的《红楼梦》中的第九回至第十三回,即从薛蟠闹学到秦可卿之死,应该是《风月宝鉴》中的内容。

前面已经谈到,《风月宝鉴》是一部具有艳情叙事色彩的小说。那么,艳情叙事的主人公应该是谁?通过对秦可卿人物形象的分析,可以推测,秦可卿在《风月宝鉴》中应该是情色叙事的主人公,至少应该是主人公之一。

甲戌本十三回回末有朱笔眉批:“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那么,删去的“天香楼一节”应该是什么呢?畸笏叟在第十三回的回末有朱批:“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从此处可以推知,删去的“天香楼一节”,是对秦可卿淫乱的叙述,后来曹雪芹在畸笏叟的要求下将其删去。

在第五回对秦可卿卧室陈设的描写中,便隐隐藏着秦可卿是一个私生活混乱之人的含义。宝玉在宁国府赴宴,午倦思睡,秦可卿便领他到上房内间午睡,由于对内间的布置与环境不满,便改到秦氏的卧室,此时看到秦氏内室悬挂的一副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此联与墙上的《海棠春睡图》相得益彰,深层含义甚是值得思考。“海棠春睡”比喻杨贵妃的醉态,而“芳气袭人是酒香”一句,更是与《明皇杂录》中“上尝登沉香亭,召妃子,妃子时卯酒未醒,高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上皇笑曰:‘岂妃子醉耶?海棠睡未足耳’”[11]含义相似。对联与图画相互印证,乃是咏杨贵妃事。在本回中是以杨玉环喻秦氏。杨玉环本为寿王李瑁之妃,后为唐玄宗看中,改嫁玄宗为妃,是为杨贵妃。而杨玉环水性杨花,除改嫁公爹外,与安禄山也有着暧昧关系,元稹《连昌宫词》中“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描述的便是杨玉环以收安禄山为养子而掩盖自己与安禄山私通的事实。作者以杨玉环喻秦氏,除为了表现秦氏有玉环之风姿外,亦暗指秦氏水性杨花、生活放荡。由“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一回中可见秦氏与其公爹贾珍关系非比寻常,焦大口中的“爬灰的爬灰”便指此事,诸多红学研究者早已论证二人的乱伦关系,故作者此处便很有可能是以杨玉环唐明皇乱伦,讽喻秦氏贾珍私通。

而焦大所说的“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似乎也与秦可卿有关。秦可卿与她的小叔子贾蔷的关系,也是不清不楚。第九回“起嫌疑顽童闹学堂”中提到,贾蔷原在宁国府中居住,“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辞。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宁府中“不得志的奴仆”的代表,当属醉骂“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的焦大。“养小叔子”所指的叔嫂关系,恰好符合秦氏与贾蔷。贾珍之所以将贾蔷逐出宁国府,或许兼有防止奴仆混说与争风吃醋,欲使秦氏只与自己保持通奸关系的双重含义。综上分析,可以发现秦可卿的私生活确有许多的混乱之处,是足以作为以情色叙事为主的《风月宝鉴》中的一个主角进行描写的。正如马瑞芳先生所说:

作者在现实中选择了秦可卿这个因风月之事败露而死亡的人,作为“情”的象征,让她在宝玉梦中幻为“情身”,还让那个也叫“可卿”的仙姬与钗、黛的形象混为一体,最后与宝玉一起堕入“迷津”,暗示这是后来情节发展的影子,以自圆其“宿孽因情”之说。[12]

而到了《红楼梦》中,秦可卿的重要程度大大下降了,“淫丧天香楼”一节原来亦应该是《风月宝鉴》中的内容,在一开始的二书合成中也被写入了《红楼梦》中,但在畸笏叟的要求下被删掉,这样秦可卿的戏份又被削弱了一次,逐渐变为一个边缘化的人物。

四、推测第九回至第十三回初稿的原貌

第九回到第十三回,在《红楼梦》初稿中应该是什么样的呢?从成书过程来看,应该与《风月宝鉴》中薛蟠、秦钟、秦可卿三人的故事具有较大的相似性。这几回的情节内容是秦钟故事、薛蟠故事、秦可卿故事、贾瑞与王熙凤故事,这些显然可以初步构成《风月宝鉴》的框架。

初稿本中的第九回,与现存的第九回内容差距应该不大。那么,第九回结尾所说的“且看下回分解”应该是初稿本中的内容,则初稿本第十回应该是接续这句话写下去的,因此我们可以以此为依据部分地推测第十回原貌。

第十回开端部分应该是贾瑞去薛蟠处调拨。为什么此处去调拨的应该是贾瑞而非金荣呢?曹雪芹的创作一向以细针密缕见长,考虑到贾瑞在后文的“起淫心”和“正照风月鉴”,需要有过渡性的情节,方显得完整。因此如果第十回初稿写贾瑞,恰好可以作为中间环节。

这样,第九回至第十三回中就有了贾瑞与薛蟠、贾瑞与秦可卿两条线索。而贾瑞与秦可卿的矛盾冲突,属于贾府内事,王熙凤势必会参与其中,这样,又勾连起了贾瑞与王熙凤,为后文的“见熙凤贾瑞起淫心”做了铺垫。

贾瑞到薛蟠面前调拨之后,考虑到薛蟠的横行霸道与偏听偏信,他必然会到学堂大闹,只有这样才能与薛宝钗所说的“闹的天翻地覆”相称。

那么,薛蟠大闹学堂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通过前面的分析可知,薛蟠大闹学堂的直接原因和矛头所指应该是宝玉和秦钟。但宝玉的地位摆在贾府中,薛蟠之闹,对他的影响不会很大,而王夫人、贾母等人也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但是秦钟就不同了,秦钟进学读书,是秦可卿的面子,秦家小门小户,再加上在贾府家学中其实是外人的身份。而薛蟠之母薛姨妈,是王夫人的亲妹妹,薛蟠乃是王夫人的娘家侄,换言之,薛蟠算得上是贾家的近亲。这势必会给秦钟、秦可卿带来一定的心理压力。秦可卿的性格特点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样的性格特点,面对薛蟠之闹和自己的兄弟被人欺负,还“不学好,不上心念书”的情况,岂能不产生巨大的心理压力,这样的心理压力使她染病卧床。

秦可卿染病卧床之后的第十一回十二回发生了哪些事情呢?从后文中可以推测,薛蟠闹学一事带来的风波暂时停息了。那么,闹学一事应该是由谁出面平息的,如何平息的,参与闹学一事的薛蟠、宝玉、秦钟、金荣、贾瑞等人又分别受到了什么样的处理呢?以及第十三回的内容,从畸笏叟的批注中可知第十三回旧本应该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情节,从曹雪芹的创作特点来看,这种重头内容应当有所铺垫,取“草蛇灰线,伏笔万里”之势。那么十一回十二回的主要内容,从此处便可推知一二了。

闹学一事,最终是如何收场的呢?应当是在贾府中一个地位较高且具有实权的人的介入下平息了。这个人是王熙凤的可能性很大,无论是从身份地位上,还是个人性格“杀伐决断”上,亦或是从后文中与贾瑞发生联系来看,王熙凤都是最佳选择。另外,如果原稿这样处理的话,此处也是王熙凤与贾瑞矛盾之始。那么后来王熙凤用计害死贾瑞的原因,并不仅仅是贾瑞的“淫心”了,还有此处的积怨。综上,解决此事的人是王熙凤的可能性很大。

既然此事由王熙凤解决,那么参与闹学的诸人受到的处理情况也可以推测了。王熙凤一向精明,不会对宝玉、薛蟠这两个地位重要的人做出过重的惩罚,秦钟虽是外人,但其姐秦可卿在贾家的地位也是比较重要的,和贾珍又不清不楚,王熙凤顾忌秦可卿的面子,也不会对秦钟如何。那么,她应该选择一个小门小户而又参与了闹学事件的人,让他作为薛蟠、宝玉等人的替罪羊进行一番处理,来体现自己的威势。王熙凤选择的替罪羊是金荣的可能性很大,但在处理金荣的时候很有可能贾瑞参与说情,使王熙凤原来定下的可以体现自己威势与公平的较为严苛的惩罚被减轻。这样,一向说一不二的王熙凤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贾瑞的挑战。好胜的她不可能不对贾瑞萌生恨意,加之后来贾瑞调戏自己,更使凤姐怒火中烧,并最终定下毒计害死贾瑞。如果这样推测的话,在前后文的衔接上便可以说通,也较为符合主要人物的性格特点。

至于这几回有没有秦可卿与他人通奸的伏笔,笔者认为有此类描写的可能性也是较大的。伏笔承接旧稿本中的“淫丧天香楼”桥段,构成十三回的重要内容。第十三回的旧稿应当是秦可卿通奸被发觉,最终自缢身亡的情节。

这样,第九回到第十三回的内容被推测出来,是一个由同性恋争风吃醋导致的纷争为始,以秦可卿的丑事被曝光并最终自缢身亡为结束的完整的情色叙事。从第九回到第十三回,情节围绕秦钟、薛蟠、秦可卿来写,足以构成《风月宝鉴》的主要框架。可以推测,旧稿本中应当有篇幅较大的以秦可卿为女主角的色情描写。这些色情描写,与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最终结局,在“二书合成”的过程中被曹雪芹删去,形成了现在的格局。

五、推测旧稿被删削的原因

曹雪芹为什么要删掉来自《风月宝鉴》的部分内容呢?这与曹雪芹将《风月宝鉴》和《石头记》二书合为《红楼梦》时的创作目的有着密切的关系。

曹雪芹在写作《红楼梦》时,研究确定下主线为贾宝玉和林黛玉、薛宝钗的恋爱与婚姻故事。这样,他需要删削掉会使这条主线停滞或中断的内容。旧稿中秦钟、薛蟠、秦可卿三人之间的纠葛,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结局,与宝黛钗三人的关系不大,因此为了突出主线,曹雪芹做出删削旧稿中这一部分内容的决定,是很有可能的。

另外,曹雪芹还考虑到艺术表现方面的格调问题。删掉的部分从推测来看,是些有伤大雅的、格调不高的情节。将旧稿中这一部分删去,对于提升《红楼梦》整体的艺术格调是不无裨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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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编辑:徐雯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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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4-15

姜复宁(1994-),男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读;孙 奇(1970-),男,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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