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皇家园林营建考述
——从侧面看孝文帝汉化改革的影响
2016-03-21赵延旭
赵延旭
北魏皇家园林营建考述
——从侧面看孝文帝汉化改革的影响
赵延旭
北魏 皇家园林 营建 孝文帝 汉化改革
北魏时期是皇家园林发展的重要阶段。这一时期,皇家园林的营建发生了深刻的转变,主要表现为此时皇家园林的地域分布由平城转移至洛阳,景观布置摒弃了以往宏大、粗犷的风格,愈加倾向精巧、雅致,同时,原有的狩猎、祭祀活动也日渐减少,而游宴、听讼活动不断增多等方面。北魏时期皇家园林发生的转变是孝文帝汉化改革的必然结果,也从侧面反映了改革所产生的深刻影响。
北魏时期是皇家园林发展的重要转型期,依据帝王意旨营建、供之享用的皇家园林,此时在营建区域、景观设计、主要活动等方面的转变,不仅是孝文帝逐渐接受并学习汉族文化的重要表现,同时也对后世园林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因此,研究北魏孝文帝的汉化改革与此时园林的发展状况,皇家园林的营建不可忽视。长期以来,关于北魏孝文帝汉化改革的研究成果较为丰硕,而从皇家园林营建角度进行的探讨则相对寥寥。笔者在此仅以北魏皇家园林为研究对象,对其分布地域、景观布置、园林活动等问题进行论述,从而侧面探讨孝文帝汉化改革的相关问题。
一、皇家园林的地域分布
北魏时期,伴随政权都城的迁移,皇家园林主要分布于平城与洛阳两大区域。登国元年(386年),北魏政权建立,始定都于盛乐,即今天内蒙古和林格尔地区。然而,由于立国尚短,此间并未展开大规模的兴建活动。随即便于道武帝天兴元年(398年),“秋七月,迁都平城”①,即今天山西大同地区。之后百余年间,平城作为北魏都城所在,历位帝王多于其中营建园林,最为著名的当属鹿苑以及其后由之分立而来的北苑、西苑、东苑。
《魏书·高车传》载:“太祖自牛川南引,大校猎,以高车为围,骑徒遮列,周七百余里,聚杂兽于其中。因驱至平城,即以高车众起鹿苑。”②所谓鹿苑,其中“兽类以鹿为主,兼有其他杂兽”③,故而由此得名。《魏书·道武帝纪》载:“破高车杂种三十余部,获七万余口……破其遗迸七部,获二万余口……以所获高车众起鹿苑,南因台阴,北距长城,东包白登,属之西山,广轮数十里。”④可知当时营建鹿苑所用劳力当不低于九万,且多来自于俘获的高车部众,亦足见鹿苑工程浩大,占地广袤。逮及泰常六年(421年),明元帝“发京师六千人筑苑,起自旧苑,东包白登,周回三十余里。”⑤所谓“旧苑”,就是鹿苑,此后,“仅见北苑、西苑、东苑之称,而不见鹿苑的记载。”⑥可知经明元帝重建之后,依据地理方位不同,鹿苑即被划分为北、西、东三苑。北苑当指城北至方山地段,西苑则为城西至西山地段,而东苑就在城东白登山周围。以上诸苑即为北魏平城地区主要的皇家园林。
及至孝文帝即位,倾慕汉族文化,热衷推行改革。迁都洛阳既为改革措施之一,亦为更好地吸纳汉族文化。选择洛阳作为新都,是由其特殊的地理、政治以及文化地位决定的。正如孝文帝所言,“国家兴自北土,徙居平城,虽富有四海,文轨未一。此间用武之地,非可文治,移风易俗,信为甚难。崤、函帝宅,河、洛王里,因兹大举,光宅中原”⑦。由于洛阳为前代中原王朝都城所在,汉族文化底蕴深厚,相对平城更易推行改革政策,因而在太和十八年(494年),“(十月)戊申,亲告太庙,奉迁神主。辛亥,车驾发平城宫”⑧。此后直至天平元年(534年),北魏政权分裂为二,四十余年中,洛阳作为北魏政治中心所在,也是皇家园林最为集中的地区,其中,较为著名的应为魏晋基础上重修的华林园与西游园。
华林园的兴建活动,最早可追溯至曹魏文帝时期。《三国志·魏文帝纪》载:“(黄初五年)是岁,穿天渊池。”⑨此后,魏明帝主持了一系列的兴造工程,使得华林园初具规模,景阳山即于此时堆筑。“起土山于芳林园西北陬,使公卿群僚皆负土成山,树松、竹、杂木、善草于其上,捕山禽杂兽置其中。”⑩西晋时期,对华林园进一步加以增建,当时“华林园内有崇光、华光、疏圃、华延、九华五殿,繁昌、建康、显昌、延祚、寿安、千禄六馆。园内更有百果园,果别作一林,林各有一堂,如桃间堂、杏间堂之类……园内有方壶、蓬莱、曲池”。至于西游园的营建,亦起于曹魏文帝之时,“(黄初二年)是岁,筑凌云台”。之后,明帝时期“通引谷水过九龙前,为玉井绮栏,蟾蜍含受,神龙吐出”。此外,“复崇华殿,时郡国有九龙见,故改曰九龙殿”。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即在此基础上重修了华林园与西游园,主持者为崔长文,“迁洛,拜司空参军,事营构华林园”。蒋少游亦为主要设计者,“及华林殿、沼修旧增新,改作金墉门楼,皆所措意,号为妍美”。以魏晋为蓝本,且多用巧思,可知当时华林园与西游园的景色亦极为秀美。
北魏前期立都平城,故而当时皇家园林多集于此,其中,鹿苑以及北、西、东三苑最为著名。伴随孝文帝迁都,洛阳转而成为皇家园林最为集中的地区,主要包括了华林园与西游园等。由此可见,北魏皇家园林地域分布的转移与孝文帝迁都密不可分,是其推行汉化改革的必然结果。
二、皇家园林的景观布置
山、水、建筑、植物是构成园林的基本要素,也是园林中的重要景观。综观平城诸苑与洛阳诸苑,在上述景观布置方面亦存在较大的差异。
1.平城诸苑
鹿苑“南因台阴,北距长城,东包白登,属之西山”,占地广袤,规模宏大。可知当时白登山、西山以及今天雷公山、方山、马铺山等均属鹿苑所辖,加之此后未见鹿苑之中堆筑人工山体的记载,可知此时鹿苑内的群山多为天然景观。关于水体景观,道武帝时曾“凿渠引武川水注之苑中,疏为三沟,分流宫城内外。又穿鸿雁池”。此时引入水源的目的则在于“供麋鹿及杂兽饮用,以利养殖”。此后,明元帝时“穿鱼池于北苑”,孝文帝时又于北苑“穿神渊池”。这一时期,平城诸苑的建筑类型主要包括了楼、殿、台、观等。《魏书·道武帝纪》载:“(天兴四年)五月,起紫极殿、玄武楼、凉风观、石池、鹿苑台。”明元帝时“筑蓬台于北苑”。孝文帝时又“起永乐游观殿于北苑”。至于植物景观,史料之中并无苑内栽植林木、花草的直接记载,然而,由于平城诸苑内蓄养了大量野兽,而麋鹿等杂兽的生存和繁衍必然离不开树木、草场这样的自然环境,因而可知此时诸苑之中并不乏植物的分布,而且多为野生植物。
2.洛阳诸苑
由于洛阳华林园与西游园在魏晋基础上重建而来,因而无论山、水、建筑抑或植物等景观多保留了旧貌。这一时期,除景阳山外,华林园中人工堆筑的山体还有羲和岭、姮娥峰等,可见不同山体形态开始出现于园林之中。此外,“华林园中有大海,即魏天渊池”,不仅恢复了天渊池原貌,又增建了玄武池、流觞池、扶桑海、流化渠、洗烦池等不同形态的水体景观。与此同时,洛阳诸苑中出现了台、殿、室、馆、阁、亭、堂、庑、观等多种建筑类型。华林园“(天渊)池中犹有文帝九华台。高祖于台上造清凉殿。海西南有景山殿。山东有羲和岭,岭上有温风室;山西有姮娥峰,峰上有露寒馆,并飞阁相通,跨山凌谷。殿东有临涧亭,亭西有临危台。高祖于碑北作苗茨堂”。西游园内“高祖于井北造凉风观,登之远望,目极洛川。观东有灵芝钓台,累木为之,出于海中,去地二十丈。风生户牖,云起栋梁,丹楹刻桷,图写列仙。钓台南有宣光殿,北有嘉福殿,西有九龙殿,殿前九龙吐水成一海”。除此之外,洛阳诸苑内也更加注重植物的栽植,“景阳山南有百果园,果列作林,林各有堂。有仙人枣,长五寸,把之两头俱出,核细如针。霜降乃熟,食之甚美。俗传云出昆仑山,一曰西王母枣。又有仙人桃,其色赤,表里照彻,得霜即熟。亦出昆仑山,一曰王母桃也”。不仅重建了西晋时期的百果园,同时又移植了部分品质优良的果木。
通过上文论述可以发现,平城地区的皇家园林规模宏大,占地广阔。然而,苑内空旷寥廓,布景简单,风格较为粗犷。其中的山、水、植物等多为天然景观,少有人工雕琢,建筑稀少且类型单一。可以说,平城诸苑尚处于皇家园林发展的初始阶段。及至迁都洛阳,皇家园林的营建也随之进入新的发展阶段。此时园内景观众多,布置精巧、雅致。山、水、植物等景观多由人力完成,自然山水为人工山水所取代,栽植林木替代了野生植物,其间建筑林立且种类丰富,同时,“丹楹刻桷,图写列仙”,建筑构件柱、椽等开始饰以颜色、雕以图纹,体现了建造风格日益趋向精细。除此之外,洛阳皇家园林的景观命名也发生了变化,摒弃了平城时期诸如鹿苑此类简单、质朴的名称,此时景观名称多寓意深刻。例如流化池,孝文帝“取乾道曲成,万物无滞”以命名。洗烦池则取自《诗经·大雅》中的“王在灵沼,于牣鱼跃。”观德殿由“射以观德,故遂命之”。又如凝闲堂,以“不可纵奢以忘俭,自安以忘危”更名茅茨堂。体现了孝文帝深厚的文学功底以及对先贤圣王的推崇。
洛阳的皇家园林,较之平城诸苑,无论是展现的外在形式还是承载的文化内涵都有显著的提升。正是由于孝文帝对汉族文化的浓厚兴趣,使得洛阳诸苑不仅恢复了原有的景观,并且日渐完善,同时又呈现出更多的汉族文化色彩。
三、皇家园林的主要活动
北魏时期,平城诸苑与洛阳诸苑,除前文所述景观布置方面的差异外,园林活动亦有所不同。平城诸苑乃是帝王狩猎与祭祀的重要场所,而在洛阳诸苑内,帝王则经常举行游宴与听讼等活动。
其一,狩猎活动。《魏书·序纪》载拓跋先民:“统幽都之北,广漠之野,畜牧迁徙,射猎为业。”可知狩猎为拓跋部早期重要的生产部门。即在北魏建立相当长时期内,“狩猎仍然作为一个经济部门而存在着”。表现之一就是平城诸帝频繁的狩猎活动,仅道武帝至献文帝时期,史籍记载的帝王狩猎活动就多达67次,皇家园林则是其狩猎的重要场所。《魏书·于立传》载:“太祖田于白登山,见熊将数子。”白登山此时便处于鹿苑之内。明元帝永兴三年(411年),“庚申,田于西山”。西山就隶属于当时的西苑。太武帝为泰平王,亦奉命“率百国法驾田于东苑”。文成帝和平四年(463年),“幸西苑,亲射虎三头”。献文帝皇兴二年(468年),“田于西山,亲射虎豹”。亦在西苑之中。可见平城诸苑实为此时帝王狩猎的场所。
其二,祭祀活动。受生产力发展程度与认知水平的限制,先民对于难以理解的自然万物及其现象往往怀着敬畏之心加以崇拜,从而形成了原始的宗教形式——自然崇拜。高山作为体量最大的自然物,自古以来就被认为具备兴云致雨的功用,故而每遇旱魃为虐,统治者往往祭祀山岳以祈求降雨。“东汉时期,山岳祭祀是国家的一项重要祭祀活动。”平城时期,诸苑作为山林川谷的集合体,久而久之也成为各类祭祀的重要场所,帝王多于其中祭祀天帝诸神。 文成帝时“于西苑之中遍秩群神”。孝文帝也曾多次于诸苑中祈求上天降雨减灾。太和二年(478年),“京师旱。甲辰,祈天灾于北苑,亲自礼焉”。太和三年(479年),“五月丁巳,帝祈雨于北苑,闭阳门”。可知平城诸苑亦为此时帝王祭祀的场所。
其三,游宴活动。北魏迁都后,洛阳诸苑的游宴活动增加。此时华林园、西游园等皇家园林成为帝王与群臣游玩、宴饮的重要场所,游园过程中往往还举行射侯、赋诗等活动。《魏书·南安王桢传》载:“高祖饯桢于华林都亭。诏曰:从祖南安,既之蕃任,将旷违千里,豫怀惘恋。然今者之集,虽曰分歧,实为曲宴,并可赋诗申意。射者可以观德,不能赋诗者,可听射也。当使武士弯弓,文人下笔。”后广陵王元羽出为青州刺史,“高祖亲饯之华林园”。太和二十年(496年),“三月丙寅,宴群臣及国老、庶老于华林园”。华林园此时已经成为帝王与群臣游玩宴饮的场所。
其四,听讼活动。北魏迁都洛阳后,孝文帝开始于华林园中听讼办案,亲录囚徒。史料记载,仅太和二十年(496年),孝文帝就曾四次前往华林园中听讼。正如《魏书·孝文帝纪下》载:“二月辛丑,帝幸华林,听讼于都亭。”“(二月)庚戌,幸华林,听讼于都亭。”“八月壬辰朔,幸华林园,亲录囚徒,咸降本罪二等决遣之。”“(八月)丁巳,南安王桢薨。幸华林园,听讼。”孝文帝于华林园中听审案件,这在北魏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创举,并为后世拓跋君主所沿袭。此后,宣武帝永平二年(509年),“甲辰,幸华林都亭,亲录囚徒,犯死罪已下降一等”。孝庄帝时诏“其有诉人经公车注不合者,悉集华林东门,朕当亲理冤狱,以申积滞”。帝王听讼也是此时园林中举行的活动之一。
平城时期,皇家园林是帝王进行狩猎和祭祀的重要场所。及至迁都洛阳,皇家园林内的主要活动则为游宴与听讼等。这一时期,皇家园林主要活动的变化,也与孝文帝的汉化改革关系密切。《魏书·孝文帝纪下》载其:“至年十五,便不复杀生,射猎之事悉止。”从此“雅好读书,手不释卷。《五经》之义,览之便讲,学不师受,探其精奥。史传百家,无不该涉。善谈庄老,尤精释义。才藻富赡,好为文章、诗、赋、铭、颂,有兴而作。有大文笔,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正是由于孝文帝时偃武修文,一改拓跋君主骁勇、喜武的旧习,转而热衷于学习汉族文化,皇家园林的主要活动也随之由狩猎变为游宴与赋诗。除此之外,孝文帝时开始于华林园中听讼断狱,这种制度并非为其首创,据曹刚华先生考证,华林听讼实沿袭自南朝刘宋。因此,园林内听讼活动的举行也是孝文帝在推行改革过程中借鉴南朝制度的重要佐证。
综上所述,北魏的皇家园林主要分布于平城和洛阳两大区域。平城地区的皇家园林规模宏大,风格粗犷,其间景观稀少,布置简单,此时的皇家园林是帝王狩猎与祭祀的重要场所。及至孝文帝时期,洛阳地区的皇家园林得以恢复和发展,园林内景观丰富,精巧雅致,因而帝王多于其中游宴娱乐或举行听讼等活动。北魏时期皇家园林发生的转变,与孝文帝推行的汉化改革密切相关。正是由于孝文帝迁都洛阳,从而直接导致了皇家园林分布地域的转移,而皇家园林中景观的丰富以及文化内涵的充实亦为孝文帝学习汉族文化的必然结果,与此同时,皇家园林内的主要活动由狩猎、祭祀转而变为游宴、赋诗以及听讼断狱,也是孝文帝改变拓跋旧风,推广汉人习俗乃至效仿南朝政治制度的重要体现。北魏时期皇家园林的发展轨迹侧面印证了孝文帝汉化改革之深入、影响之广泛。
注 释:
② 《魏书》卷103《高车传》,第2038页。
⑥ 张增光:《平城遗址浅析》,《晋阳学刊》1988年第1期。
〔实习编辑、校对 阴美琳〕
赵延旭,女,1986年生,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博士,研究方向为秦汉魏晋南北朝史,现为河北工程大学建筑学院文化遗产保护研究中心讲师,邮编 056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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