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为什么要张生“疾便回来”
——对《自然聚焦与实在探究——以〈长亭送别〉教学为例》的更深探究
2016-03-20杨帆
杨帆
莺莺为什么要张生“疾便回来”
——对《自然聚焦与实在探究——以〈长亭送别〉教学为例》的更深探究
杨帆
2015年第5期的 《中学语文教学参考》刊发了沈坤林等老师的 《自然聚焦与实在探究——以〈长亭送别〉教学为例》一文。从该文看,沈老师的教学设计非常巧妙,他从女主人公莺莺临别道白中的“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一句自然切入,然后再扣住这句话中的核心短语——“疾便回来”进行赏读,进而引导学生体会崔莺莺对张生临行时的痴情、不舍及对他可能一去不返的深切忧虑。沈老师的教学“牵一发而动全身”,较为合理。然而,读罢此文,我想到的却是莺莺之所以害怕张生会一去不返,固然是因为太爱张生、害怕他高中后变心,但这里面可能还有更深层的原因。这些原因不一定要在课堂上引导学生去深究,但作为老师却有必要进行关注、思考。莺莺如此担心张生变心,还有哪些更深层次的原因呢?
一、对自身失身处境的担忧
读过《西厢记》全篇可知,在长亭送别之前,莺莺和张生已经同居。在《西厢记》成书的宋元之际,婚前失身对于女子来说要冒着极大的风险。我国古代对贞节观的看法有一个发展的过程,鲁迅先生在《我之节烈观》一文中说:“由汉至唐并没有鼓吹节烈,直到宋朝,那一班‘业儒’才说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话,看见历史上‘重适’两个字,便大惊小怪起来。”可见,从秦汉一直到北宋初期,原来并不怎么重视贞节,如卓文君再嫁被传为佳话;《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被休回家,太守县令还一再遣媒议婚;唐代婚姻更加自由,皇室公主改嫁者就达数十人;宋初范仲淹在他家族“义庄”的《田约》中,准许给予寡妇再嫁的费用,而男子再娶反而不给,他也从无指责妇女再嫁,范仲淹的母亲就曾再嫁,他毫不以母亲再嫁为耻。但是北宋中后期到南宋,随着程朱理学的兴起,女性贞节越来越受到重视。一个女子婚前失去了贞节,不但会受到嘲笑打击,甚至婚后还可能被驱遣。到了元代,虽然皇族统治阶层选女纳妾,后宫充斥,但是却又竭力宣扬妇女贞节观念,对女子贞节的看重比宋朝有过之而无不及。《西厢记》故事虽发生在唐代,但成书于宋元时期,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所以宋元时代的婚恋观、价值观必然会通过作者之口在文中显现出来。比如孙飞虎到普救寺抢亲时,老夫人哭诉道:“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怎舍得你献于贼汉,却不辱没了俺家谱。”可见,老夫人将女子的再嫁看作与男子犯法一样,是辱没家谱之事。再如无论是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还是王实甫的《西厢记》,都写到了张生第一次和莺莺偷尝禁果,便用白帕试探,待“春罗元莹白,早见红香点嫩色”才放心自得,而莺莺本人也对张生的“试处”非常认同,将处女之贞看作是自己的全部价值所在,她说:“妾千金之躯,一旦失去,此身皆托于足下,勿以它日见弃,使妾有白头之叹。”所以,在莺莺的心里,失节之后,她全部的未来、希望只能寄托在张生身上,一旦张生背信弃义,便是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所以,《西厢记》的前身唐代元稹写的《莺莺传》当中,没有“试处”的描写,失身的莺莺被弃后也可以再婚,并无什么不妥;但是在《西厢记》当中,莺莺在特定时代风习的要求和影响下,已经对失身相当看重,她只能反复向张生诉说自己内心的担忧和恐惧,期盼他无论得官与否,早早回来。
二、对当时社会婚变潮流的担忧
中国古代允许一夫多妻,这在春秋战国以后逐渐形成一种常规,它为男子纳妾以至于寻花问柳提供了屏障。而这时的女性因为地位远低于男性也常常遭到负心男子的抛弃,这种情况在宋代显得非常突出,这里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与宋代的科举制度有关,宋代科举制度已经比较完备,加之官僚机构非常庞大,所以朝廷大量选官,这为大量寒士的发迹提供了一条捷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高明《琵琶记》),便是这种情况的写照。书生初入仕途,需要寻找靠山,权门豪贵也需要拉拢新进以扩充势力,于是联姻便成了他们利益结合的手段。很多书生为了攀上高枝,不惜抛弃糟糠之妻,于是一幕幕家庭和道德的悲剧由此产生。二是宋代由于市民阶层的兴起,说唱、戏剧等盛行,寒士发迹抛妻的悲剧常常成为说唱、戏剧文学的素材并随着不断传唱、上演而到处流传,使得天下皆知。如当时比较出名的戏剧《赵贞女蔡二郎》,描写蔡二郎应举考中了状元,他贪恋功名利禄,抛弃双亲和妻子,入赘相府。其妻赵贞女在饥荒之年,独立支撑门户,赡养公婆,竭尽孝道。公婆死后,她以罗裙包土,修筑坟茔,然后身背琵琶,上京寻夫。可是蔡二郎不仅不肯相认,竟还放马踩踹,致使神天震怒,最后,蔡二郎被暴雷轰死。宋代戏文所写的蔡二郎,亦称蔡中郎。陆游在《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一诗中说:“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可见该故事流传之广,影响之大。这个故事后来演变成了元杂剧中的《琵琶记》。类似这种题材,在宋元的说话、鼓词、诸宫调、杂剧等民间戏曲中,还有《王魁负桂英》、《陈叔文三负心》、《王宗道负心》等。这表明书生贪新弃旧、攀龙附凤的负心婚变现象在当时相当普遍。这种现象和婚恋心理也经作者之口投射到了 《西厢记》中,并对莺莺形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比如张生到京城一举得第后让仆人回家传信,莺莺更加害怕:“他如今功名成就,则怕他撇人在脑背后。”而郑恒胡乱编造张生已经入赘到卫尚书家做女婿,莺莺全家立即就相信了。可见,在当时强大的社会婚变潮流影响之下,莺莺的心理已经非常脆弱,她不自觉地就会陷入对张生变心的紧张、后怕之中。
三、对婚姻未能以礼定情的担忧
在 《自然聚焦与实在探究——以〈长亭送别〉教学为例》一文中,当老师问学生:“母亲要张生考功名,莺莺却不想让他去,那她为什么不反抗呢?”这时,学生答道:“在封建社会,子女的婚姻往往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定的,莺莺私下与张生结合已是叛逆之举,毕竟她是一个弱女子。”这个学生其实思考得很深,遗憾的是老师并没有由此生发深究下去。这位学生其实想到了莺莺对自己婚姻的第三个担忧,即未能以礼定情的担忧。
我们知道《西厢记》中崔张二人是私定终身,正因为是私定的,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老夫人非常生气。古代对于男女订婚、结婚要求非常慎重。《礼记?昏义(即婚义)》上记载:“昏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所以敬慎重,正昏礼也。六礼备,谓之聘;六礼不备,谓之奔。”纳采,即男方托媒说亲;问名,即问女方的生辰八字,与男方合,以定婚姻的吉凶;纳吉,即如占卜为吉,就把占卜合婚的好消息告诉女方;纳征,即男方将聘礼送到女家;请期,即选择成婚日期;亲迎,即新郎亲自到女家迎新娘回男家。形式虽然烦琐,但却是古代明媒正娶保证婚姻规范、稳固的一种重要形式。但《西厢记》中,张生没有对莺莺家提出正规的婚约请求,在《西厢记》的前身《莺莺传》中,张生更是明确表示不愿以礼定亲,他对红娘说:我如此心急,如果要媒妁之言的话,这不就是要“索我于枯鱼之肆”吗?虽然后来老夫人因为莺莺和张生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不得不勉强答应了亲事,但又以“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为由要求张生必须求得功名。所以,长亭送别时,莺莺是愁肠百结、左右为难:如果张生去科考,求得功名,则怕其在豪门诱惑面前变心;求不得功名,达不到老夫人的要求,自己和张生又没有婚约,老夫人势必又要阻挠。正是在这种左右为难的煎熬中,她把自己的婚姻已经设想到最坏,她只能时时陷入对未来的担忧之中。
(作者单位:江苏省灌南高级中学)
编辑:舍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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