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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时间范畴到假设条件连词的演变
——以“还”“向”为例

2016-03-19

语言研究 2016年3期
关键词:条件句连词句法

徐 朝 红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沙 410081)

时间范畴(temporal)和条件(conditional)关系密切,且存在着派生关系:时间范畴>条件连词,这是一条跨语言反复出现的语义演变路径(Heine & Kuteva 2007/2002:293)。Traugott(1985、1989)、段德森(1991)、Hopper and Traugott(1993)、Kortmann(1997)、董秀芳(2000)、蓝鹰、洪波(2001)、江蓝生(2002)、Visconti(2003)、吴福祥(2007)、李明(2010)、王春辉(2013)等从历时角度通过对不同语法项的考察证实了这条演变路径。

“时间范畴>条件连词”固然是一条重要的语义演变模式,但是在时间范畴里,时间义的差异是否导致条件范畴语法功能的不同,学者们似乎没有特别论及。基于此,本文以“持续义”时间词“还”和“追溯义”时间词“向”为例,探讨时间范畴向条件范畴的演变,并分析两类时间词在演变过程中呈现的差异,同时尝试解释它们演变的机制和动因。

一 “持续义”时间副词向条件连词的演变

“持续义”时间副词属于“不定时时间副词”的小类,表示已经存在、出现或进行的状态、情况或动作行为持续不变,现代汉语有“还、还是……”(陆俭明、马真1999/1985:98、123)。

通过对汉语史的考察,我们发现同时具有“持续义”时间和条件这两种功能的词有“还”、“尚”、“犹”等,我们以“还”为例讨论这两种功能在汉语史上的使用情况及其相互关系。

(一)假设条件连词“还”。近人张相较早关注“还”的条件连词用法,他在《诗词曲语辞汇释》(1977/1953:115-117)列举了大量“还”作条件连词的例子①张相所举的例子,其中有部分条例可商榷为时间副词,这种纠葛正好反映了时间副词和条件连词之间的密切关系。,另外,段德森(1991)、董志翘、蔡镜浩(1994)、谢洪欣(2008:101)、杨永龙、江蓝生(2010:184)、席嘉(2006、2010:215)、钟兆华(2011:147)等学者均有论及,这些研究或指出“还”作连词的用法,或探讨来源,但是囿于研究目的,没有对假设条件连词“还”作全面考察,即使有考察其来源的,其观点还有可商榷之处。基于此,我们首先全面考察条件连词“还”的用法,然后再探求其来源。

“还”作假设条件连词,中古译经中已初见端倪(如例1)),唐代沿用。例如:

1) 女人答言:“女人还在女前而裸小便,有何等耻。”(《杂宝藏经》卷八)

2) 僧还相访来,山药煑可掘。(韩愈《送文畅师北游》)

宋元时期,假设连词“还”的用例不仅增多,而且功能也增强了。例如:

3) 我眼巴巴的盼今宵,还二更左右不来到,您且听着:堤防墙上杏花摇。(《董解元西厢记》卷五》)

“还二更左右不来到”即“如果二更左右不来”,条件连词“还”没有直接位于谓语动词前,而是位于作主语的时间性名词短语“二更左右”前,这是连词的典型句法位置。

“还”和假设助词“时”(江蓝生2002)构成框式结构,表示假设。例如:

4) 神还许妾嫁君时,觅一个圣杯。(《张协状元》第十四出)

同时,“还”和其他假设连词对举。例如:

5) 使留下金珠饶你命,你还不肯不相饶。(《张协状元》第一出)

6) 神还灵异,赐照柸,许妾同连理;若不是,匆匆分散无终始。(《张协状元》第十六出)

此外,“还”和其他假设条件连词构成双音节连词“若还”、“倘还”、“如还”等。例如:

7) 倖门如鼠穴,也须留一个。若还都塞了,好处却穿破。(《王梵志诗·倖门如鼠穴》)

8) 若还他丑貌,怎不相休弃了?(《琵琶记》第三十七出)

9) 这回且担免,若还再犯后,孩儿多应没诉休。(《董解元西厢记》卷四)

10) 倘还负约,今夜好难捱!(《董解元西厢记》卷五)

“若”、“还”构成双音节连词已见于晚唐,如例7);元代开始,“若还”可以位于主语前面,如例8);值得注意的是,双音节连词“若还”后面还可再接一个表示动作行为重复的副词如“再”,这种语境中的“还”表示动作重复义是荡然无存,如例9)。

明代以后,“还”作假设连词偶尔可见。例如:

11) 我还是李瓶儿时,教你活埋我!(《金瓶梅》第七十五回)

综上,“还”作假设连词,肇始于魏晋,兴盛于宋元,明代以后零星可见。“还”作假设连词,主要出现在韵文里,如唐诗宋词元曲。

另外,从上文的考察,我们还发现,假设连词“还”、“X还”在句法上有一个典型的特征:“还”、“X还”位于复句的前分句,句法格式可以归纳为:还P,Q。

(二)假设条件连词“还”的来源。假设条件连词“还”的来源,以往的研究,主要可以归纳为两种观点:(1)来源于时间副词。如:段德森(1991)认为来自于表示持续的时间副词。但是,席嘉(2010:351)不赞同这个观点,他认为“其实时间副词和段文所列的各种关联功能都是没有直接关系的”。(2)由于组合同化而产生。席嘉(2006,2010:223)认为“还”作假设连词可能来源于假设连词“若还”的组合同化,谢洪欣(2008:101)也持类似观点。

我们认为,以上两种观点的视角不同,即“还”演变为假设条件连词是自身语义演变的结果,还是受外力影响产生的。视角的不同,必然导致思考问题的方式不同。那么,我们在探讨语义演变的时候,到底是倾向于内因还是外因。贝罗贝,李明谈到语义演变方向性的作用有二:一是作为间接证据帮助构拟或进一步证实语义发展的路线,二是首先关注演变的内在力量,而慎言外部力量的沾染或类推(贝罗贝、李明2008:11-14)。同时他们通过对张博(1999)和蒋绍愚(2001/1989)的辨析,进一步主张在探讨语义演变时,应该“首先关注演变的内在力量,而慎言外部力量的沾染或类推”(贝罗贝、李明,2008:14)。我们赞同这种观点。所以探求假设条件连词“还”的来源,我们认为,从方法上说应该从“还”自身的语义演变的角度考虑。

1 时间和条件的关系。王力(1985/1943:61)认为,条件式和时间修饰的界限不很分明:某一些复合句既可以认为条件式,又可以认为时间修饰。吕叔湘(2002/1944:410)认为,有几类时间关系句,必然包含有条件关系在内。一是习惯性的……其次是未来之事。江蓝生(2002)认为条件句大多包含或隐含着时间因素。王春辉(2013)认为时间与条件两者交叠,其历时表现是许多语言中时间句标记的语法化方向之一就是条件句标记,所以就会有一个中间阶段是处于交叠的状态。此外,汉语学者从语义演变的角度,通过个案历时考察,也证明了时间和条件之间密切的关系,如“时”的考察(张炼强1990,艾皓德1991,曹国安1996,董秀芳2000,江蓝生2002),“後”的考察(江蓝生2002,吴福祥2007),“即”的考察(李明2010)等,这些词的条件功能均来自于其时间功能。

跨语言研究也表明,时间和条件关系密切,并具有单向的派生关系:时间范畴派生出条件连词,反之则不然。

Traugott(1985:291-292)谈到条件句标记有五种来源,其中一种来源即为时间词(temporal):时间词尤其是表示持续的时间词,或者是在表持续(durative)和表瞬间(punctual)有歧义的时间词。在许多语言里,表示when义的词兼有if义。(又Hopper and Traugott 2001:179)如:英语的when(ever)、so long as,赫梯语(Hitt)的 mān,德语的 wenn,斯瓦希里语的 ikiwa(it being so),塔加卢语的(Tagalog)(ka)pag(ka)、kung,图瓦卢语(Tuvaluan)的manafai,印度尼西亚语(Indonesian)的djika和kalau,雅基(Yaqui)的-o,米沃克语(Lake Miwok)的miti,希伯来语(Hebrew)的kaasher,等等。(Traugott,1985:292)。意大利语的qualora是一个典型的从时间范畴到条件范畴演变的实例,古意大利语qualora作时间词,而现代意大利语的qualora作条件连词(Visconti 2003)。

Kortmann(1997)发现时间关系与条件关系非常密切,Simultaneity Overlap‘when’和Simultaneity Co-Extensiveness‘as soon as’能单向演变为 Condition‘if’。Heine & Kuteva(2007/2002:291-293)通过跨语言考察,总结出(抽象)时间(temporal)语法化的一个重要目标端为条件连词,并认为这是另一更普遍过程的例证:时间或方所标记在特定的语境中语法化形成表示“逻辑”语法关系的标记。

由上可知,时间范畴和条件范畴密切相关,并且具有“时间范畴>条件连词”单向性演变的特征,这是一条跨语言反复出现的演变路径。就汉语的条件连词“还”来说,也是这条演变路径的体现。

2 连词“还”的来源。语法化研究表明,一个形式F的功能B如果来自功能A,那么就会有一个临界状态可A可B的状态,即A>A/B>B。临界状态就是交叠状态,时间与条件的交叠在共时和历时两个维度都有体现:共时表现主要有三种情形:(1)时间与条件互为解读,(2)同一小句作时间和条件两种解读,(3)同一标记作时间和条件两种解读;历时的表现为许多语言中时间句标记的语法化方向之一就是条件句标记(时间>条件),所以就会有一个中间阶段是处于交叠的状态(王春辉2013)。

在我们探讨“还”的时间和条件两种功能交叠之前,我们先看时间副词“还”的用法及其来源。

“还”作时间副词相当于现代汉语的“仍然、依旧”,表示已经存在、出现或进行的状态、情况或动作行为持续不变,始于中古(江蓝生1988:74;汪维辉2007:210)。例如:

12) 既耕亦已种,且还读我书。(陶潜《读〈山海经〉诗》)

“还”作“持续义”的时间副词后代一直沿用。例如:

13) 乱离还奏乐,漂泊且歌听。(杜甫《泛江》)

“还”作时间副词,句法上有一个典型的特征是:“还”如果位于复合句,一般位于复合句的后一分句,表示针对前分句中已经出现或存在的状态、情况或动作仍然持续不变,故时间副词“还”位于复合句中的句法格式可以归纳为:P,还Q。

时间副词“还”当来自其本义“返回”(《说文解字》:“还,复也。”)此义常见于上古文献。例如:

14)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诗·魏风·十亩之间》)

“返回”义动词“还”是一个不及物动词,在此义基础上“还”发展为一个多功能词,其中一条演变轨迹是演变为表示时间的“返回”,也就是说,由描述动作本身在空间上的“返回”,变为描述动作行为或状态发生后在时间上的“返回”,即针对过去的现象继续存在或动作继续进行。这种由空间域向时间域的演变是一条跨语言反复出现的语义演变模式。

将来和假设的关系古今中外都很密切(梅祖麟1978)。在非过去时(in non-past tenses),许多语言里的时间小句和条件小句是没有区别的,根据这个事实,条件标记和时间标记是(让步)条件连词构成成分是不惊奇的(König 1985)。“还”表示现象继续存在或动作继续进行,是针对将来而言的,因此,在这种语境下的“还”就有可能作假设条件的理解,我们看假设连词“还”产生之初的例子:

15) 红袖垂寂寞,眉黛敛衣稀。还向长陵去,今宵归不归?(杜牧《闺情》)

以上例句中的“还”位于复合句的前分句,在非过去时的语境里,既能理解为一个动作或状态发生时,另一个动作或者状态进行;同时也可以理解为前分句情状的发生是后分句情状发生的条件。如果按照前者的理解,“还”为“持续义”的时间副词,如果按照后者的理解,“还”为条件连词。

二 “追溯义”时间副词向条件连词的演变

“追溯义”时间副词属于“定时时间副词”(陆俭明、马真1999/1985:98)的小类,表示某种情况或状态从过去到说话时为止一直是这样,现代汉语有“从来、从……”(陆俭明、马真1999/1985:100)。

我们以“向”①简体的“向”,在古代其实是三个不同的字,分别写作“向”“鄉”“嚮”,后来简化为“向”。“向”“鄉”“嚮”三个字均有表示时间和假设的功能,故在表示时间和假设的功能上,三个字当属一个词。感谢赵长才、蔡梦麒教授指正。为例,考察它的假设条件功能的来源和演变。“向”本为名词,朝北的窗户。如:

16) 穹窒熏鼠,塞向墐户。(《诗·豳风·七月》)

“向”由朝北的窗户,经由动词“趋向”义而演变为时间“将近”义副词(解惠全 1987),在此基础上演变为表示追溯时间义副词。先秦时期,追溯时间“刚才、以前”义常见。例如:

17) 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庄子·杂篇·康桑楚》)

“向”作“追溯义”时间词,属于典型的表示“绝对基点前”的词(吕叔湘2002/1944:220),即以现在的时间为着眼点而追溯以前的动作或状态,有时和现在动作或状态对比,如以上例句中都有时间词“今”引领分句。“向”作时间副词,句法位置上的特点是,一般位于复句的前分句,其句法格式我们归纳为:向P,Q。

从我们调查的文献材料看,假设连词“向”始于上古晚期。例如:

18) 太史公曰:怨毒之於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於臣下,况同列乎!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史记》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

上古时期的假设连词“向”的使用有一个典型的特征:“向”常和“使令义”动词连用。中古近代时期的假设条件连词“向”多与“不”、“非”、“无”等否定词连用,这一点和假设连词“自”相近。如:

19) 向不遭度,则郡早为丘墟,而民系与虏廷矣。(《裴注三国志》卷八《魏书》)

20) 向非戎事备征伐,君肯辛苦越江湖。(杜甫《惜别行》)

21) 向无形胜地,何以空乾坤。(范成大《赏心亭再题》)“向”作假设连词,在句中的位置和作时间副词的位置是一样的:位于复句的前分句引导一个条件句,作为后分句即结果句的前提,其句法格式我们归纳为:向P,Q。

三 “持续义”、“追溯义”时间词向连词演变的差异

以上我们概述了“持续义”时间副词和“追溯”义时间副词向条件连词演变的历程,这两条演变路径体现了“时间范畴>条件范畴”演变的总体特征。但是,由于输入端语义的不同,导致了输出端功能的差异,其差异主要表现在:(1)句法位置的不同。(2)条件句的语义功能不同。

(一)功能词的句法位置。我们把时间副词和条件连词统称为功能词,记为 F。源义为“追溯义”的功能词,经过语义演变,其句法位置没有发生移位,都是位于复合句的前分句,其句法格式可归纳为:副词/连词P,Q。但是,源义为“持续义”的功能词,经过语义演变,其句法位置由复合句的后分句移到前分句了,其句法格式可归纳为:P,F副词Q → F连词P,Q。

这种从标记结尾的策略(strategies marking end-points)到标记开始的策略(strategies marking beginning-points)的移位(shift),在欧洲语言许多关联词包括条件连词的发展过程中是很常见的,如时间词after的发展经历了如下转变:After(wards)B. > After A,B;古英语中的原因结构也属于这种类型:A. For ƥaem B > For ƥaem A,For ƥaem B > For ƥaem A,B;还有拉丁语中的条件连词 sī:A. Sī B(A. Thus B)> Sī A,B;中古英语的so:So B > So A,B(Traugott 1985:301)。Lehmann(1982)把这种位于后分句,前指的副词(an anaphoric,backward-pointing adverb)演变为位于前分句,后指的连词(an cataphoric,forward-pointing conjunction)的原因归于条件句是话题标记。他指出,sī和类似的副词实际上是一个话题标记,既然话题常常是标记在句子开始的位置,那么这种转移实际代表了对条件句话题特征的强调。而Traugott(1985:302)则认为转移是会话策略(discourse strategy)的作用。对原因句和条件句来说,回想(afterthought)或者解释(explanatory)的功能是基本的会话功能,从结果句的标记到条件句的标记的变化是可能发生的。结构A. so B在模糊的语境里可能被重新解释为B. so A,换言之,句首结果句位置被重新分析为回想的条件句;最后,新的回想条件句作为真正的话题条件句被允许出现在句首位置,即So A,B(参见 Traugott 1985:301)。

就汉语来说,同为时间范畴演变为条件连词,功能词的句法位置出现这样的差别,我们认为可能还与语法化输入端的语义密切相关。“持续义”的时间副词是表示已经存在、出现或进行的状态、情况或动作行为持续不变。那么,在汉语的实际话语里,根据时间顺序原则,只有当状态、情况或动作已经出现时,才有可能针对这些已经出现的情状称其为持续不变。也就是说,先要有出现的情况,后才有指称其持续不变,这样的“持续义”的时间副词具有回指功能,如此,“持续义”时间副词必然出现在后分句。而当“持续义”的时间副词语法化为假设条件连词后,它引导的小句为条件句,条件句相当于一个话题(Haiman 1978),话题即为解释或说明的对象,其后的结果小句则是解释或说明的内容,相当于话题标记的假设条件连词必然位于前分句,这样的假设条件连词具有后指功能。

“还”为时间副词位于后分句,回指前分句的内容,如例22)“还得一升米”是针对“一升葵”。而“还”为假设连词位于前分句时,其针对后分句的内容来说的,“还”具有后指的功能,如例23)“还知道”针对“天也瘦”来说的。

22) 一升葵,还得一升米。日日常拔,看稀稠得所乃止。(《齐民要术》卷三《种葵》)

23) 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秦观《水龙吟》)

“追溯义”时间副词语法化为连词,功能词没有发生位移,均位于前分句。这是因为“追溯义”时间副词和与之语法化后的相对应的连词话语具有相同的语义功能。“追溯义”时间副词义为“刚才、以前”,是对过去某种情况或状态的回顾,在话语交际中属于背景知识,与之相对应的后分句则描写某种情况或状态属于前景,是语义的焦点。而条件连词引导的条件小句以及与之对应的结果小句,在话语中也是属于“背景—前景”的关系,正因为如此,“追溯义”时间副词语法化为连词,功能词没有发生位移。

(二)条件句的语义功能。Comire(1986:88)对条件句的假设性等级(degrees of hypotheticality)进行了分类。所谓假设性等级是指条件句尤其是条件小句所涉及的情形实现的可能性的程度。王春辉(2010)在Comire的基础上整理出一个假设性由强到弱的量级:违实条件句;假设条件句;真实条件句;真实陈述句。Traugott(1985:293)根据条件小句的语义功能把条件小句分为三类:真实的(real),想象的(imagined),违实的(counterfactual)。在英语里,条件句假设性等级的不同,通过时、体、态体现出来。

汉语尽管缺少形态的变化,条件句的等级性在时体态方面不及英语等语言明显,但也不是 Comire(1986)认为的汉语没有假设性等级区分。汉语里有些连词的使用与假设性密切相关,如文言文中使用“使、令、设”等假设词的句子多半表示与事实相反的假设。“向使”更是限用于与事实相反的假设(吕叔湘2002/1942:413)。上古汉语中的条件“使”字句,大都属背离事实一类,“若”字句则大多属于可能实现的情景(张丽丽2006)。同时,汉语的假设性等级也可以从句法结构上看出,如前所述,中古近代时期的“向”多与“不”、“非”、“无”等否定词连用。而条件小句用否定假设词引导,往往指向已然的事态,否定已然,自然导致违实解读(蒋严2000)。

就我们考察的两类连词来说,来源于“追溯义”的假设条件连词,其引导的小句一般是“违实条件句”,如例24),“伍子胥从奢俱死”显然是违实的条件;而来源于“持续义”的假设条件连词,其引导的条件小句一般是“可能成立”的条件、或者说是一种想象、假设的条件,如例25),“二更左右不来到”是对未来情况的假设、想象,并作为条件。

24) 太史公曰:怨毒之於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於臣下,况同列乎!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史记》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

25) 我眼巴巴的盼今宵,还二更左右不来到,您且听着:堤防墙上杏花摇。(《董解元西厢记》卷五》)不仅条件句的假设等级不同,而且条件小句的语义功能也有不同。源于“追溯义”的连词引导的“违实条件句”,其语用功能主要是多用于反思;源于“持续义”的连词引导的“可能性小句”,其语用功能主要是多用于建议和劝诫。“持续义”时间副词表示已经存在、出现或进行的状态、情况或动作行为,在现在或将来持续不变,这种持续不变也就是对现在和未来的一种设想,是不确定的,自然是有可能的,从而可以劝诫和建议;而“追溯义”时间副词表示某种情况或状态从过去到说话时为止一直是这样,是针对过去情况而言,既然是从过去到现在都是如此,那么也就是已然的动作或状态,从已然的情状中总结经验和教训,亦即反思。

综上,语义演变(亦即语法化)过程中,由于输入端语义的不同导致输出端语法功能的不同。也就是说,同来源于时间的词,由于其源义不同,演变为连词后,导致了其句法位置和句法功能的不同。

四 时间范畴向条件演变的机制和动因

时间范畴向条件范畴的演变,属于从时间到性质的演变,是典型的语法化。那么导致这个语法化过程的机制是什么,是什么原因促使这个机制起作用的呢。下面我们试分析之。

语法演变的机制是指一个句法演变是怎样实现的。语法演变有四种基本的机制,即作为内部机制的重新分析和类推或扩展,以及作为外部机制的语法借用和语法复制。重新分析是指一个结构式在不改变“表层形式”的情况下“底层结构”发生了变化。底层结构包括:成分组构、层次结构、语类性质、语法关系;表层形式包括:形态标记和语序。扩展指的是一个句法模式的表层形式发生改变但并不涉及其底层结构直接或内在的改变。扩展本身不涉及规则的改变,但它可以通过扩大一个新规则的使用范围来改变一个语言的句法,因此很多语法演变往往涉及重新分析和扩展两种机制的交互作用(吴福祥2005、2013)。

“还”位于单句时直接修饰谓语动词,为典型的时间副词,表示动作正在发生或状况正在进行,这种句式中的“还”所在的句法格式,可以概括为:[S+[[还+V]+O]],这种句式中的“还”不可能发生重新分析,因为没有一个促使它重新分析的诱因:另外一个小句。当“还”位于复合句时,复合句的结构关系有两种情况:一为并列结构,这种结构中的“还”为时间副词;二为条件结构,这种结构中的“还”为假设条件连词。无论是哪种情况,“还”所在小句的功能是一样的,从而“还”有可能发生重新分析。我们以例26)为例试作分析:

26) 山泉两处晚,花柳一园春。还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王勃《春园》)

我们可以设想,在一定的语境里,例 26)可以有以下两种理解:(1)“还”理解为时间副词,属于VP副词(verbal adverb),“还”修饰的范域是VP,即作状语直接修饰谓语部分,我们可以作这样的划分:[还[VP]]。(2)“还”理解为假设条件连词,属于句子副词(sentencial adverb),“还”的范域不是 VP,而是引导整个小句,即“还”不与VP发生直接关系,只是与所在小句的主语、谓语处于线性的组合上,即:S还VP。

其实,“还”无论按哪个意思理解,它所在分句的功能是一样的,即“还”所在的分句都是后分句所发生的条件,也就是“持千日醉”是“共作百年人”的条件。所不同的是,理解为时间副词时,“还”所在分句的命题所指,相对于后分句时间性凸显,即“在拿着千日醉的情况下,共作百年人”;而理解为条件连词时,其条件性凸显,即“在所有拿着千日醉的情况下,共作百年人”。我们认为,正因为“还”在复合句中作时间副词和条件连词具有共同的功能特征:“还”所在的分句的情状是后分句情状发生的条件(时间也是条件的一类),促使“还”发生了重新分析,从而发生了“时间范畴>条件范畴”的演变。一个特定的重新分析可能主要涉及结构的一个方面,也可能同时影响底层结构的若干方面(吴福祥2013)。经过“重新分析”,“还”在句子中的“层次结构”发生了变化,由直接修饰谓词而变为线性组合;同时“语类性质”发生了变化,由副词而变为连词。

连词“还”产生后,经过扩展这个机制扩散开来,“还”就成为了一个典型的连词。例如:

27) 我眼巴巴的盼今宵,还二更左右不来到,您且听着:堤防墙上杏花摇。(《董解元西厢记》卷五》)

28) 那张解元还得个绿衫上身时,终不成忘了贫女?(《张协状元》第十九出)

扩展的典型表征是:“还”从主语后可以移到主语前,如例 27);“还”和其他的假设助词组成框式结构,如例28)。

综上,假设连词“还”的产生是通过“重新分析”和“扩展”这两种机制来实现的,同时,我们可以把“还”所在句子的句法结构及语法功能总结如下:

[S+[[还+V]+O]] (时间副词,单句中的“还”修饰谓词)

[S+[[还+V]+O]],S+V+O (时间副词,复合句中的“还”修饰谓词)

[S+还+[V+O]],S+V+O (条件连词,“还”位于主语后面)

[还+[S+V+O]],S+V+O (条件连词,“还”位于主语前面)

最后,是什么原因促使时间范畴向条件范畴的演变?我们认为是基于“不过量原则”的语用推理。在会话交谈中,说话人传达的时间概念,但是基于“不过量原则”(即 R原则)推理,听话人不只是理解为时间概念,还会作出假设条件的推理,从而会话的隐涵义的时间性消弱而成为背景,条件性加强而成为前景,“还”从词汇形式发展演变为编码粘着形式的连词,即一个篇章的标记(a marker of textual)。

艾皓德 1991 近代汉语以“时”煞尾的从句,《中国语文》第6期。

贝罗贝、李明 2008 语义演变理论与语义演变和句法演变研究,沈阳、冯胜利主编《当代语言学理论和汉语研究》,商务印书馆。

曹国安 1996 “时”可表假设,《古汉语研究》第1期。

董秀芳 2000 论“时”的语法化,《钦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第1期。

董志翘、蔡镜浩 1994 《中古虚词语法例释》,吉林教育出版社。

段德森 1991 副词转化为连词浅说,《古汉语研究》第1期。

洪波 1998 论汉语实词虚化的机制,郭锡良主编《古汉语语法论集》,语文出版社。

江蓝生 1988 《魏晋南北朝小说词语汇释》,语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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