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形象的演变及其文学史意义
2016-03-19以张洁无字为例饶
——以张洁《无字》为例饶 翔
学术史研究
“父亲”形象的演变及其文学史意义
——以张洁《无字》为例饶 翔
摘 要:“父亲”形象,在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位置。对这一形象的塑造,又演化为“恋父”、“寻父”、“审父”、“弑父”等多种主题。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最具代表性的女作家之一,张洁在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其作品完整地历经了以上所举多种主题的演变,从女性文学/文化史的角度而言,这一演变所具有象征意味,值得细加解读。本文在对张洁后期代表作《无字》作出分析后认为,作者通过对“父亲”形象的双重改写,埋葬了她心目中的男性理想。张洁从“恋父”到“审父”、“弑父”的转变,也是一个理想/反理想的过程,是一个追寻/告别“现代性之父”的过程。
关键词:父亲形象;男性理想;张洁;《无字》
“父亲”形象,在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史上占有绝对重要的位置。对这一形象的塑造,又演化为“恋父”、“寻父”、“审父”、“弑父”等多种主题。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最具代表性的女作家之一,张洁在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其作品完整地历经了以上所举多种主题的演变,从女性文学/文化史的角度而言,这一演变所具有象征意味,值得细加解读。
一、重写“父亲”
如果作一个人物类型学的分析,在张洁早期的创作如《从森林里来的孩子》、《爱,是不能忘记的》、《七巧板》、《沉重的翅膀》、《波西米亚花瓶》中总是反复出现一位理想恋人/精神之父的男性形象。在告别理想男性——精神之父/恋人多年以后,在张洁出版于世纪之交的三卷本长篇小说《无字》中,这一类型又再度登场,这一次,他的名字叫作胡秉宸,他的身份再度确定无疑是革命者、老干部;而一直缺席/不在场的亲身父亲也同时出现,他的名字叫作顾秋水,他的身份则是一个“老兵痞”。在《无字》中,张洁对“父亲”形象进行了颠覆性的改写。
《无字》中的胡秉宸与《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的老干部,及《沉重的翅膀》中的郑子云无疑属于同一人物谱系,他们或可提示着现实中的同一个人物原型。尽管张洁曾强烈反对将她的作品与她的个人生活作一个对号式的索引,①见张洁《我的船》,《文艺报》1981年第15期。但是张洁这一系列作品的自传色彩却是毋庸讳言的。①面对记者的提问“能否把《无字》称为自传体小说?”张洁的回答是:“作家的每部作品都可以看做是他们灵魂的自传。”见张英《真诚的言说——张洁访谈录》,《北京文学》1999年第7期。在此,张洁并没有否认自传体的说法,但是却仍然采取谨慎的态度。在评论家王绯看来,“以我对张洁的了解,她的长篇小说《无字》,在不同程度上涉及个人的绝对隐私……可是,就像这部长卷的题目那样,张洁以‘无字’拒之,一方面有意避开市场(他人)布设的欲望陷阱,另一方面自觉避免自己落入个人私愤的陷阱”。见王绯《画在沙滩上的面孔——九十年代——世纪末文学的报告》,第223页,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张洁与比她年长许多的前一机部副部长孙友余的恋情曾一度在较大范围内引发轰动,也经历了种种波折险阻。个中经过,张洁并未详细地付诸纸墨,只是在为数不多的几篇散文中提及此事,使我们从中大致了解这一恋情的轮廓。②见张洁的散文《“文革”中的一天》、《无可奈何花渐落》、《人家说我嫁了个特权》、《最后一个音符》、《吾爱吾夫》、《天地悠悠》,《张洁文集》第2卷,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以及《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3。在随笔《人家说我嫁了个特权》一篇中,作者曾写道:
不错,先生曾是第一机械工业部的常务副部长。当时在国务院所属各部委的领导干部中,像这样又有文化、又有才干、又清廉、又成熟、又激情、又有绅士风度、又有革命经历(特别是惊险异常的地下党经历)、又……、又……的干部,真是难得。自然容易引起知识女性的浪漫幻想。
深具绅士风度的革命老干部与浪漫的知识女性的恋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如果说,张洁在这篇小说中已经对传统革命者的形象进行了有意味的改写,那么,在《无字》中,这一形象被再度改写。
《爱,是不能忘记的》极力渲染的是老干部强大的精神力量,他对于女作家钟雨的吸引,他们之间“铭心镂骨”的,又高度克制的爱情。对于他的历史,小说只是简要地交待了两句:
我知道了三十年代末,他在上海作地下工作的时候,一位老工人为了掩护他而被捕牺牲,撇下了无依无靠的妻子和女儿。他,出于道义,责任,阶级情谊和对死者的感念,毫不犹豫地娶了那位姑娘。
而因为老干部在“文革”中死于政治迫害,所以,他的个人历史并未延续到“新时期”。《沉重的翅膀》中的郑子云,作者重点展现的是他在“新时期”之初力主经济体制改革的政治胆识和魄力,他与保守派的斗争,而对于他的“前史”,小说只是透过他与画家的对话简单地、高度概括地予以交代:
你知道我当初是怎么向往革命的?既不是因为看了《共产党宣言》,也不是因为看了《资本论》,而恰恰是因为看了一本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写的《爱的教育》。它使我相信并去追求真、善、美。
在以上两部作品中,两位老革命者的个人历史尚不明晰,他们行动在历史的瞬间。作为作者理想的对象化,他们集中展现了作者的理念。尽管作者说他们不是“干瘪的木乃伊,没有人性的石头,只会背诵经文的教徒”,试图“还原”一种活生生的革命者形象。然而,与其说他们代表了“真正的”革命者形象,不如说是代表了作者彼时对于革命者的想象性建构。《无字》则是对这一想象性建构的拆解。
小说对于革命者胡秉宸的革命前史和革命历史做了详尽的交待。胡秉宸出生与大富大贵的钟鸣鼎食之家,他参加革命,泰半竟是出于偶然。原本在J大学读书,准备未来走工业救国之路,然而日本的侵华战争的爆发却阻断了这一前程设计。又由于在迁校问题上去校方起的冲突,何去何从必须做一个决断。他的选择是退学当兵抗日,“参加抗日的出路不外两条,或参加蒋介石的军队,或参加共产党的军队。胡秉宸选择了共产党”。
革命在彼时是一种时代风潮,对热血沸腾的青年尤其有吸引力,谁希望自己的青春在浑浑噩噩的平淡当中度过,尤其是总处于风口浪尖上、生性喜欢冒险的胡秉宸。小说有意地提到一个细节:即便是少时在家宅大院和兄弟姐妹们玩“升官图”的游戏,他也不像大家坚持按清朝管制玩耍,而更愿意适应社会新潮,总是坚持按民国官制玩耍。而胡秉宸既然出身那样的官宦大家,对于家族以往的荣耀,同样留恋在心底,其革命动机中难免也参杂着对功名的渴望:
不要以为还在妈妈怀里的他,没有听懂马倌对妈妈说的那句话:“小少爷至少是二品戴花翎的前程。”他也没有白白站在那个老四合院的中式客厅里,对着那副“太上立德,次为立功,再次立言”的中堂出神;也没有白翻那本装在紫檀木盒子里,用素绢裱得精致讲究,彪炳胡家千古的家谱——在少年直到青年,那最影响人生走向的年龄段。
小说虽然在革命动机层面解构了经典的革命神话,但却避免了将这种解构流于浅薄。小说第二部对于胡秉宸跌宕起伏、惊险刺激、九死一生的地下党革命生涯的书写,构成了本书,同时也是胡秉宸生命中最华彩的篇章、段落。作为革命者的胡秉宸对革命信仰可谓至忠至诚,在他的地下工作生涯中,作为情报员,不知碰到过多少随时可能掉脑袋的时刻。不论在营救自己的战友或深入敌人内部探取情报,或完成党交给他的、难度大到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他临危不惧的献身精神、舍己救人的无畏精神都被书写得淋漓尽致。世家子弟出身的胡秉宸,就在这样年复一年的考验中成长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在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直面死亡的灵魂凝练为“人之精华”:
不论对女人或是对革命事业来说,一个崭新的、魅力无边、光芒四射的胡秉宸,就在这一瞬创造出来,那正是信仰之魂造就出的人中精品。
此后,积胡秉宸一生的修炼、一生的功力,也没能超过这一刻的幻化。
如果说过去的胡秉宸只能用一个“俊美”了结,那么这个与死亡面对面的遭遇战,就为他进补了凛然、毅然、决然,他的面貌甚至精神,也在这一刻从俊美蜕变为英俊、坚卓。
当然,革命对个人的巨大改造也不限于此。小说也书写了知识分子胡秉宸与革命政权的隐在冲突和自我克服。参加革命之前的胡秉宸恃才傲物、桀骜不驯,如一把锋利的刀刃,到了延安之后才渐渐收入刀鞘。他接受的教训诸如,看望一位遭受批判的朋友而自己也被迫做了长时间的检讨;不能自由选择,而被组织干预的婚恋;以及因对领导论及国共两党可以“政治上有个互相的监督”之说,而从依靠对象变成了批判对象。教训不多,不过二三,却已涉及人际交往、婚恋与言论等为人处事的方面,对胡秉宸改弦更张如何做人,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从此,“胡秉宸常常收敛着自己,并且非常过分,几近病态,甚至失于矫饰”,然而骨子里却依然恃才傲物。革命同时也是对个人出身品味的改造,小说中反复写到世家子弟胡秉宸吸食一碗臊子面的细节,“在这一碗臊子面的大酸大辣中,胡秉宸感到他与延安已经密不可分”。
《无字》补写了《爱,是不能忘记的》与《沉重的翅膀》中老革命者/共产党人——精神之父/恋人的革命史和革命前史,使之前有些虚化的这一人物谱系有了历史的纵深度。《无字》更改写了这一人物谱系的“后革命”历史,并且是沿着《爱,是不能忘记的》和《沉重的翅膀》所分别开启的情爱与政治的方向。
在《沉重的翅膀》中,作者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改革派一边,作者并且以高度的道德热情去歌颂这个人物,而给他的对手田守诚派,那些政治上的保守分子和投机分子,以全然负面的道德形象。作者以新/旧、进步/落后、改革/守旧的二元对立的改革故事呼应了“新时期”文学“文明与愚昧的冲突”的总主题。①见季红真《文明与愚昧的冲突》一书中对于新时期小说的基本主体的分析概述,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作者对郑子云等改革者的高度认同,代表着对历史发展方向的确信,也包涵着“前进”力量的代表者们的道德自信。然而,正如一种批评意见所指出的,改革的道德性在于它的历史进步价值,历史道德并不等于某个个人的道德品质,所以,“当作者几乎已把改革家与有道者划上等号,所有的改革家与最终赞同改革的群众都是些道德品质卓越的人物或者单纯善良的不幸的人们,而那些反对改革的人也全是道德品质上的低劣人物、鄙俗丑怪时,这就已经把历史道德降格为个人的道德品质了,把历史进步庸俗化了”。②乐铄:《迟到的潮流——新时期妇女创作研究》,第201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这也就是为什么郑子云这一形象给人印象平淡的原因,他仿佛具备了超越历史的优良品质与道德内涵,却也因此而失去了历史感——他就如历朝历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
而在《无字》中,作者淡化了政治观点的分歧,而仅仅将之视为一种权力的博弈:
的确,有人正在利用机构改革之机进行权力再分配,何况他又捅了那些宗派分子的马蜂窝,而他们轻轻一反手,就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革命的年代的胡秉宸,对革命怀抱的信仰足够真诚,“那时候革命前景并不十分看好,也没有必然成功的保证,为革命作出任何牺牲都不具有‘投资’的性质”,革命意味着负担、危险的工作和无条件的服从。然而,在革命成功之后,原初的革命理想,在丹尼尔•贝尔所谓的“革命的第二天”发生了深刻的变质:
革命的设想依然使某些人为之迷醉,但真正的问题都出现在“革命的第二天”。那时,世俗世界将重新侵犯人的意识。人们将发现道德理想无法革除倔强的物质欲望和特权的遗传。人们将发现革命的社会本身日趋官僚化,或被不断革命的动乱搅得一塌糊涂。③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第75页,赵一凡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
小说一旦将政治观点的分歧还原为一场发生在“革命的第二天”的,围绕着政治权力和利益的争夺时,历史的崇高与正义性便消失了,胡秉宸也便失去了道德优势。“官场如战场”,“与其说政治像女人那样多变,不如说像男人那样多变更为确切”。佟大雷固然卑劣,围绕着“那位”的利益集团固然各自心怀鬼胎,然而胡秉宸的失势不过是机遇使然,是官场上司空见惯的人事浮沉,或如胡秉宸的父亲早就帮他算过的那“一步官运”今已走完。更加之他躲避政治打击,却让无名小卒、情人吴为为他身陷重围、左冲右突,也未见得比他的政敌来得更光明磊落。
《无字》对于精神之父/恋人的更大改写则是他的性爱史。胡秉宸与原配夫人白帆的结合,却并非再是出于“道义,责任,阶级情谊”,而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与性欲的满足。他与吴为的相爱也不再是爱人之间的“呼唤与被呼唤”,倒像是“勾引与被勾引”。如同《爱,是不能忘记的》一样,《无字》也书写了两人的恋爱场景,两人基于文学艺术的共同爱好与精神交流。然而,对于胡秉宸,这倒像是勾引女人的手段伎俩——一句秦少游的词句便缴了吴为的械,被吴为引为同类,后来却发现他们的趣味相投不过是表面而已。胡秉宸对于婚外恋情的态度,与其说是克制,不如说是谨小慎微地再三掂量与权衡。当吴为成为著名作家之后,天平便迅速向其倾斜。胡秉宸是不甘沉寂的政治人物,在退出政治舞台之后,进入与吴为的情爱。这一爱情,不但对他那个阶层是“新生事物”,由于他和吴为的背景,也成为当时社会的一个小小的“新浪潮”。胡秉宸自然将这场恋爱上升到政治高度,将单纯的男欢女爱加进许多社会内涵。但与吴为结婚之后,他却难以面对男女关系的失衡,“他想起那个娶了穆桂英的杨宗保”;更无法面对吴为如X光般审视的目光。同时也因为老来寂寞,与吴为的恋情使他失去了他原有的人际网络,便想重回白帆的身边,恢复旧日的生活。于是又以与当年同白帆离婚的方式,逼吴为离婚。而他用以对付两任妻子的,都是男权社会最富有杀伤力的道德武器,痛斥妻子为“破鞋”,“偷人,养私生子”。
作者以犀利的笔触揭露了这个男人的善变的同时,也暴露了他的颓败。多年来,他在身体上早已失去了男人的伟岸,从无法在身体上带给吴为满足,却靠着吴为善意的谎话,维系着一个男人的神话。而当他与吴为离婚,与白帆复婚之后,他却再三地偷偷前来造访吴为,并将一只男性助勃器放在吴为家,以图重修床第之欢。当他在吴为家禁不住又亲吻了吴为,吴为却对这一吻起了疑心:
就在这个门槛上,吴为再次研究胡秉宸。时间很仓促,地点也不对,有点像濒临死亡的人在极其短促有限的时间里,飞速回首一生。
……
这个在藏满线装书院子里出生的男人,与她离婚后的所作所为,包括这一吻,如果不是狎妓心态,又该如何解释?
出生地是一个人的重要之地。
在那种院子里出生的男人,除了他们的母亲女儿,心目中理想女人,顶好又堪实用又堪把玩,类似陈圆圆、董小宛、苏小小那样的女人,连卓文君都不是,更不要说李清照。
最终,吴为将胡秉宸对她的态度锁定为一种“狎妓心态”。这是有着漫长悠久的父权/男权文化的余荫,最终将新中国的知识女性吴为淹没,令其窒息、疯狂。小说对吴为的发疯有着极为精彩的描写,一如鲁迅的狂人在中国的历史古书中读出了两个字“吃人”,吴为在发疯之际,先是从洗澡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许多大而黄的牙,她拿起凿子和榔头,一块块敲碎了这些压迫她的黄牙;在她从容不迫地干完之后,转头一看,又发现一个头戴纱帽、身穿朝服的男人走了进来。
那男人的脸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无,只光板一张。光板上纵横地刻满隶书,每笔每画阔深如一炷线香,且边缘翻卷。
这张刻满隶书的脸板,无声无息地跟踪着她,与她一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就转身俯向那张脸,问道:“让我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字?”
可她怎么看也看不懂。
头戴纱帽、身穿朝服而满脸刻满隶书的男人,从中国历史深处走出来,从一部父权/男权的文化中走出来,知识女性吴为却看不懂那些用隶书所写的字。她终于无法进入一个父权/男权社会用语言符号所建构起来的象征秩序,于是便只能归于疯狂的沉默。
在吴为如此这般的审视之中,胡秉宸——来自张洁的理想男性谱系轰然崩塌,她从此彻底走出了对男性的迷情,终结了此生对于男人的求索。而作者张洁也以《无字》彻底告别了多年的“寻父”之旅,在对精神之父/恋人的丝丝作响地解剖之后,她从恋父转为审父。不仅审视了作为“这一个”的五百年一遇的极品男人胡秉宸,也审视了他身后拖曳着的长长的父权/男权历史,并最终从根本上审视了作为性别的“男性”。
二、弑父的辉煌
《无字》重点写了两位男性,除了作为精神之父/恋人的胡秉宸,还有作为肉身之父的顾秋水。多年以来作者生命与作品中的那个肉身之父的缺席/匮乏,在这部作品中得以补足。两者共同构筑了“父亲”的全部历史。作为男性的顾秋水与作为男性的胡秉宸尽管出身天壤之别,却多有类似之处,诸如对于女人的把玩心态:
……所以顾秋水,或是说男人,果真需要一个有共同语言的女人作妻子吗?从胡秉宸后来的实践,也很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可能正是因为他和吴为之间有太多的共同语言,反倒让他不好受用。
他们都是千年的父权文化所结出来的果实,然而这两粒果实毕竟有许多不同。顾秋水这个木匠的儿子,出身低微,也缺乏胡秉宸那样远大的革命前程,他所能倚仗的,只能是作为男人的江湖义气。他参加东北军,并成为包天剑将军的一名清客,跟随着主子走南闯北。在一个天下大乱的时代,各路军事力量此消彼长、纵横捭阖,东北军本来就需要待价而沽,找一个好主子,而身为包天剑的手下,顾秋水所能做的便是当好一个奴才。因而在实际的社会身份中,顾秋水的男性主体地位并未确立,在权力关系中处于阴性的位置,并最终被主子抛弃,如一名弃妇。这样的男人如何能承担起作丈夫/父亲的职责呢?他对于叶莲子的抛弃,固然因为男性的喜新厌旧,也更因为命运自身的颠沛流离、不由自主。作为奴才被主人抛弃的顾秋水与作为女人被丈夫抛弃的叶莲子,其命运具有同构关系。正如荒林在对《无字》的解读中的一个重要的发现,她认为在《无字》所描绘的这个风云变幻的世纪,外来的侵略已经剥夺了中国男人的父权/夫权,他们暂时已不是女人的主子了,他们在为自己的身份奋斗,因而不必高估了中国男权的实力:
传统中国社会中的男权是强调男人对于女人的占用,以及男人所持有各种各样特权,在《无字》中所写的,恰恰相反,是男人们权限的殇失和对于女人孩子的不负责任——由于无权而压根不能担当责任!造成叶莲子母女悲欢离合的罪孽并不是顾秋水是一个大男子主义者,事实上顾秋水更像一个可怜的女人,为了他的主人他奉献了一生而最终担当不了妻子女儿的点滴责任。甚至于自己也需要别的女人供养。大男子主义在《无字》中并没有早年曹禺《雷雨》和《原野》中所表现的那样,充满力量、专断而无情。倒是所有男人在《无字》中体现了前所未有的不负责任、疲软、苟且和无能。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中国式的女性经验表达,需要我们从理论上认知并阐述。①荒林:《重读张洁〈无字〉》,《文学报》2004年9月9日。
荒林的这段论述富于洞见,如果再往远了说,五四本来就是一个文化上的弑父时代,女儿们与儿子们结成了同盟,向父权社会宣战。然而作为一种历史的惰性,父权文化的幽灵阴魂不散,随时准备反攻倒算。就如《无字》中的顾秋水,他固然丧失了社会男性主体身份,处于被占有/被抛弃的弱势地位,然而,在家庭内部,他仍然享有占有/抛弃妻女的权力,而且,他在社会上越是无力自主,他在家庭中便越是粗横专断。仿佛是一种逆向的补偿心理,他越是感觉到他的卑微软弱,他便越是要在家庭生活中比他更弱势的女人施虐。《无字》中最震撼的场景之一,是顾秋水流落香港时,在同一屋檐之下,当着前来千里寻夫、寻父的妻女,与下人阿苏的性爱大战,以及在赤身裸体的状态下对妻女大打出手,暴力相加,并给小女孩吴为留下了终身性的心灵创伤:
一心想做上等人却永远也不是上等人的顾秋水对叶莲子的暴力,不过是男女间微不足道、经典非常的一个小节,吴为却固执地保留下它毁灭性的颜色,不肯退色,不肯放弃。她从来不曾忘记追问:为什么上帝在制作男人和女人的时候,先就制作了他们体力上的不等,从而让她们在暴力面前毫无抗衡、反手的余地,惟一能做的就是俯首贴耳的“苦挨”,畏惧地束手待毙?
……
从此,吴为就将对手无寸铁、毫无反抗能力的弱者施暴,视为人性中卑鄙无耻的极端、极至,甚至是男人卑贱懦弱的极端、极至——当他们无法直面人生的时候。
更有顾秋水两胯之间,那个随他跳来跳去、拳打脚踢,滴溜当啷、荡来荡去,说红不红、说紫不紫,丑陋无比的东西又是什么?
吴为实在猜不出来,最后把它归结为暴力——既然它随顾秋水的暴力而来,自然就是那暴力的一个部分。
吴为将男性的无耻暴力归结为两胯之间的阳具。于是,小说便改写了弗洛伊德的经典论述:女性的阉割焦虑是源自她们对阳具的嫉妒。吴为对于男性的仇恨恰恰是源于自小对阳具的暴力体验,从此恰如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她对暴力既仇恨,又敬畏、依赖。小说在精神分析的层面对女性吴为的“恋父”作了深刻的剖析:
在很长一个人生阶段,她都没有放弃寻找一个男子汉的梦想,妄图依靠那个男子汉战胜她对男人的恐惧,结束她对男人的审判,推翻她对男人的成见……却一次又一次陷入绝境,最后只好落入与男人势不两立、孤走天涯的下场。
当与胡秉宸相爱之后,吴为潜伏下来的精神审判又开始浮升,并带着更加老辣、成熟的眼光。当她心目中男人的最高典范胡秉宸也让她感到不过尔尔之后,她竟以此报废了所有的男人。而事实上,这一切都是源于父亲顾秋水带给她的童年创伤,因此,“她真正的敌人其实是顾秋水”。吴为一生都在等待对顾秋水报仇雪耻的机会,终于,顾秋水临死前,吴为断然拒绝了带着女儿禅月去看望的请求。
在吴为与顾秋水的有数交往中,他们甚至可以说是做了朋友,可她始终没有忘记报复他。在他找不着机会报复他的时候,他们就是朋友;一旦有了报复他的机会,绝不留情。
想着顾秋水躺在床上如何企盼不到他和禅月的情景,吴为竟也有了嗜血的快意,从这一点来说,他不愧是顾秋水的女儿。
……他们仍然像仇敌那样不能对话,并且在他们最后的会面中,吴为终于找到了报复顾秋水的、与手刃无异的方法。
也就是说,他们在最后一次会面中,同归于尽了。
张洁小说中的“父亲场景”历经了这样一个演变:它始自对于理想男性/父亲的寻找与爱恋,经过对理想男性的审视,而终结于一个弗洛伊德理论所无法完满解释的女性的复仇心理与弑父举动。“如果说男性天生也隐匿着弑父的冲动的话,那只是为了替代父亲的角色;而女性的弑父则是反经典精神分析学的,它来自女性主义,来自成熟的女性对父权制的反抗,也就是站在女性主义立场通过对经典精神分析学所作的颠覆,来达到对女性的再度确认。”①王又平:《新时期文学转型中的小说创作潮流》,第502页,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然而在《无字》象征性的“弑父”场景中,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却是无比惨烈。对父亲的仇恨无以释怀,它们随着吴为一起发疯、一起灭亡。对“父亲”的仇恨、反抗隐含在一个主体的二元结构中,并构成了主体的一部分。它通过以暴抗暴,以毒攻毒的方式,复制了父权/男权文化的逻辑,并深刻地内在化。激烈的反叛者常常是那些曾将既存秩序深刻内在化的人们,他们常常比某些顺民更为紧密而痛楚地联系着权力结构,他们在反叛秩序的同时,也是在与自己厮杀拼搏。于是,对父权/男权的复仇便只能以一种如此惨烈的同归于尽的方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②小说《梦到好处成乌有》的结尾处写道:“……她手腕上的玉镯,已化为碎段,散落在卡普里的土地上。正应了中国一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老话。”见《张洁文集》第四卷,第268页,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然而,父权制的阴影事实上已经阻断了一个女人的成长,吴为最终归于疯狂与死亡,在她之内,一个女性主体的更新终于未能完成。
但无论如何,书写绝望毕竟是大勇者的行为,张洁以笔为刀,在文本层面所完成的弑父行为,仍不失为一次辉煌的壮举,正如法国女性理论家埃莱娜•西苏所说:
一旦他们的文化和社会的“受压制者”返回,那就是一种爆炸性的、彻底毁灭的、令人目瞪口呆的返回。这返回带着一股从未被释放过的力量,它可与最可怕凶险的镇压力量相匹敌。因为男性生殖器崇拜终结之时,妇女们将或者已经被消灭,或者已经升腾至最狂暴的辉煌顶点。①范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张京媛主编:《当代西方女性主义批评》,第20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三、别了,父亲
考察中国现当代女性写作中的“弑父——寻父——恋父——审父”主题的变迁,是一件有意味的事情,我试着描绘出一条相对清晰的线索。
中国第一批现代意义上的女作家,诞生于五四时代,这个中国有史以来罕见的“弑父时代”。如果说,“辛亥革命”是一场政治上的“弑父”——推翻统治之父皇帝,那么,五四新文化运动便是发生在文化和思想领域的象征性弑父行为。此时,女儿们是作为儿子们的同盟者,共同站在专制的父亲的对立面。在那样一个狂飙突进的个性解放的时代,勇敢地从封建家庭出走的女儿,“父亲的叛逆之女,母亲的不孝之女,新文化的精神之女,是‘五四’作家创作中隐在的共同自我形象”。②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第14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白薇的戏剧《打出幽灵塔》便是一个弑父的故事,剧情发生在一个土豪劣绅之家,父亲胡荣生为了霸占养女(实为亲生女儿)萧月林,而阻止其子胡巧鸣与萧月林相恋,终于导致了激烈的父子冲突,父亲杀死儿子,而最终女儿为了报仇,也开枪击毙了残暴的父亲。父女之间的冲突不仅是父辈与子辈之间的冲突,也是性别之间的冲突。作者白薇本人也命运多舛,出身于父权十足的家庭,在父母逼迫下很早就出嫁了。被丈夫和婆婆百般虐待后,毅然出逃,做了一名勇敢的“娜拉”,只身前往日本留学,后陷入痛苦的恋情不能自拔,身心都饱受伤害。仿佛作为对鲁迅“娜拉出走后怎么办”的疑问的回答,白薇在自传体小说《悲剧生涯》中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这样写道:难中挣扎,度着深深地想前进的长长的悲惨生活。③白薇:《悲剧生涯》序,第1页,上海:上海生活书店,1936。
这篇东西,是写一个从封建势力脱走后的“娜拉”,她的想向上,想冲出一切的重围,想争取自己和大众的解放、自由,不幸她又是陷到什么世界,被残酷的魔手是怎样毁了她的一切,而她还在苦
与白薇同为左翼女作家的丁玲,以《莎菲女士的日记》初登文坛便引起巨大反响,她呼应了那个时代个性解放的主潮,被茅盾称为“是心灵上附着时代的苦闷和创伤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绝叫者”。无父无母的莎菲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一任自己消沉颓废,作者丁玲却走上了革命之路,她来到延安,追寻革命之父。她很快度过了与革命政权的冲突磨合,成功实现了文学话语的转型,创作出了为她赢得巨大声誉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此后,虽历经沧桑,却至死未解革命的情意结。
一九四九年,伴随共产党政权的确立,新中国确乎进入了其现代化进程的一个天翻地覆的时代。在政权、经济、法律意义上的妇女解放,几乎与这一政权的建立同时发生。这一政权同时呈现为一种新的父权文化的确立。党占据了那个绝对的“父亲”的位置。杨沫的半自传体小说《青春之歌》可以视为一部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手册,但它同时也是一名知识女性的成长历史与寻找精神之父/恋人的历史。“作为革命党人、知识分子领路人出现的卢嘉川,他对于林道静——一个女人/知识分子所占据的是‘五四’运动(或曰一次‘历史性的弑父行为’)之后,‘父亲’/至尊者的空位”④戴锦华:《青春之歌——历史视域中的重读》,唐小兵编:《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增订版),第204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他用革命文学作品(《铁流》、《毁灭》,还有高尔基的《母亲》)和马列主义理论著作(《国家与革命》、《反杜林论》、《哲学之贫困》)取代了小资余永泽所津津乐道的“资产阶级”文艺(《战争与和平》、《悲惨世界》、《茶花女》、《娜拉》等等),从而成功地占据知识女性林道静的恋人/精神之父的位置。①见李杨《50-70年代中国文学经典再解读》第三章《青春之歌》,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3。他始终如一位循循善诱的父兄,因而两人的关系必须绝对的纯洁,在这段潜在的爱情还未表露之前,卢嘉川就为了党的事业牺牲于敌人的监狱。
“新时期”之初,中国女作家们在文本内开始了一次集体的“寻父”活动。戴厚英《诗人之死》中的余子期、遇罗锦《一个春天的童话》中的何净都是老革命者的形象,他们仍然占据着那个精神之父/恋人的位置,而张曼菱的《星》中那个博学的苏老师,甚至刘索拉的《蓝天绿海》中“我”几次给丁先生打电话的情节中,也透露出了这样一种对于长者的依恋的心理。在王安忆的《雨,沙沙沙》中,少女雯雯因为在雨中的车站邂逅了一个男人,而再次确认了自己的理想。一如《青春之歌》或者《红色娘子军》,男性角色仍然充当着引导者和先觉者,占据着精神之父/恋人的位置。
仍然是王安忆,较早地踏上了“审父”之旅。一九九〇年那篇具有振聋发聩效果的《叔叔的故事》中,王安忆通过“元小说”的叙事手段,拆解了一代文化英雄的代表叔叔——父辈的神话,那个环绕着理想光圈的受难者/启蒙者的镜像不过是一场虚妄。在文本之内,叔叔打败了自己的儿子,而他却被文本之外的作者冷眼审视:“将儿子打败的父亲还会有什么希望可言?”但紧接着,王安忆又写出了另一篇《乌托邦诗篇》,在对“那个人”(陈映真)的深切怀念中,作者又再度踏上了寻父之旅,寻找一种理想性精神的依托。
铁凝出版于二〇〇〇年的长篇小说《大浴女》中,审父也是作为中心的主题之一。主人公尹小跳反省了自己的幼稚的爱情经历,更反省了方兢这个文化英雄。当尹小跳还是个清纯的女大学生时,方兢已然是受难后归来的文化英雄,又一个精神之父的形象。这个人物令我们不由想起张贤亮笔下的章永璘,同样是通过吸引诱骗女人来恢复/证明自己已然丧失的性能力。《大浴女》是对这个潜文本的反写,揭穿了精神之父/恋人的无耻面目。“这是一次优雅的解构,也是一次致命的反省……也许这种质疑还可以放大到象征意义层面加以解读,它导向关于八十年代中国文化理想的反思。”②陈晓明:《现代性的幻象——当代理论与文学的隐蔽转向》,第184页,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
在更为年轻的一代女作家,如陈染、林白——张洁们的女儿辈那里,也是充满着恋父与弑父的纠结。在陈染的作品中,“父亲”般的男性形象是她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一个有机构成,如《与往事干杯》中“比我大将近二十岁的男人”、《无处告别》中的气功师、《嘴唇里的阳光》中的孔森医生、《私人生活》中的T老师等。在陈染的表述中包含着一个矛盾:“我知道我自己,我就是想拥有一个爱恋的父亲般的男人”(《私人生活》),然而另一方面,“父亲们/你挡住了我/……即使/我已一百次地长大成人/我的眼眸仍然无法迈过/你那阴影”(《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在《私人生活》中,作者设置了一个象征性的弑父场景:“我”拿起剪刀直奔父亲的毛料裤子,将其剪得稀巴烂,而“我”的手臂竟感觉到“某种高潮般的冰凉的麻”。
《私人生活》中的另一个场景也别具意味:“我”与禾寡妇在倾心交谈时谈论到了《方舟》,禾寡妇“滔滔不绝地对我诉说读《方舟》的感想,我不住地点头”。一种性别间的认同感在女作家之间展开,一种不断开掘的主题则是关于“父亲”的书写。在长达三十多年的创作历程中,张洁的创作完整地呈现了寻父——恋父——审父——弑父的过程,这样的演变过程无疑对一部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史具有特殊的意义。它上承自共和国革命的父权体制下女性的心理结构和文化位置,而最终完成了对这一结构的解构和对这一位置的颠覆。它意味着作者如何顽强地对父权文化进行正面强攻,如何痛苦而又决绝地除掉早已内在化于自身主体结构的父权文化的基因,并勇敢地将这一痛彻心肺的过程展示给世人看,以启示后人。作为女作家的张洁,其性别意识的觉醒和发展过程,几乎可以视为是一部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化史的缩影。她那不光是先觉者,并且是重要的承前启后者的作用,奠定了她在女性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
张洁对于父亲的追寻/弃绝同时又兼具其他的社会文化象征意义,它代表着一代精英知识分子对于“现代性之父”从追求到反省的过程。借用杰姆逊话说,在张洁那里,民族国家的寓言与个人的“力比多”相互渗透纠缠。张洁笔下的精神之父/恋人无疑是高度理想化和符码化的,他们被界定为“真正的共产党人”,他们“具有人类一切美好的素质。他热爱,他向往,他同情,他无私,他献身,为大家,也为自己心爱的人”;他们是一些“不是因为看了《共产党宣言》,也不是因为看了《资本论》,而恰恰是因为看了一本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写的《爱的教育》”而向往并投奔革命的人。这个父亲形象代表了张洁等一代知识分子对于革命(共产主义理想)的想象,对于西方现代文明的向往,对于现代性的追求。伴随着作者寻父/审父这一变化的,是她对于“现代化”这一意识形态宏大叙事(“一个关于浪漫的梦想”①张洁《只有一个太阳》的副标题。见张洁《只有一个太阳》,北京:作家出版社,1989。)的拆解,也是她对于二十世纪中国现代性历史的反思。本文即以《无字》结尾处的一段评述二十世纪的话作结:
充满无耻谎言、幻想冒险、挥霍无度、实验挣扎、骚动浮躁、彷徨不安、无所适从、无可救药、忧郁没落、蛊惑人心、自相矛盾、希望失望、信口雌黄的骗子、残酷血腥的杀戮、对自身环境毁灭性的破坏、支离破碎的学派(再没有任何一个世纪,像二十世纪充满那样多的理论、学派)……的二十世纪,终于过去了。
【作者简介】饶翔,文学博士,《光明日报》文艺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