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叙事的承续与对接
——浅谈格非“江南三部曲”对中国传统叙事的回归
2016-03-18刘煜
刘 煜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传统叙事的承续与对接
——浅谈格非“江南三部曲”对中国传统叙事的回归
刘煜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摘要]从早期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追捧开始,格非始终没有停止过对于当代文学发展道路的思考与探索。而十余年之后,格非的创作在叙事上明显的体现出了向传统叙事靠拢的趋势,其系列作品“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则更是在叙事时间、叙事视角和叙事结构上开启了其对中国小说叙事传统的回归征程。
[关键词]格非;江南三部曲;叙事模式;回归传统
格非无疑是一个对历史有着冷静思考的作家。从以清末革命萌芽为背景的《人面桃花》到以人民公社化运动为幕墙的《山河入梦》,再到以新时期为布景《春尽江南》,格非总能以其作家所独有的敏锐感和责任心将那些埋没于光阴沉淀里的岁月重新发掘出来。对于历史过往的书写,既是格非个体情感表达的选择倾向,对读者来说也是一次幸运的自我梳理。内容层面上的怀旧从来就不是格非这类拥有“先锋”特质的作家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其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的系列作品“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以下简称为《江南三部曲》)则是在叙事观念上开启了其对中国传统小说叙事的回归征程,这也使得那些曾经存在于《红楼梦》《三言二拍》以及其他中国古典小说中的讲述方式又再次投射到了格非的写作中。
一、完整叙事与悲剧意识
与革命历史叙事“片段式”的展示过往岁月所不同,在人本主义的感召下,中国传统叙事往往更偏重于对个体生命经历的完整化呈现,并通过个人命运的起伏来隐喻朝代的兴衰,暗示时代的变迁。完整化叙述因其特有的“叙事长度”使得因果循环的中国传统思维逻辑有了整体化的展现,同时也折射出浓厚的悲剧式的美学色彩和叙事结构。例如,《三国演义》的“由分到合”,《水浒传》的“由聚到散”,《红楼梦》的“由盛到衰”。亚里士多德说,“悲剧是对一个完整划一,且具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1](P74),与此同时,“完整的长度与因果连接,必然会造就更长和更大的历史修辞,构成为老子所阐述的‘无—有—无’的逻辑构架,这是中国人对宇宙万物规律和历史人生的认识的基本逻辑。在这一逻辑的支配下,悲剧与伤感成为了中国人‘完整长度叙事’的基本美学格调。”[2](P181)
以生命的从无到有、从有到无来暗喻时代社会的兴盛繁荣和平淡没落,是格非《江南三部曲》中所蕴含的重要的叙事基调。无论是《人面桃花》中陆秀米的“禁语”,还是《山河入梦》中谭功达的殒命,亦或是《春尽江南》中谭端午对生活的绝望,尽管他们的命运有着不同的表现方式,但其生命轨迹所演化出的本质都是一致的。曾经的陆秀米有过坚定的革命信念,曾经的谭端午拥有过乌托邦式的建设蓝图,曾经谭端午满怀过诗意理想,但这些曾经美好的事物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湮没在了岁月的斑驳中。每个人命运的浮沉都与时代的起落紧密相连,而这一家族殊途同归命运的先后衔接则构筑起了历史演变的悲剧式循环。格非的小说“在总体结构上,在整体的修辞与笔法上,更加自觉地对应了中国传统叙事的结构与修辞,我们可以清晰地读出在《三国演义》、《水浒传》和《金瓶梅》中都可以看到的‘分—合’、‘聚—散’、‘色—空’的结构模式,虽是形式各不相同,但它们的质核却是一致的,这便是在《红楼梦》中达于极致和典范的‘梦的模式’,其‘盛极而衰’的、‘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历史终结论与命运循环论模式。”[3]在“三部曲”的第一部《人面桃花》中,格非对陆秀米一生坎坷起伏的波折命运线索展开了完整化的叙述,从青春期伊始到适龄出嫁,再到出嫁途中为匪徒所劫持而囚禁于不知名的小岛。在亲眼目睹了看似阴差阳错实则早已注定的帮派内斗惨象之后又远走东洋,并在那里第一次触动到了革命新思想所放射出的光芒。这之后,秀米的命运轨迹直转而下,从回到普济开展革命事业到革命失败被捕,再到出狱后选择(亦或是“被选择”)禁语不言并最终在参悟生死过往的思索中死去。在《人面桃花》中,格非以对陆秀米一生完整化的讲述,传达出了对于生命有限与世事无常的慨叹。在《人面桃花》的结尾处,格非这样写到“这温暖的阳光下,冰花正在融化。它一点一点地,却是无可奈何地在融化。这幅正在融化的冰花,就是秀米的过去和未来。冰花是脆弱的,人亦如此。”[4](P323-P324)而在《春尽江南》的结尾,也有类似的表述“在或者不在,都像月光一样确凿无疑”[5](P376)完整的叙事长度传递出的是“惯看秋月春风”式的豁达,亦或是无奈。超长时间叙事跨度使得《江南三部曲》的讲述呈现出了自然平和的状态,而以个体的完整生命长度为叙事单位的传统叙事方式则让文本流露出了“反进化论”的循环模式,显现出了中国古典哲学的伤感主义情怀和悲剧美学意义,同时也更契合了国人的阅读心理和审美判断。
二、全知视角与整体审视
“说书人”以及与其相对应的“说书”模式,决定了中国古典小说的内容多以全知全能的全知视角来展开叙述。同时,全知视角的使用也有助于让文本所要表达的,由多种斗争、妥协以及权衡所构成的复杂社会场域不被还原为简单的二元矛盾对立,进而让浮世绘般的时代变幻变得丰富多彩起来。所谓“描摹世态,见其炎凉”[6](P125),即是如此。全知视角是一种特殊的文本叙事方式,它以其独特的角度与目光审视文本所要表述的世界。而作为写作者讲述故事与情感体验的叙事方式,全知视角的功能却不是仅仅局限于写作视角本身,其更深层次的意义还在于为读者拓展出一种有别于限制视角的广阔视域,这之中亦不乏作者本人卓越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以及作者凝视世界和现实的立场与标准。而对于格非来说,他乐于以全知的视角对人物性格进行相对温和的刻画与展现,从而避免了将极端化的感情因素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他更善于站在老百姓的立场,用区别于庙堂叙事的民间视角来对历史进行小写复数化的反思与审视,将他对历史的思考和态度熔铸在世情化的世俗谱写中。
文本叙事视角的选择,就其表层结构之下的深层意义而言,是小说家写作态度的间接体现。小说家在其创作的过程中,将其对于人生、对于群体、对于历史和世界的感知熔铸进了其创作的作品中,而这一切,又是通过外化的文本叙事方式来展现的。表面上看,在“江南三部曲”中,格非是选择全知的视角来讲述三代人追寻本心的爱恨历程,而在更加深入的层次来考察则可以发现,作者的真正目的并不局限于此,其终极目标还在于深刻挖掘这些人所生存的时代以及滋养其性情的文化,这是作者与文本之间的精神契合点,也是作者内在精神体验的外在显现。在笔者看来,“江南三部曲”中的全知视角还是相对比较温和的 ,作者格非只是将故事本身平和的叙述出来,并没有做价值选择层面上的是非判断,但尽管如此,我们却依旧可以从中体会出批判的意味。举例来说,在《人面桃花》中,革命先行者张季元对于革命有着特殊的理解,他认为的“革命”,就是“‘在未来的社会中,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也是自由的。他想和谁成亲就和谁成亲。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和他的亲妹妹结婚。’‘照你这么说,整个普济还不要变成一个大妓院啦?’‘大致差不多。’张季元道,‘只有一点不同,任何人都无需付钱’。”[4](P41)这也正是在全知视角下格非所要力图提出的困惑所在,即传统的被破坏是否一定意味着历史的前进,而“革命”的胜利是否就一定可以推动社会的进步?在格非看来,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不然无法解释为何“革命”胜利后,依旧有白庭禹、徐吉士等人的存在。整个20世纪的中国革命已经明确的告诉我们,现代化的时代是一个充满了悖论色彩的时代,我们几乎无法寻找到一种可靠的方式来确认时代与我们的生存意义。实践也早已证明,生产资料的无限丰富并不能带来精神世界的无限富足。“有福的过失或快乐的堕落在多大程度上支配着我们的生活抑或是虚拟着我们阅读的文本,究竟什么是生活的真实,什么是生活的符号,我们的迷惘,困惑与不解可能正是来自于两者的难以区分。”[7]可以说,格非的《江南三部曲》既带有话本小说的传奇色彩,但也不乏先锋特质的叙事方式,在充满曲折情节的同时也阐释出众多的哲学性思考。但必须明确的一点是,格非选用全知视角的目的绝不是单纯的构筑起其笔下的世俗社会,而是建筑在“世态炎凉”之上的对于革命,对于历史的整体性思考和把握。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完成了一个整体性的巨大的历史修辞,写出了一个中国传统的世界观、生命观、文化观和历史观”。[8]
三、情节中心与传奇演绎
自唐朝以来,中国小说开始进入了成熟发展的阶段,以唐传奇为典型的叙事文体开始成为小说叙事的主流。所谓传奇,即是指对于异事奇闻的记载,带有着鲜明的“新奇”化色彩。如若从史学意义的层面考察开去,作为中国小说走向成熟的标杆,传奇则不仅是唐代出现的一种小说体例,更是作为一种重要的叙事类别而对中国传统叙事模式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无传不奇”的传奇叙事具备以情节为中心的叙事结构模式,是作者细针密缕撰写出的故事情节。而“人物性格的宿命性、经历的命运感与一波三折,是传奇叙事中最为强调的,巴赫金曾经反复强调‘传奇时间’叙事中的这种特性,对于中国传统叙事而言,其属性是接近的。人物的命运感常常超出生活的逻辑,但却每每符合艺术的逻辑,符合人物自身的性格逻辑。”[9]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则可以说是在很大程度上承接了这种以情节为中心的传奇化叙事结构并由此折射出浓厚的悲剧意识。
《山河入梦》以陆秀米之子谭功达的“婚事”为开端,并作为文本主线而贯彻全书。谭功达先后历经姚佩佩(为谭功达所提拔)、白小娴(白庭禹等人极力撮合)、张金芳(看似阴差阳错却是宿命使然)等三个女人,三个女人伴随了谭功达三个不同的人生阶段,即从上升到膨胀,最后再到没落,并与他力图实现“乌托邦”理想的过程相互交织,使得谭功达的人生变得富有传奇色彩。秉承了母亲一脉的“乌托邦”信仰,谭功达也对实现“桃花源”的梦想充满期待。而实现理想的冲动让谭功达产生了急功近利的形而上心态,他开始无视当地的实际情况和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极端理想主义的一味开凿运河,修筑沼气池,最终为小人所累,被下放至“花家舍”。更具传奇意味的地方在于,谭功达被下放后发现自己追求多年的“乌托邦”理想早已在花家舍成为现实,那里的人们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与人为善,是“真正的共产主义社会”。然而文到此处,传奇色彩更加浓重,随着谭功达在花家舍的深入生活,他逐渐发现,看似美好的“桃花源”实际上却是依靠“反人类”的方式建设而成的,这一发现也让谭功达多年来执着坚守的所谓“理想”瞬间化为了灰烬。“有理想追求就必然暗示着可能会失败,理想的执着和这种理想在现实条件下不可能实现就会产生内心矛盾,关于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人生命运的悲剧意识就此产生。”[10]而对于当下来说,亦是如此。类似的传奇式书写在《江南三部曲》中随处可见,除上述所说的之外,还有很多隐喻式的表现,例如《人面桃花》中,“金蝉”和“瓦釜”的隐喻以及《春尽江南》中,谭端午同父异母的哥哥王元庆作为第一批患者住进了自己修建的精神病院所传达出的寓言式寓意等等。
从早期的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的追捧到如今对于传统文学叙事的回归,格非始终没有停止过对于当代文学发展道路的思考与探索。尤其是近年来,格非对传统文学的深入研究以及在此基础上创作出的《江南三部曲》,更是表达出了对于古典美学的执着追求以及对其意义内涵的外延化拓展。“好小说具备对传统的再发现和再创造,两者兼备是伟大作品的条件。”[11]换句话说,对于传统历史叙事的致敬并不意味着对先锋书写的反叛,作为相对概念的“传统”与“先锋”本身就有着相似的特质。张清华教授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历史叙事—海德堡讲稿》一书中这样写到,“一方面,中国的传统历史叙事中,其实就包含了与西方新历史主义理念想通的因素;另一方面,‘传统的神髓’也使他对历史的叙述‘元素化’了——把历史抽象为某种文化结构”。[2](P124)并且,通过对文本的细读我们也可以感知到,《江南三部曲》中的叙事方式绝不是对传统叙事的全盘复制,而是在传统回归的基础上对先锋的发扬,进而实现历史书写的传承与对接。
[参考文献]
[1]亚里士多德.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2]张清华.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历史叙事—海德堡讲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3]张清华. 春梦,革命,以及永恒的失败与虚无——从精神分析的方向论格非[J]. 当代作家评论,2012 (2).
[4]格非.人面桃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
[5]格非.春尽江南[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
[6]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7]程德培.进步的世界是一个反讽的世界——读格非的长篇小说《春尽江南》及其他[J].当代作家评论,2012,(2).
[8]张清华.传统美学、中国经验与当代文学的品质[J].当代作家评论,2010,(1).
[9]杜慧心.论“江南三部曲”中的传统叙事结构[J].当代作家评论,2014,(4).
[10]裴和平.元杂剧与明清传奇的悲剧意识及其表现形态之比较研究[J].兰州学刊,2013,(4).
[11]王清辉.超越故事与发明传统——格非《江南三部曲》解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5).
[责任编辑:舟舵]
[收稿日期]2015-11-25
[作者简介]刘煜,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5330(2016)01-007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