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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媒体语境下的当下文学:变动、危机及前景

2016-03-18龚自强

东吴学术 2016年3期
关键词:纯文学网络文学新媒体

龚自强



新媒体语境下的当下文学:变动、危机及前景

龚自强

摘要:当前我们正在进入一个以互联网为基础媒介,囊括了一切电子媒介的新媒体时代,人类也正在经历从印刷文明到电子文明过渡的历史进程。新媒体正以前所未有的尺度形塑或改造我们对世界的感知,从而改造我们的现实。新媒体语境下文学所遭受的冲击之大未曾见过,依托于新媒体的互联网文学与兀自坚守文学性追求的纯文学都在经历某种巨大的裂变,也在诉说着文学在当下的喜乐参半的生存事实。杂文学正在重新回归,互联网文学日渐为金钱驱力和娱乐至上的游戏精神所裹挟,纯文学的生存日益艰难却也难得能够获得一片碎片化的生存空间……一切的迹象表明,文学正在某种变动之中,文学的前景也因此扑朔迷离。本文以中国网络文学为案例的讲述只不过是试图切近这一文明转换的内部,去看待我们的文学的生死爱欲、可能与不能。

关键词:新媒体;互联网文学;网络文学;纯文学

新媒体时代的到来及文学之变动

曾几何时,生活在印刷文明时代的我们试图想象或重构口头文明时代的文学存在样态,却不过能够想象一些蛛丝马迹,徒然留下大片大片的空白与疑惑。现如今,我们几乎是一夜之间进入到了电子文明时代,以一八四四年美国人莫尔斯发明电报为起点,到广播、电影、电视、互联网、手机等的相继问世,只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人类就将一个新的媒介文明推进到相当成熟的程度。电子文明时代还在进行之中,它的终点或者前景仍然不甚清晰,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将是一次远甚于人类从口头文明到印刷文明的跃进的进化,它所给予人类的影响已经前所未有,更将在今后的岁月里变本加厉。从口头文明到印刷文明再到电子文明,最重要的区分度在于人类使用的媒介的改变,这提请我们注意媒介之变迁对于人类生活史的重大意义,文学作为人类生命活动的重要一环,其实更加体现媒介变迁之未曾稍弱的影响力。媒介,又叫媒体,是英文“media”的中译,这个词语由加拿大著名学者麦克卢汉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其《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一书中首创。这个被视为电子文明时代“先知”和“圣人”的麦克卢汉并进一步在该书首提“地球村”和“信息时代”这样的说法,对于眼下轰轰烈烈的此般现实,我们兴许只有对前人更加崇敬,也会心领媒介所具有的形塑和改造现实能力之强大。所谓媒介,即是指传播某种东西的载体或介质,也就是传播得以进行必须依赖的工具性的事物,但显然媒介并非仅仅是一种工具,它的无远弗届的力量或功能也使得它具有一种本体的分量,因此成为很多交往行为的根基,而非介质。备受麦克卢汉尊敬的克劳德•香农这样定义传播:“凡是某一个心灵影响另一个心灵的过程,均称为传播。书面形式和口头形式的流传当然包括在内,同时包括音乐、图像艺术、戏剧、芭蕾;事实上涵盖人类所有行为。①[美]克劳德•香农、沃伦•韦弗:《传播的数学理论》,转引自[美]约翰•布洛克曼《未来英雄》,第3页,汪仲等译,海口:海南出版社,1998。这是一个偏向于精神传播的定义,如果扩充到物质传播的层面,传播其实无所不包,媒介因此也无所不在。人类因此须臾不可离开媒介,而媒介其实从人类诞生伊始就对整个人类世界施加无往而不在的影响。

由于我们与印刷文明过于靠近,我们的各种感知已经无形之中被印刷文明的种种所塑造,这就使得我们无法想象或理解旧的口头文明时代和新的新媒体时代的文明形态。或者,我们可以认为由于我们早已被印刷文明所形塑,我们其实不大能够设想口头文明和电子文明时代——一种正在进行的新媒体文明——的存在形态,以至与之产生某种隔阂或抵触。某种程度上说,我们是印刷文明的受益者,也是它的奴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当麦克卢汉说出“媒介即信息”这样高深莫测的言论之时,人们或者不予理睬,或者不能理解,或者视之为无稽之谈,因此也就可以理解。所谓“媒介即信息”,也就是试图改变人们通常认为的媒介是传播信息的载体这样一种说法,而是将媒介视为本体,认为媒介本身就决定了信息的传播或播散的方式、状态、功能,等等。从这一向度上说,媒介就是信息,媒介是信息的裁决者或决定者,媒介的本体地位于焉浮现。无疑,麦克卢汉提醒我们去重新看待人类文明与媒介之间的本末关系。或者说,他起码开始启示我们重新思考所谓信息与媒介之间的关系,启示我们去认识媒介的本体性意义以及对于人类文明的传续的致命影响。这些见识的确堪称“先知式”的,当今我们的生活更加受制于新的媒体的出现,对这些见识也自然更能领悟。一九六九年,在回答《花花公子》记者采访时,麦克卢汉这样重申自己对于媒介和整个社会的看法:

你必须记住,我所谓的媒介是广义的媒介,包括任何人体和感官延伸的技术,从衣服到电脑。我必须在此强调的要害之处是,社会受到更加深刻影响的,是人们借以交流的媒介的性质,而不是交流的内容。一切技术都具有点金术的性质。每当社会开发出使自身延伸的技术时,社会中的其他一切功能都要改变,以适应那种技术的形式。一旦新技术深入社会,它就立刻渗透到社会的一切制度之中。②[加拿大]麦克卢汉:《麦克卢汉精粹》,[加拿大]弗兰克•秦格龙编,何道宽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花化公子》的访谈作为该书第三部“口传的麦克卢汉”的一个部分,被编入这本文集。

这里除了透露“借以交流的媒介的性质”对“交流的内容”的优越性位置之外,还包含了麦克卢汉另一个重要的观点:媒介是人体的延伸。麦克卢汉意义上的媒介几乎囊括所有,包括人类一切的文明形式,从人体的延伸的角度来看,机械媒介、艺术媒介乃至日常生活中种种的事物等可谓对人体的某种延伸。而到了电子媒介时代,按照麦克卢汉对人类媒介演化史的重新梳理所得到的线索“部落化——非部落化——重新部落化”来看,“重新部落化”的电子媒介不再是对人体某个器官或感官功能的延伸,而是对人的中枢神经系统的某种延伸了,这样,媒介与人体的关系就更加复杂,媒介对人体的影响更加深入,也在一种交互性中更加能够形塑人的感知系统。

短短一百多年,电子媒介时代已经如此深入地楔入到我们的生活当中,如今怕是再也没有人敢否认这些电子媒介对于我们生活的影响之深入和普遍了。在马克•波斯特看来,电子媒介时代还可以细化为第一媒介时代和第二媒介时代,①在马克•波斯特看来,第一媒介时代是指像广播、电影、电视等这样的由少数的制作者向广大的消费者传送信息的媒介的盛行期,与之相对,第二媒介时代里,制作者、销售者、消费者共在一个系统之内,都对传播的内容有干预、参与或改写的权力,是一种“双向的去中心化的交流”系统。见[美]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时代》,第98页,范静哗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电子媒介的发展速度远远快于此前的口头文明与印刷文明时代,这一媒介形态到底将要将人类引向何处,一切还未可确定。就媒介本身来说,近些年以互联网为代表的电子媒介体现出越来越综合的势头,跨媒介或者全媒体时代已经或者正要到来。百余年的电子媒介时代这还是刚刚起步,它的未来真正不可限量,也不可预知。如果从受众这一侧面来看待媒介的变迁史,可以看到媒介对于大众或民间这一群体的日益倾斜。与媒体变迁相伴随,大众文化日渐风行,这股泛民主化的潮流对于文学来说,其实是一直孜孜以求的福音。但电子媒介所带给文学的冲击显然不只是福音可以概括,如同汇聚了世界万般景象的万花筒一般,当代文学在电子媒介时代的遭遇可谓喜忧参半,惊慌大于喜乐。其实从晚清时期对报刊的倚重以及报刊对广大民众的非凡启蒙效果来看,这个向大众倾斜的趋势其实是中国文学走向现代性的重要表征。梁启超意欲“新民”的新小说,也大多是依靠报刊作为发表的阵地,至于《饮冰室文集》里面的报刊体文章,更是梁启超一大特点。这就可见晚清时候的新媒体——报刊——之于当时社会的革新意义,如果没有报刊打开的一个属于大众的空间,晚清文学革命其实难以想象。从报刊一路走来,新媒体向大众的倾斜日益成为潮流,到了互联网时代,就有些势不可挡了。现如今应当没有人敢于漠视网络文学或泛网络文学对于当下文学的多重意义,文学在新媒体的助力之下走向更加民主化的道路,大众化的实际效果虽然依然有待商榷,但写作的分散化却也使得整合性的“大文学”难以名实相符。与大文学相比,当下文学其实可以用杂文学来概括,文学碎片化式地散入到生活的各个角落,与各种生活形式乃至工业形式相勾连。纯文学的市场正在萎缩,虽然不能说到了绝路;其实何曾是一条绝路,学者陈晓明甚至以“不死的纯文学”来坚定其对纯文学的自信,在这样一个新媒体带来无限破坏力和创造力的时代里,这样的声音十分难得。但文学业已或正在进入一个杂文学的时代,确实一个不争的事实。大众文化因此得以兴盛。大众文化风行的同时,媒介变迁日益与后工业社会相契合,文化工业、消费主义、娱乐经济等等正在兴起。从根本上说,新媒介的兴起导源于新技术的发明或革新,而技术或科技的进步总是首先或者最终应用于经济的发展之上,事实上,任何一项可能的科技或发明也都是在有了经济效益之后才可能成为现实的科技或发明。这样,当我们体会到媒介变迁所带给我们的技术革新力量的同时,媒介或技术本身也在越来越受控于一些更强大的背后法则,商业、金钱等等或许还只是比较显在的法则,精神的空虚或荒废、思想的庸俗和形而下等等问题也在渐渐浮起。所谓消费主义的兴起,所谓后现代的兴起,所谓娱乐经济的发明,等等,其实在许诺或事实上给予人类自由与开放的时候,也一并将混乱、无序或最形而下的诉求给予人类,给予文学。

因此只将眼光放在新媒体的革新意义上将是大错特错的,这是一把特别明显的双刃剑,问题的症结在于我们已经无法抽身于新媒体的包围之中,我们只能想办法去改善或调整目前的状况。这主要是指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媒体而言,但由于新媒体本身对人的感知系统的塑造能力之强大或者说新媒体对于人的辐射能力之广大,这也是一切新媒体时代人类的普遍问题。所谓新媒体,是在一种相对的意义上得以确立其概念的。在口头文明时期,文字的发明是一种新媒体;而到了印刷文明时代,印刷的发明是一种新媒体;如此类推,就眼下而言,新媒体当是指互联网这一媒介,或者更宽泛一点说,指以互联网为代表或为核心媒介的媒介,因此包括最新的手机媒介、触屏媒介等。相对于此前的媒介,甚至是相对于第一媒介时代的媒介,互联网或手机这样的新媒体或新媒介的典型特点是交互性,广泛性和娱乐性。按照《数字化生存》一书作者尼葛洛庞帝的说法,从“原子”到“比特”的飞跃是我们理解数字化生存的关键,与原子相比,比特没有颜色、尺寸和重量,是信息的最小单位,能以光速传播。正是比特彻底颠覆了物理世界的时空观念,颠覆了物质的存在形态和存储样态。如果说尼葛洛庞帝对比特做了理论建构的话,比尔•盖茨则将这个设想付诸于实践。建立在比特基础上的互联网因此拥有真正海量的信息,真正巨大的空间,真正低廉的门槛。只要有一台联网的电脑,任何人可以在任何时间与全球各地的互联网用户沟通有无,分享同样的东西,经历同样的问题。从各种层面上看,这个麦克卢汉意义上的“重新部落化”时代的新媒体都无比诱人,同时又巨大而不着边际。如果说人有一个现实世界,一个信仰世界,一个想象世界的话,以互联网和手机为代表的新媒体给予人的是一个虚拟世界,这个虚拟世界不等同于以上三个世界,但它基本上可以囊括以上三种世界。虚拟,仿真,拟象等等已经不再是一种参照意义上的存在,它甚至有可能成为最为丰富的现实,最为真切的生活。如果虚拟世界足够丰富多彩——以目前新媒体的发展来看,它的未来到底有多么博大精深,还不能够看清,但这是指我们对于博大精深或对于未来新媒体发展的想象力有限,而非新媒体的发展会面临大的问题或者要反向回溯——真实的世界也就不再有参照的意义,真实的世界反而可能成为虚拟世界的一个建筑材料而已。

无论如何,我们已经置身于一个新媒体时代,媒介的威力正在日渐深入地渗透进我们人体的内部,同时也在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里日渐深入。新媒体之后当还有更新的媒体,那是后话,也非我们想象所能涉及。到了最后,新媒体甚至可能会消灭人类的肉身,人类可能仅仅凭靠意识存活,借助于更有力量媒介的帮助,人类可能会出现新的存在形态和新的文明。这并非危言耸听。就眼下而言,以互联网和手机等为主要媒介的新媒体时代正在参与、渗透和重新书写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现实,这是眼下最为剧烈的变局。我们的生活已经全面被媒介包围,甚至我们的生活都要在媒介的意义上重新确认,媒介上的现实才是真正的现实,这无疑是一个大的转折。当苏珊•桑塔格说今天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为了在一张照片中定格这样的话的时候,她也许触到了当下现实的某种本质;但更深入地去看,当下现实如果不从虚拟空间去“重新”发现,已看来越来越虚假不真。这就是文学所生活的环境,或者说这就是文学所要处理的现实,一切现实都是在鲍德里亚意义上的“仿真社会”才能渗入我们的切己生活。对于文学来说,从遥远的史前岁月的口传文学到文字发明以后的书写文学再到印刷文明出现以后的印刷文学,它也来到了电子媒介时代,受电子媒介时代总体艺术存在方式的制约和限制。当文学遭遇新媒体,那不仅仅是一个遭遇的问题,而是文学将有一个彻底的改变,从存在样态到美学诉求,以致意义蕴涵,那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亘古未有之变局的说法也许有些夸大,但要找到适切的词句来表达电子文明时代文学所受到的巨大冲击,必然面临困难重重。

这些年来,我们听到最多的一种声音是纯文学的微弱,这在全球化的今天,不仅仅是中国的问题,而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借助于电子媒介,也许我们真的可以期许“世界文学”的真正到来,也许这是时代的激进景象带给我们的又一次幻象。不管如何,纯文学再也不能在此前的意义上去限定,而文学也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一切尚需要时间去消化。印刷文明向视听文明的转变,意味着一系列重大的文学上的改变正在或将要发生,纯文学本来是一个现代性的产物,现在在后现代主义的冲击之下,它即将土崩瓦解,这是一个正在进行中的现象。或者不说是土崩瓦解这样极端的说法,它也势必要经历生死的考验,如同地震一样的变动。先不说文学到底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改变,大变动,到底从印刷文明到视听文明的过渡对文学来说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倒退,都让人难以面对,也在持续地引起各方争论。纯文学的瓦解或者分化,大众文学的崛起或包容力的增强,以互联网和手机为载体的网络文学或手机文学的兴起,等等都诉说着我们时代的文学在时隔多个世纪之后,重新走向“杂文学”,走向文学的文化模式。也就是说,回到麦克卢汉意义上的部落化时期的文学状态,文学与舞蹈、史书、音乐、公文等等并不分离,而是交融在一起。从黑格尔开始,尤其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西方部分学者和作家就开始惊呼“艺术死了”、“文学死了”,他们大多还是在艺术或文学的内在尺度上来下判断,大多是从艺术或文学翻新的可能丧失的原因去诉说艺术或文学的没落。但到了互联网日渐兴起的当今,文学死了的呼声就显得有些理直气壮和证据确凿,同时这个论题也更加被证明是一个伪命题。这不过是文学在每一时期所历经变动的最先觉察者所发出的悲悼性的悼词而已,用意无非在于维护此前的文学规范和限阈。撇开这些,我们要看待的是文学经历了怎样的变化,或者说文学如何适应这个电子文明的时代,或者相反,文学如何走向了衰亡的道路。有人认为文学不再固守精英主义的殿堂,而是走向数目巨大的大众群体是文学本义之体现,有人认为当文学失去那些严肃性的追求而只是沦为快感、娱乐或消费主义的奴隶或材料是文学的严重退化,但事实上就现代以来的“文学之死”这个说法来说,我相信除了较早的发现者确实有内心的焦虑以外,后来的呼喊大多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文学事件,或者说是一种被塑造出来的文学事件。在文学事件的意义上,它们无限趋近于尼尔•波兹曼所谓“伪语境”。尼尔•波兹曼是在对电报和照片的分析中得出现代技术将新闻变为没有语境的事件,从而改变了人们对于信息的态度,并认为伪语境的主要功能是用于娱乐。在一个新媒体普遍覆盖我们生活的当下时代,“文学死了”的呼声总是在传媒层面更加呼声响亮,或者说只有在传媒层面,只有借助于传媒,这些呼声才能真正有其辐射的意义,它其实是在制造“伪语境”供大众消费而已。不能说它没有触及到文学的前途命运,但以“文学死了”这样的方式表述出来,就只能是在现代媒介的基础上才能达成,而反过来它也受到现代媒介的规约和限制,它要往“伪语境”的方向无限制进发,最终取得一种大众狂欢的效果。

无论如何,文学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大变动,这变动仍在过程之中,我们只有拭目以待。种种迹象表明,文学正在进行某种新的调整,或者重组,或者新创,总之,它正在努力地调试自己,以能够站立在这一新媒体时代。“按照麦克卢汉的说法,印刷文化造就的视觉人是偏观的人,电子媒介时代“触觉的”、“图像型的人”,则恢复了视觉文化压抑下大为退化的“前文字”/“原始时代人综合运用感觉的全观能力……”,①王绯:《21世纪新媒体与文学发展》,第45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对于文学来说,或者说对于我们人类来说,这并非是一件坏事,只是全新的美学范式需要锤炼以建立,全新的文学面貌需要时间以确立。在学者王一川看来,新媒体时代文学依然有着可观的前景,而“网络时代文学”可以包括四个必要的部分:“一是网络文学,二是超级文本文学,三是超级媒体文学,四是网络盛行时代的文学。”②王一川:《网络时代文学:什么是不能少的?》,《大家》2000年第3期。其实,我们可以将这个思路更加推进,以后的文学史家也许可以将我们的文学史总体上分为“网络时代以前的文学”和“网络时代的文学”这样两块。尽管这个划分不见得十分严密,但也许只有这样划分,我们才能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新媒体如互联网、手机等的出现所给予文学的那种全方位的冲击。网络时代的文学,无疑是一个新的开始,它已经在中国轰轰烈烈地展开,已经取得一些成绩,也已经出现很多问题。无论如何,我们要把目光投向那里。

新媒体语境下的当下文学考察

互联网的出现是科技进步的结果,但同时也渗透着美苏冷战的政治气氛,因此从其初衷来看,它并不是为了将世界连接为一体,反而是为了使之更加隔离。不过科技最终突破了人为的限制,科技本身的开放性诉求使得互联网最终走向全世界,成为人类的共同媒介财富。以互联网为基础媒介,手机等更新媒介的相继问世使得世界更加处于一种新媒体环境之中,新媒介的形塑力量以光速迅速辐射至世界各地,地球日渐被互联网重新连给为一体,麦克卢汉意义上的“地球村”而今已是不争的事实。这可能是人类自进入现代以来所遭遇的最大变动。很多领域看似没有变动,但一旦脱离开新媒体语境,将瞬间变得不可理解。这更可让人领会新媒体的形塑力量。从十五世纪新大陆的发现使得地理上的世界连接渐渐由想象变为实际到互联网将地球再次连接为一体,沧海桑田之间已经点明人类史上又一重大跃进,这个跃进可以简单概括为从原子到比特的跃进。正是比特将人类正式带入一个全新的以互联网为基础媒介的全新世界当中。由于互联网存储空间的近于无限,准入门槛的近乎为零,写作自由的近于放任等等特性,互联网在改变人类经济、政治、文化等等结构的同时,也彻底改变了文学书写的样貌。无论承认与否,互联网等新媒体都在日益深入地影响我们时代的文学书写,给它以无限的可能,也给它带来难以预料的烦恼。从一个根本的媒介变迁的角度来看,新媒体语境的诞生对于文学最终是有利的,只是我们不能再用纯文学来囊括互联网时代的文学之总体,我们大概仅能将之视之为互联网时代文学的一部分,在这个部分之外,不仅有新的网络介入后产生的文学新样态,而且文学本身变得更为包容,超文本将是其中一种重要的文本结构方式,其他更多更新的动向尚在不明确之中。印刷文明并没有寿终正寝,它还在兴旺发达的路上,看不到任何衰败的迹象,但随着新媒体时代的到来,印刷文明已经/还将要受到很大的冲击,它也许会日渐萎缩,成为一种小众的文明形式留存下来,也许会被冲击得七零八乱,直至消失。媒介的力量在以互联网为基础介质的新媒体时代如此彰显,对于当下文学来说,这种力量既是一种机遇,也是一种挑战。无论结局如何,它都已经在路上,它也不能从中抽身。

如果说九十年代刚刚出现在互联网上的文学尚无明确定义的话,这些年来,随着以互联网为基础媒介的新媒体语境的日渐成熟,以互联网为基础媒介的新媒体文学已经有了一个相当专门的称呼,叫“网络文学”。二十一世纪以来,网络文学以其非凡的想象力、广泛的互动性以及日渐成熟的产业链正在进入千家万户,成为对普通民众影响最大的文学种类。就短时期内来看,“网络文学”这个概念有其一定的适用性,但随着以互联网为基础媒介的文学的不断发展,“网络文学”这一概念势必也要做出调整,分化和重整。从根本上来看,“网络文学”属于以媒介或载体的性质来划分文学,这样的做法越到后面越面临区分度较小的问题,因此面临概念的合法性危机。这主要是指它渐渐不能涵盖以互联网为基础媒介的文学的总体。其实随着以互联网为基础介质的文学的不断发展,网络文学这个概念也相对地边界更加稳定,主要包括网络小说和网络诗歌两大类。小说则主要包括玄幻小说、穿越小说、盗墓小说等,诗歌主要是网上的一些网刊诗歌,或者一些诗歌网站上的诗歌,为了与纯文学的诗歌相比,凸显草根性、反叛性、民间性。除了这种狭义的网络文学,广义的网络文学应该无所不包,只要在以互联网为基础介质的新媒体载体上书写的文学或文学性文字,都属于广义的网络文学的范围。应该指出的是,随着互联网日渐渗透到文学的领地,以超文本为主要表征的杂文学开始回归,因此广义的网络文学的范围早已极其广泛,举凡视频、音乐、图像、电报、广播等等都可以成为广义的网络文学的材料或者径直就是文学的一部分。举例来说,国外已经有将人的现场表演与PPT的播放同时进行的数据诗歌的试验,未来的文学因为有了互联网等新媒体的助力,将更多溢出现有的文学边界,当是必然的。除了广义的或侠义的网络文学,以文学期刊、文学杂志、文学评论、文学作品为主要环节的纯文学依然存在,并且毋庸置疑仍然是现在文学研究界的主流。大学教授、专业评论家、知名学者等等愿意关注网络文学的进展,并对网络文学的民间性、草根性尤其是大众化表示赞赏和肯定,但同时它们也对网络文学的不严肃、游戏性和无深度提出质疑和批判。在掌控文学评论话语权的研究界,网络文学还是一个弱小的领域,一是尚未引起高度重视,二是也没有产生十分重量级的研究论著。然而纯文学面临的窘困局面几乎从一九八八年王蒙惊呼“文学——失却轰动效应以后”,就再也没有续写辉煌。虽说纯文学这个概念就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事物——所谓纯文学总是要在德里达所谓“延异”的意义上去确立其边界,因此总是倾向于“解构”自身——但当代纯文学面临的一个残酷事实却也难以掩饰:文学受众的剧减,文学影响力的萎缩。九十年代以来当代文学走向个人化写作,本来能够迎来当代文学的新辉煌,一直以来难以摆脱的政治压制或规约终于土崩瓦解了,但事实上个人化写作由于缺乏深厚的哲学或思想或历史为根基,几乎是一出场就落入到消费主义的陷阱里去了。纯文学面临一个碎片化的文学时代,纯文学的振作因此更加艰难。这种现象虽然指向一种综合的文化场/经济场,但如果换个角度看当代文学所谓“失落”的问题,从媒介更换的角度去看,一九九四年中国加入国际互联网的举措也至关重要。也就是说,新媒体语境的“推波助澜”也是一个主要考量。新媒体语境给文学提出了新的期待,创造了新的环境,这意味着纯文学要进行重大调整,才能继续存在。金惠敏用“媒介的后果”①金惠敏:《媒介的后果:文学终结点上的批判理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来概括这一巨变,不是没有道理的。然而,解构主义批评家J.希利斯•米勒如下的话也许能让我们再行思考纯文学的当下命运:

文学就要终结了。文学的末日就要到了。是时候了。不同媒体有各领风骚的时代。文学虽然末日降临,却是永恒的、普世的。它能经受一切历史变革和技术变革。文学是一切时间、一切地点的一切人类文化的特征——如今,所有关于“文学”的严肃反思,都要以这两个互相矛盾的论断为前提。②[美]希利斯•米勒:《文学死了吗》,第7页,秦立彦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考察这个书名的起码是很有意思的。英文书名为On Literature,译者可能是根据中国的具体情况将之翻译为《文学死了吗》,但无论如何,这都有些制造热点的嫌疑,这一行为在互联网上也遭致了很多网友的尖锐质疑,这又让人见出互联网时代文学的互动性特征。

可以看出,米勒对文学是有信心的,但他也提示我们文学要在末日与续存这两个向度上经受考验,这些考验在当下不是别的,是互联网为基础媒介的新媒体所带来的新变。纯文学的疆界能够保持不变吗?换句话说,在新媒体的冲击之下,纯文学还能固守阵地吗?坚持自己本来的写作志趣,语言追求,叙事美学等等,而不做任何改变?回答这些问题在当代中国尤其困难。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一系列论文和著作中,学者陈晓明就提醒我们中国社会已经具有后现代的特性,不是说全面后现代,但后现代的因子或相应的特征在部分中国城市已经出现,并且可能与发达国家的后现代社会保持同步。③陈晓明:《无边的挑战——中国先锋文学的后现代性》,第17-24页,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事实上,新媒体语境下的文学存在景况问题不仅是中国的问题,这是一个世界性问题,历史上可能任何时期都不如当下这样,西方和中国甚至以互联网为基础媒介所连通的世界各地都面临几乎相同的问题。因此纯文学所面临的挑战,是一个世界文明的问题,是印刷文明向电子文明转变或过渡所必然临到的阵痛。我们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互联网时代以来文学所遭遇的巨大冲击,但我们也看到互联网除了渗透进我们生活的每一处空间之外,它也同样留下许多可以用个人化策略去经营的私人写作与阅读空间。这些空间的存在预示着纯文学存活的可能性。或者像米勒所说,“永恒的,普世的”纯文学永远存在,但它却是末日要到了,纯文学从此永远在这样的矛盾之中过活。这也正可以回应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作家莫迪亚诺的疑虑:“我也很好奇下一代人,也就是和互联网、移动电话、伊妹儿和推特共同诞生并成长的一代,会怎样利用文学来表达他们对当今世界的体会?”这个疑问的前提是莫迪亚诺认为十九世纪及其以前的时间里,“文学家们能够建立起那种类似天主教教堂一样宏伟壮丽的文学大厦,而如今的作家只能有一些分散的、碎片化的作品问世。”整体性思想是现代性的主要特征,到了互联网为主导的新媒体时代,后现代社会已经真正到来,碎片化、反中心、反本质等后现代思潮决定了现实只能是碎片化的现实,人类再也难以凝聚起或者难以确信自己能够整体性地把握世界了。在德里达“延异”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说网络文本与网络本身具有最大的协同性和同质性,因此互联网一代面临碎片化的现实,就能够将这些现实用文学的方式呈现出来,虽然整体性崩塌,但文学却并不就此陨落,它依然要在执拗的碎片上大做文章,铭刻时间,记忆伤痛,畅想未来,做那文学生生不息的美梦。

尼葛洛庞帝对后信息时代的论述也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后信息时代的生活景象,那是一个“真正的个人化时代已经来临了”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个人化越来越成为社会的主流趋势,社会生产从机器化大生产重新回到个性化的生产。后信息时代已经到来,但又尚在形成之中,但尼葛洛庞帝为我们描述的景象使得我们能够相信文学或者纯文学在以互联网为基础媒介的新媒体时代仍然有其存在的空间。事实上,如J.希利斯•米勒的认识一样,纯文学是永恒的,普遍的,它的存在形态可能会有变化,但作为人类经验的一种表达形式,它的消失必是伴随人类的消失才真正可能。看一看中国当代文学现场,五〇后、六〇后一代作家因为有强大的历史支撑一直都有顽强的写作能量,显示了在这个变动频仍的年代里纯文学的那份坚持;就是向来不被在纯文学的意义上重看的七〇后、八〇后一代作家,其实也应该看到在文坛之外的广大写作空间里那些文学性极强的文字和那些对纯文学依然抱有满腔热情的写作者的存在。七〇后一代由于历史背景的缺乏一直受人诟病,但如果细看一下中国网络文学的中坚力量,大多都是七〇一代人,这样的诟病自应当休。文学性也许真的是一种幽灵,它不会死亡,只会游荡,四处飘散,不会丢失。在八〇后作者那里,我们应当看到互联网支撑之下的博客写作和各种各样的网络文字,他们依然是一种纯文学的格局,依然在纯文学的脉络上持续进取,只是他们更加默默无闻,如同王小波意义上的“沉默的大多数”,但他们见证着或者延续着我们时代的纯文学血脉。总有一天,“礼失而求诸野”,文学的力量仍在薪火相传,未曾稍懈。平心而论,互联网以及手机等新媒介的出现,最起码使得文学的表达变得容易,虽说历史上每一次书写工具的变革都会激起一层又一层论调相反的争论,但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是新的书写工具都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带来了书写效率的极大提高。以互联网为基础媒介的新媒体为文学写作者们提供了如同天上星星一般众多的个人写作空间,每一个空间都是私密与公开的结合体,文学的交流因此可以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人类社会的图像化、声像化转型的确声势浩大,但这个转型并不意味着文字化的事物就寿终正寝了,文字书写依然存在于图像化、声像化的新世界里,只不过不再是主导性的。虽不是主导性,但那种精神性的探求,那种真情实感的流露以及那种对人生现实的叙写等依然是文字书写的主流,依然生生不息,不曾断绝。

由超文本为主要表征的杂文学将很好地适应新媒体语境,这在一定的时期内可以是新媒体时代文学的总称。在这一杂文学旗号下,网络文学,广义的网络文学,纯文学得到集结。纯文学之外,以互联网为基础媒介的文学可谓多种多样,十分丰富,文学由此有了回归杂文学的苗头。这就是说,文学重新与音乐、舞蹈、声音、图像等等联系在一起,并且不可分割。新媒体语境下的文学文本多种多样,超文本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代表或其主要体现,一定程度上可以认为新媒体平台上的一切杂文学性质的作品都是广义的文学作品。为了论述的方便,我们使用的“网络文学”其大致内涵为“网民在网络上原创发表的、以网民为阅读对象的作品。这是目前被广泛接受的观点”。①陈定家:《比特之境:网络时代的文学生产研究》,第57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在中国当代文学的意义上,“网络文学”这个概念越来越倾向于专指那些挂靠在文学网站上的网络写手或“大神”所写的文学作品,这些写手或“大神”是专职的网络写手,写作的利益驱动本来是无欲无求,纯为开心,后来则全部转向追求金钱。我们所用“网络文学”是指当代文学意义上的这个更加狭窄的定义,而对于网络上的区别于纯文学的文学整体,我们用“互联网文学”来表示,以示区分。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互联网文学”包括一切纯文学之外的新媒体时代的文学,手机文学在其中,“网络文学”也在其中。①这只是一种比较简单的划分。总体来说,我认为当下文学可以以“杂文学”统一称呼,具体包括互联网文学和纯文学两大块,而网络文学属于互联网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可以说代表了互联网文学的基本特征。所有分类都是一种武断的形式划分,实际上互联网文学与纯文学互有渗透,很多纯文学在新媒体语境下也多少有了互联网文学的一些特征。但大致而言,这样的划分有助于我们的论述。这也反应互联网时代的文学不仅性质上属于杂文学,而且具体表现上也千差万别,很难统一起来。

互联网文学文本脱离了纯文学文本的单向传输限制,读者或者消费者往往能够即时与作者交流,甚至能够影响作者对剧情的设计,对文字的雕琢,这对于读者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解放,对于文学来说,则打开了一扇无限可能之门。罗兰•巴尔特意义上的“可写文本”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这是接受美学的进一步发展。互联网文学中已经有固定称呼的是网络文学,值得注意的是,新媒体语境之下的网络文学作者们的称呼有一个重大的改变:如果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王朔这个第一个跳出文学体制来写作的作家说自己是“码字儿”还有些让人不能接受的话,到了网络文学这里,作者统统变身为写手,却一点都不让人感到惊奇。身份上的重大改变,其实已隐隐说明很多不用细说的文学变迁。至于互联网文学里的其他的写作者,则大都使用一个昵称或者化名②这点有些类似明清小说的作者们对自己名字的使用。比如《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等,已有不少论者注意到中国网络文学与古代章回小说的相似性,这个古今相激发的案例有待更进一步探讨。来写作,写作的匿名性或者对于作者特权的轻看或忽略无疑是互联网文学的一大特色。作者与读者的双向互动也是互联网文学的一大亮点,作者的神圣性下降,读者的参与性提高,读者在阅读互联网文学作品的时候尤其是网络文学作品的时候,往往感觉自己的参与性十分重要,这样一种交互的交流或许也是互联网文学相较此前文学存在样态的最大魅力。到了后来手机文学横空出世,则使人更加领悟互联网文学的沟通便利性,除了作者读者交流的便利性之外,作者发表作品十分便利,成为一个作者也十分便利。这些其实都含义深远。也许是文学体制压抑性机制的力量的确曾经无孔不入,我们看到互联网文学的游戏规则恰恰在各个向度上与纯文学的文学体制相对抗,这也是它在媒介变革意义之外能够在中国迅速占领文学广阔天地的一大原因。但这里其实也埋伏下互联网文学发展的一个瓶颈:缺乏严肃关怀,对文字亦甚少严肃态度。博客自二〇〇五年以来的广泛普及,微博近年来的广泛应用,到了现在,可能是一个微信的时代,以互联网为辐射的中心,新媒体的更新速度一直在一个很高的层次上,以至于一个现代人如果几年不在互联网上混迹,几乎会对互联网上的新风景一无所知。其实不是知识的更新换代太快,而是媒介的更新换代太快,麦克卢汉所说“媒介即信息”,又一次击中当下时代:任何一种知识,都要经过媒介的重新塑造,文学的命运更是如此。互联网文学因为这种种便利聚集了巨大的人气,纯文学被冷落的同时,互联网文学却一直在一个热度上持续升温。如果有心人仔细看一下当代文学史,当可以发现互联网文学从崛起到兴盛的发展轨迹恰恰是传统纯文学从转折到被冷落的过程,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互联网文学更适应当今这个快节奏、弃深度的世界。当然这里面也有消费社会日渐崛起的背景在。无论是互联网提供的这种自在性写作和读者参与的巨大空间还是互联网精神召唤下写作的便利性所带来的时间和地点约束意义的取消,当代文学都在这里找到一个全新的写作空间,这个写作空间的存在势必对当代文学的整体格局有革命性影响。这里出现一个基本的矛盾:当前文学批评或文学体制的话语权掌握在纯文学体制手中,互联网文学势必要在纯文学体制之内获得合法性话语空间,才能真正进入文学生生不息的传统之中延续生命,而纯文学体制的一整套的制度诉求或规约显然与互联网文学的精神背道而驰。这也许是互联网文学最大的问题,如果不是互联网文学本身有错,那么它一定是纯文学体制最大的问题。中国的文学要向前发展,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不可抵挡,文学与互联网等新媒体的碰撞或融合势在必然。我们考虑中国当代文学,也势必要顾惜一个新媒体语境的存在。文学趋向于无穷无尽,新媒体趋向于无穷无尽,文学必须正视新媒体这个语境,不仅是文学写作,文学研究也更要正视这个新媒体语境。正是在新媒体语境的参照之下,我们看到以网络文学为代表的中国互联网文学取得的长足进步或突破,看到其革新意义,但同时也看到新媒体语境下当下文学所面临的巨大危机或冲击,这不仅仅是指纯文学,就是以网络文学为代表的互联网文学这短短十多年的发展历程,也已经是面临重重问题。

金钱驱动、娱乐至上与文学的前景

一九九四年四月,中国正式加入国际互联网。作为互联网文学重要代表的中国网络文学的产生应该在此之后。现在一般公认的第一篇汉语网络文学作品是留美作家少君于一九九一年四月发表于《华夏文摘》的《奋斗与平等》。但真正对大陆网络文学产生巨大影响的网络小说则是蔡智恒一九九八年在台湾成功大学BBS上发表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一般认为大陆网络文学由此发端。一九九八年至今网络文学的发展线索在一本网络流传的《网络文学发展史》上有细致梳理,①该《网络文学发展史》只在网络流传,又名为《奇幻小说发展史、网络小说史1998-2008》,将网络文学十年内的发展概括为混沌时代(1998年初至2000年底)、白银时代(2001年初至2003年底)、青铜时代(2003-2004年)、黄金时代(2006年至今)。此著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对于大陆网络文学的发展历史的梳理,相当到位。转引自王绯《21世纪新媒体与文学发展》,第177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从中可以看出网络文学的发展之迅速,体现为网络文学的阶段性发展时期一般以两三年为单位,真可谓各领风骚不几年。一个令人注目的现象是网络文学写手一般只能在风光无限的风头浪尖待上很短的几年,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们很快就要为新的写手所取代。在二〇〇三年左右,早期网络文学中比较优秀者如李寻欢、宁财神、安妮宝贝等均前后退出网络文学,原因自然很多,但网络文学本身发展的内在问题也许是其中的关键。网络文学的发展一直缺少不了网络中介人的支持,一批文化商人运作于网络文学的广阔天地,从浩如烟海的网络文学作品中发现有商业价值的作品,进行一系列商业包装,从而在给自己带来不菲利润的同时带动一个网络文学产业链的成长和成熟。网络文学可谓市场经济的产物,但网络文学如此靠近商业,如此按照商业运作的模式来运作自身,这还是让人感到惊奇的。这也提醒人民从一开始网络文学为代表的互联网文学就与文学的商业功利性联系在一起,这很快构成一强大的文化场,一个整体氛围,影响波及当下文学的整体。网络文学的产业化趋势随着二〇〇三年起点中文网推出的VIP收费制度而逐渐成形,也是从此,早期网络文学写作的自由、放任、休闲或游戏的诉求统统为商业利润所侵吞,写作渐渐也就变成一种挣钱的营生。文学本来是自由的国度,虽说一直脱离不了社会、政治、经济等各方面的影响,但文学性总是那种执拗性的东西,能够在这些社会诸要素中“脱颖而出”,从而坚守自己。如今网络文学直接将文学作品与经济利益挂钩,产业化的网络文学真的如同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意义上的文化工业一样,生产一些同质性的文化产品,目的在于制造“认同”:“文化工业总体的作用是反启蒙的……在其中,启蒙即先进的技术的统治,它成了大众骗术,变成了束缚意识的手段。它妨碍自主、独立、为了自己而自觉作出判断和决定的个体的发展。”②[德]阿多诺:《文化工业再思考》,《文化研究》第1辑,第198页,天津: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阿多诺强烈建议用文化工业取代大众文化,原因在于文化工业从来不为大众考虑,它考虑的毋宁说是统治者的意识形态及其实施。本来新媒体语境带给文学的是大民主大解放,大众文化的蓬勃发展自是题中应有之义,但阿多诺这里的冷峻提醒也让我们见识到问题的复杂性,新的媒介的复杂性也就此浮现。就中国网络文学的实际情况而言,产业化的网络文学已经离文学很遥远了,文学成为如同机器大工业生产时的原材料,文学的独立品格萎顿在地,所谓文学只不过是挣钱的一种手段而已。这也是网络文学乃至互联网文学所面临的最为严峻的问题。

起点中文网的VIP收费制度使得作者、读者、文化商人再次紧紧联系在一起,不过这时候的联系不再是网络文学早期的凭借文字或兴趣的聚集,而是一次赤裸裸的利润榨取。随着消费社会的兴起,粉丝经济成为一项盈利值很高的新产业,文化商人充分利用粉丝的消费心理和消费需求,生产出一些符合粉丝需求的网络文学以及配套文化产品。更有甚者,通过炒作、包装等手段制造粉丝的兴趣点,塑造他们对于网络文学的接受,从而实现最大程度地榨取经济利益,网络文学的品格也因此受制于粉丝经济的利益法则。从网络写手来看,过去的写作完全是自发的,随性的,因此写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很自由很有意味的一部分;现在由于VIP收费制度的兴起,网络写手的写作直接与经济利益挂钩,网络写手只有通过不断制造阅读热点或热门话题,不断延长故事的进展,甚至不惜违背人道主义等人性原则去随意编造故事,从而激发读者的点击率的上升,制造利润。精明的商家这一招着实高明,写手从此以后不会再有剩余精力了,按照划定好的写手/文化商人的固定分成,金钱欲望的驱动力是无限的,结为一体的二者其各自的利益也因此可能是无限的。阻碍这一利润无限上涨的可能只有写手的身体承受力了,因此写作渐渐变成一种纯粹的体力活,这是确实的,也是可怕的。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在早期还可以看到纯粹自由、民主的写作革命的迹象,但这点微弱的迹象很快就为商业法则所收编,以致到了后来逐渐成为以金钱驱动为主要动力的一种文学类型。这也是一直倡导网络文学的作家陈村的关切所在,早在二〇〇四年,陈村就说:“网络文学的最好的时期已经过去,老子说的赤子之心的时期,消失得太快了!”与陈村的感慨相对应的则是网络“大神”的崛起,这一充满后现代游戏精神的称呼是网络文学被金钱为驱动的商业法则、消费社会所浸透的一个明显标志。而从作家到“码字儿的”再到写手以及由写手而递进的各级网络写手的称呼,直至“大神”的名称变迁,当可知当代文学所历经的另一重的深刻变化。所谓“大神”,“是指在网络文学消费终端最红、最受欢迎、收入也最高的写手;一般的‘大神’,每天都能‘码’大约三万字以上,也有‘大神’一天能‘码’出八万-十万字”。①王绯:《21世纪新媒体与文学发展》,第175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对“大神”的衡量无非是赤裸裸的字数的衡量,这就难怪写手们普遍感觉疲惫不堪了。由这疲惫不堪去看,网络写手的更新换代也必然快速。除了字数的要求以外,身为“大神”的最重要一点在于要受到读者欢迎,也就是说作品点击率要高,“大神”的收入与点击率直接挂钩,因此网络文学才有点击率小说的说法。而纵观所谓浩瀚如海的网络小说,可以说为人们所铭记的大概只有那些点击率小说了。但这样的点击率小说大多其实有名无实,不过是掌握了勾引阅读人兴趣的烂俗情节套路或语言修辞而已,一些情节桥段与语言修辞不断循环套用,竟也能维持一段时期的声誉。社会学家布尔迪厄从电视中发现的“收视率心理”能够帮助我们更加直白地看透点击率小说的实质。在《关于电视》这本书中,布尔迪厄如此论述“收视率心理”:

收视(听)率已深入人心。如今在编辑部、出版社等地方,普遍都有一种“收视率心理”。人们处处想着经济利益。从十九世纪中叶波德莱尔、福楼拜等人的时代开始,先锋派作家的圈子崇尚的是“为作家而作家”,一切要由作家来评判,艺术输送亦然;但直接的经济效应的作用已见端倪,尤其是近三十年来,我们看到与时代与金钱妥协的征兆……②[法]布尔迪厄:《关于电视》,第27-28页,许均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这段论述多么像是莫迪亚诺对于视听一代的担忧之思,一切迹象表明自现代以来,艺术/文学的存在范式已经大大改变了。从电视这种第一媒介时代跃进到互联网这种第二媒介时代,媒介的功能无疑放大很多,相应地,点击率小说的嗜钱如血的特性也是一目了然。不知不觉之间,网络文学成为网络文化产业中比较有活力的一部分,最畅销的网络小说往往会被文化商人安排一条长长的产业链,从上游到下游,榨干它的每一滴血,而一个与之伴随的恶性循环是网络写手们也不再对网络小说有更多私人感情上的投入,一切都是向钱看,激发消费激发金钱投入的写作渐渐成为他们的创作追求,这样产生的网络小说或网络文学也就只有被商业榨干的份,在文学的意义上,它的价值毕竟微小。因此,网络文学迅速被商业链嵌入的同时,也日渐走向了一条异化的不归路。但也许异化是一种过分的表达,对于泥沙俱下的互联网文学而言,非但网络文学在为商业收编的同时仍然存在可能的个人开拓和文学探求,就是散布在网络空间里的那些无名的写作者也都可谓是文学真正的坚守者和守灵人。但就网络文学的情况来看,新媒体语境下的文学的确有着为金钱驱动的巨大的漏洞存在。新媒体不但使得文学书写的条件更加简易,也使得文学与金钱的距离更加靠近,那层窗户纸可能一捅就破了。

盗墓小说和穿越小说等网络小说一般被认为想象力丰富,但事实上这些想象力在金钱利益的驱动下渐渐变为了“装神弄鬼”①陶东风:《玄幻文学:时代的犬儒主义》,《中华读书报》2006年6月21日。,那些产业化成熟的网络小说想象力反而越来越走向单调和逼仄,在体裁上也在日渐靠拢更加保守的古代章回体小说,真可以说在小说内容和形式上都缺乏真正的探索精神。从较短的时期内,我们还看不到网络文学能够摆脱金钱驱力的渠道,而以网络文学为个案的分析仅只表明互联网文学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幅度趋向金钱,这是一个整体的趋势,纯文学坚守文学性的标准有时候也未尝不是出于对互联网文学金钱驱力的一种抵抗,姿态远远大于实际意义,姿态其实也无形中暴露出当下纯文学与金钱利益之间隐隐约约的联系。就近年来的纯文学创作而言,纯文学社会利益方面的极大萎缩也在迫使传统文学行业做出相应的调整,只是幅度相对还较小,还能保持传统文学的荣耀。但往长处去看,无论互联网文学还是纯文学,其实都面临如何从金钱驱力中抽身的问题,这将是未来一个时段文学所面临的主要问题之一。②为何写作更自由了,文学却更加靠近金钱了?甚至一不小心就会为金钱驱力所奴役,成为其傀儡?这个问题可以从文学本身存在的环境和其命运的变迁,尤其是从文学从业者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的变迁找到答案。从根本上说,这与现代性的日渐深刻的辐射力有关。只有在现代性的视野下,人们才会有统一的社会诉求,这个社会诉求日渐凝结在金钱这一点上,而迫使文学从业者在金钱这一点上打转。在当前这样一个新媒体铺天盖地,现代性如火如荼的时代语境下,文学无论是互联网文学还是纯文学要想坚守自己的本性而不为金钱驱力所诱惑,的确是一件困难的事。这是客观情势所决定的。但也正因此,它更加需要我们的关注和寻求当下文学的崭新出路。就中国当代文学来看,曾经它受制于政治意识形态的钳制,那还是一种外在的压力,如今它受制于金钱的驱力,却更多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感发,因此这是一种更加恐怖的力量,也是当下文学所面临的更为严峻的形势。

如果说金钱驱动是从内在动力上去探勘互联网文学所面临的内在症结的话,娱乐至死则侧重于从新媒体本身的特质去说明新媒体所可能给予文学的又一沉重打击。也可以说,前者是大环境所迫使,后者则是新媒体语境本身所释放出来的问题可能。以超文本为主要文本特征的互联网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文学的图像化、声像化转向。我们前所未有地进入到一个读图时代,由于互联网等新媒体的日渐发达,我们的阅读也日渐转移到各式各样的电子屏幕上,文学前所未有地进入到图像化和声像化的时代。纯文学作品在这个时代要依靠电影、电视或互联网视频等方式去获取读者群和轰动效应,这早已是人所公认的事实,③从这个意义说,莫言与电影《红高粱》、余华与电影《活着》,苏童与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王安忆与电影《长恨歌》等的关系也就十分耐人寻味。如果不是借助于电影这一媒介,扩而言之,如果当代文学作家们不借助于各种媒介的力量,他们将是怎样的状况?以超文本为主要表征的互联网文学更加突出地表现出这一特点。一个一个热链接正在将我们的世界重新引向声像化,文字的魅力正在下降,图像和声音的力量正在上升。也许人类的确是一个容易享受因此时刻向往避重就轻的物种,相比而言,阅读文字远远不如观看图像和视频简单、容易。所有的一切表明:我们正日渐进入到一个以图像和声像为主要建构方式的世界之中,文学也正因此而经历巨变。其实,海德格尔早在一九三八年就认为“从本质上看来,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①[德]海德格尔:《林中路》,第86页,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并将之视为现代的本质。到了以互联网为基础媒介的新媒体时代,尼古拉斯•米尔佐夫的论调更为惊人,不过却也无非在重复或者递进着人们关于现实的视觉性的一般认识:

现代生活就发生在荧屏上……在这个图像的漩涡里,观看远胜于相信。这绝非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正是日常生活本身。②[美]尼古拉斯•米尔佐夫:《视觉文化导论》,第1页,倪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我们可以由此联想到戈达尔关于电影本质的叛逆论述以及鲍德里亚关于仿真社会的精彩阐释。在鲍德里亚看来,海湾战争到底是一场现实的战争还是一场虚拟的影像这个问题其实不言而喻,对于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的人来说,海湾战争不过一场虚拟的影像。正是通过影像,我们能够反复观看海湾战争的详细情节,这甚至比我们亲历战场体味更深,或者对战争的了解更全面。这不是观看世界和理解世界的方式,而就是我们所在的世界。按照麦克卢汉的说法,以互联网为基础媒介的新媒体时代,是人类的重新部落化时期,这个时候以印刷文明为表征的线性的视觉价值凌驾于其他的感知器官之上的时代一去不返,人类重新恢复到口头文明时代的感官平衡状态,电子媒介作用于人的整个神经中枢系统,从而给人的感知带来最大程度的延伸。视觉、听觉、触觉等的综合运用使得人类文明有可能在新的媒介条件下实现真正的虚拟生活。所谓虚拟与真实的分界线也就难分难解,现实与想象难解难分。正是这一媒介本质上的转向和改变导致互联网文学的参与者可能把网络的虚拟空间看成一个真正的家园,一个如同现实一样甚至比现实还要圆满的家园。在这个家园里,他们所有的行为都能体会到图像转向所带来的虚拟/真实之间的模棱两可感,从而感知到一种全新的媒介现实,感受到其间的非凡自由。不用说网络写手在面对如此广大的网上空间时所体会到的自由感的真切,就是读者在面对网络文学作品时的那种无上的自由阅读和随意的留言和评论所带来的畅快感也是无与伦比的,这皆因为网络上的这个虚拟空间最大程度上地接近于真正的现实,但又具有虚拟的一切特性,因此可以按照上网者的个人意愿去做调整。如果说上帝创造了人类是一件确切的神圣事件的话,现在网上的这些冲浪者们可以将上帝创造无数次,每一次都可以按照心目中的意愿进行,每一次都能花样翻新。就互联网文学来说,这是一个极大的自由和解放。但也是因为网络空间的无比自由,由于网络空间的这种似真性,以网络文学为重要表征的互联网文学中开始盛行一种娱乐话语。当真实隐匿以后,不仅自由出现了,极端的无序和极端的人性的劣根也得到了藏身的屋厦,互联网文学的对话性的增强本来对文学是一件好事,但无所禁忌的话语自由使得话语迅速走向一团散沙,在这一团散沙之中渐渐形成某种凝固力量的则是无所不在的娱乐话语。所谓娱乐话语,是指网络文学日渐成为一种话语的狂欢之所,在这种话语的狂欢背后,没有深刻的精神考量,而只是众口不一的游戏和娱乐诉求。一旦言语解禁,不仅带来说话的自由,也带来了胡乱说话的自由,而根据木桶效应原理,公共空间如果没有一定的良性引导,势必按照最低劣的人的说话品味来统一整个公共空间的一般品味。这在以网络文学为代表的互联网文学中可谓已经得到证实。对于文学来说,那是沉重的打击。就此种现象,有人视之为后现代已经降临之际宏大叙事解体所必然带来的主体分化或碎片化的个人经验的必然结果,有人将之视为人之享乐本性的直接裸露,也有人将之视为当今娱乐工业的洇染所致,但归根结底,这其实根源于新媒体语境下的仿真现实的产生,这种仿真现实的产生则与新媒体所带来的声像化转型息息相关。仿真现实之下,一切在真与幻之间摇摆,这在根本上瓦解了人们赖以面对世界的世界观,一切坚硬的东西因此有了瓦解的可能。一种平淡、简单的娱乐化风潮乘虚而入,抹平一切深度,也就顺理成章。曲高总会和寡,曲低则必然带来无穷的回响,这也许是让人悲痛的事实,但也是千真万确的当下真理。某种程度上,我不赞同麦克卢汉对于电子媒体将复原人的感知系统的平衡的论断,在图像化、声像化的转向之中,我更倾向于认为一种精神的深刻性由于声音和图像的表象化而被丢弃了。娱乐至上这才有其可能。

具体到网络文学,在新媒体语境下,网络文学当然有了长足的发展,但一方面金钱驱力始终挥之不去,另一方面由于世界的图像化、声像化转型,网络文学在仿真现实的环境下也日渐走向娱乐至上,乃至娱乐至死①[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燕、吴燕莛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的穷途末路。当前网络小说拼的不再是写作素质,也不再是语言修养,更不是结构经营等艺术技巧,而是赤裸裸的游戏精神。这种游戏精神在抛弃了早期的自在状态之后,又日渐进入到一种为游戏而游戏的娱乐经济包围之中。人们能够轻易看到当前以网络文学为表征的互联网文学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娱乐情调和娱乐声音,这些娱乐情调和娱乐声音显示着当下文学的乏善可陈和无以为继,只能凭靠肤浅的娱乐来刺激业已麻木的神经,却只是更加快速地滑向万劫不复的继续娱乐,文学如若长此以往,必将不名一文。而所谓娱乐,在后工业化社会的当今,其实是一种缺乏精神深度的搞笑,一种挖空心思却毫无意义的逗乐。按照米切尔•J.沃尔夫的说法,在现代社会越来越进入到有闲和有钱的地步之时,娱乐有可能成为当今社会的通用媒介,从而导致娱乐经济乃至娱乐社会的实现。当前互联网文学中的娱乐至上现象一定程度上契合了这一说法。但有闲和有钱其实并不一定导致娱乐的走向极端,只有借助于互联网这种图像化、声像化的意义结合体,只有借助这样的媒介,娱乐或曰娱乐社会才能真正走向普遍化,走向深入,走向每一个社会空间,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在真实与虚假之间,在严肃与调侃之间,在庄严与玩笑之间,互联网给娱乐留下了太大的空间,在这样的空间,除了娱乐,没有别的东西更能体现自由自在的网络特性,更能体现身为个体的人的自主性。然而,这也是一切反面事物暴涌的条件。对于互联网文学来说,娱乐精神的强烈渗透几乎是不可抵挡的,我们经常可以在互联网文学现场看到彻底的娱乐精神的释放,其实无论对于当事人还是对于那些参与者以及更为广大的网络看客来说,娱乐精神到最后并没有建立什么,只是使得互联网文学现场更加混乱不堪而已。然而,互联网文学不能停止这一趋势,它的所有作为都是在加剧这一趋势,使之更加强烈、更加普遍,也更加导向文学的末路。在网络文学的场域内,木子美现象和韩寒的博客是看待娱乐显威的很好例子。其实,概括地说,网络文学的娱乐至上娱乐至死的精神不仅体现在一些满城风雨的文学事件或布尔斯廷意义上的“伪事件”上,更是体现在网络文学从选题到写作到制作到销售到读者狂欢等一整条产业链的每一个环节上。就互联网文学来说,除了金钱驱力之外,娱乐至上也在吞噬着仅剩的文学的最后的尊严,而金钱与娱乐两者一搭手,变得更加难以克服,成为横陈在互联网文学发展路径上的一大障碍。纯文学的遭遇并不由于更加清高的立场就稍微脱离这一圈套,纯文学事件越来越参照娱乐至上的法则来进展,这已是当下主流模式。新媒体语境是一个大语境,在这一语境的笼罩之下,纯文学的命运并不更加让人放心。

以上侧重于从网络文学角度分析的互联网文学的整体困境,其实已经严重制约了互联网文学的整体发展。互联网和手机等的发明本来有希望为当下文学打开一扇新的窗户,放出一片新的天地来,但除了最初几年的新奇或新鲜之外,中国的互联网文学几乎是一下子就落入了商业主义的大手,拜倒在金钱的驱力之下;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落入娱乐至上的包围圈之中,很难抽离自身。我们不否认迄今为止仍有为数不少的人真正走在坚实的、踏实的文学创作道路上,纯文学或者互联网文学,这些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们仍然在用心地探索。对于已然由网络文学搞得一团商业气和娱乐气的互联网文学的大体来说,文学渐渐成为一种材料,要么是挣钱的器具,要么是娱乐的话题,然而那无疑是文学的黯淡前景。中国文学需要从此黯淡前景中找到出路,找到真正可以依靠的力量,找到真正通向文学的路径。这是应该努力的方向。曾经很多人相信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都将因为互联网的普及而开启一个新的文学时代,但这个乐观的相信很快不了了之;也有人仅仅将互联网视为媒介的一种,文学的本义在他们看来历千万年而不改其初衷,那里也许就是“不死的纯文学”。然而,无论如何认识和看待新媒体语境下的当下文学,我们都应该看到当下文学所面临的极大困境和已经显示出来的崭新特质和发展方向,从而根据情况探寻文学的未来发展道路。文学说到底是不会死的,死了的也许都不能称其为真正的文学,不过是文学走向了歧途或者变质了而已,因此面对当下文学的正反两方面的状况,我们应该看到文学本身那股顽强的生命力,它依然能够穿透媒介的障碍,直达文学的本真要义。换一副眼光来看待,纯文学在当下依然不乏有人在用心坚持,依然是学院和研究所研究的重心所在,因此也就有希望能够继续开拓,对抗这个庸俗化的时代,同时利用新媒体语境的一切便利,为纯文学摇旗呐喊,添砖加瓦。也应该看到以网络文学为代表的互联网文学业已建筑成一片巨大的文学空间,虽然良莠不齐,虽然充满了铜臭味充满了娱乐气,但也可能是在这里,碎片化的写作有了存在的一己空间,并默默无闻地悄然进行着文学上最惊世骇俗的创新或革新,默默无闻地坚守着文学的要义,须臾不曾稍离。无论如何,以互联网为基础媒介的新媒体开始了一个人类媒介史上的新时代,我们依然有理由期待这个新媒体也能开启一个文学的新时代。在这样的新时代里,我们的文学走向更加大众化,更加具有互动性,同时更加具有文学性,更加具有宽泛的美学特征的属于文学的宽广道路,因此能够更加适应我们这个时代。但我们也应该看到以互联网为基础媒介的新媒体给予文学带来的是一把双刃剑,就目前来看,文学在新媒体时代仍然面临重重困难,轻松的文学从来不深刻,深刻的文学从来不轻松,这让我们骤然感到依然重担在肩。

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改于二〇一五年二月五日

再改于二〇一五年三月二十八日

(责任编辑刘浏)

【作者简介】龚自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主要论文有多篇论文发表在《当代作家评论》、《文艺评论》、《中国作家》、《当代电影》、《中国图书评论》等刊物,亦有文章见于《文学报》、《西藏日报》,其中两篇论文被《报刊复印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全文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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