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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的观念与艺术

2016-03-18

东吴学术 2016年3期

张 柠



学术史研究

施蛰存的观念与艺术

张柠

摘要:施蛰存是现代文学史上风格独特的作家,他的作品至今深受青睐。施蛰存对世界充满了和解式的“惊奇”,而不是断裂性的“震惊”。他并不把现代城市先入为主地视为罪恶,而是冷静客观地将它作为观察的对象,勘破了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各种面相和心思。他对弱势群体充满了同情式的理解,并将人们所批判的现代社会的“欲望”,当作分析的“症候”来处理。他的叙事作品是一首“现代都市的抒情诗”。

关键词:施蛰存;文学观念;小说叙事;情欲和爱

一、引论

二〇一一年,我自己给自己设置了一个“课题”,叫“民国作家新论”,计划对民国时期的一些代表性作家进行“再评价”。所谓的“再评价”,当然不是做时髦的“翻案文章”,而是我自己与那些老作家及其老作品的“再相遇”,与二十世纪文学和文学史的“再对话”。这个自设“课题”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几年,如今来检阅成绩,不过几篇论文而已,一篇“废名论”,一篇“张爱玲论”,还有“阿Q新论”等几篇短文,合起来也就十几万字,实在是够慢的。慢的主要原因是阅读量太大,写每一个“作家论”,都要读完他们的“全集”和评价史的材料。而且我又没有把研究一位作家或一部作品的心得,写成一本书的习惯。更令人沮丧的是,并非每读完一位作家的作品之后都可以动笔,比如,读完李劼人和沈从文的全部文学作品之后,我当时并没有写作的冲动,只好暂时搁置。当我不打算再写这个“民国作家新论”系列的时候,遇到我的同事在主编“民国文学研究丛书”,力邀我加盟,我只好重新开始这个几近中断的课题,并答应再增加一到两篇“作家新论”。这次我选择了“施蛰存论”这个题目。关于施蛰存①施蛰存(1905年12月3日-2003年11月19日),原名施德普,笔名施青萍、安华等。现代作家、编辑家、文学翻译家、古典文学专家。江苏松江(1958 年11月后属上海市)人,曾就读于杭州之江大学、上海大学、震旦大学。民国时期任教于云南大学、厦门大学、暨南大学、光华大学,1952年后任华东师范大学教授。20年代参与《文学工场》、《无轨列车》、水沫书店、第一线书店编辑出版工作,30年代主编《现代》杂志,成为中国“现代派”文学重要译介者和实践者,史称“新感觉派”之代表。1933年因“向青年推荐书目”事件与鲁迅争论。1949年后主要从事古典文学教学研究和文学翻译工作,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1979年改正)。1986年退休。1993年获“上海市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1995年获“亚洲华文作家文艺基金会敬慰奖”,被誉为“中国新文学大师”。除翻译作品外,出版10卷本《施蛰存全集》。(主要参考资料为沈建中编撰《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全两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先生我想多说几句。他是我景仰的学者和作家,他的天真、随和、赤诚有口皆碑。读研究生的时候,中文系有一门“拜访名师”的选修课,算一个学分,主要是拜访当时健在的著名作家和学者,比如,“文学研究会”成员兼“乡土文学”代表作家之一的许杰;北京女子高师“四公子”①苏雪林在台湾撰写的自传《浮生九四》(《苏雪林自传》,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还有程俊英与作家蒋丽萍合作撰写的《女生•妇人——“五四”四女性肖像》(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中,都提到北京女高师“四公子”为:庐隐、王世瑛、陈定秀、程俊英。之一兼《诗经》研究专家程俊英;还有“新感觉派”作家兼“唐诗宋词”“金石碑帖”研究专家施蛰存,等等。那时候,年近九十岁的施蛰存,正蜗居在上海愚园路的“北山楼”,穿着加厚的棉睡袍,忙于接待来自国内外的学者、文化记者,还有和各类学生,解说中国“现代派”。我的导师在讲授“比较文学导论”课的时候,也经常提到施先生的名字。但由于我自己的疏懒,错过了拜访施蛰存亲聆教诲的机会,现在想来颇有几分遗憾。

为中国现代作家做“论”是有难度的。因为那个时代的作家,大多都集学者、作家、翻译家等多重身份于一身,他们学贯中西、文体多样、四面开花。鲁迅、郭沫若、茅盾自不待言,周作人、废名、钱锺书等人也莫不如是。施蛰存当然属于这种“四面开花”的学者型作家之一,为他做“论”的难度可想而知。施蛰存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北山楼”(实为书斋、客厅、饭厅多功能合一的朝阳小居室②见倪蕊琴《难忘的教益——解读施蛰存先生这部浩瀚巨著的启示》,引自《夏日最后一朵玫瑰——记忆施蛰存》,第73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因有“北山四窗”之说。据他自己的解释是这样的:“我的文学生活共有四个方面,特用四面窗来比喻:东窗指的是东方文化和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西窗指的是西洋文学的翻译工作,南窗是指文学创作,我是南方人,创作中有楚文化的传统,故称南窗。”③言昭:《北山楼头“四面窗”——访施蛰存》,1987 年7月16号香港《大公报》,转引自《从北山楼到潜学斋》,第193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北窗为金石碑版之学”。④陈文华:《百科全书式的文坛巨擘—追忆施蛰存先生》,见《师魂:华东师范大学老一辈名师》,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东窗”者,以《唐诗百话》、《北山楼词话》等为代表,“西窗”者,以他所翻译的文学名著薄伽丘《十日谈选》、尼克索《征服者贝莱》、司各特《劫后英雄》、显尼志勒《多情的寡妇》等为代表。“北窗”者,以《金石丛话》、《北山谈艺录》等为代表。“南窗”者,以《上元灯》、《将军底头》、《梅雨之夕》、《善女人行品》、《小珍集》等为代表。“九叶派”诗人王辛笛为施蛰存所写的百岁贺寿诗,浓缩地概括了施蛰存一生的成就和影响:“上元灯照北山诗,/译海词章寓蛰思。/初度期颐春未老,/人间共仰谪仙姿。”⑤王辛笛:《奉祝蛰存先生期颐健康长寿》,转引自《夏日最后一朵玫瑰——记忆施蛰存》,第372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人生十年曰幼,学;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壮,有室;四十曰强,而仕……百年曰期,颐。期,犹要也,颐,养也。”(《礼记正义》)施先生2003年“虚龄”100岁,同年11月逝世。

在施蛰存的“北山四窗”中,除“南窗”之“文学创作”外,其他“三窗”(古典文学研究、外国文学翻译、金石碑帖研究)本文置喙空间不大。本文仅以民国时期施蛰存的文学创作为研究对象。因此文章标题实在应该改为《民国作家施蛰存论》,这正合了“民国作家新论”之初衷。施蛰存的文学创作,主要集中在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三七年之间,出版过九个单行本短篇小说集(收入《全集》第一卷),⑥九个小说集为:1923年自费出版的《江干集》,1928年上海亚西亚书店的《娟子姑娘》,1929年上海水沫书店的《追》,1929年上海水沫书店的《上元灯》,1932年上海新中国书店的《将军底头》,1932年上海良友图书公司的《李师师》,1933年上海新中国书店的《梅雨之夕》,1933年上海良友图书公司的《善女人行品》,1936年上海良友图书公司的《小珍集》。1996年,施蛰存将这些小说编为5辑,共56篇,题为《十年创作集》另有“集外”48篇(《江干集》24篇,其他24篇),共计100篇。散文集二部(《灯下集》、《待旦录》),自编新诗集一部,名《纨扇集》,收录新诗二十五首,(见《全集》第十卷。一九三六年计划收入戴望舒主编的《新诗社丛书》,一九八四年又计划收入周良沛主编的《袖珍诗丛》,均未见出版)。这就是本文研究的大致范围。其他内容,只在必要时有所涉及,不做专门讨论。此外,除了开篇时对相关史料做简要陈述和分析之外,本文主要研究对象是施蛰存的文学创作,并特别将重点放在对他的创作的艺术分析上。

二、施蛰存与鲁迅观念之异

在现代文学史上,特别是现代文学的“第二个十年”中,施蛰存是一位风云人物。究其原因,一是因为他的文学创作的探索性、前卫性引人注目,一是因为他身处上海这一“第二个十年”的文化中心,加上他参与或者主持的报刊杂志出版社,当时产生的巨大影响力。因此,他经常自觉不自觉地卷入各种“派系”之争,尽管这并非他的本意。其中影响较大的论争有两次,一是关于“第三种人”的论争,一是关于“庄子与文选”事件。前者与施蛰存没有直接的关系,后面这件事中施蛰存是主角之一。

一九八一年施蛰存就“第三种人”之争的问题写过文章予以澄清:“对于‘第三种人’问题的论辩,我一开头就决心不介入。一则是由于我不懂文学理论,从来不写理论文章。二则是由于我如果一介入,《现代》就成为‘第三种人’的同人杂志。在整个论辩过程中,我始终保持编者的立场,并不自己认为也属于‘第三种人’——作家之群。十多年来,鲁迅著作的注释中,以及许多批判文章中,屡见不鲜地说我是‘自称“第三种人”’这是毫无根据的,我从来没有‘自称’过。”①《施蛰存全集》第2卷《北山散文集》第1辑,第277、262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施蛰存既没有自称“第三种人”,也没有参与这一争论,但似乎也脱不了干系,施蛰存认为,大概与“庄子与文选之争”事件有关。所以这里先插入一段关于施蛰存与鲁迅之间发生论争的往事。这件事情与本文并无直接关系,但因事关重大,所以要简略描述一下。

在论争之前,施蛰存与鲁迅的关系还算正常,属于作者与编者(施蛰存为《现代》杂志和“第一线书店”的编辑)之间的关系。一九三〇年前后,施蛰存(经冯雪峰联络)和鲁迅合作编辑出版了《马克思主义文艺论丛》七种。《现代》杂志刊发过鲁迅不少文章,一九三三年二月,施蛰存冒险刊发了鲁迅纪念“左联五烈士”的长文《为了忘却的纪念》。但突然祸起萧墙。事情起因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上海《大晚报》通过一张表格,向作家征集“目下在读什么书”和“要介绍给青年的书”。施蛰存在“目下在读什么书”一栏中填了一本“新批评”理论家李却兹(瑞恰慈Richards)的书,一本佛教读物,一本传记。而在“要介绍给青年的书”一栏中,施蛰存填了《庄子》与《文选》(本来施蛰存还想填上《论语》、《孟子》和《颜氏家训》三本,但因表格的空行太小而未填写)。我们知道,鲁迅早在一九二五年就公开说,中国年轻人要少读甚至不读中国书,多读外国书。对此施蛰存好像并不赞成,因为外国书和中国书他都喜欢读,特别喜欢《庄子》,还说自己“以老庄思想为养生主”。②《施蛰存全集》第2卷《北山散文集》第1辑,第277、262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十月六日,鲁迅化名“丰之余”,在《申报•自由谈》发表《重三感旧》,讽刺推荐《庄子》和《文选》的施蛰存,为穿洋服拖辫子的“老新党”。十月八日,施蛰存在《申报•自由谈》发表了《“庄子”与“文选”》,为自己的推荐书目作解释,说因为自己觉得年轻人写文章“太拙直,字汇太少”,能多读一些古代文学经典,至少“可以扩大一点字汇”,还可以增加文学修养。我认为,施蛰存这种想法非常正确,那种满脑子观念、对世界缺少感受力的人,最直接的一个表征,就是大脑里的词汇量太少,写的文章干枯、僵硬。后来“丰之余”在《申报•自由谈》上撰写了上、下两篇《“感旧”以后》,认为推荐古籍是用文言文打压白话文,是“拿出古字来嘲笑后进的青年”。十月十九日,施蛰存在《大晚报》发表《推荐者的立场》一文,对自己因推荐中国古典著作而惹出的口舌之祸深感烦恼,说当初如果将推荐书目改为鲁迅先生的书就好了,口气中暗含了对鲁迅的“讽刺”。十月二十日,施蛰存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致黎烈文先生书——兼示丰之余先生》,文章就鲁迅的读书主张进行了驳论。因为鲁迅说:“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人,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章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华盖集•青年必读书》)施蛰存推论,按照鲁迅的逻辑,不读中国书大不了不会写文章。这说明写文章与读中国书有关系。既然要讨论写文章的事,那还是要提倡读中国书的。鲁迅自己的文章中也有中国书《庄子》的影响。写《扑空》一文的时候,“丰之余”(五十二岁的鲁迅),已经没有耐心再跟二十八岁的施蛰存玩逻辑和修辞了,便突然露出了杀招,说施蛰存只有“无端的诬赖,自己的猜测,撒娇,装傻”。文章最后直斥施蛰存为“洋场恶少”。十月二十九至十一月一日,《申报•自由谈》连续四天刊载施蛰存的《突围》,对跟着“丰之余”(鲁迅)起哄,一窝蜂地扑上来批评他的人(如曹聚仁、陈子展、高植、周木斋等),一一做了回应。①本文所引这次争论的材料,见《施蛰存全集》第3卷,《鲁迅全集》第5卷(《准风月谈》)。最后,施蛰存认为这种论争是“无谓”的,“凡是动了意气的争辩文字,写的时候总是爽快的,但刊出之后不免要后悔”。②《施蛰存全集》第3卷《北山散文集》第2辑,第481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这次论争带来的后果之严重是难以估量的,尤其是“洋场恶少”的污名,在一九四九年之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成了施蛰存的一项重要“罪状”(这一切当然与“丰之余”或者鲁迅没有直接的关系)。③对这次论争的深入评论,见王福湘《“洋场恶少”与文化传人之辩》。《鲁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2期。一九五六年“双百方针时期”,施蛰存参观虹口公园鲁迅墓之后,于十月二十三日在《文汇报》发表了古体诗《吊鲁迅先生并序》,诗中充满对鲁迅的尊重和怀念,评价也十分准确公允。这也是施蛰存的古体诗中我所钟爱者之一。诗云:“灵均好修姱,九死不违道。渊明矢夙愿,沾衣付一笑。谔谔会稽叟,肝胆古今照。沥血荐轩辕,风起猛虎啸。高文为时作,片言立其要”。“我志在宏文,公意重儒效。青眼忽然白,横眉嗔恶少”。“感旧不胜情,触物有余悼。朝阳在林薄,千秋励寒操”。④施蛰存:《北山诗文丛编》,《施蛰存全集》第10卷,第111-112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灵均九死”,喻鲁迅先生。“渊明一笑”,施蛰存自比。“沥血”与“虎啸”,喻鲁迅之德行。“文高”兼“言要”,状鲁迅之风格。“宏文”对“儒效”,言彼此志向之差别,即诗序中“乐山乐水,识见偶殊。宏道宏文,志趣各别”之谓。“青眼”转“横眉”,鲁迅变脸貌也,陈二人交际与论争之往事。最后以“千秋立寒操”作结,呼应开篇之“九死不违道”,诗心高远,意深辞妙。“谔谔”者,直言雄辩、挺拔不阿貌,“会稽叟”如在目前,“旧恩怨”烟消云散。

施蛰存这首诗,集中地概括了他自己与鲁迅的价值观、人生观和美学观之间的差异。时过境迁,水落石出。今天看来,在“庄子与文选”的争论之中,施蛰存的观点应该是可以接受的,而鲁迅“不读中国书,多读外国书”的观点则过于偏颇。如果今天再要给青年推荐书目,依然可以将《庄子》和《文选》列入,施蛰存当年没有填上的几本书,如《论语》、《孟子》、《颜氏家训》,也可以补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部分,鲁迅的书可以推荐,但篇幅不宜太多,《呐喊》、《彷徨》、《朝花夕拾》足矣,硬要加一本杂文的话,可考虑《坟》。施蛰存的小说集《上元灯》或《将军底头》,同样可以列入。

三、评价史上的赞誉和贬损

对施蛰存的研究和评价,民国时期有郁达夫、沈从文、苏雪林、楼适夷、钱杏邨等,当代有夏志清、司马长风、李欧梵、孙康宜、严家炎、吴福辉等。具体的观点本文不打算做详细述评,综述文章可参见黄德志《施蛰存研究述评》(《徐州师范学院学报》一九九六年第四期)、孔令云:《近八十年来施蛰存研究述评》(《鲁东大学学报》二〇〇八年第三期)等。但有一点很明显,研究者过多地关注施蛰存的创作与“新感觉主义”、“现代主义”、“心理分析小说”等等概念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当涉及到作品研究的时候,却又出现两极分化、水火不容的观点。这一特点在民国时期就十分明显。我发现,以沈从文和苏雪林为代表的一方,以楼适夷和钱杏邨为代表另一方,赞美与批评水火不容,实在是文学批评史上的一个典型案例。比如,沈从文赞美的作品,被楼适夷批得体无完肤;而被沈从文宣判为失败之作的《追》,在楼适夷那里却成了“刚捷矫逸的作品”。沈从文是从文学或者艺术感受的角度讨论问题,而楼适夷是从政治意识形态的角度、从观念的角度讨论问题。

沈从文①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湖南凤凰人。现代著名作家,文物研究专家。1924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小说《长河》《边城》,散文《湘行散记》等,20世纪30年代在青岛大学任教。抗战爆发后到西南联大任教,1946年回北京大学任教,建国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历史文物研究。著有《沈从文全集》共32卷。对施蛰存的创作评价极高。在《论施蛰存与罗黑芷》一文中,沈从文对施蛰存的创作有这样的评价:“略近于纤细的文体,在描写上能尽其笔之所诣,清白而优美,施蛰存在这方面的成就,是只须把《上元灯》那个集子打开,就可以明白的。柔和的线,画出一切人与物,同时能以安详的态度,把故事补充成为动人的故事,如《上元灯》中《渔人何长庆》、《妻之生辰》、《上元灯》诸篇,作者的成就,在中国现代短篇作家中似乎还无人可企及。《栗与芋》,从别人家庭中,见出一种秘密,因而对人生感到一点忧愁,作风近于受了一点周译日本小说集中之《乡愁》、《到纲目去》等暗示而成。然作者所画出的背景,却分明有作者故乡松江那种特殊的光与色。即如写《闵行秋日纪事》,以私贩一类题材,由作者笔下展开,也在通篇交织着诗的和谐。作者的技巧,可以说是完美无疵的。”沈从文认为施蛰存小说集《上元灯》的成就,在“中国现代短篇作家中似乎还无人可企及”,其小说技巧“完美无疵”、“较冯文炳尚为人欢喜”。沈从文特别提到作者的创作姿态,“仿佛作者是含着笑那样谦虚,而同时,还能有那暇裕”、“安详的看一切,安详的写出,所谓从容,是《上元灯》作者的所有”。在总体肯定的基础上,沈从文也批评了施蛰存那篇“革命加恋爱”题材的小说《追》的失败之处,以及对底层社会的隔膜。②沈从文:《论施蛰存与罗黑芷》(收入《沫沫集》),引自《沈从文全集》第16卷,第171-176页,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而苏雪林对沈从文所指出的施蛰存的这些“缺点”,却有另外的解释。

苏雪林③苏雪林(1897-1999),女,现代作家,文学评论家,学者。祖籍安徽,又名苏梅,笔名绿漪。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学校毕业,20年代年留学法国,归国后任教于东吴大学、沪江大学、安徽大学、武汉大学。1952年后任台湾师范大学、成功大学教授,1973年退休。1999年8月归葬安徽黄山。著有散文集《绿天》(1928),长篇小说《棘心》(1929),历史小说集《蝉蜕集》(1945),学术著作《李义山恋爱事迹考》(1927)《中国文学史》(台中,1972)《屈赋新探》(台北,1973),四卷本《苏雪林文集》(合肥,1996),等。对施蛰存的作品十分偏爱,视其小说集《将军底头》,为五四以后新文学中最优秀的作品之一,并说“叫我故作违心之论去赞美那些徒以善于喊革命口号,徒以善于骂人而艺术粗糙拙劣不堪一读的大师们作品,宁可欣赏我所偏爱的东西”。“施蛰存以一身拥有‘文体作家’‘心理小说家’‘新感觉派作家’三个名号,虽然他自己对于这些名号一个也不承认,但就他已发表的文字看来,则他对于上所举的三派作风都有些相近,不过心理色彩更较其他为浓厚罢了。”在《心理小说家施蛰存》中,苏雪林通过“二重人格冲突”、“变态性欲的描写”、“近代梦学的运用”三个角度,分析了施蛰存小说的“心理分析”特色,对《鸠摩罗什》、《石秀》、《阿褴公主》、《将军底头》等小说,进行了细致分析,应该是最早研究施蛰存小说创作中的“心理分析特色”的论文。苏雪林分析《鸠摩罗什》的时候说:“施蛰存写鸠摩罗什‘天人交战’之苦,都从正面落笔,细腻曲折,刻画入微。用了十二分魄力,十二分功夫,一步逼入一步,一层透进一层,把这个极不易写的题目写得鞭辟入里,毫发无遗憾而后止。”苏雪林还讨论了施蛰存小说的文体风格,特别提到其叙事文体与“旧文学”之间的继承关系:“他华丽的辞藻大都由旧文学得来。据他作品所述,我们知道他很爱李商隐的诗,而且自己所做的旧诗也是这一路。玉溪诗素有‘绮密瑰妍’之评,施氏创作小说,文藻的富丽与色泽的腴润,亦可当得起这四个字,则他的艺术一定大有得于李诗。”“结构的谨严与刻画的细腻,也是施蛰存艺术上的特色。粗疏、松懈、直率、浅露,大约是一般新文学家的通病,施氏独在结构刻画上用心。”“蒋心余题《袁枚诗集》云‘古今惟此笔数支,怪哉公以一手持’,作家仅能表现一种作风,不足称为大家,模拟他人或步趋时尚者,其作品形式亦不能推陈出新,戛戛独造。施氏文笔细致美丽,写古事小说固然游刃有余,写下等社会的情形,则好像有点不称,但他居然能在《将军底头》、《李师师》之外,写出《追》、《雄鸡》、《宵行》、《四喜子的生意》等篇,对于下等社会的简单的心理,粗野的态度,鄙俚的口吻,模拟尽致,于鲁迅等地方文艺之外另树一帜,不能不说难能了。”①苏雪林:《心理小说家施蛰存》,见《浮生十记》,第211-216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5。

与沈从文和苏雪林等的高度赞赏正相反,“左翼”文学界对施蛰存的批评,基本上是否定性的,其中以适夷的《施蛰存的新感觉主义——读了〈在巴黎大剧院〉和〈魔道〉之后》一文为代表。②楼适夷(1905-2001),现代作家、翻译家,浙江余姚人。中共党员。早年参加太阳社,曾留学日本,1931年回国,从事左联和文总的党团工作。历任《新华日报》副刊编辑,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新四军浙东行署文教处副处长,《新华日报》编委。1949年后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副总编辑。该文刊登在“左联”外围杂志《文艺新闻》。文章说,《在巴黎大剧院》和《魔道》“几乎是完全不能捉摸的。一个有闲阶级的青年,和一个摩登女子在影戏院中的一段心理纠葛(《在巴黎大戏院》),或是一个作Week—end旅行的Salargn—an,一段怪异的心理幻象(《魔道》)”,“也许是受了法国最近流行的surrealism的影响,但比较猎涉了些日本文学的我,在这儿很清晰地窥见了新感觉主义文学的面影,甚至是有一派所谓Nonsense文学者的面影,但是无论是surrealism或新感觉派和Nonsense文学,他之产生,是有共同的社会阶级的背景的”。“这便是金融资本主义底下吃利息生活者的文学,这种吃利息生活者,完全混杂了社会的生活组织,生活对于他,是为着消费享乐而存在的,相当深秘与复杂的教养,使他们产生相当深秘与复杂的感觉,他们深深地感到旧社会的崩坏,但他们并不因这崩坏感得切身的危惧,他们只张着有闲的眼,从这溃坏中发现新奇的美,用着新奇的美,他们填补自己的空虚。”这种“新感觉主义的美,总是离不了浓郁的Erotic和Grotesque的”,“都是变态的性质。”“总之,这两篇作品所代表着的,乃是一种生活消解文学的倾向。在作者心目中,光瞧见崩坏的黑暗的一面,他始终看不见另一个在地底抬起头来的面层。从文学上说,我知道作者曾经写过《追》那样的刚捷矫逸的作品,也很写实地写过《阿秀》那样现实的作品,但是在一个巨大的白的狂岚之下,作者却不肯坚决的,找自己的生活,找自己的认识,只图向变态的幻象中作逃避,这实在是很不幸的事,以作者那样的文学的才智。”③适夷:《施蛰存的新感觉主义——读了〈在巴黎大剧院〉和〈魔道〉之后》,1931年10月26日《文艺新闻》第33期。这种不中不西、不文不白的评论文章,实在写得不怎么样。

钱杏邨(阿英)④钱杏邨(1900-1977),安徽芜湖人。现代剧作家、文艺理论家,古典文学专家。1926年参加中国共产党,1927年与蒋光慈等发起组织“太阳社”。1941年在新四军参与文化领导工作。1946 年任中共华东局文委书记,1949年后任天津市文化局长、全国文联副秘书长等职。著有小说《义冢》,散文《夜航集》,剧本《碧血花》、《李闯王》,学术著作《现代中国文学论》《晚清文学丛钞》等。在写一九三一年度文学总结的时候,支持了楼适夷的观点,认为“适夷的批评与指示是完全正确的,不但他所论的两篇是如此,就是想尝尝丈夫所做的莼羹的味道的弗洛式的心理描写的《莼羹》(此处分析似不恰当,详见后文),和由于爱不着潘金莲(引按:原文如此。《石秀》中的女主人公名叫‘潘巧云’而非‘潘金莲’)而加以杀害的变态恋爱心理描写的《石秀》也是如此;总之,施蛰存所代表的这一种新感觉主义的倾向,一面是在表示着资本主义社会崩溃的时期已经走到了烂熟的时代,一面是在敲着金融资本主义底下吃利生活者的丧钟”。⑤钱杏邨《一九三一年中国文坛的回顾》,《北斗》1932年第2期,引自《阿英全集》第1卷,第590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始,施蛰存本人从未接受过这个“新感觉主义”的命名,一再声明这是一种误解。一九三三年五月他就说过,“后两篇(《在巴黎大戏院》、《魔道》)的发表,因了适夷先生在《文艺新闻》上发表的夸张的批评,直到今天,使我还顶着一个新感觉主义者的头衔。我想,这是不十分确实的。我虽然不明白西洋或日本的新感觉主义是什么样的东西,但我知道我的小说不过是应用了一些Freudism(原注:弗罗乙特的心理分析学说)的心理小说而已”。①施蛰存:《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施蛰存全集》第1卷,第632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关于施蛰存与“新感觉派”之关系的评价史,有学者做过详细考证和述评,②王福湘:《心理分析与新感觉派之辩——为施蛰存正名,与严家炎商榷》,《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季刊)2013年第2期。这里不再赘述。我尊重施蛰存自己的观点,并认为那种乱贴标签的批评是无效的。所谓的“新感觉派”的标签,还有“心理分析小说”等其他各种标签,除了写论文、答考题之外,基本上没有什么意义。这种四处张贴的标签,就像城市街道上的“牛皮鲜”广告一样。它严重影响了对施蛰存的文学创作的评价。还有二十世纪八十至九十年代,国内外的学者和记者不断地采访他,无非关心两个问题,一是作者的命运和遭遇,二是现代派文学的命运,要封他为中国现代派文学的“鼻祖”,所以总在纠缠着“新感觉”、“心理分析”之类的概念上,把老人都弄糊涂了,不得不顺着提问者的思路走。一九八九年接受记者采访时,施蛰存说:“楼适夷把我一锤定音,说我是‘新感觉主义者’,其实这是不十分确实的。近年来,我又被严家炎、吴福辉等诸位同志发掘出来,居然成为时行的文风,在我自己,是心里明白,觉得可悲。”③见《施蛰存全集》第10卷《北山诗文丛编》,第479-480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卷入意气之论、口号之辩、概念之争,实非他乐于见到的。因此,摆脱概念之争,摆脱观念上的既定成说,强化施蛰存研究中的文学(美学)视角,是急需的且有意义的工作。

四、朴拙风格与“不适的诗学”

读民国时期作家的作品,跟读一九四九年之后或者一九七九年之后作家的作品,可以发现他们在叙事语言上的明显差别。我不想用语言上“成熟”、“不成熟”这样简单的判词来评价,而是注意到语言表达与经验或者体验之间的关系。我有一种直观感受,阅读某些民国作家的作品,仿佛看到的是一位刚进城的乡下少年的形象,有点拘谨、寡言、木讷。他们不像上海洋场上那些汉语中夹杂着洋文的能说会道的人,也不像北京皇城根下见多识广的京油子。民国时期的一些作家,对剧变时代的新事物反应敏感,但在生活经验转化为艺术经验的过程中显得局促,语言似乎不够用,或者说他们无法随意地使用语言,更不愿放肆地使用语言,因而显得局促而“朴拙”。说到这类作家,我想到的是废名、沈从文、施蛰存等人。综观他们的创作,都有一个从“朴拙”开始,并逐渐将这种“朴拙”风格化的过程。周作人在谈到废名小说语言的时候说:废名的语言和叙事风格“平淡朴讷”。新文学不缺流畅华丽的风格,缺的是“简洁而有力的写法”,有中国文字传统中的含蓄之古典趣味,这在当时文学创作中欧化句式风靡的时刻,是难能可贵的。④见周作人《〈竹林的故事〉序》和《〈桃园〉跋》,《苦雨斋序跋文》,第102-103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周作人将“朴讷”与“平淡”、“简洁”、“有力”放在一起,其实就是肯定风格化之后“朴拙”所产生的总体艺术效果。“朴拙”,是一个带褒义色彩的词汇,其实就是“笨拙”,或者叫“可爱的愚笨”,或许是“大智若愚”的一种初级表现形式,如西方文学中有“傻子”原型,俄罗斯文学中有“圣愚”形象。⑤张柠:《为思想史上的异端立传——读〈理解俄国〉》,《励耘学刊》(文学卷)第19辑,第100-110页,北京:学苑出版社,2014。这几种说法,其内在精神是一脉相承的。在智性发达的现代文化中,它显得尤其难能可贵。废名、沈从文和施蛰存等人,创作初期的语言风格都显得“笨拙”。恰恰是这些从“笨拙”开始的作家,其写作一直持续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显示出旺盛的创造力,并将经验意义上的“笨拙”,转化为风格意义上的“朴拙”。

当然也有非“朴拙”风格的作家,一开始创作就显示出“流畅”的语言风格。但是“流畅”也有不同的类型,一种是艺术上的“流畅”,一种是失控或鹦鹉学舌式的“流畅”。后面这一种比较常见,既没有显示出语言艺术才能,又不能够在经验和语言的差异性面前保持真诚、质朴的姿态,而是借助时髦的观念而信口开河,给人一种油滑、虚伪的感觉,他们仿佛不是自己在说话,而是用自己的嘴巴在说别人的话,语言变成了花招,变成了实现其他目标的工具,尽管初看上去很流畅似的,其实是一种违背艺术的“假流畅”。至于“艺术上的流畅”,可以鲁迅和张爱玲为代表。他们的成名之作《狂人日记》和《倾城之恋》,语言和叙事都是流畅的,更是以对“真问题”的艺术处理而一鸣惊人,由此区别于“假流畅”。其实他们跟“朴拙”风格的作家站在同一起跑线上,那就是对既定文化的“不适”,并着力于应对这种“不适”。鲁迅处理的主要是个体与社会历史之间的不适感,张爱玲处理的主要是个体与家族(家庭)或他人之间的不适。鲁迅和张爱玲的共同之处在于,对“适应”本身的绝望感,并由此产生了对那些轻而易举就“适应”了的公众的“不适”。总体上而言,鲁迅走向了“批判”,张爱玲走向了“反讽”。无论是“批判”还是“反讽”,都是“现代诗人”或“感伤诗人”的品质,而不是“古代诗人”或者“素朴(天真)诗人”的品质。①席勒在《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一文中,将“古代诗人”和“现代诗人”,称作“素朴的诗人”和“感伤的诗人”(曹葆华译为“素朴的诗人”,见《古典文艺理论译丛》1962年2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张佳珏译为“天真的诗人”,见《席勒文集》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德国诗人席勒说过,诗人“要么自己会成为自然,要么回去寻觅已失去的自然。从中产生出两个迥异的诗作方式,把诗的整个领域包容其中。所有真正的诗人……要么属于天真派,要么属于感伤派”。②席勒:《论天真的诗与感伤的诗》,《席勒文集》Ⅵ,第96、105-10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与“古代诗”本身就是“自然”不同,“现代诗”或“感伤诗”所做的,不过是在寻找失去的“自然”。还可以换一种说法,“古代诗”呈现美,“现代诗”寻找失去的美,或者质疑:美到哪儿去了?谁毁了它?由此显示出一种智性或者思想的力量。席勒认为,古代(素朴、天真)的诗人所表现的,不过是相同的感受方式的不同程度;现代(感伤)的诗人,则表现不同的感受之间的冲突。③席勒:《论天真的诗与感伤的诗》,《席勒文集》Ⅵ,第96、105-10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现代诗”或“现代文学”,首先要面对的,就是一种对现代文化的强烈的“不适感”。因此,写“不适感”,就成了现代文学的基本起点,也是现代作家所要表达的重要内容,或者说是现代“诗学”中重要的、但讨论尚嫌不足的概念。

现代意义上的“不适”,至少可以从三个层面来理解。一是绝对意义上的“不适”,它产生了“存在论”层面上的问题;二是经验层面上的“不适”,它产生了“主题学”意义上的问题;三是表达层面上的不适,它产生了“风格学”意义上的问题。“存在论”意义上的“不适”,是“现代派”文学的基本逻辑起点,也是爱伦•坡,波德莱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现代派文学的初创者的重要起点。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都在处理这个“不适”问题。在创作初期(《穷人》、《白夜》),他试图通过对“爱”和“美”的幻想,来冲淡对存在的不适感。到《双重人格》中,强烈的不适感开始出现。《死屋手记》则是对“不适”的谨慎处理,不仅写了诸多的“不适”:对社会、对监狱环境、对他人,等等。重要的是出现了在“不适”中能“适应”的典范:纯洁少年形象(阿列伊)。④陀思妥耶夫斯基写道:“很难想象这样一位少年在整个服役期间,怎能保持着他那颗温柔的心,怎能那样纯朴诚实,那样温情脉脉,那样讨人喜欢,而没有变得粗野和放荡不羁。然而,它的禀性却是坚强而毫不动摇的……”(《死屋手记》,第7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罪与罚》中的主人公则因“不适”而出现了“变狼妄想”,《地下室手记》时期则出现了“变虫妄想”,他最后在宗教里寻找拯救的良方。到卡夫卡那儿,这种“存在论”意义上的“不适感”,直接演化为拒绝现代文明的“变兽妄想症”(变成甲壳虫或者老鼠),并在文体上呈现拒绝交流的趋向,这是二十世纪“现代主义文学”的共同标识。这一类“不适”,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关系不甚密切,故不展开进一步讨论。“经验”和“表达”上的“不适”,是本文要讨论的范围。

与“存在论”意义上的“不适”相比,“经验”上的“不适”更古老。但我们要为讨论问题划定逻辑边界,即将这种“不适感”从一般心理学层面,转向历史诗学层面。诗学层面的“不适”,不是纯个人的,而是文学中的“人”(形象)与“历史”(环境)的关系。以近现代长篇小说为例,俄国理论家巴赫金根据小说人物形象建构原则,将它分为四类:漫游小说,考验小说,传记小说,教育(成长)小说。①М.巴赫金:《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巴赫金全集》第3卷,第211、222-223、228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我认为,漫游小说的核心在于“好奇”,主人公对陌生的外部世界的好奇。考验小说的核心在于“征服”,主人公克服外部环境的各种阻力,以显示自身的能力(包括身体、智慧和道德)。传记小说的核心在于“命运”,主人公在历史和时间中的总体命运。前面三种类型的小说,并不处理“不适”问题,它的总体价值在于,为“文学”从“诗的理想”走向“人的真实”提供证词,它们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观念在文学中的表现:“个人通过知觉可以发现真理”。“小说家的根本任务就是要传达对人类经验的精确印象。”“自文艺复兴以来,一种用个人经验取代集体的传统,作为现实的最权威的仲裁者的趋势也在日益增长,这种转变似乎构成了小说的兴起的总体文化背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②伊恩•P.瓦特:《小说的兴起》,第4-7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真正开始直接面对“不适”的,是起源于十八世纪下半叶、以歌德等人为代表的“教育(成长)小说”,它为“十九世纪的综合型小说”(即“现实主义小说”)的出现创造了条件。③М.巴赫金:《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巴赫金全集》第3卷,第211、222-223、228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可见,历史诗学意义上的“不适”,至少在十八世纪下半叶就出现了。教育(成长)小说“把世界视为经验,视为学校”,④М.巴赫金:《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巴赫金全集》第3卷,第211、222-223、228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主人公在“不适”之中学习“适应”,并逐步成长为社会人,实际上是一个将“不适”处理为“适应”的过程。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小说的主人公,面对新世界、新经验的不适应感则十分强烈,由此产生了所谓的“批判性”,我将其视为“经验层面的不适”,以区别于现代主义文学的“不适”。

中国现代文学大致经历了相同的历史演变。“晚清”时期的小说中,现代经验要么是猎奇的对象,要么是嘲笑的对象,“不适感”并不明显。原因在于旧的力量依然强大,旧的观念依然占据主要地位,叙事者的根基(体验方式和表达方式)依然是旧的,新经验不过是旧表达的材料。而在处于两个时代交叉点上的“中国现代文学”中,绝大多数作家的创作,都是从处理“不适感”开始的。本节开头已经提到了处理“不适”的两种类型,即鲁迅和张爱玲哪一类,还有废名、沈从文和施蛰存这一类。尽管每一类的内部存在差别。而“朴拙”的风格,是面对“不适”的一种最直观的、诚实的、谨慎的处理方式。在这种“朴拙”尚未风格化之前,他们最直接的方法,跟中国古代诗人离开家乡的处理方法类似,即有一种朝着“熟悉”的事物返回的冲动。来自湖北黄梅的乡下人废名,来自湖南湘西的乡下人沈从文,面对城市生活,面对现代文明的全新经验,都感到极度的不适,所以,废名和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之“初始经验”,主要是强烈的“不适感”,对新事物和变化的世界的“不适感”,他们的第一篇小说都是写“哭泣”主题,一边哭一边给家乡的熟人写信诉说,甚至有逃跑的冲动。⑤见张柠《废名的小说及其观念世界》,《文艺争鸣》2015年第4期。当他们试图直面大都市现代文明的陌生经验的时候,也就是说,当他们身心或感官上逐渐开始“适应”而试图去表达的时候,他们又遇到了一个新的“不适”,即表达上的“不适”,语言和词汇系统的不适,大脑词汇库中的词汇不够用,表达起来很别扭(沈从文尤甚)。只有面对熟悉的事物,他们的表达才开始“流畅”起来。这个熟悉的事物,就是熟悉的观念、乡村的人和事,特别是经过艺术处理的熟悉的乡土世界。废名和沈从文解决“不适”的方法,是重构一个“田园梦”:湖北黄梅的“桃园”和湘西的“边城”。废名的情况更特殊一些,他后来的创作有一个更大的写作野心:通过思想和言说,抵达“得道”与“救赎”。⑥见张柠《废名的小说及其观念世界》,《文艺争鸣》2015年第4期。

文学创作中对现代(陌生)经验的处理,是“不适的诗学”的重要任务。这是一种将现代思想观念、身心感受、言语发生方式,综合在一起进行讨论的诗学视角。面对新的经验世界,不同的作家会有不同的选择:比如,通过回忆和呈现“熟悉的生活场景”而产生虚拟化的返回的心理补偿(古典诗人),①见张柠:《中国节奏与精神秘密——古诗的遗传基因与新诗的遭遇》,《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第九辑,第221-225页,成都:巴蜀书社,2011。或者将陌生经验凝固化、抽象化(卡夫卡、加缪),进而产生绝望颓废的情绪,或典型化(鲁迅、张爱玲)进而批判反讽,或不知所措(废名、沈从文)进而逃离做梦,或“惊奇”(施蛰存)进而亲近、审视、对话。这里说的是“惊奇”,而不是“震惊”,尽管它们都是面对“不适”的直观反映,但差别十分明显。为了区分这两个术语,先要讨论“震惊”这一概念。

五、现代文明与“震惊体验”

不同的人面对陌生经验而产生的“不适”感,是有差异的。“震惊”(shock)应该是极端激烈的形式之一,这比废名和沈从文最初面对陌生世界(现代文明和城市)的“哭泣”要激烈得多。当然,还有一种更为极端的形式,就是瞬间休克晕倒,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遇到突如其来的“打击”(遇见圣彼得堡最美的沙龙女主人,父亲逝世的消息),便诱发它的“癫痫症”。赌博或性爱,可能成为这种瞬间刺激产生的“震惊体验”的特殊转化形式。②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分析,详见弗洛伊德《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弑父者》一文。见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第四卷,长春:长春出版社,2004。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时代的伟大同行——爱伦•坡、波德莱尔、尼采等人——都不同程度地患病,都属于“病态的天才”,这种情形集中出现在十九世纪或许并不偶然。将“震惊”(shock,医学上指遭受强烈打击之后的“休克”)经验,视为现代美学的重要范畴的人,是德国学者瓦尔特•本雅明。在《论波德莱尔的几个母题》(一九三九)一文中,本雅明“以‘震惊(shock)经验’为中心,揭示波德莱尔作品中所反映的个人与现代城市生活之间的紧张关系”。③刘北城:《本雅明思想肖像》,第200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本雅明说,“波德莱尔把震惊经验放在了他的艺术作品的中心。”梦想已久的诗句的出现,是一种在古老的郊区或城市角落寻找到的意外节奏,就像突然“绊倒”在鹅卵石上一样绊倒在词汇上而产生。“震惊属于那些被认为对波德莱尔的人格有决定意义的重要经验之列。”“波德莱尔的诗的那种暗地里的震惊;它们造成了词语之间的裂缝。”“词与物之间的裂隙……才真正是波德莱尔诗的激动人心之处。”④汉娜•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第176-177、190、193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按照本雅明的分析,波德莱尔将一种强烈的“不适感”,特别是“震惊(shock)经验”,在词语排列组合层面,转化成为一种新的艺术形式,他称之为“巴洛克寓言”的形式,“震惊(shock)因此成为这些文本的基本要素”。⑤特里•伊格尔顿:《沃尔特•本雅明或走向革命批评》,第29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这种艺术形式意义上的“破碎”或者“断裂”,并非作家自己一厢情愿。本雅明认为,通过“震惊”这一中介,映射出了现代生活的某种真相。这种“震惊经验”在现代文明或城市中具有普遍性,不仅包括作为“波西米亚人”“游逛者”的诗人在语言层面对“震惊”的应对方式,也包括“大众”,即现代大都市普通人的“害怕,厌恶和恐怖”感;⑥汉娜•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第176-177、190、193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还包括在机器旁工作的工人的“震惊经验”:“过往者在大众中的震惊经验与工人在机器旁的经验是一致的。”甚至赌徒的“震惊经验”:“工人在机器旁的震颤的动作很像赌博中掷骰子的动作。”⑦汉娜•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第176-177、190、193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本雅明这篇文章,原本是“十九世纪巴黎”研究的一部分,是应法兰克福社会学研究所之约,并要求按照“辩证唯物主义”思想写作的一项计划。第一稿取名为《波德莱尔笔下的第二帝国的巴黎》,开篇就大段引用马克思的观点,并出现了二十多次与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相关的注释,内容涉及《资本论》、《哥达纲领批判》、《路易•波拿巴雾月十八日》等,结果被《社会学杂志》拒绝。法兰克福社会学研究所的学者精明地发现,本雅明的这篇论文骨子里并不是“辩证唯物主义”的。阿多诺给本雅明写信说:“您同‘社会研究所’的团结使我感到非常高兴。这种团结诱使您歌颂马克思主义,但是这些歌功颂德无论对于马克思主义还是对于您本人,都是不相称的。”①《现代美学新维度》,第12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本雅明只好重写,第二稿改为《论波德莱尔的几个母题》,文章尽管没有大段引用马克思的原文,但思维方式却是“辩证唯物”的。这一稿直接从“诗歌文本”与“社会文本”的关系入手,借助于柏格森的“记忆”的理论,并经由现代精神分析学对“经验与刺激”之关系的研究材料,讨论了波德莱尔为代表的现代诗歌的发生学问题,其中大量涉及到资本主义文明、工业化和城市,对普通市民的伤害而产生的震惊经验,还有它在“文本”中的表现,由此显示出了这篇文章的“历史视野”和“辩证唯物”色彩,论文发表在《社会研究杂志》一九三九年第九期。

作为“震惊美学”前提的“震惊体验”,固然与现代大都市新的经验对个人的激烈刺激有关。但要变成理论话语则需要研究讨论。就论文本身看,本雅明的直接理论来源,是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及其弟子T.赖克(Theodor Reik,一八八八-一九六九)。但本雅明并没有对人应付刺激时产生的心理状态(比如惊奇、焦虑、惊悸),做细致的分辨,而是直奔他自己心爱的主题:“震惊”(shock)。弗洛伊德则做了更细致的区分,他在《超越唯乐原则》中指出,惊悸(德schreck,英fright)、恐惧(furcht,fera)、焦虑(angst,anxiety)这几个词汇有十分明显的区别——焦虑:“预期危险的出现,或者是准备应付危险,即使对这种危险还一无所知。”恐惧:“需要一个确定的、使人害怕的对象。”惊悸:“一个人在陷入一种危险时,对这种危险毫无思想准备。‘惊悸’一词强调的是惊愕的因素。”②弗洛伊德:《超越唯乐原则》,《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第9-10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对危险毫无思想准备而导致的“惊愕”,跟“震惊”体验比较接近。“震惊”是对“不适”的反应之一(且属于极端激烈的一种),但不是面对“不适”的全部反应类型,而且还是属于精神分析要防范的对象,避免导致“创伤性神经症”。面对现代都市文明和工业文明等各种陌生经验,还有许多其他反应形式,为什么不关注其他类型的“美学”而只关注“震惊美学”呢?本雅明在《论波德莱尔的几个母题》的第三节提到心理分析学家雷克(Theodor Reik,一八八八-一九六九,又译“赖克”)的一本书,中译者将这本书名译为“震惊心理学”(莱顿,一九三五)。该书尚无中译本。心理学界的研究者找到了这本书的英译本:Surprise and the Psycho-Analyst:On the Conjecture and Comprehension of Unconscious Process(伦敦,一九三六,可译为《惊奇与心理分析:对无意识过程的推论和理解》③我的同事钱翰博士认为,“Surprise”(惊奇,惊喜,吃惊,惊讶)译成“惊讶”更中性。我根据我的上下文改成“惊奇”。)。“赖克指出:‘精神分析过程的本质就是由一系列的“震惊”(shock)组成’,是在个体认识到自身潜意识内容时发生的,是被个体体验为一种惊奇(surprise)的体验,这对患者和分析师来说都是如此。当患者感受到惊讶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对自己有了深刻的理解,潜意识的压抑得到解除,正如他所说:‘在每一个精神分析案例中,最重要、最深刻的理解都是一种令人感到惊讶的方式表现出来的,我将它视为精神分析技术的本质。分析在本质上就是一连串的潜意识期望的实现。’他接受了弗洛伊德的观点,认为分析师每次都要像第一次见到患者那样来对待患者,强调理解患者的潜意识过程没有预先固定的路径,也没有捷径……(他)反对分析师根据自己的已有知识对患者症状进行‘对号入座’的做法。”“当我们在意想不到的情形下意识到自己的思想中存在与自己的道德、审美或逻辑相冲突的想法,自我会产生一种短暂的抵抗反应。赖克称之为‘思想的震惊’(shock of thought)。这种排斥的反应代表着我们的理解是对理性禁忌的领域的一种侵袭,进入到一个被自己防御的心灵的秘密领域。”①T.赖克:《惊奇与心理分析:对无意识过程的推论和理解》,转引自郝江英《西奥多•赖克的精神分析思想研究》,第28-30页,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T.赖克在这本著作中所讨论的“惊奇”(surprise)概念,是本雅明在研究“震惊”(shock)经验之前所忽略的。这与他在写作《论波德莱尔的几个母题》一文时所选择的思想立场有关。因此,文中充满了“震惊”、“断裂”、“游逛者”、“英雄”、“大众”、“街垒战”等词汇,丝毫也不奇怪。

就本文的论题而言,赖克《惊奇与心理分析》中的观点有几点特别值得强调:1、在处理陌生经验带来的“不适感”的时候,“惊奇”属于“推测”和“理解”的范畴,是因“突如其来”“没有思想准备”而产生的短暂“抵抗”之后,并经由“思想的震惊”而抵达“理解”,而不是“拒绝”(“震惊”则是一种拒绝的姿态,并以“创伤性神经症”和“词语的断裂”等形式表现出来)。2、从“惊奇”开始经由“推测”而抵达的“理解”,是对既定成说的理性领域的一种“侵袭”,是对潜意识压抑的“解除”,并对一个新的“秘密领域”、一个存在的谜团,产生好奇心,并进入对话的过程,因此,这是“治愈系”话语,而不是“神经症”话语。3、面对新的、陌生的、甚至不可知的对象或谜团,首先要保持一种“原始的直接交流的能力”,就像第一次与对象相遇那样,因此要避免价值观念上的乃至理性上的先入为主,这是“惊奇”的基本前提,因此是“相遇”,而不是“逃亡”。

由此可以推论,“惊奇”是“震惊”的缓解形式,而不是程度上的增加。经过困难的概念穿越,我们终于离开了由本雅明为现代文学确立的“震惊美学”,而开始接近下文需要展开讨论的“惊奇的诗学”。上面的讨论主要涉及到“惊奇的诗学”的心理层面。此外,它还涉及诸多其他层面的问题,下文将要详论。

顺便提一句,T.赖克是奥地利作家阿尔都尔•施尼茨勒的忠实崇拜者和朋友。施尼茨勒也是赖克的老师弗洛伊德的好朋友。以“心理分析小说”而著称的施蛰存,则是施尼茨勒作品的中译者。②施蛰存翻译了阿尔都尔•施尼茨勒(Arthur•Schnitzler,1862-1931,又译“显尼志勒”)的作品5种,包括《薄命的戴丽莎》、《自杀以前》、《妇心三部曲》(包括三部小说:《蓓尔达夫人》、《爱尔赛小姐》、《戈斯特尔副官》)。现在施蛰存和T.赖克在我的文章中相遇了。施蛰存说:“施尼茨勒的作品可以说全都是以性爱为主题的。因为性爱对人生的各方面都有密切的关系。但是他描写性爱并不是描写这一事实或说行为,他大概都是注意在性心理分析。关于他在这方面的成功,我们可以说他可以与他的同乡弗洛伊德媲美。或者有人会说他是有意地受了弗洛伊德的影响的,但弗洛伊德的理论之被证实在文艺上,使欧洲现代文艺因此而特辟一个新的蹊径,以致后来甚至在英国会产生了劳伦斯和乔也斯这样的心理分析的大家,确是应该归功于他的。”③施蛰存:《〈薄命的戴丽莎〉译者序》,《施蛰存全集》第四卷,第1325-1326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未完待续)

(特约编辑林源)

【作者简介】张柠,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