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然主义”到革命历史传奇
——论《腹地》的版本之变兼及“十七年”文学批评的规范功能
2016-03-17徐玉松
徐玉松
从“自然主义”到革命历史传奇
——论《腹地》的版本之变兼及“十七年”文学批评的规范功能
徐玉松
王林于新中国成立前夕出版长篇小说《腹地》,不久,受到陈企霞的公开批评,他决定修改《腹地》。一九八五年,新版《腹地》面世。相较初版,新版《腹地》在党的领导作用、英雄人物塑造、群众运动场面的刻画上都进行了颠覆性的改写,一部原生态近乎自然主义的小说被改写成面目雷同的革命历史传奇。《腹地》的改写在“十七年”时期文学作品的“无定本”现象中具有代表性,它呈现了作家积极融入体制的姿态,也微观呈现了文学批评规范下的文学生产景观。
改写;文学批评;规范
1949年9月,在新中国成立前夕,王林创作的长篇小说《腹地》由天津新华书店出版。不久,因为受到陈企霞在《文艺报》上的公开批评,王林决定修改《腹地》。1985年,距1949年出版《腹地》过去了36年,新版《腹地》*《腹地》共有三个版本,分别是出版于1949年、1985年和2007年。2007年版皆依照1949年版本。本文比较《腹地》版本时,主要比照1949年版与1985年版。面世。相较初版,新版《腹地》在党的领导作用、英雄人物形象塑造、群众运动场面的刻画上都进行了颠覆性的改写,风格从“自然主义”走向了革命历史传奇。
为见证十七年文学批评之于文学创作的深远影响,细部展现文学批评规范下的文学生产景观,本文对《腹地》的两个版本进行比较,具体呈现《腹地》在艺术风格上由初版的自然主义到新版的革命历史传奇的转化过程,并分析这种转化的原因,进而探讨“十七年”时期文学批评的规范功能。
一、陈企霞对《腹地》的批评
《腹地》是较早反映1942年五一“大扫荡”斗争的长篇小说。王林创作《腹地》的初衷是“为了给这场伟大的神圣的民族自卫战争留下一点儿当事人的见证”*王林:《腹地·后记》,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476页。。作为一部实录式的长篇小说,《腹地》记载了大扫荡前后华北农村的抗日活动,退伍军人、村干部、群众的抗战表现,它对战争过程中英勇与怯懦的心理都有生动细致的反映。1949年版的《腹地》在孙犁眼中有些自然主义倾向,因为它生动地反映了冀中人民“经历人类最残酷最伟大的考验的一年”,描绘了“一幅民族苦难图和民族苦战图”,“写出了冀中人民的生活的战斗的情绪”*孙犁:《孙犁文论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260页。。鲍昌认为:“《腹地》的最大特点是真实。我敢说,这是迄今为止描写冀中抗日斗争的最真实、最有生活气息的作品。小说中的人物有血有肉,没有一个人物是概念化的图解……”*鲍昌:《王林的生平与创作》,《新港》1984年第10期。《腹地》甫一出版,就获得了广大读者的欢迎,不到半年就售完初版的一万册。
《腹地》的畅销引起了文艺界的重视,陈企霞意识到“这已是一部不应漠视的读物”*陈企霞:《评王林的长篇小说〈腹地〉》,《文艺报》1951年第27、28期。。1950年5月,陈企霞在引领新中国文坛方向标的《文艺报》上刊发长文——《评王林的长篇小说〈腹地〉》,与孙犁等人的交口称赞相反,他在长文中就《腹地》的英雄人物形象塑造、党的领导作用、干群关系、农村剧团活动、人民群众的风貌等方面提出了批评。他进而指出:“无论从主题上说,从人物、题材、结构甚至语言上说,都存在着本质的重大缺点。”*陈企霞:《评王林的长篇小说〈腹地〉》,《文艺报》1951年第27、28期。具体来说,《腹地》的主要人物辛大刚存在重大的性格缺陷,作为荣誉军人回到家乡辛庄后,他不应该有悲剧性的感叹,也不应该在心理上蒙上孤独和阴沉的气氛,在家中也不应感到寂寞;辛大刚对爱情处理也很不当,恋爱缺乏严肃性,没有把恋爱与抗战结合起来,而且,恋爱过程中,大刚对白玉萼讲英雄故事有自我陶醉的嫌疑,这更可能是赚取白玉萼好感的挑逗行为。他不应该把抗战放在一边,完全沉迷于爱情当中。其次,在群众场面的描写上,陈企霞也指出了《腹地》的不足。《腹地》用了较大篇幅描写村选宣传、正式村选、剧团活动、农民武装斗争等群众场面,但这些场面没有表现出群众英勇抗战的精神面貌,这样轻松、游戏、谐谑、狂欢式的群众场面容易引起读者的误解,冲淡了群众是革命的历史主体作用的认识。再次,陈文指出,《腹地》写到的村干部在面貌与性格上,分崩离析,十分混乱,特别是辛庄的两任村支书,前任辛宝发是个贪污腐化分子,现任村支书范世荣是品质恶劣的投机分子。这样的安排否定了党的领导作用。这个错误的性质非常严重,“对党的领导作用,以及对党内斗争理解上的错误认识与糊涂观念,是这部作品的问题的核心。”*陈企霞:《评王林的长篇小说〈腹地〉》,《文艺报》1951年第27、28期。陈企霞上纲上线,把《腹地》与质疑党的领导作用联系起来,《腹地》的命运由此发生转折。
《文艺报》是全国文联的机关报,代表着新中国文学批评的方向,陈企霞作为刊物的副主编,他的长文更具有一定的权威性,其褒扬或批评将直接影响到作品的命运。陈文刊发后,《腹地》因此被扣上了否定党的领导作用的罪名,它很快在全国各地的新华书店下架了。王林对《腹地》有着很深的情结,一则因为它是一部较早反映五一大扫荡的实录式作品,可以证史;一则因为《腹地》是王林冒着生命危险,在敌人的枪口下、在地道中创作出来的作品。《腹地》是王林的心血之作、生命之作,因此,面对陈企霞的批评和《腹地》下架的事实,他没有退缩和放弃,而是选择了修改,以期再版。王林在1951年的日记中写道:“忽然想到发展《腹地》,这倒是我一生唯一的道路了。一个作家一生能写出一部像样的东西也就够了。再一说,另创造一种个性,也并不容易,把《腹地》里没有伸展开的个性人物大量伸展开,倒是个捷径。”*王端阳:《王林日记》,《新文学史料》2013年第2期。王林决定开始修改《腹地》,而且这一改就是三十多年。新版《腹地》面世,已在王林谢世之后,其风格也已面目全非。
二、《腹地》两个版本的比较阅读
《腹地》1985版(以下简称85版)延用了1949年版(以下简称49版)的故事框架,即以荣誉军人辛大刚和村剧团女演员白玉萼的爱情为主线,再现冀中人民抗日期间奋勇反抗日寇五月大扫荡的历史。但85版几乎等于重写,其在主题设置、人物塑造、叙事结构上发生了重大变化。
85版修改着力最深的当数主要人物辛大刚。荣誉军人辛大刚回到家乡辛庄,见到熟人杨大章,49版的“又骄傲地惨笑一下”*王林:《腹地》,天津:新华印刷厂,1949年,第3页。以下引自该版原文不另注。,变成了“又惭愧又自豪地笑笑”*王林:《腹地》,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4页。以下引自该版原文不另注。,在家里不再是“寂寞得难受”,而是主动找组织转党员关系。大刚父亲辛万德“一肚子的愤慨”也被“语音里既有体贴和温暖”代替了,老明叔的“一套牢骚”则全部被删除,由此,大刚“怅惘”的情绪就无从体现了。被整段删除的还有引得大刚“痴心妄想”“患得患失”的辛宝发夫妇俩的美满生活场景;大刚没有接上党组织关系之前的“留在村子里混下去”“对地方工作的方式方法”“一门不门”的心理活动等。85版《腹地》中,辛大刚一回到辛庄就开始在村里“亲自指挥操练游击战”,而且对游击战术了如指掌:“咱们打的是游击战,游击战首先要善于化零为整、化整为零,声东击西、神出鬼没”;辛大刚对抗战局势充满信心,他“在抗大分校反复学习过毛主席的《论持久战》,在连队时总是结合实际加以灵活运用,今天又以毛主席的科学论述分析了抗日战争三个阶段在冀中平原根据地的发展规律,并针对日寇冈村宁次所发动的这次大扫荡,断言道:‘只要挺起胸膛熬过了这段艰难的路程,就到大反攻和最后胜利的阶段啦!’”
85版的辛大刚成了一个完美的新英雄人物,在对敌斗争中自始至终都是冲锋在前,英勇顽强,在强大、残酷的敌人面前毫无怯意。49版大扫荡中辛大刚慌乱的逃亡,对敌军的恐惧、连作战时必要的谨慎在新版中都被改写了,“忽然北边在道上走着的难民飞跑起来了,大刚和小旦虽然还没有看见什么,腿底下却禁不住飞也似的开跑步了”;“这下子可把大刚和小旦吓了一跳,东边有情况,西边也有情况,这可往哪里闪呢?”这些“不配”英雄形象的描写都被删除。在大扫荡中,辛大刚二次出发找县委回辛庄的路上,夜里走路碰上了一辆停着的汽车,“他两手都不敢立刻缩回来了,按住姿势,连气也不敢长出地慢慢往旁躲”,这段话在85版中改成了——“走近一看竟然是日寇的载重汽车”,下文再无辛大刚胆怯害怕的心理活动。
王林对辛大刚与白玉萼的爱情也作了全面的改写,85版增加了大量的“庄严些的内容”。辛白的爱情建立在了共同的政治追求基础上,在抗击五月大扫荡的斗争烽火中经受考验,最终获得了大团圆的结局。白玉萼不但演戏技巧出众,而且积极要求进步,向往革命;在反扫荡中主动救护重伤员,“玉萼同志可表现得不赖”;更“庄严些的内容”是白玉萼在辛庄被围时,由于叛徒出卖,被捕入狱,白玉萼在敌人的牢房经受了威逼利诱,严刑拷打,但“灌凉水、灌辣椒水、压杠子、坐老虎凳,她满不在乎!”85版的白玉萼简直成了江姐!陈企霞在长文中批评辛大刚的“像一个蚊子粘在男女问题的蜘蛛网上了”,说故事“挑逗”的情节,这些在85版中就没有出现了。
为了更好地突出辛大刚的英雄形象,王林在85版中通过改写构建了一个英雄家庭谱系。父亲辛万德摇身一变,由牢骚满腹的群众变成了一个共产党员,还是个干部,曾任村里的治安员。叔叔辛广德也顶替了49版中辛宝发的职务,是辛庄的前任党支部书记,因为上级区委的偏听偏信,被“下架”了,在“反扫荡”中,县委对辛广德“予以平反,恢复了他的辛庄党支部书记的职务”。这样的改写建立了英雄人物的家庭革命传统,为辛大刚的英雄出身提供了合法性论证。
关于范世荣的形象塑造,针对陈文就范世荣形象塑造的“唯成分论”,“权术”和“统治欲”的指责,王林在85版里淡化了他的地主阶级出身,简化了范世荣性格的复杂性,把范世荣塑造成一个由动摇走向叛变的反面人物。“人家通过亲戚关系钻到区委当过通信员,在区委面前说话可吃香呢!”窃取到村支书职务后,范世荣号称“领导一切”,但在辛庄民兵自卫战中却“临阵脱逃”,指挥作战又犯了教条主义的毛病,撤退时跑得比谁都快。在粉碎五一大扫荡动员会上,他先是不以为意,当听说了敌人的兵力空前增加后,他便“心里充满了恐惧和埋怨情绪,对粉碎日寇的‘扫荡’失去了信心”,自此逐步软弱动摇、变节投敌,成了国民党在辛庄的特务,“脚登两只船”,梦想“左右逢源”,最终出卖了革命。85版把范世荣的人物变化放置在辛庄革命斗争的发展过程中加以刻画,通过大量的心理描写,从情节中一步步地勾勒出一个革命变节分子由贪婪、软弱、动摇、变节到出卖革命的过程,这样的描写自然就避免了49版中对范世宋的“最后处理”有些“草率”的“缺点”。
范世荣和辛大刚矛盾冲突的内容在85版中也发生了新的变化。陈企霞指出:“党内正气与邪气的斗争……十分可笑地降低到仅是一些渺远的个人小恩小怨,大半是无关大体的人事纠纷”*陈企霞:《评王林的长篇小说〈腹地〉》,《文艺报》1951年第27、28期。。王林按照陈文意见进行了重写,二人的斗争与辛庄村的抗日斗争紧密结合起来。85版中范世荣没有垂涎于白玉萼,消除了与辛大刚的情敌关系,辛大刚与范世荣的矛盾就体现了辛庄党内两条道路的斗争,斗争的内容“丰富、复杂而严肃”。辛大刚、辛广德、姜振兴等代表了辛庄的正确革命路线,他们带领不断觉悟而起来进行反抗的群众进行英勇斗争;而范世荣、姜保年、范志中等则代表了辛庄的投降主义路线,他们迷恋于“领导一切”、当“大拿”,热衷于窃取辛庄的领导权,但立场动摇,是革命的投机分子,在扫荡中怯于日寇的“空前残酷”的反动力量,临阵脱逃,继而与日寇、国民党特务勾结,出卖革命。以辛大刚为首的代表正确路线的英雄势力与以范世荣为首的投降主义力量围绕着“反扫荡”斗争进行了针锋相对的较量,最终以辛大刚获得胜利而结束。
关于陈文对《腹地》群众场面描写的指责,85版的处理方式极为简单,那就是大量删除所谓存在“缺点”的那些所谓的“消极、暗淡”和“胡闹”的细节。49版集中描写诸如此类细节、场面的第十章、第十五章被整章删除,其他章节涉及村选宣传、村剧团活动的献红献花献词献礼活动、剧团排练大段大段地被删除。85版同时改写了对于构建辛大刚与范世荣之间矛盾斗争必不可少的细节,如村委会选举、剧团活动。村委会选举变成了由范世荣操控下的舞弊行为,违背了村民“选大刚当村长”的民意;剧团排练的剧目之一由原来的《夫妇俩》变成了《小放牛》《查路条》;大刚用之伴奏的乐器也由音质略带幽怨的胡琴变成了欢快的横笛。为了增加群众场面当中流露出“革命斗争的趋向”,85版则增加了党领导下的大量群众斗争活动,正面塑造群众形象,使得结构更加紧凑,线索更加清楚,消除了陈文指出的49版《腹地》结构上的“三分之二”与“三分之一”之间的“分裂”。
85版明显加强了党的领导作用的叙事。县区党组织的领导干部在大扫荡期间积极指导村级政权的斗争工作。在县区党组织的正确领导下,辛庄革命工作开展得红红火火,除汉奸、炸碉堡,多次粉碎敌人的阴谋,大大助长了群众的斗争勇气和信心。县委书记董文山亲自指挥作战,调查“反淫乱”群众斗争大会真相,批评区委书记张昭的右倾作风,察觉范世荣投敌败节行为。作为党员的辛大刚,则是主动承担了辛庄的革命领导者任务,在反扫荡斗争前,“亲自指挥操练游击战”;在反扫荡前期“形成了辛庄临时的领导核心”,“对于重新恢复起来的游击组今后如何活动,如何保护好那些坚壁起来的武器,都做了安排”;在反扫荡后期,由于领导的坚决和丰富的斗争经验,“县委在报告中,提名辛大刚担任区委书记兼区小队的队长,……很快得到地委批准”,大刚成为区里的领导中坚。在县委的正确领导下,辛大刚带领区小队先后开展了袭击辛庄南岗楼、歼灭夜袭队、粉碎“观光团”阴谋、化装袭击铁杆汉奸、二次袭击辛庄南岗楼大院、设计杏园村地道战、攻破县城据点等一系列英勇斗争,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通过以上的比较可知,王林修改的准绳来自于陈企霞在《文艺报》上的判决,凡是陈企霞长文所指出的《腹地》在人物、结构、语言等诸多方面存在的“缺点”,尤其是陈文引用的作为论据的1949版原文,在1985版中都不见了踪影。孙峻青曾经建议王林,修改《腹地》时要自信,不能完全按照批评风气去写。可惜王林没有做到这一点,他对1949版的修改,虽然历经三十多年,但结果却是迎合了批评,牺牲了作品的艺术水准,“《腹地》那些曾经闪烁着质朴光彩的英雄的人性、民众生动活泼的原生化生存状态、汁液丰盈的乡风村俗等都被删去了。”*曹霞:《清洁的文本与衰竭的主体——“十七年”文学批评的规训》,《学术界》2011第1期。新版的《腹地》已经面目全非,变成了一部革命历史传奇,艺术水准大为失色,甚至难以卒读。
三、“十七年”时期文学批评的规范功能
1949年召开的第一次全国文代会确立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历史地位,以之为新中国文艺的方向,这个方向解决了新中国文艺“为群众”和“如何为群众”的问题。第一次文代会同时确立了解放区文艺的范例地位。在周扬看来,解放区的文艺实践了工农兵方向,从主题、题材、形象和语言上看,它才是真正的人民的文艺,从这个意义上说,第一次文代会为新中国的文学创作和批评确立了规范。周扬在《新的人民的文艺》中细致“讲解”了这些规范,进一步为作家提供了创作和批评的指南。关于文学的主题设置,周扬在报告中指出,文学作品要反映党领导下的真正的人民的战争,描写人民在战争中的全力支援和配合,这是新的人民的文艺的重大主题。在人物塑造上,周扬认为,解放区文艺实现了文艺与工农兵的结合,新中国的文艺应当更多地刻画工农兵群众身上的光明,他们是战争的依靠力量,是新国家的主人,对于“这样的世界历史的真正主人,我们除了以全副的热情去歌颂表扬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表示呢?”*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艺》,《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纪念文集》,北京:新华书店,1950年,第71页。对于农村剧团,周扬认为,工农兵群众的文艺活动是解放区文艺的重要构成之一,它在服务其时的政治任务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是党开展政治工作的重要武器之一,新文艺工作者“对群众创作采取轻视或不关心的态度是错误的”*周扬:《新的人民的文艺》,《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纪念文集》,第86页。。
《新的人民的文艺》是周扬代表党对新中国文学发展规划的表达,体现了党的意志。会议结束之后,大会的各项报告、决议汇编成文件,由各级党委、文学机关学习、宣传、贯彻。与此同时,为保证“方向”的贯彻,第一次文代会结束之后,《文艺报》作为中国文联的机关刊物,起到了维护第一次文代会所确立的各项规范的功能。因而,陈企霞在《文艺报》发表的长文批评是有示范意义的,作为开尖锐批评风气之先的一篇评论,它忠实执行了第一次文代会所确立的批评规范。据《文艺报》读者来信所示,陈文的观点得到了全国各地读者朋友的赞同。在高度组织化的文学体制下,《腹地》及其作者王林的遭遇并不是个案。“那时人家一拿到《文艺报》就哆嗦,又批谁了?”*邢小群:《回忆韦君宜》,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205页。80年代,解放军文艺社召开文学创作座谈会,魏巍回忆“十七年”时期文学批评风气时说:“文艺评论一出去,影响很大,……这又反映到作者的头脑里,慢慢就形成了一个绳子,要解脱就难了。”*胡世宗:《文坛风云录》,深圳:海天出版社,2013年,第100页。魏巍或许没有明白,名目繁多的批评不过是文学创作和批评规范的强调和重申,在这些文学批评背后,第一次文代会已经为它确立了原则。换句话说,文学批评不是确立规范,而是执行规范,它实践并维护第一次文代会所确立的“方向”。因此,我们如果把《腹地》的不幸遭遇仅仅归因于陈企霞,这有失公正,也存在简单化之嫌。可以说,作者、批评家和读者都共同参与构建了五十年代初文坛的批评规范,陈企霞不过是一个实践者。自批评《腹地》之后,《文艺报》以同样的方式又接二连三地批判了《我们的力量是无敌的》《关连长》等。所以,王林之子王端阳后来与胡可谈及陈企霞时说:“当时的文艺思想就是那样。……没有陈企霞,也会有张企霞、李企霞”*丁东:《追忆双亲》,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11年,第72页。,胡可赞同这个看法。
五十年代反映战争的革命历史小说蔚为大观,出现了《红日》《铁道游击队》《战斗的青春》《风云初记》《苦菜花》《敌后武工队》《野火春风斗古城》《保卫延安》《铜墙铁壁》等作品。这些已经发行的作品,由作者根据文学批评进行修改而重新出版的现象非常普遍,如《战斗的青春》《野火春风斗古城》《铁道游击队》《苦菜花》《敌后武工队》等,尤其是《战斗的青春》,共有1958年、1960年、1961年、1962年四个版本。作者每一次修改都是靠近规范的努力,王林“一改三十年”,无非是愈加符合早已被遗弃的规范的劳动。“十七年”时期,文学工作者如此频繁的修改,在造成革命历史小说“无定本”现象的同时,也显现了文学批评的规范和限制功能,致使作品在强化党的领导作用、英雄人物形象塑造上呈现出结构性的雷同现象,革命历史小说由此日趋传奇化。
徐玉松(1981-),男,博士,亳州学院中文与传媒系副教授(亳州 236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