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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绎《词论》

2016-03-17林赶秋

关东学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音律乐府李清照

林赶秋

细绎《词论》

林赶秋

宋人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前集(成于1148年)卷六十里这样评价一代词人、诗人、作家、学者、书画家李清照:

近时妇人能文词如李易安,颇多佳句。小词云:“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绿肥红瘦”,此语甚新。又九日词云:“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此语亦妇人所难到也。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事与綦处厚云:“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传者无不笑之。(此段后被收入《增修诗话总龟后集》卷四八——“此语甚新”作“此言甚新”,“张汝舟”作“张舟”,“无不”作“争”。“处厚”,《宋史》卷三七八之本传作“叔厚”。或引此段冠以“阮阅《诗话总龟》”云云,则大谬矣:一,《诗总》成书于1123年,李夫赵明诚尚在人世;二,胡自序称凡阮所载者皆不录入。据李1133年所作《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诗》其一,内中自称“嫠妇”、“嫠家”,似可否定玉台晚节之诬,而传为1132年所作谢綦处厚之启当系窜改本或赝品无疑。然后世耳食途说者夥,如明人瞿佑《香台集》卷下《易安乐府》等几乎全袭此段,俾使谣言流转,几成铁案。)

又在同书后集(成于1167年)卷三三里首次著录了李氏那篇可娣视姒蓄《金石录后序》的《词论》: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姓名,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 《春光好》、 《莎鸡子》、《更漏子》、《浣溪纱》、《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

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者也!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则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接着,胡氏反唇相讥道:

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退之诗云:“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为此辈发也。

“皆摘其短”(乃易安一贯之作风,参看庄绰《鸡肋编》卷中、《老学庵笔记》卷二)固然是不争的事实,但她同时也注意到了这些词人的长处,比如:李璟(“小楼吹彻玉笙寒”的作者)、冯延巳(“吹皱一池春水”的作者)等追求文雅,柳永变旧声作新声而能协音律,张先、宋郊(一名“庠”)、宋祁、沈唐、元绛、晁端礼常有妙语佳句。

摘人之短,并非为了“自谓能擅其长”。胡仔未免有以小人度君子的嫌疑,更有变本加厉者,如清人冯金伯《词苑萃编》卷九引裴畅按语:“易安自恃其才,藐视一切,语本不足存。第以一妇人能开此大口,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其实,破是为了立,批评是为了进步(从而避免被批评),诚如犹太裔思想家卡尔·波普尔所谓:“我们吸收和批判了我们先驱的思想,并试图形成我们自己”。李清照在犀利地指出别人缺点的同时,也就或直接或委婉地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观点:说南唐君臣语虽“奇”甚(与“甚新”同义),却是哀思(思,悲也;叠言“哀以思”,谓其过度也)的“亡国之音”,这其实跟批评贺铸(友人程俱说他“戏为长短句,皆雍容妙丽,极幽闲、思怨之情”)是一样为了凸现“典重”,也就是不“流靡”(典,重大也,重则不流);说柳永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是为了挑明“尘下”的反面——“文雅”;说张先者流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不足名家,是暗示词作要浑成;调侃晏殊、欧阳修(和范仲淹等都出自晏殊门下。晏殊、欧阳在艺术风格上继承五代词的传统,受冯延巳的影响尤深)、苏轼、王安石(其诗也是尚故实而多疵病)、曾巩,是为了强调词的音律比诗文的音律更复杂多变;说晏几道(晏殊第七子)、秦观、黄庭坚等虽然知道就音律而言“词别是一家”这个道理(也就是说他们能熟练运用并恪守词的格律),但也各有各的不足——晏无“铺叙”,秦主“情致”而少“故实”,黄虽然崇尚故实却又多有弊病。总而言之,绝妙好词应该具备(不一定同时具备)这么几个特征:典重、文雅、奇妙、浑成、协律、铺叙、情致、故实。

或感觉完全符合这些要求的并不是李清照而是周邦彦(和柳永有相似之处,也通音律,也能创调,也工慢词。词集名《清真词》,后又名《片玉词》),但也有人认为李作“其丽处直参片玉之班”(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三。杨慎批点本《草堂诗余》甚至误以李词《浣溪沙·春景》为周词),甚至“抗轶周、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词曲类一)而过之。诸如此类,不如让其仁智并存,因为不提别的,仅就雅俗的界定而言,就可能造成言人人殊的分歧。不过李清照晚年所写的《永遇乐·元宵》却确乎是兼典重、文雅、奇妙、浑成、协律、铺叙、情致、故实而有之的典型示范,在南宋就赢得了张端义等人的高度赞美(详见《贵耳集》卷上。以世人贵耳贱目,故取为书名)与刘辰翁等人的深情唱和(详见《须溪词》卷二)。

或认为关于协律的那一大段议论主要是针对苏轼一人所发,晏殊、欧阳修等不过充当了无辜的“陪绑”角色。陆游(1125—1210)《老学庵笔记》卷五曰:

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府词多不协。晁以道云:“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声律耳。

这好像正是在影射李文,并替苏辩白。倘若“世言”不是专指《词论》,那么东坡作词多不协律就是当时之世很多人的共识。果然,连曾被苏荐举过的、瓣香曾巩的陈师道(1053—1102)也说:“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后山诗话》。按,《墨客挥犀》亦云)更有甚者,“东坡尝以小词示无咎、文潜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对云:‘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王直方诗话》。按,《坡仙集外纪》亦云)不但“人谓多不协音律”(《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引晁无咎语。按,《复斋漫录》亦云),就连苏氏自己也承认“平生不善唱曲”,“故间有不入腔处”(《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六。按,亦见《皇甫牧玉匣记》《遯斋闲览》《墨客挥犀》,《蜀词人评传》引沈天羽语)。

其实即便说《词论》全为批评苏派而作也未尝不可,我们单来理理她所批评的对象之间的复杂关系就能尝鼎一脔:秦观、黄庭坚和“多对士大夫称”道李清照的晁补之(补之族叔即晁端礼,一作“元礼”,常与补之唱和,1113年进《并蒂芙蓉》词,得徽宗称赏,于是以承事郎为大晟府协律,未及供职即病逝;补之堂弟冲之,字叔用,早年师事陈师道,为吕本中《江西诗社宗派图》所列26人之一;补之从弟咏之,字之道,少有异才,颇受苏轼赏识)都是“苏门四学士”中的成员,就连清照之父李格非也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皆受知于苏轼;秦观又曾跟曾巩学做文章;贺铸常与秦观、苏轼等人交游,诗词风格也深受濡染。

近人黄墨谷认为故实是指词这种文体的“传统风格和传统创作方法”,其中囊括了文雅、浑成、铺叙、典重。此言差矣!只需看《词论》“尚文雅”“尚故实”二语,便可推断:故实与文雅、浑成、铺叙、典重等显然是并列关系,而非包含与被包含的总分关系。所以,故实只能是指典(与“典重”之“典”异)故史实,其中当然也包括古人和时人的陈言。前者如李清照《念奴娇·春恨》挪用《世说》之语——“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可谓之“古典”;后者如李词《临江仙》照搬欧阳修《蝶恋花》之句——“庭院深深深几许”,可谓之“今典”。再看对苏轼、黄庭坚都很推重并赞李清照“善属文,于诗尤工”的朱弁(1085—1144)采著的当时的新闻:

参寥在诗僧中独无蔬笋气,又善议论。尝与客评诗,客曰:“世间故实、小说有可以入诗者,有不可以入诗者,惟东坡全不拣择,入手便用。如街谈巷语、鄙俚之言一经坡手,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自有妙处。”参寥曰:“老坡牙颊间别有一副炉鞲,他人岂可学耶?”座客无不以为然。(《风月堂诗话》卷上)

这里的“故实”相对着“小说”“街谈巷语”“鄙俚之言”来说,指的仍然是典故史实。钱锺书《宋代文学的承先和启后》一文也如此比较而言:“黄庭坚的词跟他的诗一样,都是‘尚故实’的,但是他也用俗语、俚语写了些风格相反的词。这两种词风在许多宋人的作品里同时而不同程度地存在。”

阐释一个语词,首先要在文本中找内证,再寻觅一些同时期的外证。如先以《易》解《易》,再以《诗》证《易》。当下许多长篇大论,把简单问题复杂化,大都是不懂此法,曾重辑李清照集的“二十世纪词坛飞将黄墨谷”亦然。他解释“故实”不以与李同时的《风月堂诗话》为证,却远引《文心雕龙·通变》“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其实此处“故实”相对“新声”而言,也是指过去的作品(而不是什么风格和手法),唐僧皎然《奉同颜使君真卿开元寺经藏院会观树文殊碑》“故实刊周典,新声播鲁诗”亦然。

另外,观胡仔所谓“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可知“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之乐府即词,魏仲恭作于1182年的《断肠集序》就直截说:“如蜀之花蕊夫人、近时之李易安,尤显显著名者,各有宫词、乐府行乎世”,周必大(1126—1204)所刻《欧阳文忠公集》收词三卷即题为“近体乐府”,苏子瞻的词集题为《东坡乐府》,贺铸的词集题为《东山寓声乐府》。既然词已“盛于唐”,那么其起源时代应该还要早,与李同时稍晚并摘其短的王灼在文艺学专著《碧鸡漫志》卷一中作出了精确的补充:“盖隋以来,今之所谓曲子者渐兴,至唐稍盛,今则繁声淫奏,殆不可数。”先是“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逮至宋朝,就已然“繁声淫奏,殆不可数”了。而配合隋唐“燕乐”之谱而作的歌辞就叫作“曲子”“曲词”或“曲子词”,李又谓之“歌词”,即今称“诗词”之“词”。“燕”与“宴”通,因常在宴会上演出而得名,这正符合《词论》开篇那段传奇的描述(源自《唐国史补》卷下“李袞善歌”条)。最难能可贵的是,王氏把“最盛”修正为“稍盛”,因为唐代的民间词远比文人词多而普及。于是,我们可以这样总结道:词之一体,渐兴于隋,稍盛于唐,最盛于宋。

如果说钱锺书的《宋诗选注》不选李清照之诗是根源于他的口味和偏见(如其《序》即称范仲淹之诗措辞婉约,“胜过”李词)的话,那么《古文观止》者流不收《词论》等美文就再次暴露了男权社会的狭隘和愚蠢,这种“被缺席”远比李的同代人(如胡仔、王灼)对她进行的人身攻击还要心理阴暗!值得忻幸的是,理解、尊重、喜爱李清照及其作品的同代人也所在多有,除前面提到的词风略与辛弃疾(有《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一词)旗鼓相当的、诵李词而“涕下”的刘辰翁外,公元1146年(李63岁),曾慥编成宋词总集《乐府雅词》(请注意这个总评——“雅”),其中业已收录李词达23首之多(要知道《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著录的《漱玉集》“仅词十七阕”)。

倘若嫌柳永唱通俗太流行、周邦彦唱美声太高雅,那么抗轶周、柳的李清照则是雅俗共赏的偶像派兼实力派。三家皆以词擅名,而李还善文、工诗。这些均为众人所周知。但其作为学者的一面,一如月背,并未得到普遍的褒扬。这是因为在男权家国之内,李以美秀之才,好议论以中人嫉也。如其诗云:“南渡衣冠欠王导,北来消息少刘琨。”讥弹甚众。张子韶对策,有“夜桂飘香,陛下享此乐时,必曰‘西风凄劲,两宫得无忧乎’”之语,易安嘲之曰:“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应举者服其工而心忌之。如此这般,盖皆改嫁秽说之所由来也。泥做的男小人见不得比自己水平高的女通才,由羡慕、嫉妒而生恨,自然不堪讥诮,要造谣说她晚节不保。呜呼!《词论》不足千言,起承转合,臻于完美,不徒俯睨巾帼,直欲压倒须眉,并能简述三代词史、历数各名家之利病。又与丈夫相敬相爱,共事收藏,笔削、整理学术巨著《金石录》(清谢世箕《金石录跋》:“自欧阳文忠公《集古录》始,赵德父仿而为《金石录》。”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四《谈艺四·二金石录》:“赵明诚与其妇李易安作《金石录》,其书最传。曾子固亦集古篆刻作《金石录》五十卷,见子开所撰行状。今《元丰类稿》第五十卷所载《金石录跋尾》仅十五条,盖未竟之书也。曾书在赵前,而世罕知者”),然后表而上之,让其流传至今,功莫大焉!如卷十四《汉巴官铁量铭》之注即出自她的手笔,时约1150年之后,已年近古稀。台湾学者李敖说她在1143年进帖子诗后便不知下落。误矣!是亦未读陆游《渭南文集》卷三五之《夫人孙氏墓志铭》也,其文明谓李欲将平生所学传给孙,“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孙生于1141年,十余岁,当是1151年后事,易安显然健在。只可惜“愿学者不可传,可传者不愿学”,此乃命也,深可悲哉!我觉得等孙懂事后,定然会追悔自己曾错失良师。

林赶秋(1978-),男,作家(成都 611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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