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宗族对朱熹《家礼》的继承与变革
2016-03-17赵华富
赵华富
徽州宗族对朱熹《家礼》的继承与变革
赵华富
摘要:徽州宗族对朱熹《家礼》十分重视,认为《家礼》是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著作,是宗族礼仪一部新的重要经典。徽州宗族对《家礼》的规定,特别是关于祠堂建设、祭田设置、族规家法、祭祀礼仪的规定,不仅是继承,更重要的是对这些礼仪规定进行了重大变革。
关键词:朱熹;《家礼》;徽州;宗族;祠堂;祭祀;族规家法;徽学
朱熹《家礼》*《家礼》,上海古籍出版社《钦定四库全书》影印本作“宋 朱熹撰”。学术界对这部著作的作者,向来有两种看法,有人认为是朱熹之作,有人认为系托朱子之名而作。笔者认为,即使编纂者不是朱熹,此书是以朱子思想为撰写原则,是毫无疑义的。问世之后,在徽州地区产生了很大反响。徽州宗族十分关注这部著作,认为《家礼》是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著作。《新安黄氏会通宗谱·集成会通谱叙》曰:“盖人伦不明,宗法废弛,民俗颓弊甚矣。幸而皇宗诞膺景运,五星聚奎。于是吾郡朱夫子者出,阐六经之幽奥,开万古之群蒙,复祖三代之制,酌古准今,著为《家礼》,以扶植世教。其所以正名分,别尊卑,敬宗睦族之道,亲亲长长之义,灿然具载。而欧、苏二子亦尝作为家谱,以统族属。由是海内之士,闻其风而兴起焉者,莫不家有祠,以祀其先祖,族有谱,以别其尊卑。”徽州宗族认为《家礼》是宗族礼仪一部新的“典常”*吴兆麒:镇江《吴氏自徽迁润宗谱》卷4《润州始建祠堂记》,清光绪十九年刻本,第1页上、下。,是宗族礼仪活动的指南,“若衣服饮食,不可一日离焉”*吴翟:休宁《茗洲吴氏家典·凡例》,合肥:黄山书社,2006年,第14页。。
古代徽州是一个宗族社会,宗族是徽州重要的社会组织。徽州宗族对《家礼》宗族礼仪方面的规定,抱持何种态度、遵循什么原则?这是很值得探讨的问题。
一、继承
徽州宗族对《家礼》十分重视,全方位、多层面地继承了《家礼》有关宗族礼仪的规定,其中最重要的有以下四个方面。
(一)祠堂建设的继承
《家礼》卷一《通礼》“祠堂”条曰:“君子将营宫室,先立祠堂于正寝之东,为四龛,以奉先世神主。旁亲之无后者,以其班衬。”
徽州宗族继承了《家礼》中祠堂建设的规定,对祠堂建设十分重视。徽州宗族认为,“追远报本,莫重于祠”*周绍泉、赵亚光:《窦山公家议校注》卷3《祠祀议》,合肥:黄山书社,1993年,第19页。,“崇本枝,聚涣散,莫大于建祠”*吴元满:《歙西溪南吴氏世谱·续刻溪南吴氏世谱序》,明万历三十年抄本。,“祠所以聚祖考之精神”*程宗宜:《绩溪仁里程世禄堂世系谱》卷末上《墓图》,清宣统三年木活字本,第1页上。,“祠堂之建立,所以妥先灵而隆享祀”*余攀荣、余旭昇:黟县《环山余氏宗谱》卷21《艺文志·衡公祠记》,1917年木活字本,第39页上。,“举宗大事,莫最于祠;无祠则无宗,无宗则无祖”*程一枝:《程典》卷12《本宗列传》第二下,明万历二十六年家刻本,第576—11页下~577—12页上。。
歙县《金山洪氏宗谱》卷二《世祠引》记载:“祠之时义大焉哉!人本乎祖,昉于一人之身,而渐而为千百人之身,而渐而为亿万人之身,求其合族众而咸知尊祖,尊祖而敬宗,敬宗而睦族,非祠曷由臻此。”歙县《潭渡孝里黄氏族谱》卷六《潭渡黄氏享妣专祠记》曰:“报本之礼,祠祀为大。为之寝庙以安之,立之祏主以依之,陈之笾豆以奉之,佐之钟鼓以飨之。登降拜跪,罔敢不虔;春雨秋霜,无有或怠。一世营之,百世守之,可云报矣。”《绩溪金紫胡氏家谱·嘉庆重修家谱序》说:“新安居万山之中,民淳而俗厚,敦本务实,惟宗祠、家谱为兢兢。自五代以迄于今,民生不见兵革。聚族而居,或累数十世,祠宇之绵亘连云者,远近相望,不可枚举。先儒之遗教有自来矣。”
据历史文献记载和我们调查,徽州地区可谓“厅祠林立”*胡祥麟、胡祥木:绩溪《上川明经胡氏宗谱》下卷之下《拾遗》,清宣统三年木活字本,第3页上。。如歙县江村江氏宗族建有祠堂31座*江登云:《橙阳散志》卷8《舍宇志·祠堂》,清嘉庆十四年刻本,第2页上~第6页下。,歙县呈坎前后罗氏宗族有15座(不包括“香火屋”,女祠未计)*参见赵华富《歙县呈坎前后罗氏宗族调查研究报告》,《首届国际徽学学术讨论会文集》,合肥:黄山书社,1996年,第74~77页。,休宁月潭朱氏宗族有12座(忘其名者未计)*参见赵华富《休宁月潭朱氏宗族调查研究报告》,《徽学》第三卷,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1~13页。,婺源游山董氏宗族有23座*参见赵华富《婺源游山董氏宗族调查研究》,《徽学》第二卷,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7~31页。,祁门渚口、伊坑、滩下、花城里倪氏宗族有12座*参见赵华富《祁门渚口、伊坑、滩下、花城里倪氏宗族调查研究报告》,《徽学》2000年卷,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57~61页。,黟县西递明经胡氏宗族有26座*胡星明:《西递村祠堂寺庙庵堂书院一览》,手稿。,黟县南屏叶氏宗族有11座*叶有广、叶邦光:《黟县南屏叶氏族谱》卷1《祠堂》,清嘉庆十七年木活字本,第16页上~第18页上。,绩溪上庄明经胡氏宗族有13座*胡祥麟、胡祥木:绩溪《上川明经胡氏宗谱》下卷之下《拾遗》,清宣统三年木活字本,第3页上。。
徽州宗族历史上建设的祠堂绝大多数已经毁灭,但今天保存下来的还多达数百座。
(二)祭田设置的继承
《家礼》卷一《通礼》“祠堂”条规定:“置祭田。”其注曰:“初立祠堂,则计现田,每龛取其二十之一,以为祭田。亲尽则以为墓田。后凡正位祔者,皆仿此。宗子主之,以给祭用。上世初未置田,则合墓下子孙之田,计数而割之。皆立约闻官,不得典卖。”
徽州宗族继承了《家礼》置祭田的规定,对祭田的设置十分重视。徽州宗族认为,“祠而无祀,与无同;祀而无田,与无祀同”*许光勋:《重修古歙城东许氏世谱》卷7《朴庵翁祭田记》,明崇祯七年家刻本,第17页上、下。;“凡祭田之置,所以敬洁备物,诚不可缺”*余攀荣、余旭昇:黟县《环山余氏宗谱》卷1《余氏家规》,1917年木活字本,第5页下。;“夫祀之有产,所以经久远而绵禋祀也……使非有东阡西陌之入,以岁供其粢盛,又何能使子孙绳绳世守而弗替乎?”*黄元豹:歙县《潭渡孝里黄氏族谱》卷6《祠祀·黄氏大宗祠初刻祀产薄序》,清雍正九年刻本,第27页下。
《古歙城东许氏世谱》卷七《许氏家规》记载:“祭之有田,业可久也。《传》曰‘无田不祭’,盖谓此尔。吾家祭社、祭墓、祭于春秋,俱有田矣。”休宁《江村洪氏家谱》卷十四《宗祠祀田记》曰:“宗祀之所赖以久远者,惟田。《礼》曰:‘惟士无田,则以不祭。’田固蒸尝之所自出也。吾家宗祠既建,钟鼓既具,则春秋禋祀,所恃以备羊豖,洁粢盛,立百年不敝之贮者,非田不可……后世子孙,即有公用急须,勿得妄动祀田。如弃田,是绝祖宗血食也。”
在徽州的地方志和谱牒等历史文献中,祭田资料俯拾即是,不胜枚举。笔者仅据部分历史文献资料,即列举祭田多达49项*参见赵华富《论徽州宗族的繁荣》,《徽州宗族论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1~13页。。据不完全统计,民国《歙县志·人物志·义行》列举祭田多达22项。绩溪《上川明经胡氏宗谱·拾遗》记载:“吾族祀产最多,自宗祠、支祠,下逮近代各家,无不毕有。”休宁《古林黄氏重修族谱》卷一《祠宇祀产》记载:“祀田、地、山、塘,亩步四至,各有保簿开载,税入三甲黄宗祠户,十甲黄承祀户,上纳粮编。”《绩溪金紫胡氏家谱·金紫胡氏祠产册序》记载:“金紫家庙,产业颇丰,若无底籍流传,世远年禋,势难保无遗失侵占之弊……爰将祠基、屋业首列于前,各处坟茔继之,三则家边、东村、杨溪、丁家店、大石门、卓溪六柱田产,由近及远,雁编成本,颜曰《考据》,良有以也。”据《明清徽州社会经济资料丛编》第一集148宗土地买卖文书记载,从清顺治十七年(1660)至光绪三十三年(1907),歙县唐模许氏宗族许荫祠总计购进田地约298亩、塘约3.6亩*赵华富:《徽州宗族研究》,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72~278页。。
(三)族规家法的继承
《家礼》卷一《通礼》“司马氏居家杂议”(实际上是族规家法)曰:“《易》曰: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安有严君在上,而其下敢直行自恣不顾者乎?虽非父母,当时为家长者,亦当咨禀而行之。则号令出于一人,家政始可得而治矣。”
徽州宗族继承了《家礼》中族规家法的规定,对族规家法的制定十分重视。徽州《汪氏统宗正脉·汪氏族规》记载:“越国(指汪华——引者)之裔,椒实蕃衍,允矣,新安之巨室也。然梧槚之林,不能无樲棘矣。君子惧其族之将圮也,思有以维持安全之,于是作为家规,以垂范于厥宗。”歙县方氏宗族对制定族规家法的重要意义,做了进一步的阐述。《方氏家谱》卷七《家训》注曰:“百家之族,情以人殊,虽不能悉为淳良,然其自弃者可劝,自暴者可惩也。睦族君子于其善之所当勉,与不善之所当戒者,编为《宗约》。歆之以作德之休,使跃然而知趋;示之以作伪之拙,使竦然而知避,条分目析,衡平鉴明,而俾有聪听者,罔不信从。如此而尤有自外于条约者,则齐之以刑,纠之以法,虽欲不为善,不可得矣。”方氏宗族之贤士大夫“举先世所传遗训,采其风俗通行永当鉴诫者,隐括成篇,令子孙世世守之,庶几约束行而家道正,心志一而善人多矣”*方怀德、方淇浕:歙县《方氏族谱》卷7《家训》,清康熙四十年刻本,第1页上。。
徽州宗族继承了《家礼》之中“家长”制的规定,宗族组织普遍设立“族长”制。徽州宗族认为,“古者宗法立而事统于宗。今宗法不行,而事不可无统也。一族之人有长者焉,分莫逾而年莫加,年弥高而德弥劭,合族尊敬而推崇之,有事必禀命焉。此亦宗法之遗意也。”*许登瀛:《重修古歙东门许氏宗谱》卷8《许氏家规》,清乾隆二年刻本,第58页上。
徽州宗族认为,族规家法是巩固宗族组织和宗族统治的重要工具。歙县《潭渡孝里黄氏族谱·录刊隐南公谱凡例》记载:“祖训家规,诒谋深远,为子孙者,所当百世遵守。”歙县《金山洪氏宗谱》卷一《金山洪氏宗谱序》曰:“欲合通族之谊,则家规不可不严,家礼不可不讲。”黟县《南屏叶氏族谱》卷一《祖训家风》说:“祖宗详立家训,美善多端,阖族奉行,阅世二十,历年数百,罔敢懈怠。”
(四)祭祀礼仪的继承
《家礼》卷五《祭礼》有“四时”祭、“初祖”祭、“先祖”祭、“祢”祭等,无论哪种祭祀,都行“三献礼”——初献、亚献、终献。
徽州宗族继承了《家礼》之中祭祀礼仪的规定,对祭祀礼仪十分重视。徽州宗族认为,“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吴翟:休宁《茗洲吴氏家典》卷2《祭田议》,第33页。。许多宗族都将祭礼列于族规家法。例如,歙县泽富王氏宗族规定:“祠堂之设,所以报本重礼也。每岁正旦,集少长以叙团拜之礼,立春、冬至遵依《家礼》祭祖,永不可失。”*王景象:歙县《泽富王氏宗谱·宗规》,明隆庆六年刻本,第2页下。歙县金山洪氏宗族规定:“丧祭之仪,文公《家礼》具在,遵而行之足矣。”*洪承科、洪必华:歙县《金山洪氏宗谱》卷1《家训》,清同治十二年刻本,第5页下。歙县潭渡黄氏宗族规定:“元旦谒祖、团拜及春秋二祭,悉遵朱子《家礼》。”*黄元豹:歙县《潭渡孝里黄氏族谱》卷6《祠祀·附大宗祠春秋祭文》,清雍正九年刻本,第31页下。歙县岩镇程氏宗族规定:“本族每届清明,合族老少悉诣朱吴村始祖茔前拜扫,依文公《家礼》举祭。”“凡族内有丧之家,须依文公《家礼》仪节举行。富厚者不必过制,贫乏者量减行之。其有贫困之甚者,各助银三分或五分。如富厚者愿多助银三五钱或上两,听其以意行之。”*程弘宾、程霆:《歙西岩镇百忍程氏本宗信谱》卷11《族约篇第九》,明万历十八年刻本,第2页下~第3页下。休宁茗洲吴氏宗族规定:“四时祭祀,其仪式,并遵文公《家礼》。”*吴翟:休宁《茗洲吴氏家典》卷1《家规八十条》,第17页。婺源武口王氏宗族规定:“祠堂之设,所以报本重礼也,每岁正旦,集少长以叙团拜之礼,立春、冬至遵依《家礼》祭祖,不可失。”*王淇:《新安武口王氏统宗世谱·宗规》,清雍正四年刻本,第20页上。绩溪上庄明经胡氏宗族规定:“凡祭祀,春以春分日举行,冬以冬至日举行。高、曾、祖、祢用牲,旁亲用庶馐。一切仪节,谨遵朱子《家礼》。”*胡祥麟、胡祥木:绩溪《上川明经胡氏宗谱》下卷中《规训·新定祠规二十四条》,清宣统三年木活字本,第7页下。
赵吉士在《寄园寄所寄·故老杂记》中说:“新安各姓,聚族而居,绝无一杂姓搀入者,其风最为近古。出入齿让,姓各有宗祠统之。岁时伏腊,千丁皆集。祭用文公《家礼》,彬彬合度。”《家礼·祭礼》“冬至祭始祖”和“立春祭先祖”,祭祀礼仪完全相同,全部祭祀过程共有礼仪19节:前期三日斋戒,前期一日设位,陈器,具馔,厥明夙兴设蔬果酒馔,质明盛服就位,降神,参神,进馔,初献,亚献,终献,侑食,阖门,启门,受胙,辞神,彻,馂。据历史文献记载和我们调查,徽州宗族对这19个仪节,都是全部继承。
二、变革
明清时期,徽州社会经济——主要是徽商——空前大发展,社会文化空前大繁荣。在社会经济发展和社会文化繁荣的背景之下,徽州宗族对《家礼》不仅继承,而且在宗族礼仪的许多方面还进行了重大变革。
(一)祠堂建设的变革
徽州宗族不但继承了《家礼》中祠堂建设的规定,对《家礼》规定的祠堂又进行重大变革。除了《家礼》中规定的“家祠”,还大规模地建设“宗祠”“支祠”和“专祠”。
宗祠,是供奉始祖、有功德先祖和高、曾、祖、考神主的祠堂。歙县桂溪项氏宗族宗祠《供奉神主龛室规》曰:
寝室之制,龛坐三间,中为正寝,左右为昭穆室。供奉规则,具列于后:
始祖以下五世考妣,聿开巨族,泽利后人,其神主敬宜供奉寝室正中,永远不迁。
荣膺封赠神主,文武仕宦神主,甲第科贡神主,仁贤盛德神主,忠孝节义神主,各门门祖神主,爵德兼隆,光前裕后,并宜祔享中龛左右,永远不祧。
输金急公神主,建修祠墓神主,裹粮效力神主,捐辑谱乘神主,凡百金以上有功祠族者,于昭穆室特为酬功位,供奉祔祭,永远不祧。
各祖考妣神主,捐职考职未邀封典神主,例捐贡监文武庠生神主,并安昭穆室,五世则迁。*项启鈵:歙县《桂溪项氏族谱》卷22《祠祀》,清嘉庆十六年木活字本,第70页上、下。
据历史文献记载和我们调查,徽州宗族都建有“宗祠”。如,歙县呈坎前罗氏世祠、后罗氏文献家庙,潜口汪氏宗祠,郑村郑氏宗祠,北岸吴氏宗祠,大阜潘氏宗祠,雄村曹氏宗祠,叶村洪氏宗祠,绍村张氏宗祠,韶坑徐氏宗祠,休宁月潭朱氏宗祠,婺源游山嘉会堂,祁门渚口、伊坑、滩下、花城里倪氏统祠,黟县南屏叙秩堂,西递本始堂,绩溪龙川胡氏宗祠,等等。
支祠,是供奉支祖(或曰“派祖”“门祖”“房祖”“隅祖”)、本支有功德先祖和高、曾、祖、考神主的祠堂。明清时期,徽州宗族大兴土木,祠堂建设大发展。“祠宇之绵亘连云者,远近相望,不可枚举。”*胡广植、胡晋文等:《绩溪金紫胡氏家谱》卷首《胡氏族谱旧序·嘉庆重修家谱序》,清光绪三十三年木活字本,第12页下。这些祠堂,绝大多数都是支祠。例如,歙县呈坎前后罗氏宗族有祠堂15座,除了前罗氏世祠和后罗氏文献家庙,其他13座全是支祠*参见赵华富《歙县呈坎前后罗氏宗族调查研究报告》,《首届国际徽学学术讨论会文集》,第74~77页。。婺源游山董氏宗族有祠堂23座,除了嘉会堂,其他22座全是支祠*参见赵华富《婺源游山董氏宗族调查研究》,《徽学》第二卷,第27~31页。。祁门渚口、伊坑、滩下、花城里倪氏宗族有祠堂11座,除了倪氏统祠,其他10座全是支祠*参见赵华富《祁门渚口、伊坑、滩下、花城里倪氏宗族调查研究报告》,《徽学》2000年卷,第57~61页。。陈去病在《五石脂》中说:“徽州多大姓,莫不聚族而居,而以汪、程为最著,支祠以数千计。”
专祠有两类,第一类主要是为供奉有功德祖先神主而建,如世孝祠、节孝祠、乡贤祠、翰林祠、文翰祠、文会祠、七哲祠、烈女祠等。此外,还有内则祠、女祠、享妣祠、庶母祠。在徽州宗族建设的这些专祠之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女祠*赵华富:《关于徽州宗族制度的三个问题》,《安徽史学》2003年第2期。。
徽州宗族为什么要建女祠呢?歙县呈坎前罗氏宗族对这个问题有一个解答:“至于女主,当峻其防。盖言不逾闺,祭不受胙,男女素著远别之文。生则异室,主则同堂,幽冥宜有不安之魄。当专立一室,分妥诸灵,登贞烈者于左方,藏封诰者于右室,则祭仪斯尽,教本能敦矣。”*歙县呈坎前罗氏宗族贞靖罗东舒先生祠《新祠八则》粉牌,第1块粉牌《妥神灵》。呈坎前罗氏宗族在建造男祠——贞靖罗东舒先生祠——之后,又于男祠之旁再建一座女祠。因为男女“生则异室”,死后“主则同堂”,会造成“幽冥宜有不安之魄”,必须“专立一室,分妥诸灵”,才符合“男女有别”的中国礼教。
第二类是为供奉单个祖先神主而建。绩溪《上川明经胡氏宗谱·拾遗》记载,上庄明经胡氏宗族建有宗祠、支祠。他们的专祠都是供奉单个祖先神主,即“不祔主者”,有继述堂、寿传堂、作求堂、凝和堂、思济堂、有裕堂、义和堂等。
(二)祭田设置的变革
徽州宗族继承了《家礼》中“置祭田”的规定,但对祭田的来源作了重大变革。据历史文献记载,明清时期徽州宗族的祭田主要来源于三个方面。
1.子弟捐献。
徽州宗族子弟宗族观念都比较强。他们都认为,向宗族捐献祭田,不仅是尊祖敬宗之美德,也是光宗耀祖之盛举。徽州宗族的祭田许多都来自宗族科第仕宦和富商大贾子弟的捐献。在徽州的地方志和谱牒等历史文献资料中,科第仕宦和富商大贾子弟捐献祭田的资料俯拾即是,不胜枚举,捐献百亩以上者有:歙县江村江氏宗族江振鸿,千数百亩;歙县江村江氏宗族江承炳,1000亩;黟县黄村黄氏宗族黄真元,630亩(含义田);婺源江湾江氏宗族江祚钖,400亩(含义田);祁门胡村胡氏宗族胡天禄、胡征献,330亩(含义田);祁门善和程氏宗族程新春等,320亩;休宁竹林汪氏宗族汪丕,300余亩;祁门石坑张氏宗族张启勋,数百十亩(含义田);歙县棠樾鲍氏宗族鲍志道,150亩;歙县潭渡黄氏宗族黄天寿,150亩;婺源庆源詹氏宗族詹德章,百数十亩;歙县佘氏宗族佘文义,120亩;休宁旌城汪氏宗族汪泳,100亩(含义田);婺源茶院朱氏宗族朱熹,100亩;婺源汪氏宗族汪焕祖,100亩*参见赵华富《论徽州宗族繁荣的原因》,《两驿集》,合肥:黄山书社,1999年,第229~231页;《论徽州宗族的繁荣》,《徽州宗族论集》,第11~13页。。
2.分家众存。
宋元时期,徽州宗族即有分家众存祭产。例如,宋庆元四年(1198),绩溪龙川胡氏宗族胡之纲子孙分家析产,即有众存始祖胡焱墓祭产,地70步,山3亩;十世祖胡思谦墓祭产,地4 亩;二十一世祖胡之纲墓祭产,地1.5亩*胡缉熙:绩溪《龙川胡氏宗谱》卷4《文约·六架祖宗合立禁养荫庇基墓山地文约》,1924年敬爱堂活字本,第4页。。元顺帝至元年间,婺源长田朱氏宗族朱伯亮等分家析产,“有众存祖坟山地一片”。其中有“柴蓧山二亩二角,茶山三角,荒草地一亩,下旱田一角三十步”*《婺源茶院朱氏家谱·批田入祠契》,明刻本。参见赵华富《〈婺源茶院朱氏家谱〉中的元代契尾》,《徽州宗族论集》,第299~302页。。明清时期,徽州宗族分家众存祭产有进一步发展。明嘉靖二十二年(1543),歙县佘程氏为三个儿子立分家阄书,即有众存祀祖田3号计5亩,山8亩1厘*王钰欣、周绍泉:《徽州千年契约文书·宋元明编》第5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209~246页。。万历四十六年(1618),程本和等立分家阄书曰:“今众议,祭祀大典必不可缺者,将祖墓前后田地产业立簿众存分租,四房轮收,以备祭祀、标挂及贺节等项额定支费。”*王钰欣、周绍泉:《徽州千年契约文书·宋元明编》第8卷,第169~188页。清雍正三年(1725),《陈氏分家书》曰:“历观先世阄书,田园俱分拨于各房名下,另拨祀田众存。今因田园有限,公议尽行众存,以作祀产,听支年家收租。除祭祀正用外,余者亦听支年家收用。”*原件藏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资料室。光绪年间,管氏兄弟三人分家析产,在《管氏公众总分单》中,列众存祀田20处,共34丘,计田税30.5亩*原件藏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资料室。。
3.集资购买。
明清时期,徽州宗族祀会组织大发展。宗族子弟纷纷成立祀会,如始祖会、清明会、冬至会、冬祭会、敦本祀会、昌公会、汪公会、叶兆公会、叶冬至会、懋公会、亿公会、黄公会、鼎公会、运公会、忠公会、五三公会等等*参见章有义《明清徽州土地关系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326页。,集资购买祭田,收取地租,用于祭祖活动。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黟县西递明经胡氏宗族“本始堂”竣工,宗族子弟成立“敦本祀会”,共计37支丁,每人捐银20两,总计银740两,购买祭田、祭地46号,计16.72667亩*黟县西递明经胡氏宗族《敦本祀会》碑刻,置西递本始堂遗址。。光绪四年(1878),婺源游山董氏宗族子弟125人,“创立冬祭,名曰‘崇礼’”,“每名捐租一兜,如是者六年,至今人力协和,卒置产业若干”,计田9号,共计12.42724亩,田租收入用于“竹林玉保公崇礼冬祭”*董培元、董维榦:婺源《董氏宗谱·竹林玉保公崇礼冬祭序》,1931年木活字本。。光绪二十六年,游山董氏宗族子弟59人,创立清明会,集银购买祭田3.5095亩,“付与公正人收租管理”,租金供“竹林琳公清明”之祭*董培元、董维榦:婺源《董氏宗谱·竹林琳公清明序》,1931年木活字本。。
(三)族规家法的变革
《家礼》中规定的族规家法比较简单,只规定家庭伦理关系,包括家长、尊长、卑幼、子妇、仆妾等人际关系必须遵循的原则,内容很少。徽州宗族不但继承了《家礼》中规定的族规家法,并对其作了重大变革。
徽州宗族都有自己的族规家法,有的成文,有的不成文。明清时期,成文的族规家法大都收编在谱牒之中,有少数名宗右族还单独付梓,如休宁《商山吴氏宗法规条》、祁门《陈氏文堂乡约家法》《新安程氏阖族条规》等。
为了使族众按族规家法处事做人,许多宗族都定期在祠堂宣讲族规家法。黟县环山余氏宗族规定:“每岁正旦,拜谒祖考。团拜已毕,男左女右分班,站立已定,击鼓九声,令善言子弟面上正言朗诵训戒。”“腊祭,至饮福时,亦行此礼。”*余攀荣、余旭昇:黟县《环山余氏宗谱》卷1《余氏家规》,1917年木活字本,第3页上~第4页下。绩溪华阳邵氏宗族规定:“祠规者,所以整齐一族之法也。然徒法不能以自行,宜仿王孟箕《宗约仪节》,每季定期由斯文、族长督率子弟赴祠,择读书少年善讲解者一人,将祠规宣讲一遍,并讲解训俗遗规一二条。”*邵玉琳、邵彦彬:绩溪《华阳邵氏宗谱》卷首《新增祠规》,清宣统二年木活字本,第4页上。休宁泰塘程氏宗族春祭、冬祭毕,子弟以齿东西相向,宗正亢声读祖训:“凡为吾祖之后,曰‘敬父兄,慈子弟,和族里,睦亲旧,善交游,时祭祀,力树艺,勤生殖,攻文学,畏法令,守礼义;毋悖天伦也,毋犯国法也,毋欺孤弱也,毋胥讼也,毋胥欺也,毋斗争也,毋为奸慝以贼身也,毋作恶逆以辱先也’。有一于此者,生不齿于族,没不入于祠。”*程一枝:《程典》卷19《宗法典》,明万历二十六年家刻本,第14页下。
有的宗族将族规家法“缮列粉牌,悬挂祠内”*邵玉琳、邵彦彬:绩溪《华阳邵氏宗谱》卷首《祠规合议附祠联》,清宣统二年木活字本,第1页上。。《休宁查氏肇禋堂祠事便览》卷一《家规十五则》记载:“家规数则,特书大牌,悬于骏惠堂后。当时莫不凛遵,外内肃然。”歙县呈坎贞靖罗东舒先生祠悬挂的《新祠八则》8块粉牌,今天还保存在祠内。
明清时期,徽州宗族族规家法内容十分丰富。概括起来,有两个方面:一是道德行为规范,一是生活行为规范。
徽州宗族族规家法之中,道德行为规范的内容很丰富。绩溪宅坦明经胡氏宗族《祠规》开宗明义四条就是“训忠”“训孝”“表节”“重义”*胡宝铎、胡宜铎:绩溪《明经胡氏龙井派宗谱》卷首《明经胡氏龙井派祠规·彰善四条》,1921年木活字本,第1页上~第2页上。。《新安武口王氏统宗世谱·庭训八则》:一曰“孝”,二曰“悌”,三曰“忠”,四曰“信”,五曰“礼”,六曰“义”,七曰“廉”,八曰“耻”。综观徽州宗族族规家法道德行为规范,大部分内容都是关于“忠”“孝”“节”“义”的规定。
徽州宗族族规家法之中,生活行为规范的内容也很多。概括起来,重要的有:四业当勤、崇尚节俭、重视教育、和睦邻里、济贫救灾、扶孤恤寡、禁止闲游、禁止迷信、禁止赌博、禁止偷盗、尊敬耆老、戒溺女婴、保护林木、保护风水等*赵华富:《徽州宗族研究》,第383~401页。。
为了保证族规家法的贯彻执行,徽州宗族根据违犯族规家法情节的轻重,制定了七条惩处规定,列于族规家法之中:(1)斥责告诫;(2)曲膝罚跪;(3)鞭扑笞杖;(4)经济制裁;(5)革除族籍;(6)呈公究治;(7)以不孝论*赵华富:《从徽州谱牒看宗族对违法者的惩治》,《徽州宗族论集》,第200~205页。。
(四)祭祀礼仪的变革
徽州宗族继承了《家礼》中《祭礼》的规定,又对这里的规定作了重大变革。
1.祭祀始祖场所的变革。
《家礼·祭礼》规定,有“初祖”(又曰“始祖”“始基之祖”)祭。但是,《家礼》规定的祠堂是“家祠”,这种祠堂只“为四龛,以奉先世神主”。换句话说,就是只供奉高、曾、祖、考,“四世设主,五世则迁”。
在什么地方祭始祖呢?《家礼》中没有规定。有人去问朱熹:“而今士庶亦有始基之祖,只祭四代,四代以上则可不祭否?”朱熹回答说:“若是始基之祖,想亦只存得墓祭。”杨复接着说:“按(《家礼》)祠堂章云:‘始祖亲尽,则藏其主于墓所。’然则墓所必有祠堂,以奉墓祭。”*朱熹:《家礼·家礼附录》,上海古籍出版社《钦定四库全书》影印本。但是,《家礼》没有在始祖墓所建设祠堂的规定。朱熹又说:“某家旧时时祭外,有冬至、立春、季秋三祭,后以冬至、立春二祭似僭,觉得不安,遂已之。季秋依旧祭祢。”*朱熹:《家礼·家礼附录》,上海古籍出版社《钦定四库全书》影印本。笔者认为,《家礼》没有在什么地方祭始祖的规定。上引《家礼·家礼附录》中这些话模模糊糊,令人无所适从。
与《家礼》不同,明清时期,徽州宗族普遍建设宗祠,宗祠之中普遍供奉始祖神主。冬至日在宗祠之中举行祭祀始祖大典,是徽州宗族普遍的祭祀礼仪。这是徽州宗族对《家礼·祭礼》的重大变革。
2.祭祀礼仪的变革。
《家礼·祭礼》规定,无论“四时”祭,还是“始祖”祭、“先祖”祭、“祢”祭,都行“三献礼”。四时祭祭祀礼仪和祢祭祭祀礼仪是20仪节,始祖祭祭祀礼仪和先祖祭祭祀礼仪是19仪节。明清时期,徽州宗族对《家礼》规定的祭祀礼仪作了重大变革。据歙县桂溪项氏宗族规定,这个宗族无论春祭还是冬祭,祭仪都是40仪节*项天瑞:歙县《桂溪项氏祠谱》卷上《祭仪》,清乾隆二十六年木刻本,第28页上~29页上。。歙县棠樾鲍氏宗族和新馆鲍氏宗族规定的宗祠春祭和冬祭“三献礼”仪式,都多达一百多个仪节*鲍琮:歙县《棠樾鲍氏宣忠堂支谱》卷17《祀事·值年规例》,清嘉庆十年家刻本,第6页下~第7页下;鲍存良、鲍诚猷:《歙新馆鲍氏著存堂宗谱》卷3《祠规·行礼》,清光绪元年著存堂活字本,第4页上~第5页下。。在增加的许多礼仪之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读祝文、宣圣谕、宣嘏辞。这是徽州宗族对《家礼·祭礼》改革的突出表现。民国《歙县志》卷一《风土》记载:“祭礼,俗守文公《家礼》,在昔小异大同。咸(丰)、同(治)以后,踵事增华。‘三献’也,而六行之;日不足,继以烛;跛倚临祭,视为固然。未免数则烦,烦则不敬矣。”民国《歙县志》编纂者的批评,还值得分析。立春、冬至一年两次祭祖“皆属展亲大礼”*王宗本:《休宁宣仁王氏族谱·宗规》,明万历三十八年家刻本,第60页上、下。,增加一些祭祀仪节,表示“事至重也,礼至隆也”*黟县西递明经胡氏宗族《道光五年修族(谱)账录》,传抄本。。据我们调查,20世纪50年代参加徽州宗族祭祖活动的许多人,没有一个人感到“烦”。当时,他们都是小青年。感到“烦”的,可能是一些老年子弟。
三、结语
徽州宗族对朱熹《家礼》十分重视和推崇,对《家礼》中的许多礼仪规定,特别是祠堂建设、祭田设置、族规家法、祭祀礼仪四个问题的规定,不但继承,而且还进行重大变革。据历史文献记载,对《家礼》进行变革,当时即有个别人反对。休宁茗洲吴氏宗族有人说,要“遵行《家礼》,率以为常”,不敢对“《家礼》有所损益”*吴翟:休宁《茗洲吴氏家典·凡例》,第14页。。换句话说,就是不准对《家礼》进行变革。历史告诉我们,任何社会变革,都会有少数人反对,这是社会历史发展变化的普遍现象。
ZHAO Huafu, professor, History Department & Research Center for Hui Studies of Anhui University, Hefei, Anhui, 230039.
责任编校:张朝胜黄琼
◇徽学:社会史专题◇
Zhu Xi’s Family Etiquette Inherited and
Transformed by Lineages in Huizhou Area
ZHAO Huafu
Abstract:Huizhou lineages consider Family Etiquette by Zhu Xi an epoch-making classic concerning lineage etiquette. In addition to inheritance of etiquettes laid down in Family Etiquette, Huizhou lineages made important changes in such aspects as the construction of ancestral temple, worship property, clan rule, domestic discipline and sacrificial rites.
Key Words:Zhu Xi; Family Etiquette; Huizhou Area; lineage; ancestral temple; sacrifice; clan rule and domestic discipline; Hui Studies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1.014
作者简介:赵华富,安徽大学历史系教授,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教授、学科带头人、学术顾问、专家指导委员会委员(安徽 合肥230039)。
中图分类号:K29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16)01-009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