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隐喻观论纲
2016-03-17赵颖
赵 颖
(河南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3)
翻译隐喻观论纲
赵颖
(河南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新乡453003)
摘要:本文以隐喻建构的认知机理分析为依托,描述翻译的心理认知过程。在此基础之上,以隐喻的翻译为实例,进一步分析直译、意译等常见翻译技巧使用的心理认知过程。研究表明,翻译过程与隐喻生发过程的同构性,决定了翻译技巧的选择以是否能直接形成心物同构为分野。意译是心物同构在译语中曲折实现时的选择,直译则意味着心物同构能够在译语中同步完成。由于心物同构对应的外在物象的多样性,就认知机理而言,只要隐喻形式得以在译语中留存,无论物象更换与否,都可纳入直译的范畴。
关键词:翻译;隐喻;心物同构;直译;意译
0引言
提莫志克(Maria Tymoczko)(2004)把翻译视为用转喻思维实现的过程,并以此为研究视角分析了早期爱尔兰文学英译的特点。在她看来,这一翻译过程不是完整作品的字句替换过程,而是有意识地突出或改写源文文本的部分特点,以部分代替整体,并以这样的观念和操作来统领作品翻译的过程。这一视角为翻译提供了新的研究路径。卢卫中(2014)沿着提莫志克的这一思路“接着说”,借认知语言学的转喻理论,进一步分析论证了翻译技巧体现的转喻机制,阐明了译入语与源语之间相互转指的认知关系,以转喻的替换方式来阐释翻译技巧背后的认知机制,点明翻译的一个特点是跨语言的转喻过程,将转喻性的替换作为翻译的主要技巧。本文认为,转喻无疑是翻译的一种思维过程。然而从心智特点来说,在人们意识中的转喻思维有一个孪生兄弟——隐喻思维,它也应该是翻译的一种思维过程。
转喻思维和隐喻思维一向被认为是人们意识活动的两种最普遍的思维形式。转喻思维和隐喻思维的根本特征是二者分别表现出“相邻性”(proximity)和“相似性”(similarity)。徐盛桓(2007:4-6)指出,在语言运用的分析中,事物事态可以抽象成为“关系体”(relational entities),彼此间可以建立起一定的“常规关系”(stereotypical relation)。其中最为普遍的常规关系是二者之间的相邻关系或相似关系 (proximity or similarity),即二者之间不是有不同程度、不同性质、不同表现形式的相邻关系,就是有不同程度、不同性质、不同表现形式的相似关系,而这样的相邻关系或相似关系可能表现在其生成过程、外在形态、内部特征和作用功能等方面。从翻译来说,源语同译语可以看作是两个关系体,翻译的要求是希望译语读者能通过读译文获得读源文那样的感受,在这个意义来说,译文应该同源文有一定的相似性。用隐喻的说法来说就是译本的表达对于源文的表达来说就是一种隐喻性质的表达,翻译的思考过程是隐喻思维过程,这就是本文提出的从宏观来看翻译的过程是隐喻转换过程的根据。
1“同一性”:隐喻分析的新视角*“同一性:隐喻分析的新视角”一节作为本文的理论支撑,主要观点来自徐盛桓刊发在《外语教学与研究》2014年第3期上的《隐喻的起因、发生和建构》一文,在文中不再一一作注。
不同的隐喻理论对具有相似性的隐喻的特征做出有各自特点的分析。心智哲学视域下语言研究对隐喻及其思维过程做出了新概括,认为隐喻的特征是本体同喻体有同一性(徐盛桓,2014:364-374;2015:3-11)。从同一性观点切入可以对隐喻做出比较切实并有不同层次的分析,避免了相似性的说法笼统可能带来的误解。
“同一性”是18世纪德国哲学家莱布尼兹(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提出的“同一性原理”(Principle of Identity)中论述的概念。莱布尼兹认为,“同一”就是在心智上认为二者是不可分辨的 (indiscernible),即同一物是不可分辨的,同时不可分辨物是同一的,这样,同一物就可以相互替代。隐喻就是心智中的思维活动依据二物的同一性而建构起来的。隐喻修辞表达实现的方法是把本体换成另一种说法,是以一物做喻体,以喻显性的或隐形的本体。能以一物喻另一物的原因,在徐盛桓(2014:363-374)看来,关键在于构成本体和喻体的二物具有“同一性”,是“主体对表象相异的两(或更多)对象根据自己的认识所及对其某一方面的某种程度的共同点的特征做出的概括”。进一步说,本体和喻体的“同一性”意味着这二者“相异但是同一”:“相异”表示本体和喻体是两个不同的事物或事件;“同一”表示二者在某一方面是不可分辨的,在“一定情景下可以相互替换”。二者的“某一方面”主要集中在本体和喻体所指称的事物的现象特征(phenomenal character)和质地内容(qualitative content)方面,事物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是人们对事物产生“它像什么”的意识感受性(qualia)的主要内容。“同一”不能和“相同”画等号,它是个模糊的变量,其形式具有多样性,其对应的个体也可以是多元的。徐盛桓将莱布尼兹关于“同一物不可分辨性”分为以下四种情况:相同不可分辨(sameness-based indiscernbility)、相似不可分辨(similarity-based indiscernibility)、相应(对应)不可分辨(correspondence-based indiscernibility)和相关不可分辨(relevance-based indiscernibility)。需要注意的是,同一性虽然是两事物自身的性质,它却不会自行显现,需要由人来认识、把握,是人们认识的结果。就此而言,同一性是主客体相互作用的产物。虽然同一性是隐喻产生的前提,但有同一性的两个事物却不必然构成隐喻。依据Lakoff的理论,只有在喻体符合本体的“认知拓扑结构”的前提下,隐喻才有可能产生。而且,同一性只是隐喻产生的必要条件,而要使隐喻成为现实,就心智过程而言,主体的意向性可能起了很大作用。意向性(intentionality)是人的意识的一项核心内容,它不仅是意识活动的开端,同时贯穿意识活动的始终,实现的是“主体意识和对象意识的统一”(徐盛桓,2013a:176)。由于“意向性观照事物的框架是以主体的知情意的心理积淀为基础形成的”(徐盛桓,2013a:183),不同主体的意向性差异,会“影响对二物是否有同一性的认可度,甚至影响对一般人认为有同一性的二物能否构成隐喻的认可度”。
事物的同一性保证了隐喻中喻体代替本体具有客观的可能性,“但隐喻的发生还要涉及主体的另一心智过程:隐喻在心物同构(psycho-physical isomorphism)的心理过程中发生”。心物同构意味着,有同一性的本体和拟用作喻体的事物的物象在心智中形成的意象是异质同构的。意象这里并不是事物的实际形象,也不是它的完全再现,只是在心理世界形成的与外在物象异质而同构的心理意象。依据Gardenfors(2014)关于“概念空间”的解释,同构并不是心理空间中与外在空间的等同,抑或心理意象与外在物象的等同,而是事物在外在物理世界中表现出来的“力”或“矢量”(vector)的性质、方向、样式、强度同主体感觉这些事物所形成的心理力场的“力”或“矢量”的性质、方向、样式、强度之间可能形成一种契合关系,由此发生同构。同构的形成还有赖于心智中存在着“秩序感”。人类在与自然界的长期相处过程中,在心智中慢慢形成了一种与外在世界的秩序相适应的秩序感或形式感。这种秩序感成为人类认识、了解外界事物的基本知识框架,Lakoff和Johnson称之为“意象图式”,正是由于这种框架,或者说,“心理场”“意象图式”的存在,事物才可在心智中被概念化、图式化、象征化,本体也才可以与喻体在心智中以心物同构的形式建立联系,引发隐喻。需要指出的是,本体虽然唯一,对事物的认识方式却可以是多元的,由此,隐喻化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主体既可以说白雪是“撒盐空中差可拟”,也可以称之为“未若柳絮因风起”。
本体最终转换为喻体形成隐喻,需要在心智中通过格式塔转换完成。具体说来,是以“记忆或现实中的事物为基础进行格式塔转换以发生联想和想象的过程”(徐盛桓,2013b:30)。格式塔转换需要四种基本现象达成:物化、多面稳定性、涌现和不变性。物化指的是主体在为本体建构喻体时,对本体进行联想和想象,进而在心智中通过补充完形,将本体物化为喻体。主体对本体的物化可以呈现多种方式,这由格式塔转换的“多面稳定性”决定,不过,本体的唯一性也对应和印证转换的不变性。基于这种不变性,通过物化,主体对本体的感受在心智中以“意象或称图像(picturing)的形式‘涌现’出来”,并经由主体以语言的形式将这个意象描写出来,“写成‘(U IS)M’之类的表达式,一个隐喻就生成了”。
徐盛桓(2009:3)认为,转喻和隐喻在机理上具有一致性,从“原理来说,隐喻转喻都是以本体和喻体之间的外延内涵的传承为其深层机理的核心,这一点是相通的”,在做深层机理的核心论述时,可以将二者同时论述(徐盛桓、何爱晶, 2014:1-6)。在翻译中,一方面把译文看作是同源文有同一性的转换,另一方面译文相对于源文也可能有部分替代整体的转换。这样看,相似性和相邻性的思维过程在翻译中都是需要和可能的,不过看来相似性的思维机制是翻译过程中起全局性、经常性的作用,而相邻性的思维机制则常常是局部性的、策略性的。
2翻译与隐喻同构
再进一步说,翻译和隐喻具有相似性,它们是同构的。首先,从词源角度来说,隐喻的希腊词源为“metapherein”,其中“meta”意指“跨越”,“pherein”意指“运送”。翻译的英文“translation”的词源为“transfer”,其中“trans”也是“跨越”的意思。而且,希腊语中“metapherein”还和“transfer”为同源词汇,意思都是“搬过去”“从一地搬到另一地”的意思。就此而言,隐喻和翻译这两个词在词源上是同一的,所指过程具有同构性。把翻译譬喻为6种修辞格的道格拉斯·罗宾逊,便是从词源学的角度来说明,可以视翻译为隐喻(Robinson,2006:159-160)。其次,从构成特点上来分析,二者也具有相似性。如上文所述,隐喻由本体和喻体构成,且本体和喻体分属两个不同的域,其形成的关键在于二者具有同一性。翻译与之类似,有源文和译文,且就语际翻译而言,分属两种不同的语言,就其文化背景不同而言,也分属两个不同的域,其形成的关键亦在于二者之间的同一性。翻译的同一性,还可以从传统翻译观中“对等”的翻译标准见出。举例来说,奈达(Nida)等(1962:12)指出,翻译是“用译入语最自然贴切的对等语再现源语的信息”。卡特福德(1965:20)认为,翻译是“把一种语言的文本内容用另一种语言对等的文本内容加以替换”,都强调了源文与译文的“对等”。当然,随着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诸如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后现代主义的翻译观,均对翻译的“对等”观提出了质疑和批评,但翻译作为原作“来世的生命”(本雅明,2005:4),与原作的相应、相关仍是不可割舍的,译文作为源文的替换和代言人仍是存在的。就此而言,翻译中源文与译文的“同一”从隐喻“同一性”的角度来说,仍是成立的。第三,从生发过程来说,二者均有格式塔转换的过程。隐喻的生发过程,如上文所述,是在心物同构的基础上经过格式塔转换而成的。翻译,尤其是文学翻译,也经历了类似的过程。姜秋霞和张柏然(1997:42-45)指出,译作对原作的认识,建立在审美心理同构的基础之上,真正的翻译,尤其是文学翻译,是译者在理解和接受源文时,首先建构一个认知图式——具有格式塔质的整体意象,然后再用译文语言再造这一格式塔意象(姜秋霞,权晓辉,2000:26-30)。简言之,翻译与隐喻的形成都是一种在“心理(物)同构”基础上的格式塔转换。第四,从认知作用角度来说,隐喻是拿已知来喻未知,以扩充主体的知识框架或概念空间。翻译亦然。对读者来说,译入语是已知语言,其附属的世界是已知世界,而源语及其附属的世界则是未知的,是需要通过媒介来了解的,而翻译正是从已知到未知的桥梁,通过阅读译文,读者可以了解源文,以及源文所反映的另一个新的未知世界。就此而言,翻译和隐喻的认知作用是一致的。最后,就定义而言,二者也有相似性。亚里士多德指出:“隐喻是一个词代替另一个词来表达同一个意义的语言手段,或借‘属’作‘种’,或借‘种’作‘属’,或借‘种’作‘种’,或借用类比词。”(转引自赵彦春, 2011:34)这一定义和雅各布逊对语内翻译和语际翻译的定义是一致的。雅各布森(2005:142)把语内翻译定义为“重述(rewording),即用同一种语言中的其他符号对语言符号进行阐释”,语际翻译为“用另一种语言对语言符号进行阐释”。刘禾(2008:1)也提出:“翻译,作为一种在认识论意义上穿越于不同界限的喻说(trope),总是通过一种事物来解说另一种事物。”简言之,从二者的词源意义和定义可以看出,它们的共同之处即“以此代(喻)彼”。举例来说,“My love is like a red, red, rose”是以“rose”来指代、比喻“love”。而这句诗的汉译“我的爱是一朵红红的玫瑰”也是英文诗句的指代物,对于汉语读者而言,即以此句汉译指代原来的英文原诗。综上所述,基于翻译与隐喻在词源、构成、生发过程、作用以及定义等方面的诸多相似与同构之处,本文把翻译视为一种形式的隐喻,提出从源语到译语的翻译过程和从本体到喻体的隐喻过程是具有同构性的。
由翻译与隐喻的同构性可以推出:如果视源文为本体,译文为喻体,翻译便是一个作为喻体的译语翻译单位替换作为本体的源语翻译单位的过程。当然,作为隐喻的翻译得以成行的前提,是源语翻译单位和译语对应的翻译单位之间具有同一性。也就是说,译文在一定语境下可以作为源文的替换,只是这种替换并不意味着译文与源文是绝对的相同关系。正如隐喻的同一性分四种情况一样,同一性的四种情况作为翻译过程也都会存在。许渊冲( 2006:152)把“明月如霜,好风如水”(苏轼《永遇乐》)译为“The bright moonlight is like frost white; The breeze is cool like waves serene” ,其中“明月如霜”因中英文中月光之白和霜之白在“白性”上指向相同,造就了源文和译文“相同不可分辨”的关系;后半句“好风如水”,则因为中英文中“风”与“水”在凉爽上表现了一定的相似性,而使源文和译文具有“相似不可分辨”的关系。“as mute as a fish”译为“噤若寒蝉”,英文中的“fish”被对应置换为中文语境下的“蝉”,建立了源文与译文的“相应不可分辨”关系。“He eats no fish”译为“他很忠诚”。因吃不吃鱼在英文的语境中的深层含义指向的就是一个人的忠诚与否,译文使英文隐喻的深层含义显化,促成源文和译文的“相关不可分辨”。从这几个例子可以看出,源文和译文的同一关系,在语言上的照应越来越不易察觉,越来越抽象。同一关系建立之后,如果译者能够在译语中就源文描绘的意象形成心物同构,同时经过格式塔转换之后的译文能够在译语中得以表达,则译文产生,翻译完成。比如分析“a sunny girl”与“一个阳光女孩”之间的关系可知,由于英文中“sunny”与“girl”的心物同构在汉语中由“阳光”与“女孩”的心物同构实现,而且这两个同构之间还具有“相似同一性”,翻译的隐喻过程得以顺利实现。
由于主体在语言运用上的意向性,会体现为“选择最适合当前这个交际圈子的各种要素,这主要是指最适合于当前语境的语言内容和形式”(徐盛桓, 2013a:177),考虑到译者意向性的差异,以及译者所处社会环境和自然条件的不同,即使有同一性作为基础,是否能接着进行心物同构和格式塔转换,或者说心物同构对应的外在物象在不同的语境下是否会发生变化并不能确定。就此而言,与源文具有同一性的译文会因心物同构或格式塔转换的差异,而呈现与源文异质同构的面貌。比如,杜甫《佳人》中“新人美如玉”一句,唐安石(John Turner,1983:149)译为“sweet as a lily or a rose”,中文和英文译诗在体现新人甜美上具有同一性,但是,心物同构的外在物象出现了变化,源文是以“玉”喻(代)“新人”,译文是以“百合和玫瑰”喻“新人”。需要指出的是,同构的物象虽然由于文化背景的不同,而有了新的选择,但并不影响源文和译文的同一关系,而且同构的差异化实现方式,也减轻了缺乏相关“意象图式”的读者的理解难度。从另一个层面来说,正如同一性虽然是隐喻产生的必要条件,但并不是充要条件一样,源文虽然有可能与译文建立同一性的对应,但如果不能直接引发心物同构的话,源文和译文的关系建立就需要加以变通,以曲折同构的方式实现,意译的翻译方法便是这种同构关系的一种对应,下文将有详述。
简言之,在同一性成立的前提下,在翻译过程中,如果心物同构可以发生,则通过格式塔转换,源文(本体)向译文(喻体)自然转换,在译语中形成具有同一性的译语隐喻。这可能对应我们常见的直译技巧。如果心物同构曲折实现,则可能会应用到常用的另一个翻译技巧:意译。下文通过具体的翻译实例,分析直译、意译等不同翻译技巧使用的认知机理。
3直译、意译的认知机理
上文基于隐喻的生发过程描述了翻译的生发过程,从学理上阐释了直译、意译不同翻译技巧选择的原因。以下通过具体的隐喻实例,分析直译、意译等翻译技巧的认知机制。对隐喻实例的选择依据徐盛桓(廖巧云,2013:3)对隐喻的定义,“在语言运用中,隐喻包括了传统上所说的明喻和暗喻”,表现形式通常为“本体是(或‘似’‘如’等)喻体”(徐盛桓,2014:366)。
3.1直译选择的心智过程
直译,一般而言,指的是既保留源文内容又保留源文形式的翻译方法或翻译文字。就隐喻的翻译而言,直译意味着源语隐喻能够移植到译入语中。它的发生前提,是作为本体的源语翻译单位和作为喻体的译入语翻译单位具有同一性,同时要有赖于源语本体到译语喻体心物同构以及格式塔转换的顺利完成。一般而言,翻译过程包含理解和表达两个阶段,这意味着隐喻的翻译需要经历两次心物同构和格式塔转换。在理解阶段,译者作为读者,需要对源语中的隐喻进行识别和解读。换言之,译者需要在完成源语中隐喻本体和喻体的心物同构的基础上,通过格式塔转换构建和认可源语中的隐喻。之后,译者在译语中再次构建本体和喻体的心物同构,在同构成立的前提下,通过格式塔转换在译语中构建具有同一性的隐喻。如果同构可以发生,心物场中的意象没有发生变化,就可以利用译入语直接描述经过格式塔转换而“涌现”的喻体,源语隐喻便是以直译的形式转换到译语中的。举例来说:
(1)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李贺《马诗》)
On the mighty desert, sands are snowlike,
Over Mount Yan, the moon hangs like a hook. (顾正阳,2006:376)
源文中把月光之下,平沙万里的大漠比喻成像铺了一层皑皑白雪一样,把天上的弯月比喻成兵器中的银钩,因月光下沙漠的视觉效果和雪后沙漠的视觉效果具有同一性,天上的弯月和银钩在形状上具有同一性,而且这两种同一性在英汉语境中都存在,源文到译文的转换便具备了客观上的可能性。进一步说来,由于英汉两种语言所对应的客观世界的相似性,以及所引发的内在秩序感的相似性,使得“沙如雪”“月似钩”以回忆和想象为基础的心物同构能够成立,经过格式塔转换而成的译入语意象可以在译语中得到如实的描述,源文便以直译的方式在译语中呈现:“沙如雪”同构为“sand are snowlike”,“月似钩”转化为“the moon hangs like a hook”。
再比如:
(2)遥看汉水鸭头绿,却似葡萄新发醅。(李白《襄阳歌》)
Look, look! How lovely, yonder River of Han, green as a duck’s head!
Exactly like grape-wine in its first stage of fermentation!(Wu,1938b:473)
源文中由于汉水的绿色和鸭头的绿色以及“葡萄新发醅”具有相似不可分辨,因而接连构成两个隐喻。进一步说来,由于英语中这种颜色的“同一性”同样存在,心智中内在的形式感和外在物理世界的形式同型,绿色的汉水和绿色的鸭头,在心智中形成同构的意象,经由格式塔转换,对外在世界的感觉转换为内在的心理感受,继而源文中隐喻对应的外在物象以直译的方式移植到译文中。
需要指出的是,鉴于具有同一性的两物之间并不具有唯一性,“同一个事件可以而且必然存在多种多样的隐喻化方式”(徐盛桓、廖巧云, 2013:31),这里把同一性不变但喻体变化的情况也纳入直译的情况来讨论。举例来说:
(3)天边树若荠。(孟浩然《秋登兰山寄张五》)
The trees that skirt the horizon look like mushrooms.(Wu, 1938a:361)
源文是把天边树比作荠菜来形容树木远望细小的情景。隐喻的形成是由于荠菜和远望之下天边的树在细小上具有相似同一性。但英文中树(tree)却并不和荠菜(shepherd’s purse)形成同构,不过这并不影响英文中“tree”和“mushrooms”(蘑菇)形成同构,喻体虽然发生了变化,但是作为隐喻的心物同构依然发生,隐喻翻译的生发没有受到大的影响,只是在格式塔转换后,经由译语描述时,由于意向性的差异,而使喻体发生了异质同构的变化。就隐喻翻译过程没有发生阻滞而言,可以说,这里更换喻体的翻译过程和上文喻体不变的翻译过程在认知机理上是一致的。也正是基于此,从认知的视角来说,对直译技巧使用的认定应该可以涵盖更大的范围,而且对“保留源文形式”的理解应该更宽泛、更宽容。
3.2意译选择的心智过程
意译,与直译相对,是只保留源文内容,不保留源文形式的翻译方法。换句话说,即要放弃源文中的形象化比喻,只对内容的“同一性”进行本义的描述。就隐喻的翻译而言,从翻译的隐喻认知机制来说,意译技巧的选择,往往是由于源语中隐喻的本体、喻体关系无法在译语中直接呈现。或者说,由于源语中的隐喻尚无法在译语中形成直接的心物同构关系,而需要更为抽象的具有同一性的概念本义作为中介,实现源文隐喻和译文的同构关系。这里把这种需要借助概念本义来搭建同构关系的翻译过程,称为一种曲折同构过程,源文和译文是一种曲折同构关系。举例来说,“胸有成竹”被译为“have a well-thought-out plan”,源文和译文便是一种曲折同构关系,可以用Gardenfors(2014)的概念空间(conceptual space)理论来加以解释。
概念空间是一种心理空间,可以用它来解释外部物理世界在心智中的认知过程。Gardenfors从语义发展的角度把概念空间分成8个不同的域(domain),如情感域(emotion domain)、视觉动作域(visuospatial domains)、力量和动作域(force and action domains)、对象范畴空间(object category space)、价值域(value domain)、目标和意图域(goal and intention domains)、年龄和时间域(age and time domains)和事件域(event domain)。不同的域作为不同的概念空间,概念的语义形成遵循不同的模式。这里用这一概念来解释意译中的源文与译文语义之间的曲折同构关系。“胸有成竹”往往用来比喻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和良好的规划,可以用Gardenfors(2014:63-64)所提出的“目标和意图域”(goal and intention domains)来解释其心理认知过程。“目标和意图域”针对的物理世界包括施力者和心仪的受力对象,施力者和受力对象之间会有一段距离。如果施力者获得受力对象意味着目标达成。概念空间中的“目标和意图域”的构造与外在世界具有相似性,只不过,在外在物理世界中,施力者和受力对象往往是关注的焦点,而在概念空间中,从最初的起点到意图到达的终点之间的空间才是关注的焦点,也是目标域的主要构成。我们可以从数学概念入手,把目标描述成矢量(a,o),其中“a”代表施力者所处的位置,“o”表示心仪对象所处的位置,如果a=o,则表明目标完成,这时施力者和受力对象在心理空间处于同一个位置。以目标域的概念来审视“胸有成竹”,在心理空间中,可以把画竹子之前施力者所处的位置定为a,把画作完成时的目标位置定为o,如果画成则意味着a=o。由于“画竹子”和“做计划”这两件事中,施力者所处的起始位置和目标达成时的位置,在心理空间具有同构性,二者的完成都有赖于a=o,所以可以说,“画竹子”和“做计划”在心理空间是同构的。但是,由于英汉语言主体内在秩序感所对应的知识框架的差异,使得汉语中“画竹子”和“have a well-thought-out plan”之间的同构并不成立,由此,需要借助其与“做计划”之间的同构,以及“做计划”和“have a well-thought-out plan”作为概念的对应,构成“胸有成竹”和“have a well-thought-out plan”的曲折同构。
由上文可知,意译的选择是由于心物同构不能同步发生,翻译的过程有赖于概念本义的介入进行曲折同构完成。需要指出的是,这并不意味着翻译过程与隐喻过程的不一致,因为概念本义往往是由基本的概念隐喻抽象而来,所以本身也是隐喻的一种。理查德·罗蒂(Rorty)(1989:17)指出,隐喻与本义的区分只是词汇的非惯常使用和惯常使用之间的区分。本义因其惯常使用而“在一个语言游戏中拥有一个定位”(罗蒂, 2005:30),隐喻作为非惯常使用,在使用之初并不拥有这一定位。只有当一个隐喻因重复、流传而被反复使用,成为一个人们日常使用的句子,它才拥有一个定位,但也就此成为死的隐喻,成为本义。从这个角度来说,意译指向本义的过程,实际上是指向一个人们惯常使用的、死的隐喻的过程,这个过程由于更为抽象,对文化语境的依赖更少,而相较于带有物象的隐喻过程中的心物同构更容易发生,也更容易为人所理解。但究其实质,由于意译的过程依然有心物同构的出现,所以意译的过程依然是一个隐喻的过程。
3.3直译加注的心智过程
直译加注,顾名思义,即在直译方法的使用之外,还要添加注释来对源文进行进一步的解释。这种方法的使用,可以一方面照顾读者的阅读能力,一方面引进新的表达形式,是译者在面对源文中一些特有表达式时的常用方法。从认知角度来分析,由于译者身为两种文化的中间人,兼两种文化于一身,故他可以基于对源文的理解,对译文中新构建的心物同构关系形成认知,但是这种同构关系对于只有译语文化基础的读者而言,可能是个新鲜事物,能否在读者那里形成直接的心物同构关系尚不可知。基于此,为缓解读者理解的困难,为其搭建新的心物同构可能,可以选择直译加注的翻译方法。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由于同一个事件可以形成多种多样的隐喻化方式,所以才会有保留隐喻形式但变换喻体的翻译技巧存在。同时,也正由于本体和喻体的一对多关系,在一种语言中存在的本体、喻体关系,可能在另一种语言中并不存在,为了构建更加丰富多样的隐喻,通过直译技巧的使用输入新的表达方式便有了足够的理由。但正如上文所述,读者身居一种文化语境之中,他固有的记忆基础相较于译者的两种文化根底而言,有其局限性,这可能导致理解的障碍,而直译加注技巧的使用可以两者兼顾。举例来说:
(4)To offer him money is frankly to carry coals to Newscastle; he is already very wealthy.
坦率地说,给他钱就如运煤到纽卡素(英国产煤中心),是多此一举,因为他已经很富有了。
“给钱”与“运煤到纽卡索”之间的心物同构关系对汉语普通读者而言不一定能建立起来,但是“carry coals to Newscastle”却可经由其本义与“多此一举”构成同构关系。Gardenfors(2014:159-165)针对事件(event)的心理感知表征构建了一个双矢量模型,可以用这个解释框架来解释例(4)中的心理认知过程。具体说来,针对双矢量解释模型,一个事件必须包含一个力量矢量(force vector)、一个结果矢量(result vector)和一个受力对象。其中结果矢量表征受力对象属性的改变,力量矢量则是造成这个改变的原因。事件的结构取决于力量矢量与结果矢量的契合程度,一般说来,有因必有果。以此框架观照例(4)发现,在运煤到纽卡素这一事件中,“运送煤”这一力量矢量,如果按照人们长期形成的秩序感,应该是以煤的消耗为结果矢量,这是常态的心理预期。但在“运煤到纽卡索”这一事件中,由于纽卡索本身就是英国的产煤中心,所以运煤到这里成了无用功,力量矢量和结果矢量很难契合。这种两矢量无法契合的情况,指向的隐喻本义和“多此一举”的情况是一致的,“多此一举”也属于力量矢量和结果矢量的无法契合。简言之,可以说“carry coals to Newscastle”经由其本义与“多此一举”形成心物同构。但由于汉语读者没有纽卡索作为英国产煤中心的知识背景,所以尚无法直接构建汉语读者“运煤到纽卡索”和“多此一举”的心物同构,需要借助解释。而在本例中,源语“offer him money”和“carry coals to Newscastle”的同构,同样由于汉语读者没有相关知识背景,而需要借助隐喻本义与汉语“多此一举”的对应,绕过“carry coals to Newscastle”这一隐喻来实现语义的可理解,就其绕过句中隐喻的结果而言,本句的心理认知过程的心物同构也是曲折实现的。不过,由于力量矢量和结果矢量不契合而形成的这一同构关系,可能会因纽卡索产煤中心位置的确定,而在汉语读者心理空间中重新构建,因而,直译加注的翻译技巧便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进一步来说,源文隐喻本义和译文曲折同构关系的建立以及隐喻的同步转换,有可能扩大读者构建新的心物同构关系的可能性。简言之,直译加注技巧的使用可能意味着三个方面的内容:首先,译入语可以通过注释的使用,来对应与源语隐喻的语义同一关系,加深对源文隐喻的理解和认知;其次,直译的隐喻即使在译入语中很难直接形成心物同构关系,却可以通过扩建读者的意向性知识框架,为以后心物同构关系的形成提供客观的可能性;再次,翻译技巧的使用具有动态性,不同翻译技巧的选择,会随着认知语境的扩展、心物同构对应关系的多样化而不断变化。
4结语
翻译这样的转换,可以看作是一种表达形式的征途性的隐喻,其形成过程与隐喻的形成过程具有同构性。就此而言,无论采用何种技巧产出的译文同源文之间都构成了隐喻关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上文说,相似性的思维机制在翻译过程中起全局性、经常性的作用的原因。从翻译认知过程的考察来看,之所以会有不同技巧的分野,在于翻译过程与隐喻过程同构性的差异。如果翻译过程与隐喻过程能直接同构,意味着直译技巧的实现;如果翻译过程在心物同构阶段,可以转借与源文隐喻本义之间的心物同构来促成源文与译文的曲折同构,则以本义呈现的意译技巧会成为常见的选择;如果译者有意扩大读者“内在的秩序感”或“意向性观照事物的框架”(徐盛桓,2013a:183),则直译加注会成为不二之选。简言之,翻译技巧的选择有它内在的认知动因,是译者主体在基于源文和译文语义同一性的前提下,在译者意向性的规约下,与语言对象相互建构的结果。对翻译过程和翻译技巧选择的认知机理分析,明晰了翻译技巧选择的心智原因,也对尽可能选择直译的翻译技巧给出了认知机理上的解释,这对于翻译实践和翻译教学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这也是翻译隐喻观建立的理论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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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郭建辉
The Outline of Metaphorical Thinking in the Translating Process
ZHAOYing
Abstract:A psychological description, on the ground of metaphor’s psychological mechanism, is carried out to the translating process with the premise of translation as a metaphor. A psychological analysis is also made to the much-used translation methods, such as literal and literary translation. It concludes that the choice of translation methods is determined by the psycho-physical isomorphism, since the translation process and that of metaphor is isomorphic. Literal translation is chosen when psycho-physical isomorphism can happen directly whereas literary translation is done if psycho-physical isomorphism happens indirectly. Due to the multi-correspondence between tenor and vehicles in the psychological world, literal translation can be extended to cover that which has replaced the vehicles in the target language.
Key words:translation; metaphor; psycho-physical isomorphism; literal translation; literary translation
作者简介:赵颖,女,河南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翻译学、认知语言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6-02-18
中图分类号:H315.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6414(2016)02-012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