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之家》中的婚恋伦理叙事
2016-03-17余凝冰
余凝冰
(安徽大学 大学外语教学部,安徽 合肥 230601)
《欢乐之家》中的婚恋伦理叙事
余凝冰
(安徽大学 大学外语教学部,安徽 合肥230601)
摘要:由于婚姻制度是社会固化其阶级政治和性别政治的基石,虽然小说叙述者曾经在开始局部地肯定主人公借婚姻实现社会流动的愿望的合理性,但是随着叙事进程推进,作品则逐步转向批判婚姻制度的虚伪性,深刻地阐述了女主人公在当时通过婚姻实现阶层流动和个人幸福的不可能性。
关键词:婚恋伦理; 修辞叙事; 《欢乐之家》
0引言
美国小说家伊迪丝·华顿(Edith Wharton, 1862—1937)的小说《欢乐之家》(TheHouseofMirth)自诞生以来,一直被誉为美国文学的经典之作,虽然学界对这部作品多有探讨,但大多都局限在女性主义、消费文化、空间叙事和社会风俗等视角(Esch,2007: 1-14)。迄今还很少有研究去关注小说的主人公丽莉·巴特,这位29岁的女孩嫁入豪门却在纽约的社交圈中进退失据、最后悲惨死去这一情节的伦理问题。
本文借鉴修辞叙事理论中形式影响和决定其作品的伦理观的批评路径,探讨《欢乐之家》中的婚恋伦理。近年来,伦理批评作为“被压抑者”在文学研究实现了强势“回归”,其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作为社会产物的小说总是具有特定的伦理内涵,读者的伦理判断、伦理推导也是解读小说时的常见思维现象,伦理学对道德原则的抽象和对具体伦理问题的争论可以嫁接到小说批评中(Parker,1994:7-31;Schwarz,2001:3-15; 聂珍钊,2006, 2010)。在小说伦理批评中,以布斯和费伦为代表的修辞叙事学派,着重讨论叙事交流中的叙述要素如何以修辞的形式实现伦理的训导功能。在他们看来,小说家毕竟不是伦理学家,后者以严密的逻辑直白地论述道德问题,小说家则以叙事形式,以反讽、幽默、夸张、戏剧化的冲突等手段操纵读者的伦理判断,表述伦理立场(费伦,2007:369-385)。这一批评路径构成了本文的逻辑起点。通过分析小说的叙述形式,本文认为,《欢乐之家》展现出20世纪初美国复杂的婚恋伦理问题,由于婚姻制度是社会固化其阶级政治和性别政治的基石,虽然小说叙述者曾经局部肯定主人公借婚姻实现社会流动的愿望的合理性,但随着叙事进程的推进,作品进一步批判当时虚伪的婚姻和性别制度,深刻地阐述了当时美国社会中婚姻、阶层与伦理学中的幸福与人生的意义(Blackburn,2001:66)这一核心问题的复杂关联。
全文分三点论述:第一点聚焦于小说开篇中巴特车站巧遇塞尔登并到他家喝茶的情节,重点分析其中塞尔登在观察巴特的视点特征以及丽莉的择婿辩护的性别政治和伦理标准;第二点聚焦于巴特车上向古莱发起的擒夫攻势,与《名利场》中吕蓓加试图擒拿约瑟夫做夫婿的叙事比较,从喜剧程式和人物类型等方面看两者内涵的喜剧元素及其内隐的伦理判断;第三点将巴特的人物形象与小说中的各个阶层的女性人物对比,看作者如何在婚恋与幸福等伦理问题上进行社会批判和道德审判。
1他者视点和择婿辩护
《欢乐之家》最主要的叙事动力在于丽莉·巴特处心积虑要嫁入豪门,这一叙事动力的基础在于个体要求实现“人生幸福”而采取的目的性行动以及婚姻作为阶级区隔为个体提供社会流动的可能性。小说的开篇艺术地通过塞尔登之眼来呈现婚姻制度中性别和阶级的不平等,通过丽莉阐述其择婿标准提出道德辩护。
首先塞尔登的眼睛是塑造巴特的人物有效中介。从叙事一开始,《欢乐之家》的女主人公就处在塞尔登的“眼睛”观察之下,缺乏叙述者较为中立客观的介绍其家世、性格、来历、职业等。塞尔登的这双“眼睛”,也就是叙述者采用的第三人称选择性视角,给读者提供了尖锐批评巴特拜金主义的婚恋观的视点,又为之提供同情性的阐释立场,从而具有鲜明的社会伦理意义。
一方面,塞尔登的眼光具有喜剧性和反讽性。它凸显了在塞尔登眼中丽莉强烈的表演型人格特征及其社会根源,引发了读者伦理认知和伦理判断。作品中,读者通过塞尔登的眼光了解到丽莉的这种性格特征,但这种带着眼光的叙述也是叙述者有意为之,以引导读者思考他这些偏见的个人原因和社会根源。个人原因是,某些用词暗示了尽管塞尔登自己否认,但丽莉还是对他有相当的吸引力。但细心的读者也会警惕于带有这一眼光的所有者的问题:如果某个女人随意站在某地就被认作在“掩饰目的”,“连普通的一颦一笑都似乎经过深思熟虑”(华顿,1988:1),她要喝杯茶都是“精心策划”(华顿,1988:3),“脸红”要选择“时间”(华顿,1988:5),“照镜子”为的是“矫揉造作”(华顿,1988:5);那么叙述者在赋予了拥有此视点的人物特点的同时,也将他推到了反讽的前台。叙述者首先故意降低甚或抹去自己的判断,为的是让这位男性不加约束地带着偏见去判断。但这恰恰要引起读者的警觉:塞尔登这种戴着有色眼镜的观察是男权社会中男性对女性物化判断,是由不平等、不公正的社会规约形成的判断。判断中,女性人物被矮化,充满着不值一提的机心,并以吸引男性为自己生活的唯一动因。这种判断与巴特在该章的择婿辩护拥有着共同的不道德的社会逻辑,故而塞尔登的眼光具有喜剧性的特点,但其内里却隐含着社会规约的偏见。
另一方面,塞尔登的眼光具有同情性与深刻性。叙述者通过塞尔登的眼光隐约揭示出巴特性格的矛盾性,为后来她的命运逆转埋下伏笔,说明社会通约不道德的虚伪和戕害。在开篇中,塞尔登看到丽莉·巴特时忖度:她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可能是用以掩盖她“特定目的”的“面具(mask)”。在一起走路时,塞尔登侧面观察巴特的美貌,叙述者说:“他察觉出她与其他妇女不同之处主要表现在外观上,像是在一具平凡的泥人身上涂了一层彩釉、披上一层华服。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比喻欠妥,因为质地粗糙的东西是极不光滑的。那么会不会是本质是好的,表面现象是环境造成的呢?”(华顿,1988:4)这种将面具和本质相对立的推断,呼应了文学理论中对“自我”的概念的探索。所谓的自我(self,identity)起源于古希腊的persona(人格面具),泛指在戏剧中戴着面具所扮演的角色(Culler,1997: 109-110 )。如前所述,在塞尔登的眼中,巴特在出演择婿选夫这出戏中,道具不可谓不多,台词剧本不可谓不熟,演技不可谓不精:从服装、首饰、化妆品到言谈、举止、气质等等,应有尽有。但所有的这些,甚至由这些传达出的浮华的世界观和人生价值,可能也只不过是巴特的皮相而已。塞尔登在转瞬即逝的关口想到这些,一方面表明了在某些时刻他的眼光中确乎具有相当的客观洞察力;另一方面这种客观的洞察力也隐约构成了对他自己的其他判断的颠覆性力量。从此之后,小说就在塞尔登如何在洞察与盲视、睿智与偏见间两极摆动发展,在巴特内在与外在的矛盾分裂中演化。小说的一条主线就是:丽莉·巴特如何用面具掩饰,并在掩饰中如何进一步认识自我、复为自我所困顿。这一过程反映了这种不道德的社会规约对女性人物的扭曲,她们的真实自我是如何被压制在由社会规约驯化着的外表之下;这也为小说后来巴特内隐的自我伸张和道德反抗埋下伏笔。
第一章中探讨婚恋伦理问题时,与他者视点相并立的是丽莉·巴特为自己做择婿辩护的声音。巴特对自己的婚姻观至为坦率,在谈到为何29岁还不能确定婚姻大事时承认是因为自己“身无分文,又挥金如土”(华顿,1988:9);在谈到婚姻对男女不同的意义时,巴特说:“为了改变处境,女子只能出嫁,而男人尚有选择的余地。”(华顿,1988:12)在谈到为何要精心装扮时说:“你的外衣有些陈旧,这没关系,人们仍会邀请你去吃晚饭。……服装是背景,是框架,单靠它虽不能使一个女人成功,但它是成功的一个因素。谁肯要一个衣着邋遢的女人?因此我们一辈子都必须打扮得体体面面、漂漂亮亮。如果我们肚子撑不起这个场面,就不得不找个丈夫了。”(华顿,1988:12)这套说辞非常雄辩,既辩护了女人重视衣着打扮的必要性(这是男权社会强加下的无奈之举),又指出择婚在女人人生中的重要性,这是栖身社会的必然逻辑。这与塞尔登对巴特的上述判断确有相合之处。但是必须指出,巴特的逻辑是建立在社会普遍认同、接受的价值标准之上;而社会普遍认同的价值标准又建立在一定的社会形态和意识形态之上,未必就与公正的伦理标准相一致,甚至有违公正平等的意识形态而制造出一套伦理标准并为之辩护。巴特自辩中的无奈正反映了社会价值标准的不道德性和不公正性;面对这种状况,女人的抉择出现两难:要么接受社会价值标准,要么接受绝对公正的伦理标准;两者都无可避免地给女人带来困境。前者既然接受社会价值标准,就要屈从于不公正的社会标准(以巴特为代表);后者渴望得到公正的对待,拒斥社会价值标准,但却会受到社会阶层的漠视。
2擒夫喜剧与道德暗讽
《欢乐之家》第二章叙述了丽莉·巴特在火车上施展绝技企图拿下古莱先生作夫婿的故事,其情节设计充满了喜剧元素和反讽意味,可与萨克雷《名利场》第三章中利蓓加要活捉约瑟夫做老公相媲美。二女擒敌方略相似,技巧却各有千秋。叙述者的叙述艺术也各有擅长,但内涵的道德判断却如出一辙。我们可以从喜剧程式和喜剧的人物类型来看小说如何达成道德上的反讽效果。
首先来看喜剧程式。如前所述,巴特(也包括利蓓加)生活在一个男权至上的社会。在婚嫁选择中,占据主动姿态和主导位置的是男性;男性通过求婚决定性地选媳妇,而女性可以通过答应或拒绝来表达自己的选择。男女两性固然在恋爱对象上有很多选择,但在开始结婚的第一步程序求婚时,是男性在做多选一的题目,而女性只能在被提亲时做“是或否”的二选一的题目;男性被女性拒绝后可以无限多地继续做多项选择题,而女性只能等待被男性赋予做二选一的机会。事实上利蓓加和巴特都是在等待所爱慕的男子来求婚时出了岔子:前者因为乔治的阻挠让约瑟夫吓破了胆,后者因为古莱知道丽莉竟有借钱支度的习性而退却。这种社会规则注定在婚恋的程式中,是男性在猎捕女性;而在这两部小说的此情节中,女性反其道而行之,主动擒夫,也就构成了这个桥段基本的喜剧元素。在钓婿过程中,巴特被塑造出的形象是典型的野心勃勃、自视聪明的喜剧人物;在恋爱这样温柔浪漫的事件上,叙述者却用上杀气腾腾的军事术语将其描绘得惟妙惟肖。丽莉一看到古莱,就盘算着如何擒夫:“她打开一本小说,随便翻到某一页,从低垂的睫毛下冷静地打量着自己的猎物,心里在盘算着如何进攻。……看来她不得不想个接近他但又不显得自己过分主动的妙计了。”(华顿,1988:6)这与《名利场》第三章标题“利蓓加遇见了敌人”和 “你们看,利蓓加在进攻了”(华顿,1988:33)如出一辙。所谓情场如战场的比喻并不鲜见,但主要是将女人作为男人征战俘获的对象;叙述者在描述报道利蓓加和丽莉开始开动心思与锁定的情郎攀谈时用这样的比喻,颠倒了正常的思维习惯和社会秩序,达到喜剧的效果,从而构成了第一重反讽。
弗莱认为,喜剧的程式是以某个社会圈子如何维护自己的一体化,以是否接纳某个中心人物为该社会的成员来展开冲突。弗莱是在探讨高模仿喜剧时引证了阿里斯托芬的旧喜剧,研究低模仿喜剧中引证了阿里斯托芬的新喜剧,并引证了后来的家庭喜剧、讽刺喜剧和世态喜剧等各种类型后提出这一观点,具有强大的说服力(弗莱,2006:62-71)。利蓓加和巴特在试图猎取夫婿栖上高枝的这段正是最好的案例。塞尔登在第一章中与巴特谈到婚姻对女人的意义时关切地询问她和迪奥史关系如何,巴特回答说:“当时他的母亲吓坏了,以为我会把他们家的珠宝首饰都拿去叫人重新镶过。她还要我保证不要按我的意思布置他家的厨房”(华顿,1988:9),并通过“打发她儿子去印度”(华顿,1988:9)而拆散了他们。这就是最微型的喜剧转向讽刺剧的结构:巴特试图攀上高枝,打破原来家庭的统一性,受到男方母亲的阻挠,而理由竟是如此的琐屑,其本质在于固化家庭中的阶级地位,具有虚伪性。丽莉和古莱的关系在第二章中也遵循同样的喜剧路线。究其社会学的实质,正是在整个社会的阶级区隔下,下层女子借婚姻企图挤进上层社会,而其行动之所以遭受阻挠和受挫,正是因为上层社会企图固化原有的阶级结构,从而产生了喜剧冲突和伦理困境。
再看人物类型。弗莱指出喜剧人物具有四种典型:第一种是alazons(自欺欺人的骗子或吹牛者),第二种是eirons(自我贬低以求煞人风景者),第三种是bomolochoi(滑稽丑角),第四种是agroicos(鄙俗者,乡巴佬)(弗莱,2006:245-54)。巴特在文中所扮演的角色类型属第一种,是夸夸其谈、自以为是的女骗子。她就像莎剧《驯悍记》中爱吹牛的凯瑟琳娜一样,刚从塞尔登临时讨教而来的关于美国文史资料全集的粗浅知识,马上就被她现炒热卖地和古莱套近乎,骗取他的好感。古莱则接近于第四种喜剧人物类型:即乡巴佬、容易上当受骗的人、老实人、守财奴、拒绝享受快乐者等。作为成年人的古莱竟老实到还要“答应母亲下雨时不穿雨鞋就不出户”(华顿,1988:20);他太过腼腆,丽莉身子一晃,在他身边故意踉跄,让他脸涨得像在“红色染缸里浸透了”(华顿,1988:20),吸入丽莉衣服上的芳香让他激动不已(华顿,198820);他太容易被骗,丽莉稍提些文史全集的问题,就让他“喜形于色”,对她赞赏倾倒;他也拒绝享乐,虽有万贯家财,却甘当守财奴。小说作者还在该章末尾安排了多森太太这个人物登场,扮演了第三种滑稽丑角的喜剧功能。所谓滑稽丑角,就是喜剧中惯常出现的小丑、弄臣等角色。多森中途上车,不知就里,非要坐到二人旁边,问巴特“你的香烟一支不剩了吧?”(华顿,1988:26),让从不吸烟的乖宝宝古莱先生惊愕不已;而在丽莉矢口否认时,多森太太还不明就里,继续追问;而后半天才明白巴特的鬼心计。
这段场景是隐含作者设计出来的情境反讽,三种喜剧人物的出现与互动,使得这场钓婿之战波澜迭起;其内隐的道德含义也更为曲折:巴特的举动虽有欺骗性,表面看来不道德,但毕竟基于其对男权社会和等级社会中婚姻规则的利用和迂回反抗,又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其行为又由于被滑稽丑角揭穿而未得逞,其虚伪性在读者的笑声中得到谅解。乡巴佬坐拥巨额财产,择妻谨慎、为人木讷,被女骗子玩弄于股掌,表面看来应该属于道德判断的被同情方,但其择妻谨慎的内在逻辑是拒下等阶级女人于家族之外,充满了自私的情感诉求,事实上是与伦理学中要求平等和互相包容的理念相违背。
3众生女相与伦理批判
小说人物塑造的手法不仅有直接定义和间接描述,还有人物的类比(Rimmon-Kenan,2002:59-67)。小说中丽莉·巴特的人物形象的丰满也取决于小说中其他人物的塑造:作者通过展现纽约各个阶层,尤其是上层社会的众生女相,批判了父权制社会和剥削型的社会结构,凸现了其女性主义的立场,间接为巴特的实用主义的婚恋伦理提供辩护的基础,但是上层社会的糜烂堕落也成为巴特在被要求成为情妇以换取优裕生活时因为伦理牵绊而犹疑难决,最终堕入社会底层,小说结尾展现了自然主义悲观的伦理学-美学色调,以反讽的姿态来抨击塑造巴特虚荣心的社会。本节通过分析女性人物群来探讨小说中的父权制社会结构如何造成了女性的道德困境。
《欢乐之家》中的女性人物涵盖了广泛的社会各阶层:从传统上层社会中的雷诺太太、白莎夫人、费雪太太等人,到新崛起的资产阶级的百利太太,中层的女性有丽莉本人、葛泰·法里斯小姐、丽莉的姑妈朱利亚·彭尼顿等人;下层妇女有塞尔登家的洗衣工和受过丽莉帮助的妮其等人。虽然她们各有差别:上层社会的女性豪奢淫逸,纸醉金迷;中层社会的女性省吃俭用、维系体面;下层社会的女性只能辛苦劳作来养家糊口。但所有阶层的女性都依附于各自的男性:雷诺太太必须依靠丈夫的财产来供养自己的花销和生活;白莎夫人的丈夫乔治一直掌有驯服惩罚她的权力;巴特小时与母亲同受父亲的供养,彭尼顿姑妈也是靠先夫的遗产过活;下层社会的女性,既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家人,因为受剥削的男性无以养活全家。这种社会性别的生存结构是形成巴特婚恋道德观的原动力。由于小说中着重描述了上层女性的生活,在休闲社会理论兴起下,对这部小说中上层女性的豪奢的社会现象分析的批判资料已有不少(Eazell,2007:15-41),本文将着重分析小说中的中层和下层女性,并将她们与巴特的形象结合起来,看作者人物塑造的伦理关怀。
小说中的中层女性以巴特的母亲何德森·巴特为代表,对于塑造女儿的婚恋观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小说对巴特一家三口关系的描绘,提供了观察传统父权制社会家庭关系的一个样本。巴特的父亲是个整天在外操持的商人,对妻女宠爱有加,无奈业绩下滑,而妻子却向往奢华,虚荣心重。甚至在丈夫破产、重病快死时,妻子认为,“他或生或死已无足轻重,因为他一旦不能对这个家庭履行应尽的职责,实际上他就等于不存在了”(华顿,1988:36)。当女儿孝顺的本能有所触动时,“巴特太太的每个眼色、每个手势都似乎在对她说:‘你现在可怜他,可等你明白他带给我们多大的不幸时,你就不会可怜他了’。” (华顿,1988:36)叙述者在描述这家人的关系时用不事伸张的笔法鞭挞了传统社会在赋予女性被养活的特权时,也会扭曲一些女性的家庭道德观。伊利加雷曾指出,男女两性的思维方式各有差异,男性以工具性的思维方式为特征,将别人,尤其是女人作为工具加以利用,为自己谋取利益;而女性的思维方式是交互性的主体方式,注重人与人之间的互敬互重,尊重彼此的主体性,而不是如男人那样以纯工具性的原则对待彼此(伊利加雷,2003:147)。伊利加雷的这个论断有其洞察性的一面,但是事实的情况是,女性中也有工具性思维极强的类型,即使在这种男权至上的社会中,某些女人凭借其超强的工具性原则去行为处事,也有其压迫男性的状况存在。毕竟社会制度与个体在立身处世和伦理自觉中有着一整套复杂的多元互动关系。母亲对巴特的影响甚大,前面作为中产阶级的巴特对自己婚恋观做的伦理辩护正起源于这种被扭曲的不道德的工具理性。
小说中的中产阶级的次要女性人物还有葛泰小姐,她的克己为人的独身主义,与巴特汲汲于依附上层男性的享乐主义的婚恋理想形成了对比。葛泰追求的是救人危难,安贫乐道;巴特追求的是大红大紫,奢侈豪华。葛泰克勤克俭、纯洁无瑕、仁爱奉献、成人之美、克己为人;而巴特则是野心勃勃、心计重重、虚荣至极、耽于幻想、占有欲强、敢冒险、信心十足。当然,巴特也有她性格的另一面,她也有纯洁无瑕的时刻,她也弱小可怜,偶尔也懂得道德承载,她也鄙夷腐朽的生活,会在名利场前犹豫不定、裹足不前,甚至毫无主见,听天由命。尽管巴特性格的这种矛盾的两面,在叙事进程的控制中,由前一面逐渐地转化到后一面;但是,叙述者直至最终也没有完全谅解巴特在追求婚姻幸福中的虚荣。在巴特和葛泰的交往中,叙述者多次将两人加以对比,对葛泰的道德品质多有褒赞之意,也客观上形成了对巴特的批评。这特别体现在解救贫穷女工的事情上。当巴特出于冲动给葛泰一笔款子,赞助她的慈善事业时,叙述者对两者的世界观和道德观做出了清晰的界定。“对于自己生活方式是建立在不合理的社会基础上的事实,她(巴特)一向持哲人的冷静态度。她认为,在像是盛开的鲜艳花朵的光辉灿烂的自己的这个小圈子的周围和下方,堆积着一些肮脏的垃圾,像是培植热带花卉的温室外面总会有冬日的雨雪和泥泞一样,都是不足为奇的自然现象。”(华顿:1988:166-167)这段话反讽性地说明巴特对下层人的疾苦的真实想法是带着一种保持相当距离的冷漠;而其根由是她仍然认同于这种不公正的社会基础,希望通过利用这种不公正来促进自己的幸福。伦理要求于人的是美德、同情,是将伦理的标准进行实践,甚至为之献身,绝非如此冷漠的观察(Porter,2001:185-192)。所以,当叙述者接着说“丽莉不是那种人,她只有通过自己的经验才能理解别人的需要,像是神经未被触及就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时,当叙事者说道她乘兴资助的一两个成员所得到的是“一条新途径”,是用来“满足了使所有人都能赞赏自己的渴望”(华顿:1988:167)时,叙述者对巴特的批判态度已至为明显。与之相对,“不善分析别人动机的”葛泰,则是“认为娇美的丽莉和自己受到了同一动机的驱使——也就是由于道德观念的加强,人间疾苦显得如此昭著以致生活中的其他一切都无足轻重”(华顿:1988:167)。这里的葛泰,虽然因为欠缺社会常识而对巴特的人格特点有种理想化的误判,但是叙述者通过前面自己权威的论述,确保了读者没有随葛泰的误判而误判,反而由于葛泰的这种带着过度善良的天性造成的误判树立了葛泰作为伦理道德和高贵品性的真正践行者和维护者的形象特点。在下文我们将看到,巴特和葛泰的这一事件为小说结尾作者批判巴特的婚恋观提供了叙事和伦理上的伏笔,为叙述者在结尾抨击巴特最初的婚恋观蓄势。
再看下层社会女性。在19世纪晚期和20世纪初期,欧美国家工业化进程雇用了大批女工和童工,其原因在于女工的劳动力价格更低,所以导致在经济不景气时,许多家庭要依靠女性养家的状况。小说中有两个下层代表女性:塞尔登公寓楼中的洗衣妇哈芬太太和受巴特捐助并自立结婚生子的妮其二人。这两个人物形象虽然着墨很少,但在小说的发展中却有奇峰突起的美学效果,各自强化了小说的道德主题,并促成了巴特在婚恋道德问题上的成长。哈芬太太最初出现在第一章,未发一语,作者只是集中描述了她看丽莉时的眼神(华顿:1988:13-14)。可她却在第八章中突然出现向丽莉敲诈:她私下收集塞尔登和白莎夫人不正当关系的信函,甚至将塞尔登撕毁的信件全部拼接起来粘好,误以为写信人是巴特,并在自己被解雇、家人衣食无着时,通过向巴特敲诈,要求回去工作或给钱走人。这段叙事,一方面,表现了特定的伦理悖论和困境。收集他人私人信件本身就不道德,更何况敲诈;但是她自己的辩护和控诉却极其有力:“穷人也像富人一样得活下去啊。”“对穷人的压迫太狠是没有好结果的。”(华顿:1988:118)一方面,哈芬太太生活的窘境正是巴特如果不能嫁入豪门就要面对的日常生活,从而客观上构成了对她先前婚恋伦理观的支撑。另一方面,伦理原则之间也会发生矛盾:敲诈虽然不道德,但是人需要求生也是伦理原则所允许(何怀宏,2002:42)。毕竟伦理原则并非在真空中运转,在缺乏社会救济和社会保障的年代里,如果社会的规则本身就不道德,甚至到了让人无以为生的地步,又如何去指责别人被迫做出这样所谓的后果不甚严重的不道德的事情呢?从小说的叙事进程来看,这段故事后来给巴特提供了反制白莎夫人诽谤自己的有效手段,也是她取得塞尔登谅解并与之结婚的可能性条件。但巴特最终将信焚毁,也标志着她在婚恋问题上的道德自觉,即不再以过去的把获取最大限度的快乐和追求依附关系作为婚恋的唯一目标,同时展现出自己拒斥上层社会的虚伪无耻的立场,转向了伦理主义。
同属下层社会的妮其在小说中也具有丰富的伦理蕴涵。巴特与妮其的结缘,始于第十章,丽莉在享受购衣挥霍时,出于“莫名其妙的逻辑”,给法里斯小姐的慈善事业送了笔“数字可观的钞票”(华顿:1988:124)——因为这“不仅使自己原谅过去的挥霍,而且为自己日后的挥霍找到辩解的借口”(华顿:1988:124)。而此时,妮其的名字还未提及;叙述者的讽刺笔调尚未大张旗鼓,虽然这件小事也暗含了丽莉的同情心,但重点仍然直指她的虚荣。但在小说结尾,丽莉落难,不堪底层生活,走投无路,正当麻醉剂发作、身体极度疲乏坐于马路边时,妮其的出场让丽莉回想起往事,“有种辛辣的感触”(华顿:1988:344),妮其带巴特去她家,给她温暖。此时的结尾凸显出两人的反讽境遇,叙述者以妮其真诚的感恩讽刺巴特当初行善的虚荣,以妮其生活之充实与平淡讽刺巴特当初追求的生活之浮华易碎,以妮其生命力的坚强讽刺巴特在追求浮华生活中丧失了基本的生存能力,以妮其对孩子对生活的恬然自适反衬巴特内心的极度凄凉、落寞、哀伤和绝望。作者通过设计这个人物在小说将近结束时出场所达到的反讽的美学效果和伦理蕴涵,是作者不写这个人物,而让叙述者直接站出来冷嘲热讽巴特当初的虚荣所无法达到的。在这样一个伦理叙事的结尾,叙述者成功地将人物之间的哀与乐、悲与欢、死与生如此紧密缠织在一起,在巴特的婚恋叙事的结尾,产生出振聋发聩的道德训导力量,其艺术效果摄人心魂。
综上所述,华顿的《欢乐之家》使用精湛的叙述形式,生动地再现了她所在时代的婚恋问题,不仅详述了美国社会固化的阶级结构和性别政治,而且深入考察了当时的女性在婚恋中进行伦理选择和伦理实践的可能性,从而批判了当时社会的固化状态及其扭曲女性的虚伪性,是一部在伦理思想和伦理艺术上的优秀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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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冯革
The Ethics of Love and Marriage inHouseofMirth
YUNingbing
Abstract:It holds that although the novel seems to recognize the reasonableness in the female protagonist’s justifications to marry into higher class on the outset, it continues, as the narrative progresses, to point out the hypocrisy of the American marital institutions and impossibility of realizing happiness via marriage into a higher class in the context of social stratification and gender politics.
Key words:ethics of love and marriage; rhetorical narrative; The House of Mirth
作者简介:余凝冰,男,安徽大学大学外语教学部讲师,博士,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安徽省高校人文重点项目“伊迪斯·华顿伦理叙事研究”(SK2014A164)的阶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5-11-26
中图分类号:I712.07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6414(2016)02-001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