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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坚志》所见宋代僧道的另一面(下)

2016-03-16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11期

刘 树 友

(渭南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 陕西 渭南 714099)

《夷坚志》所见宋代僧道的另一面(下)

刘 树 友

(渭南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 陕西 渭南 714099)

摘要:由于两宋政府奉行包容宽松的儒、道、佛三教并举的宗教文化政策,辅之以社会的剧烈变迁及商品经济的高度繁荣,极大地影响、冲击着宋代的佛教及佛教徒、道教及道教徒,不仅促使僧道这一特殊社会群体恶性膨胀,而且宋代僧道已由超然尘俗之外、不食人间烟火的宗教徒日益向世俗化方面转化。热衷钱财,迷恋声色,贪图享乐,追求世俗生活,越来越成为宋代众多僧道的价值取向,并日益外化于其日常言行中。南宋文坛巨擘洪迈独撰的志怪小说集《夷坚志》,就大量披露了宋代僧道的另一面,亦即世俗化的一面:经营产业,大肆敛财,诈骗钱财等,与佛教、道教的教规教义与禁律戒条以及佛道徒的特质格格不入,进而演变成为危害世俗社会的严重问题。

关键词:《夷坚志》;宋代僧道;经营产业;敛财

笔者在《〈夷坚志〉所见宋代僧道的另一面(上)》一文中,通过对南宋文坛巨擘洪迈独撰的志怪小说集《夷坚志》中关涉宋代僧道资料的钩沉排比,胪列了宋代僧道不守戒律、奸淫女性、浮浪四方、偷盗及诈骗财物等诸多世俗化的做派,因篇幅所限,未能穷尽《夷坚志》中关涉宋代僧道违法犯禁、恣意妄为、祸害社会的所有世俗化表现。拙文将继续循着《〈夷坚志〉所见宋代僧道的另一面(上)》一文的思路和逻辑,本诸洪迈志怪小说集《夷坚志》的记载,深挖宋代奉行包容宽松的儒、佛、道三教并举的宗教文化政策、社会剧烈变迁以及商品经济发展繁荣等诸多因素叠加及交互作用背景下当时僧道的世俗化表现,诸如从事农工商生产牟利、大肆敛财、诈骗及索讨钱物等各种违背佛道教规教义与禁律戒条的不正当活动,进一步揭穿袈裟、道袍掩盖下的宋代僧道的肮脏灵魂与龌龊面目,以期对宋代特定时空背景下僧道的思想意识、行为方式、价值追求等有更全面深入的了解。

其实,作为皈依佛门、道门的教徒,本应超然尘俗之外,身居寺观,一门修行,一心修道,漠视金钱。但是,伴随着两宋政府奉行包容宽松的儒、佛、道三教并举的宗教文化政策,宋代社会的剧烈变迁,特别是受商品经济发展繁荣的猛烈冲击,使僧道的心理、心态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热衷钱财,迷恋声色,贪图享乐,追求世俗生活,越来越成为众多僧道的价值取向,并明显左右着其日常行事风格,洪迈志怪小说集《夷坚志》中就大量披露了宋代僧道从事农工商生产牟利、大肆敛财、诈骗及索讨钱物等各种违背佛道教规教义与禁律戒条的不正当活动的事实,表明宋代僧道世俗化倾向的日益加强。

(一)经营农业、手工业、商业等多种产业牟利

不经营任何产业,尤其不应经营以牟利为宗旨的任何产业,这是佛教、道教的教规教义、教徒的特质决定了的。然而,受商品经济发展繁荣的猛烈冲击,宋代僧道经营以牟利为宗旨的产业的现象日益普遍化、常态化。宋代僧道热衷经营产业,刻意牟利,导致寺院经济的畸形发展。对此,漆侠《宋代经济史》、王曾瑜《宋朝阶级结构》以及游彪《宋代寺院经济史稿》*漆侠《宋代经济史》(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王曾瑜《宋朝阶级结构》(增订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游彪《宋代寺院经济史稿》,河北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诸大作中都有相关或专门的研究。南宋文坛巨擘洪迈独撰卷帙浩繁的志怪小说集——《夷坚志》也大量记述了宋代僧道锱铢必较、孜孜求富的功利心态以及从事各种经济活动的史实,诸如疯狂购置田产种植粮食和经济作物,毫无顾忌地从商逐利,经营手工业生产染指市场等,汲汲营营,乐此不疲,不一而足。这些记述不仅有益于我们进一步深化对宋代僧道从事各种经济活动问题的认识,而且在丰富上述诸论著史料、完善其相关结论方面也许不无裨益。

1.广占田产,种植粮食和经济作物

由于两宋政府奉行包容宽松的儒、佛、道三教并举的宗教文化政策,辅之以社会的剧烈变迁及商品经济的高度繁荣,极大地影响、冲击着宋代的佛教及佛教徒、道教及道教徒,不仅促使僧道这一特殊社会群体恶性膨胀,而且宋代僧道已由超然尘俗之外、不食人间烟火的宗教徒日益向世俗化方面转化,随之也引发了一系列社会问题,北宋前期著名学者李覯曾尖锐地抨击当时僧道人数剧增,广占良田山泽,华衣美食,空谈务虚,祸害民俗的种种弊端,他说:“(释老)无虑几百万,广占良田利宅,媺衣饱食,坐谈空虚以诳曜愚俗。”[1]144“不易之田,树艺之圃,大山泽薮,跨据略尽。”[1]146北宋中期治世能臣范镇也严厉指斥僧侣结交权贵,挠政违法,仗势夺民园地而莫敢谁何的行径,他指出:“(僧侣)多识权贵人,数挠政违法,夺民园池,更数令莫敢治。”[2]25另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25宋仁宗宝元二年(1039)十一月癸卯纪事记载:“(寺观)帐幄谓之供养,田产谓之常住,不徭不役,坐蠹齐民。”[3]2943凡此都说明了一个基本事实,即宋代僧道广占田产已经成为普遍现象。漆侠先生在《宋代经济史》中列举了宋代寺院猎取田产的诸种方式:皇室赏赐、私家布施、通过种种卑污手段兼并土地——仗势强占田地;伪造田券占夺田地;购买土地。[4]270-273并由此进一步推算出北宋寺院占田约在十五万顷上下,南宋当在十一二万顷左右,相当全国垦田(北宋时)的2.15%左右。[4]279洪迈《夷坚志》中也大量披露了宋代寺观占夺、购置田地种植粮食和经济作物进行多元化经营的现象。例如:两浙一带僧侣,“托而为奸利者,固不少也……积储益富,遂别作大院。仍买蓄田畴,养僧行六七十辈”[5]1246,“建昌新城县妙智寺,有田皆上腴”[6]747,“鄱阳安国寺在城内,有田去城百里,名全保庄”[5]1266-1267,“随州大洪山寺有别墅曰落湖庄”[7]623,“鄱阳城下东塔寺,与城北芝山禅院,皆有田在崇德乡。畴壤相接,耕农散居”[5]1289,“贵溪应天山,当龙虎福地之右,云气鸿濛,上与天接,仰不见顶……唐时为妈祖道场,原有小寺,良田数百亩,皆在其颠。无旱乾水溢之虞,岁收甚富”[8]1377,“饶州安国寺据庄园田池之入,资用饶洽”[9]812。至于福建囊山妙应寺,拥有巨额田产,“岁收谷逾万石”[5]1277。若按当时亩产量一石计,则妙应寺占地超过了万亩以上,令人惊诧。甚至发生了僧侣与世俗民众为争地而引起的严重纠纷,“浮梁西乡新安寺……山下民凌生,妄与寺争讼隙地,不得直,愧且愤,怀斧于腰,欲戕机(寺僧)”[10]1175,险些酿成流血事件。

自然,各寺院在占得的土地上都种植稻谷一类的粮食作物,“福州万寿寺……后主僧诣山庄莅收禾稻”[11]1053。如果说僧道在占得耕地上种植粮食作物,存有维持寺观正常运作和解决僧道的生存问题的目的,尚属情理之中,倒也无可厚非;那么,僧侣大量种植茶叶、蔬菜一类的经济作物,除了满足自己消费外,剩余部分就要投诸市场进行销售,显然存在着牟利企图。“浮梁东乡寺僧法静,以暮冬草枯之际,令童挈稻糠入茶园培壅根株”[8]1312,南剑之西岩寺,“多种茶,(僧宗)回令人刈除繁枝,欲异时益茂盛”[12]36,“鄱阳东湖,莲藕菱芡甚盛,荐福寺赖以赡其徒”[9]833,其盈利意图自不待言。

2.经营或从事手工业生产

《夷坚志》中关于宋代僧道经营或从事手工业生产情况的记载相对较少,从目前所见的两条资料看,大致属于两种情况:一是寺院经营加工稻米的“碓坊”,“福州西禅寺行者名妙心……受本寺差监碓坊”[13]1550。在这里,“行者”妙心授命监管、经理舂谷的“碓坊”,隶属福州西禅寺所有无疑,而具体从事舂谷的人,是本寺僧侣,还是雇佣寺外世俗民众?所加工的大米,是限供本寺僧众食用,还是面向市场销售?这两种情况可能都是存在的。从宋代城乡雇佣劳动盛行及寺院经常性雇佣世俗民众劳作的情况看,福州西禅寺雇佣世俗民众舂谷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宋代寺院雇佣世俗民众从事各种杂役与劳动的现象十分普遍,如临川漆匠陆生,“常为僧役”[14]889,滁州全椒县“外二十里有山庵,颇幽僻,常时惟樵农往来,一僧居之,独雇村仆供薪爨之役……僧尝遣仆买盐”[9]865,福州万寿寺“有一獠子自鬻,充守门之役凡累年。启闭洒扫,昼夜不少怠,在仆厮中最为勤饬”[11]1053,信州僧康师“尝赴斋供于县市,相去八十里,乃倩二仆肩舆以行”[13]1678等等。由此推理,在福州西禅寺碓坊从事舂谷劳作的人,极有可能就是雇佣的世俗民众。再者,加工的稻米除满足该寺僧众食用外,多余部分销往市场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二是僧道个体从事手工业生产,“衡州陈道人以磨镜为业,中年忽盲,但日凭妻肩行于市”[7]707。

3.经商

如果说上述僧道广占田地并种植稻谷、茶叶、蔬菜,或多或少都带有一定的解决自身基本生活问题的话,那么,经商则完全出于牟利的考量。宋代有些地方僧侣经商极为普遍,赚钱致富后又娶妻生子,过起了滋润的世俗日子,“广南风俗,市井坐估,多僧人为之,率皆致富。又例有室家,故其妇女多嫁与僧,欲落发则行定,既薙度乃成礼”[15]65-66。洪迈《夷坚志》中便记述了关于宋代僧道形形色色的经商方式:一是直接贩售物品。临安“一道人卖姜于市”[13]1656,擅长道术的蜀州江原人杨望才,“每持缣帛卖于肆”[16]386-387,杨氏兴许是将跨地贩得或购诸行商之手的缣帛转卖于固定出售布帛的店铺以赚取买卖差价。杭州仁和县、赣州兴国县、南安军、襄阳、亳州等地都有“卖药道人”“货药道人”,出没于巷陌市井出售药品。二是向世俗民众出租寺院房舍收取“赁直”。宋代城市流动人口猛增,有力地刺激和带动了城市房屋租赁业的兴旺繁荣,包括官员、富商在内的城市居民竞相投资房屋租赁业以牟取巨额的利润回报,致使房屋租赁业异常活跃,进而成为当时城市的三大支柱性产业之一。[17]341在出租房屋可获得丰厚利润面前,僧道们也绝不甘人后,湖州德清县宝觉寺僧,就将该寺房舍出租于宗室赵大,让赵氏用来作“沽酒”生意。[7]568至于资圣寺僧“用常住物假其名以规利”[6]760,饶州安国寺“僧行皆土人相承,以牟利自润”[9]812,清楚地表明寺僧经商牟利的行为。两浙一带僧侣,“托而为奸利者,固不少也……积储益富,遂别作大院。仍买蓄田畴,养僧行六七十辈”[5]1246。资料虽未具体交代两浙一带僧侣牟取“奸利”之道,然而,既然能“积储益富”,进而“买蓄田畴,养僧行六七十辈”,肯定是由容易赚钱暴富的经商途径方能达到;同时,既然是“奸利”,又肯定是该地僧侣通过投机垄断、制假售假一类的非法非正当方式而致的。因为,在宋代商业领域,不法商人从业过程中采取诸如囤积居奇、变换量器、制假售假以牟取暴利的不地道做法,司空见惯,屡见不鲜。[18]285-308关于这一点,下文还要论及。值得注意并寻思的是,《夷坚志》中大量记载了世俗民众、官员外出旅差、履新途中投宿寺院或短期寓居寺院的现象,例如:“钱符,字合夫,绍兴十三年为台州签判,往宁海县决狱。七月二十六日,憩于妙相寺”[12]40,“沈持要为江州彭泽丞,绍兴二十四年六月,被檄往临江,过湖口县六十里,宿于化成寺”[12]144,“余绍祖,奉新人,登绍兴丁丑进士第。淳熙末通判江陵,当赴官,以道远不挈家,惟二子、一馆客同途。启行次日,抵分宁县毛竹山,晚宿僧寺”[6]756,“淳熙三年夏,吴伯秦如安仁,未至三十里,投宿道上白云寺,泊一室中”[5]1258。这些是属于世俗百姓、官员外出旅差、履新途中投宿寺院的情况。至于“邵武人黄通判,自太平州秩满,寓居句容县僧寺”[7]694,“绍兴九年,章渊道侍郎家居无锡县南禅寺”[19]290,“汪仲嘉谪南康,寓处僧舍”[14]945,“济北晁生,寓居抚州五福寺”[6]777,“史省斡者,本山东人,后寓居广德军兴教寺”[6]781,潍州人傅敞,绍兴二十年(1150)七月“赴转运司试,寓西湖小刹”[14]901-902,“秀州人盛肇,居青龙镇超果寺”[19]295等等,甚至出现了“鼎州开元寺多寓客”[7]607的现象,则属于世俗百姓、官员短期寓居寺院的情况。如果说,“二浙僧俗,多建接待庵,以供往来缁徒投宿,大抵若禅刹然”[5]1246。即僧侣广建房舍专事免费接待往来“缁徒”(僧侣)属正常的话,那么,在商品经济高度繁荣和利己主义思潮裹挟下,已出现了僧侣们“货殖不已,尤吝啬,视出一钱如拔齿”[12]78,悭吝过度、锱铢必较的情况下,要寺院免费接待来往世俗民众、给世俗民众免费提供短期住宿,事实上已不大可能了,姑且不说其有无接待能力,大概要收取一定“僦值”。联系到上述湖州德清县宝觉寺出租房舍给宗室赵大卖酒一事,应该说寺院对前来投宿、寓居的世俗各色人士收取费用是毋庸置疑的。若此推论成立,那么,作为僧徒固定居住修行并完成佛事活动的宗教场所的宋代寺院,在一定程度上就变成面向广大世俗民众提供商业性住宿服务的旅店了。三是经营饮食服务业。有的僧侣唯利是图,索性将临近交通要道据有区位优势的寺院改做营利性餐馆,接待顾客,经营饮食服务业,福建囊山妙应寺,“所处临通逵,只做得饭店……至今三百年,囊山常住极盛,岁收谷逾万石。往来就食,不以多寡,虽官僚吏士,亦一粥一餐”[5]1277。

更使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僧道在赚钱盈利这一点上,其欲望之迫切,手段之卑劣,丝毫不逊世俗奸商所为,集中表现在从商过程中,利欲熏心,为赚钱牟利而大售其奸,或制假售假,坑害顾客,建康道士许道寿,“居临安太庙前,以鬻香为业,仿广州造龙涎诸香,虽沉麝笺檀,亦大半作伪”[7]608。或在量器上大做文章,上下其手,大入小出,牟取暴利,饶城“沙棠庵一僧……素富,度僧七八员,一以牟利……专用升斗为轻重,大入小出”[13]1778-1779。看得出这些僧道没有一点诚信为本的商业操守可言,较诸世俗奸商有过之而无不及。

4.经营质库,典质放贷

所谓质库,即古代富商经营的质物贷款收息的高利贷机构,系近现代典当业之滥觞。该项业务肇端于南朝,宋人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二“以物质钱为解库”条载:“江北人谓以物质钱为解库,江南人谓为质库,然自南朝亦如此。”[20]28至唐宋时期,质库的设立及其所经营的放贷业务日见普遍。一般而言,质库质钱的期限较短,利息却往往很高,库主常常趁质钱一方急需资金之机肆意压低质物价钱,若不能按期偿还质钱,则没收被质物品以为己有,因此导致典质人家破产者不为少见。宋代经营质库典质放贷的官员、富商比比皆是。出于攫利的动机,一些僧侣也竟然经营起质库,面向世俗民众典质放贷,榨取高额利息,“今僧寺辄作库质钱取利,谓之‘长生库’”[21]73。至于“永宁寺罗汉院,萃众童行本钱,启质库,储其息以买度牒,谓之长生库。鄱阳并诸邑,无问禅律悉为之,院僧行政择其徒智喜主掌出入。庆元三年四月二十九日,将结月簿,点检架物,失去一金钗”[5]1280,则表明经营质库的寺僧按月盘点典质物品的做法已形成制度化。鄱阳安国寺僧侣也经营“长生库(即质库)”[5]1266-1267。当然,寺僧也从事普通意义上的放贷,“建昌孔目吏范荀为子纳妇,贷钱十千于资圣寺长老……徐父(莱州徐省之父)奉直大夫者寓居彼寺,寺之人用常住物假其名以规利,奉直因是颇掩有其赀”[6]760。正因僧侣经营质库,典质放贷,渔利百姓,扰乱正常金融秩序,所以,宋代不乏有识之士,认为僧侣此举“至为鄙恶”,并力主“庸僧所为,古今一揆,可设法严绝之也”[21]73。

(二)大肆敛财,骗取钱物

宋代僧道除了此前所述的违背教规教义、禁律戒条,从事与其身份不相称的旨在规利的各种产业外,还借机大施骗术,肆意敛财,已与社会无业游民以种种不正当手段诈骗钱物的行为无异。僧道们敛财手段多样,花样翻新。

1.设法骗取世俗民众的布施、香火钱

据载华亭之北庵净居院“僧欲乘势立祠,诱民祷供,以牟利入钱”[11]1075,浮梁新安寺“僧惠照者,辞其师海印,往江湘间行脚。至随州大洪山,留数岁,乾道六年还乡,持石刻数本,遗院主允机,其一纸乃三将军画像。机志于求利,于是呼木工雕三神形模,一切与碑相类。旋辟一堂供事,且将施丹青藻绘,为化缘之资……其事喧传,闻者竞有所施……此事修营,皆机得酬谢衣钵所致”[22]1021-1022。

2.见机行事,忽悠民众,骗取钱物

据《夷坚志·支丁卷》记载,“德兴县乡落间有大潭。四十年前,一巨鳜出没其中,身如苇席,两领长阔,辄有小者数十从之,亦各长三四尺。居民见之熟,不以为异。某道人自江西至,与居者言:‘此物不可不去。若停留更久,将为里社兴大灾。诸人倘见信,肯出钱稍与我,当为去之。’于是村疃远近共约,许以三十千”[22]972。

有的道士大言炎炎,恬不知耻地吹嘘自己擅长治祟祛邪,骗取民众钱物。“福州紫极宫道士刘自虚,以正法为人治邪祟。虽颇有效验,然赋性诞妄,留意财贿,且好大言自衒鬻。每对客称:‘我前月中在西门某家考治,手斩三鬼,血满剑锷;数日前在东郭某家,亦斩其二,皆流血赫然。大率一月之内,无虑斩诛数十鬼也。’”[5]1298意在招引民众上钩,骗取“财贿”。有的身着华服,招摇撞骗,玩弄所谓相字、拆字、相人的把戏,明码标价,收受他人钱财。汴京“有道人,戴碧纶巾,着宽白布裘,衣冠甚伟,持大扇,书善相字”[13]1562,“有明道人者,不知所从来,雅擅人伦风鉴之誉,有求相者,每人须百钱”[23]1506。有的开设卜店,以卜算吉凶祸福、生死寿夭为名骗取钱物。“淳熙五六年间,有王道人者来复州,僦店卖卜”[13]1670-1671。有的公开兜售“异术”。洛阳“有猪嘴道人者,售异术于廛市”[13]1731-1732,名堂繁多,不一而足。

还有些道人居心叵测,精心包装自己,装扮成貌似道行高深莫测、擅长炼丹幻化金银法术的老道,利用某些世俗民众奢望炼丹幻化金银发意外之财的企图,大施骗术,诈骗他人钱财。“豫章杨秀才,家稍丰赡,有丹灶黄白*黄白术是指所谓道士炼丹化成金银的法术。之癖。凡以此术至,必行接纳,久而无所成,则听自去,由是方士幅凑。一日,小童报有客,称曰:‘烧金宋道人欲入谒。’杨喜,束带迎之。其人清瘦长黑,微有髭,两耳引前如帽,着黄练单袍,容仪洒落。即延款书室,朝夕共处,稍稍试小方辄验,然未尝暂出嬉游。杨乘间扣以要法,历旬始肯传……自是益加礼遇,随所需即应。未几,不告而去。取所买药以治铅汞,不能就分铢,计供亿馈谢及药直不啻千缗”[6]779-780。杨秀才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未得到渴望的些许金银,反而为支付“馈谢”宋道人及原材料费高达“千缗”之多。更有甚者,徽州婺源武口富人王生,“有头陀(僧人)茁发狞丑,伺其居内,直造门,鸣铙唱佛,厥声震响。王闻之怒,持杖击走之。甫自外还,前头陀又在廊下,鸣唱如昨。王愧怖,敬为罗汉圣僧,立取白金二十两与之”[6]779-780,不达目的不罢休。旁观者说,此头陀(僧人)“售其诈”,以“欺”王生。该头陀(僧人)的做派,简直就是一个十足无赖。

由于僧道经营多种产业,兼以通过上述各种不地道手段大肆敛财骗钱,所以赚得钵满盆盈、富得流油者大有人在,“温州医僧法程……医道大行,衣钵甚富”[13]1715,汴京僧仁简,“所蓄衣盂万计”[5]1237,建昌景德寺僧绍光,“有金一两,在弟子姚和尚处,并有钱二十千,在市上某家”[6]760。

3.索讨钱物

在僧道这一特殊社会群体中,有些走出寺观行乞为生。与世俗乞丐不同的只是衣着装束上的区别,体貌特征更为显著、更为显眼,举止也稍带怪异,常引得儿童尾随围观。相比较而言,行乞道士明显多于僧侣,“京师有道人姓郑,持一铜铃,终日摇鸣圜阓间,丐钱为食,用余则分惠贫者,号为‘郑摇铃’”[24]64。云台观道人回氏“日诣市乞钱,旋散与童儿,未尝辄蓄,出则群儿环绕”[23]1502。“庆元二年夏秋间,饶市一丐者,自称硬脚道人”[5]1294。袁州城内“道人在(盐)铺,伸扇乞钱”[13]1646。“绍兴二十年,鄱阳有郑道人,不知从何来。不肯入道堂,日行丐于市,夜则出宿于城北县社坛内,距郭门七里,四无人居。县尝以春社,先期命吏理葺祠宇,不克归。是夕峭寒,见郑拾枯枝乱叶,然火于屋角,若与人对语”[22]1048。“福州城西居民游氏,家素贫,仅能启小茶肆,食常不足。夫妇每相与愁叹。淳熙甲辰岁,一道人行乞到门,就坐啜茶”[5]1278-1279。出身宦家的楚州陈道人,“不肯受荫,忽若发狂,弃家,颠痴不可拘束,遂乞丐道途。经数年,日夕卧于堰岸牛泥中”[23]1477。典型的无赖之徒。有的道人利用表演雕虫小技讨得一些钱物,“绍兴中,临安有老道人,年八十余岁……尝以冬日在三省门外空地聚众,用湿纸裹黄泥,向日少时即乾,已成坚瓦。因白众曰:‘小术呈献诸君子为戏,却觅几文钱为沽酒’”,当即现场表演,“往来人以千百计,相顾叹异,各与之钱”[10]1199,看来此招还挺灵验。

更有甚者,某些浮浪四方的游僧、游道为讨得钱物而大耍无赖,无理取闹,胡搅蛮缠,寻死觅活,变幻法术,向人强索硬讨,抑或恶意制造事端,使人被迫满足其目的,从而演变成所谓彻头彻尾的“强丐”。且看下列资料所曝光的僧道的丑恶嘴脸和卑劣行径:

汴人张拱,举进士不第。家甚贫,母党龚氏世为医,故拱亦能方术。置药肆于宜春门后坊,仍不售。尝晨起,披衣栉发,未洗颒。有道士迎日而来,目光冏然,射日不瞬,径造肆中,顾而不揖,振衣上坐。拱颇忿其倨,作色问所来,答曰:“汝无诘吾所从来,正欲见汝耳。”拱意此妄人,京师固多其比,掷一钱与之,麾使去。[16]520

信州玉山县塘南七里店民谢七妻,不孝于姑,每饭以麦,又不得饱,而自食白秔饭。绍兴三十年七月七日,妇与夫皆出,独留姑守舍。有游僧过门,从姑乞食,笑曰:“我自不曾饱,安得有余?”僧指盆中秔饭曰:“以此施我。”姑摇手曰:“白饭是七嫂者,我不敢动,归来必遭骂辱。”僧坚求不已,终不敢与。俄而妇来,僧径就求饭,妇大怒,且毁叱之。僧哀求愈切,妇唾曰:“脱尔身上袈裟来,乃可换。”[16]430-431

兰溪祝氏,大家也,所居去县三十里。一子甫冠,颇知书。宅之侧凿大塘数十亩,秋冬之交水涸,得枯骸一具于岸边树下,莫知所从来。邻不敢隐,闻之里正。先是有道人行丐至祝氏,需索无厌,祝怒驱使出。语不逊,祝殴之。道人佯死,祝苍黄欲告官,迫夜未果。道人知不可欺,遂谢罪去。[16]407-408

鄱阳石门屠者羊六,以宰羊为生累世矣。庆元二年二月,一道人过门,伸扇觅钱,屠谓曰:“尔形躯伟然,且无残患,世上有千行百户,不寻一般做经纪,只是懒惰,我平昔不将一钱与乞道人,伏请稳便。”道人怒,指手骂曰:“汝也是难教化,汝家子杀父,父杀翁,三代轮回作畜类,何得了期!汝今晚杀一羊,又系汝父,却教姓蔡人得吃。”屠闻言愤甚,携柴杖出击之,倏已不见。[23]1542

此等僧道的行乞做派,和时人吴自牧于《梦粱录》中所描述的游食混迹南宋临安城里的无业游民的德行如出一辙,所谓“大抵此辈,若顾之则贪婪不已;不顾之则强颜取奉,必满其意而后已”[25]169。

综上所述,通过对著名学者洪迈《夷坚志》所载宋代僧道涉嫌种种违法犯禁活动资料的钩沉梳理,联系到《〈夷坚志〉所见宋代僧道的另一面(上)》一文胪列的宋代僧道涉嫌作奸犯科的大量事实,充分反映了身披袈裟、道袍的宋代僧道世俗化的一面(僧道的这一世俗化趋势,至明清时期,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不唯如此,而且众多事实表明,宋代僧道罪恶昭彰,劣迹斑斑,难以尽举,笔者于二文中所披露的宋代僧道之种种劣迹,其实也只是冰山一角。其行为业已对当时社会构成了极为严重的危害。从国家层面来说,不法僧道所从事的种种违法犯禁活动,严重扰乱了既有的社会生活秩序及经济秩序,破坏了城乡社会的和谐稳定;从民间层面来说,不法僧道所干的种种违背佛道教义、践踏佛道戒规,诸如吃喝嫖赌、经营产业、渔色敛财、偷盗诈骗、揶揄百姓、浮浪四方、寻衅滋事、索讨钱物等伤天害理的勾当,严重损害了广大世俗民众的身心健康和财产安全,可谓是祸国殃民。同时,宋代僧道的违法犯禁活动如此疯狂猖獗,愈演愈烈,也反映出有宋一代政府对这一特殊社会群体的监管乏力与法治的缺失,在应对处置不法僧道违法犯禁、作奸犯科方面表现得被动迟钝、无所作为。这一教训极为深刻。这是宋代僧道违法犯禁问题留给我们当代社会的重要启示,也是我们今天研究这一问题的现实意义之所在。

不言而喻,如何加强对佛道教及佛道徒的有效管理,使佛道真正发挥“修心化人”[1]145,劝人向真向善,以及安定社会等方面的积极作用;使佛道徒真正回归佛道主旨,成为践行佛道仪轨、持守佛道戒律、弘扬佛法道经微言大义的德行双馨的高僧、道人,显然已成为宋代统治者在治国理政方面面临的一个严肃而重大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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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梁红仙】

Another Side of Monks in Song Dynasty from the View of Yi Jian Zhi

LIU Shu-you

(School of Humanities, Weinan Normal University, Weinan 714099, China)

Abstract:The inclusive and flexible religious cultural policy, an equal approach to Confucianism, Buddhism and Taoism pursued by the Southern and Northern Song dynasties, along with the social great changes flourishing commodity economy had great effects on Buddhism, Taoism and their followers. More and more monks in Song Dynasty went after the earthly life which became their value orientation. They were crazy about money and infatuated with women. The secularization, another side of monks in Song Dynasty, was made public in Yi Jian Zhi by Hong Mai, a giant of literature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ese monks did their businesses, accumulated wealth wantonly by illegal means and defrauded people of money, which was in compatible with the rules and creeds of Buddhism and Taoism. As a result, it developed into a serious problem endangering the secular world.

Key words:Yi Jian Zhi; monks and Taoist priests in song Dynasty; accumulating wealth illegally

中图分类号:K24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5128(2016)11-0073-07

收稿日期:2016-01-05

作者简介:刘树友(1963—),男,陕西蒲城人,渭南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唐宋史研究。

【历史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