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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尔·贝娄的托洛茨基主义思想与《受害者》的资本主义批判

2016-03-16刘立辉

关键词:贝娄索尔受害者

席 楠,刘立辉

(1.西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715;2.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外语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索尔·贝娄的托洛茨基主义思想与《受害者》的资本主义批判

席 楠1、2,刘立辉1

(1.西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715;2.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外语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摘要:研究者大多关注美国犹太作家索尔·贝娄早期小说《受害者》中的反犹主义而疏忽了他在小说中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受害者》创作于上世纪40年代大萧条时期,此时贝娄受托洛茨基主义影响具有左倾倾向,但因后期他背离了左翼政治、转变为新保守主义而对政治问题三缄其口,他早期小说中的政治思想也尚未被学界充分认知。文章以贝娄在大萧条语境下的托洛茨基主义思想为基础,结合马恩理论,从小说中的集体失业与个人失业两方面分析贝娄在《受害者》中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否定以及对不平等的劳工关系的批判。

关键词:索尔·贝娄;《受害者》;托洛茨基主义;大萧条;资本主义批判

很多研究者认为美国当代著名犹太作家、诺贝尔奖获得者索尔·贝娄194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受害者》与反犹主义有关,贝娄通过塑造利文撒尔(Leventhal)与阿尔比(Allbee)这一正一反的犹太人与安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徒的颠倒境遇,极大地强化了反犹主义的张力。国内学者乔国强就指出,阿尔比的英文名“Allbee”“其实是在暗示‘所有的人皆如此’(Everybody is)”,“也就是说,利文萨尔面对的不只是阿尔比一个人,而是美国社会中所有的反犹主义者”*乔国强:《贝娄学术研究史》,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270页。。但2010年《索尔·贝娄书信集》一书却首次披露了贝娄创作《受害者》的细节,贝娄谈道:“我真应该在利文撒尔这个人物上多赋予一些内涵。我正努力搞清楚为什么我却相反地赋予了阿尔比这个人物这么多内涵。这是我对被排除在外的人一意孤行的偏爱以及对受命运眷顾的孩子的严苛。”*Bellow,Saul,Saul Bellow:Letters,Ed. Benjamin Taylor,New York:Penguin Group,2010,p.67.由此可见,贝娄的创作重点并不是利文撒尔遭受了反犹主义迫害,而是阿尔比这个因失业而被边缘化的“受害者”、“局外人”。对于谁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海兰德(Peter Hyland)认为:“实际上他们两个人都是社会现实的受害者”,“不论是犹太人或反犹主义者,没有权力的那个人就会成为某种社会现实的受害者”*Hyland,Peter,Saul Bellow,London:Macmillan Education Ltd.,1992,p.29.。另一位美国学者布拉德博雷(Malcolm Bradbury)则指出,这是一部关于责任的小说,阿尔比是一位环境决定论者或宿命论者,利文撒尔起先是一位个人主义者,他认为人应为自己的过失负责,而利文撒尔对阿尔比愈加同情的过程也就是他对人性愈加了解的过程。*Bradbury,Malcolm, Saul Bellow’s:The Victim,Gerhard Bach,The Critical Response to Saul Bellow,Westport:Greenwood Press,1995,p.36-38.

而本文认为,贝娄通过塑造利文撒尔与阿尔比这两位在大萧条语境下饱受失业之苦的受害者来表达对资本主义经济体制的质疑与批判,这源于在30、40年代贝娄的早期托洛茨基主义*托洛茨基主义(Trotskyism)是指无产阶级革命家、国际共产主义领袖列夫·托洛茨基(Leon Trotsky)的政治思想,它反对斯大林主义,主张工人通过革命与阶级斗争来捍卫自己的权益,并号召在国际上未完成革命的国家进行继续革命。思想而非出于普世的人文主义,贝娄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也仅存在于创作早期。在60年代贝娄背离了左翼政治转而追求自由主义的民主,他的文学叙事视角也从对外部环境的关注转向人物的内心自省,尽管他的作品仍涉及物质主义、功利主义,但却将重点放在知识分子人物与社会意识形态的对话上,这个时期贝娄的作品具有明显的现代主义文学特征。受贝娄后期写作风格与主题变化的影响,研究者尤其是国内学界更多地关注了贝娄早期小说中的疏离、异化等主题,以及探究贝娄小说与犹太文化传统的渊源,却忽略了贝娄早期小说中闪耀的左倾批判意识。

一、大萧条背景下索尔·贝娄早期托洛茨基主义思想

随着2010年《索尔·贝娄书信集》(SaulBellow:Letters)出版,贝娄曾不为人知或被研究者一度忽略的政治思想被再度深入挖掘,尤其是贝娄早期信件中体现出的极端左倾倾向在学界引起震动”*此前,学界普遍认为贝娄是思想保守、捍卫高雅文化的知识分子作家。贝娄一直对自己的早期政治立场讳忌莫深,每当有人问起,贝娄总以30年代俄国犹太移民普遍具有共产主义热情或自己年少荒唐为由搪塞。因此,贝娄早期通信中流露出的极端左倾政治思想让学界哗然,甚至贝娄的次子亚当·贝娄(Adam Bellow)也表示:“当我阅读《贝娄书信集》和阿特拉斯的传记时,我才知道他曾是个比我所认为的要极端得多的年轻人。”阿特拉斯传记指James Atlas于2000年出版的《贝娄:传记》(Bellow: A Biography)一书,这是目前最新的一部贝娄传记。See Gloria L. Cronin, “Our Father’s Politics: Gregory, Adam and Daniel Bellow”,in Gloria L. Cronin and Lee Trepanier,ed.,A Political Companion to Saul Bellow,Kentucky: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2013,p.199.,这也为贝娄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2012年学者乔国强撰文《索尔·贝娄、托洛茨基与犹太性》探讨贝娄早期托洛茨基主义思想与犹太性之间的联系。2013年《贝娄政治指南》(APoliticalCompaniontoSaulBellow)出版,它是对贝娄不同时期政治思想第一部较全面的著述,遗憾地是它只关注了贝娄早期几部短篇小说中的托洛茨基主义思想而未对《受害者》这部小说进行分析。

贝娄的早期托洛茨基主义思想远比之前学界认为的极端并且指引了他的早期创作。从高中、大学时期起,贝娄就积极地在左翼政治刊物上发表文章,如社会主义刊物《肥皂箱》(Soapbox)、《灯塔》(Beacon)和《党派评论》(Partisan Review),而且“从30到50年代,贝娄的文学产出主要集中在当时的政治问题上”*Newman, Judie,Trotskyism on the early work of Saul Bellow,Gloria L. Cronin & Lee Trepanier.,A Political Companion to Saul Bellow,Kentucky: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2013,p.10.。贝娄与托洛茨基主义的渊源可追溯到30年代贝娄读中学时期。贝娄就读的图雷高中(Tuley High School)的学生大部分来自东欧移民家庭,正是在此贝娄结识了将他引入共产主义思想阵营的好友,其中一位是贝娄暗恋的犹太女孩雅塔(Yetta Barshevsky),她是一名狂热的托洛茨基主义者并曾将托氏撰写的两本讨论德国问题的宣传册送给贝娄,另一位是贝娄的同学鲁迪(Rudy Lapp),据他描述贝娄在高中时期热衷参与各种社会主义讲座和辩论会,与左倾人士交往甚密。*Cronin,Gloria L.,Our father’s politics: Gregory, Adam and Daniel Bellow,Gloria L. Cronin & Lee Trepanier,A Political Companion to Saul Bellow,Kentucky: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2013,p.188.

此时恰逢美国经济大萧条(the Great Depression),这场规模空前、影响持久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进一步激发了青年贝娄与犹太移民的共产主义热情,他们对资本主义制度产生怀疑并向托洛茨基主义靠拢。1929年华尔街股灾爆发并由此拉开了持续近20年的大萧条序幕,大量投资者破产,工人、技术人员纷纷失业,直到50年代美国经济才恢复到大萧条前的繁荣。大萧条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美国的共产主义运动,经济的衰败使当时的人们普遍对资本主义制度产生质疑并丧失信心。作为在大萧条中成长起来的青年一代,贝娄回忆道:“因为大萧条,我们对职业没有指望”,“大萧条是个人受羞辱的时期。资本主义看起来在整个国家都失去了控制。对于很多人来说,推翻政府的可能性看起来极大”。*Bellow,Saul,It All Adds Up: From the Dim Past to the Uncertain Future,New York:Penguin Modern Classics,2007,p.100-102.另一方面,人们对左翼政治却寄予厚望,马克思早就预言了随着剩余资本的积累,资本主义市场的经济衰退不可避免;在雅塔送给贝娄阅读的政治宣传册中,托洛茨基也谈到“一旦美国出现经济危机,工人阶级就会走向极端化”*Glotzer, Albert,Trotsky: Memoir and Critique,Buffalo: Prometheus,1989,p.9.。贝娄对当时的状况描述道:“俄国无产阶级革命给人类带来了一个巨大希望的礼物。现在被压迫的人,无论身处何处,在共产主义者的领导下将捣毁堕落的资产阶级帝国主义。在大萧条时期的芝加哥,男孩、女孩都在心中计划着他们的革命。过程虽不清晰,但前景却极大地鼓舞人心。”*Bellow,Saul,It All Adds Up: From the Dim Past to the Uncertain Future,New York:Penguin Modern Classics,2007,p.100.此时,共产主义书籍在年轻的左倾学生中被广泛传播,贝娄回忆道:“不可避免地要读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和托洛茨基的政治宣传册。图雷高中的辩论会讨论《共产党宣言》”,“在朋友的推荐下,我读马克思、恩格斯”,“读《价值、价格和利润》”。*Bellow,Saul,It All Adds Up: From the Dim Past to the Uncertain Future,New York:Penguin Modern Classics,2007,p.99.

作为作家,贝娄的早期政治思想在文学创作中主要表现为对社会现象的关注,“这不能不说托洛茨基思想在暗中发挥着作用,引导着作者用文学来探讨这个时代的社会问题”*乔国强:《索尔·贝娄、托洛茨基与犹太性》,《外国文学评论》2012年第4期,第25页。。受大萧条影响,贝娄的托洛茨基主义思想在《受害者》中主要体现为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质疑与批判。贝娄曾说,“大萧条的开始也是我精神生活的开始”*Bellow,Saul,It All Adds Up: From the Dim Past to the Uncertain Future,p.22.,尤其是托氏主张全世界的工人要参加革命、参加阶级斗争来争取工人阶级权益,这促使贝娄在《受害者》中主要从失业这一大萧条中的普遍现象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提出质疑并对不平等的劳工关系予以揭露。

二、失业人物、失业现象、失业作者与岌岌可危的资本主义

小说的犹太男主人公利文撒尔曾在大萧条期间饱受失业与贫苦潦倒之苦,在他找到工作、生活刚刚稳定后就受到熟人阿尔比的跟踪与骚扰。阿尔比是新英格兰贵族后裔,而巧妙的是这位有种族歧视思想的白人也是一位在大萧条背景下因失业最终家破人亡的受害者,并且阿尔比对利文撒尔进行迫害的理由就是他怀疑利文撒尔使他丢掉工作,因为他曾在一次聚会中嘲笑犹太人引起利文撒尔不满,在利文撒尔失业后,他为利文撒尔牵头、介绍他到自己工作的《迪尔》报社面试,利文撒尔面试时受到了报社老板鲁迪格(Rudiger)的傲慢对待并与鲁迪格大吵一架,随后阿尔比就被鲁迪格解雇。阿尔比认为利文撒尔是故意报复他,使他丢掉工作。阿尔比原本是一个才华横溢、妻贤家兴、前途无量的人,失业后他难以再找到工作,妻子与他离婚并出车祸去世,从此阿尔比成为了一个被遗弃、被毁灭的“受害者”。为了报复利文撒尔,他赖在利文撒尔家吃住,带妓女在他家过夜,还在他家的厨房准备开煤气自杀。

从普世的角度来看,利文撒尔与阿尔比作为主人公与反面人物都是饱受失业之苦的受害者,贝娄通过在小说中反复地叙述大萧条期间人们普遍失业、民不聊生的场景以及大萧条梦魇在利文撒尔脑中的重现来暗示所有在大萧条中失业的人都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受害者”。在小说开篇,作者就叙述了利文撒尔糟糕的职业开端与悲惨的大萧条场景,高中毕业后失业的利文撒尔在纽约“开始漂流”,几个月后,“他住在东区一个肮脏的、走廊尽头间隔成的狭小空间中,饿得瘦极了。后来一段时间他每周六到商场的地下室卖鞋。接着他找到了作皮毛染色师的稳定工作,此后他在下百老汇的一个流浪者旅馆里做了一年职员”*Bellow,Saul,The Victim,New York:Penguin Modern Classics,2008,p.11.。因为一个契机利文撒尔后来得到了在伯克彼尔德公司的编辑工作,生活越来越稳定,但曾经失业的恐惧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我是幸运的。我逃脱了。’他指他糟糕的开始……他永远忘不了下百老汇的那间旅馆,这部分他无法逃脱——那些迷失的人,被抛弃的人,被压垮的人,被抹杀的人,被毁灭的人。”*Bellow,Saul,The Victim,p.16.此后大萧条的悲惨场景一直在他脑中萦绕:“利文撒尔脑中立刻浮现出最可怕的画面,人们在冬日黯淡模糊的阳光下疲惫地坐在教堂施舍处的长凳上等咖啡;廉价旅馆的床单和肮脏的枕头;用纸箱做的丑陋的狭小卧室被油漆成仿木制的,甚至灯泡里的钨丝都像燃烧的虫子,它们在吞没光亮而不是散发光亮”,“他见过这样的地方,他闻到过苯酚消毒剂的味道”*Bellow,Saul,The Victim,p.61.。在小说最后,利文撒尔再次想起让他“迷失的、窒息的、终结的生活”:“那存在着所有他试图躲避的恐惧与邪恶。在那些他在东区旅馆当职员的日子,他必须尽其所能地忍受着去接近这种生活。他亲眼目睹过”,“他的心被什么抓住了,带着极大的痛苦和恐惧,重重受击”*Bellow,Saul,The Victim,p.248.。

大萧条中悲惨的失业场景给利文撒尔留下了创伤,即使在他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生活也越来越好的情况下,他依然被曾经失业的恐惧笼罩并难以走出这可怕的梦魇。贝娄通过利文撒尔对大萧条悲惨场景的一次次回忆来强化大萧条带给人的打击与绝望,这与贝娄本人在大萧条时的长期失业经历以及贝娄对大萧条中失业现象的关注有关。贝娄在成名前经历了长期的失业煎熬与经济窘迫,他一度靠父亲、哥哥们的经济援助与妻子的供养生活。罗斯福上台后,公共事业振兴署(WPA)曾为贝娄提供作家创作项目,但在救济结束后,贝娄再次陷入失业、贫困、投稿被拒的痛苦,贝娄在回忆录中曾称这段时期是他人生的“艰难时刻”*Atlas,James,Bellow:A Biography,New York:Random House,2000,p.61.。1943年,贝娄去《时代》杂志求职时被无礼对待,他感到受到羞辱并将此经历写进《受害者》,它转变为小说中利文撒尔在《迪尔》报社面试时与鲁迪格的争吵。*Atlas,James,Bellow:A Biography,p.91.与大萧条期间的其他左翼作家一样,贝娄因阅读了托洛茨基、马克思、列宁等撰写的共产主义书籍而对无产阶级充满同情,这也使他格外关注大萧条期间失业人群的生存状况。贝娄曾这样描述大萧条期间凄惨的社会景象:“个人的悲惨已无法控制:它迅速地蔓延到大街小巷。丧失抵押品的赎回权,房屋收回令,贫民棚户区,施粥处排队的长龙”,“老年妇女在垃圾罐里找食物”。*Bellow,Saul,It All Adds Up:From the Dim Past to the Uncertain Future,p.22.

在小说中,阿尔比出身于新英格兰显赫之家,他聪明智慧并且与妻子珠联璧合,但仅仅因为一次失业,他体面的中产生活就被毁并沦落为一个被遗弃的“受害者”,他对生活的无情、自己的堕落感叹道:“我们不是神,我们只是人,我们认为永恒的事,它们并不永恒。所以某天我们还像扎得牢靠的一捆纸,转眼就像不堪一击的包装纸被风刮得四散于大街。”*Bellow,Saul,The Victim,p.67.朋友威利斯顿(Williston)的太太菲比(Phoebe)也对阿尔比的命运发出同样的感叹:“有什么事情能开头如此美好、如此光明,而结局如此糟糕吗?一定是一开始就有纰漏,每个想要看到它的人都能看到。”*Bellow,Saul,The Victim,p.192.阿尔比与菲比表面上是在感叹命运与环境的无情变化,实际上,贝娄是以此暗喻资本主义经济在大萧条后出现的由盛及衰、让人绝望的状况。在大萧条发生前的1920年代是富庶的爵士乐时代,菲茨杰拉德曾说:“‘爵士时代’似乎是‘在它自己的动力推动下比赛,沿路是钱财满贯的大加油站……即使你抛锚了,你也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因为你身边到处是钱’。”*[美]萨克文·伯科维奇等编:《剑桥美国文学史》第六卷,张宏杰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第143页。而转眼之间,资本主义创造、累积的财富就在30、40年代大萧条期间灰飞烟灭,资本主义制度岌岌可危,而且这场经济危机波及全球并持续到二战前夕。大萧条的爆发不仅让年轻的贝娄意识到了资本主义制度存在弊端与问题,更让他感觉到资本主义的终结并不是遥不可及与毫无可能的。

三、大萧条下的阶级矛盾、劳资关系与“受害者”的陨落

除了整体性描写大萧条时期人们普遍失业、破产的生活惨状外,为了进一步揭示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对个体命运造成的伤害,贝娄还塑造了一位境遇与利文撒尔完全颠倒的反面“受害者”人物阿尔比。阿尔比出身优越,失业后却家破妻亡、颓废潦倒,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小说中,利文撒尔与阿尔比主要争论的问题是究竟谁该为阿尔比命运的陨落负责?

阿尔比指责利文撒尔造成了自己失业,一方面阿尔比对犹太人存有偏见和歧视,他认为犹太人精明狡诈、锱铢必较,所以怀疑利文撒尔是出于报复故意去他的公司和鲁迪格大闹一场;另一方面因为他发现自己一文不名后利文撒尔居然交上好运,事业顺利,夫妻恩爱,他嫉妒犹太人抢走了自己原有的幸福。而利文撒尔起初对阿尔比的跟踪、监视非常愤怒,他对自己成为被阿尔比迫害的对象感到无辜,他觉得自己成了替罪羊,他认为阿尔比被解雇是因为酗酒。对此阿尔比不仅予以否认并指出犹太人与新教徒对喝酒有着不同的理解。令利文撒尔感到气愤的是知情人威利斯顿也认为尽管阿尔比自己表现不佳并已在《迪尔》报社处于留任查看期,但确实是因为利文撒尔与鲁迪格大吵一架致使阿尔比被辞退。威利斯顿否认了利文撒尔关于阿尔比被解雇是因其酗酒的猜想,他说:“我问了鲁迪格酗酒的事。他不得不承认阿尔比在戒酒。他不是因为酗酒才被解雇的。”*Bellow,Saul,The Victim,p.104.至于阿尔比究竟为何被解雇,小说中并没有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只是威利斯顿述说了自己的猜测,他说道:“我猜鲁迪格不是个好取悦的人。他给了阿尔比一个最后机会但是他更像是盼着阿尔比出昏招,这样他就有了理由。他一定是整天盯着找他的破绽并且他完全知道阿尔比是否想要进攻他。”*Bellow,Saul,The Victim,p.104.由此可见,阿尔比的失业仅仅因为他得罪了自己的老板鲁迪格而不是出于他工作上的具体失误,被解雇后他在大萧条中也难以再继续找到工作。

同样,利文撒尔这个阿尔比口中的施害者也曾在失业期间饱受求职之苦,并且正因为他与鲁迪格爆发了矛盾才继而引发阿尔比被开除。利文撒尔在多次求职被拒后到《迪尔》报社面试,脾气暴躁的老板鲁迪格在得知他没有相关工作经验后便爆发了:“那你见的哪门子鬼跑来耽误我的时间?你在这做什么?天哪,在我很忙根本没职位空缺的时候你跑来烦我干嘛?……你觉得我们是开职业培训学校的吗?”*Bellow,Saul,The Victim,p.37-38.在利文撒尔顶撞自己后,鲁迪格骂道:“滚!你有病!你这个白痴!你是疯人院来的!滚!你应该被关进去。”*Bellow,Saul,The Victim,p.40.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劳动力的出卖者即工人与劳动力的买家即资本家之间的阶级关系是资本主义社会中最基本、最关键的关系,而探究小说中造成“受害者”失业的原因有必要从劳资关系这一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入手。资本主义的本质在于资本的积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资本家不断进行生产扩张,当资本家生产的商品数量过大以致市场无法吸收时,资本主义的生产环节即生产、分配、消费、再投资这一循环就将中断,无用的过剩生产力与高失业率意味着资本主义危机。在大萧条期间,资本的循环过程中断,资本过剩与劳动力过剩造成了二者的贬值,“生产的停滞会使工人阶级的一部分闲置下来”*[德]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83页。,这才是导致阿尔比与利文撒尔失业的主要原因。并且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工人人口总是比资本的增殖需要增长得快”,而且“由于社会劳动生产率的增进,花费越来越少的人力可以推动越来越多的生产资料”*[德]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43页。,所以“过剩的工人人口是积累或资本主义基础上的财富发展的必然产物,但是这种过剩人口反过来又成为资本主义积累的杠杆,甚至成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存在的一个条件”*[德]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728页。。显然,作为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必然现象,正因为劳动力的剩余,资本家可以在处理劳资关系时更倾向于以自己的利益来决定雇佣条件、工人工资等,甚至可以随意开除工人。因为在大萧条期间劳动力过剩尤为严重,鲁迪作为老板便可以对雇员随意行使权力、任意提出解雇并羞辱求职者。隐含叙述者也这样描述利文撒尔新公司的老板:“他并不像他恭维大家的那样在心里感谢员工,他们累死也总比闲得废掉好。”*Bellow,Saul,The Victim,p.176.在利文撒尔求职受辱与阿尔比最终无明确缘由被老板解雇这两个事例中,也可以看到不公平的劳资关系与不健全的劳工保障体系构成了马克思所指的阶级矛盾,更导致了无产阶级的弱势地位。

在大萧条期间,资本家一方面要应付资本贬值,另一方面又要利用劳动力贬值来降低成本,导致劳资矛盾加剧。30、40年代美国劳工运动此起彼伏,工人为争取、捍卫自己的权益在全美开展大规模罢工运动,托氏就主张全世界的工人要靠革命和阶级斗争来争取权益,因此贝娄对此早有关注并对工人阶级充满同情,在一次目睹罢工运动后贝娄说道:“当然,我同情罢工者”,“我把自己称作社会主义者,并且罗斯福努力改革的路线正是社会主义的,只有这样才能把我们的国家从资本主义中拯救出来,只是资本家太蠢了理解不了这一点”。*Bellow,Saul,It All Adds Up:From the Dim Past to the Uncertain Future,p.25.30年代贝娄还曾多次以笔名发表政治评论并叙述建筑工人恶劣工作环境与薪资基础的细节,以此揭示资本主义对劳工阶级的剥削。

在利文撒尔探究阿尔比为何被解雇的过程中,他一直怀疑行业内部存在一份黑名单,这使他感到潜在的恐惧与不安。这份几次提到的广为人知又若隐若现的黑名单是由业内大亨组成的小圈子对求职人员进行的一种互不雇佣的协定。顶撞鲁迪格后,利文撒尔对黑名单感到非常恐惧,“在接下来的日子,利文撒尔怀疑黑名单是真的,因为一家又一家公司拒绝了他。只有当他找到现在的工作后,他的疑虑才消失并不再害怕鲁迪格”*Bellow,Saul,The Victim,p.41.。阿尔比被解雇后无法再找到新工作,利文撒尔又怀疑阿尔比上了黑名单。贝娄在此处用黑名单暗示资本主义制度对无产阶级个体潜在的迫害。阿尔比也为自己申诉,他指出 “受害者”不一定是个人的原因造成的,他告诉利文撒尔自己的妻子在他们离婚后出车祸死了:“‘嗯……我们分开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因为鲁迪格解雇我后,我就找不到工作了’。”*Bellow,Saul,The Victim,p.66.利文撒尔对此难以置信,他认为阿尔比的陨落应归咎于他酗酒,但阿尔比却反驳道:“不,如果一个男人沦落了,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那就是他的错。如果他受苦,那是他在受惩罚。生活本没有邪恶。但是你知道吗?这是犹太人的观点”,“把这套从我身上拿走吧”。*Bellow,Saul,The Victim,p.130.

恩格斯指出,大城市里住的只有两种人,资本家和工人,“这些工人根本没有什么财产,全靠工资过活”,“这个一盘散沙的社会根本不关心他们,让他们自己去养家活口,但是又不给他们能够长期维持正常生活的手段。因此,每一个工人,即使是最好的工人,也总有可能失业,因而就有可能饿死”*[德]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357页。。恩格斯此处所说的工人是指生活在城市中的所有靠出卖自己劳动力过活的人,也包括利文撒尔、阿尔比,他们的失业与潦倒并不是因为个人原因,而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这些人物沦落为“受害者”潜藏着一丝必然。正因为这种潜在的厄运在制度没有发生变化前可能降临到任何一个劳动者身上,利文撒尔逐渐默许了阿尔比对他的纠缠,尽管阿尔比的行为不断挑战他的底线,但他并没有采取强硬手段将阿尔比从家中轰出,而且他越来越恐惧阿尔比被社会所遗弃的厄运会投射在自己身上。

四、结语

贝娄的左倾政治思想持续到50年代末,60年代他脱离了共产主义、亲共分子圈儿并逐渐转向自由主义,晚期又转向新保守主义(neo-conservatism)*新保守主义(neo-conservatism)1960年代兴起于美国,它与共和党偏向保守的执政理念相通,代表人物是美国前总统布什父子,1960年代后很多纽约知识分子都转向新保守主义。。1940年贝娄因崇拜托洛茨基专程跑到墨西哥城去拜访他,但在到达的当天托洛茨基被斯大林派人暗杀,贝娄只看到托洛茨基的尸体,这让他认识到革命的残酷代价。50年代美国施行麦卡锡主义对以纽约知识分子为主体的左翼文化界人士进行政治迫害,据贝娄的长子回忆:“在50年代中期麦卡锡听证会之前,贝娄非常害怕被召见到华盛顿做测试。”*Cronin,Gloria L.,Our father’s politics:Gregory,Adam and Daniel Bellow,Gloria L. Cronin & Lee Trepanier,A Political Companion to Saul Bellow,Kentucky: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2013,p.191.另一方面,贝娄也逐渐对共产党内部的分裂与斯大林的独裁产生不满,而且贝娄追求的个人主义与共产主义思想逐渐出现矛盾。贝娄在后期反对社会分裂与暴乱,他不支持学生运动、女权运动、民权运动以及反战运动。成名后,他开始在公共场合对政治问题三缄其口,更不喜欢评论者分析他的政治观点。

贝娄成名后对自己早期小说中的左倾政治批判有刻意隐藏的嫌疑,他对他的早期小说不愿多谈,这很可能是因为他的早期小说中包含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使得他不想让其引起争议,而不是真的成名后羞于谈论早期拙作,因为据贝娄的信件来看,至少在他刚创作完《受害者》的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写得很成功。*Bellow,Saul,Saul Bellow:Letters,p.57.但避免谈论政治不意味着就真的将政治从创作中抹煞,“事实上,知识分子要参与政治,文学要参与政治,这种理念始终贯穿于纽约知识分子的批评实践中”*曾艳钰:《纽约知识分子》,《外国文学》2014年第2期,第126页。。从贝娄的私人通信来看,他也与许多左倾政治人士终生私交甚笃,例如他与美国托洛茨基运动创始人、托洛茨基的秘书兼保镖阿尔伯特·格雷特泽(Albert Glotzer)的通信从30年代一直持续到1998年。*Bellow,Saul,Saul Bellow:Letters,p.5,542.因此,贝娄虽对公众隐藏了自己的政治立场,但却从未在文学创作中改变过对政治与社会的关注,而他早期作品中潜藏的左倾倾向也值得学界引起注意。

(责任编辑:王学振)

Saul Bellow’s Trotskyism and the Critique of Capitalism inTheVictim

XI Nan1,2, LIU Li-hui1

(1.CollegeofInternationalStudies,SouthwestUniversity,Chongqing400715,China; 2.SchoolofForeignLanguages,HainanTropicalOceanUniversity,Sanya572022,China)

Abstract:Many researchers have tended to notice the anti-Semitism in Saul Bellow’s The Victim, to the point of neglecting its much more underlying critique of capitalism. As a fanatic Trotskyist, Bellow was in concord with left-wing views in the Great Depression when he wrote The Victim; however, due to his deviation from the left-wing politics later,his political views in early novels have not been studied sufficiently. This paper aims to reveal Bellow’s negative attitude to the capitalism system and his harsh critique of labor relations from the aspect of unemployment in this novel.

Key words:Saul Bellow; The Victim; Trotskyism; the Great Depression; critique of capitalism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3-0083-07

作者简介:席楠(1982-),女,黑龙江哈尔滨人,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外语学院讲师,美国Syracuse University英语系访问学者,主要从事美国文学研究;刘立辉(1964-),男,四川南充人,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导,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15

基金项目:国家留学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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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害者敏感性与报复、宽恕的关系:沉思的中介作用
索尔·贝娄创作中的“大屠杀”阴影及其反思
儿童雾霾的长期受害者
论索尔·贝娄小说创作的文化源头
索尔·贝娄作品中的圣经原型解读
关注恐怖主义受害者
假面马索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