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幻象的三个侧面:齐泽克文学观研究

2016-03-16

外国语文 2016年6期
关键词:齐泽克幻象内核

赵 淳

(四川外国语大学 外国语文研究中心,重庆 400031)



幻象的三个侧面:齐泽克文学观研究

赵 淳

(四川外国语大学 外国语文研究中心,重庆 400031)

齐泽克认为,幻象是分裂的主体对对象a的欲望,在幻象中上演的欲望是他者的欲望。幻象体现为叙事的原始形式。快感存在于幻象不能覆盖的地方;剩余快感是被剥削者从对主人的臣服中获得的一点点报酬,要打破臣服,就必须穿越幻象。正是在被压抑的快感之中,文学艺术得以迸发。

幻象;欲望;叙事;快感和剩余快感;穿越幻象

0 引言

齐泽克将拉康精神分析学中的原质这个概念引入其文艺理论之中,并以此作为起点,在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西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分析和大众文化研究理论的多极维度之上,重读文学经典。在齐泽克的文学观中,幻象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关于幻象,齐泽克曾经在某个特定的时期将其与意识形态联系在一起,他论述道:“意识形态不是掩饰事物真实状态的幻觉,而是建构我们社会现实的(无意识)幻象。”(Žižek,1989:33)这一判断现已成为学界的基本常识之一,但同时它也在一定程度上构建起了某种宏大叙事。在它之下,诸多细微的节点被忽略甚至遮蔽,譬如,幻象的性质与表现形式是什么?幻象与快感是什么关系?在精神分析领域中的穿越幻象是如何与文学艺术甚至社会政治关联起来的?带着这些问题,紧扣欲望、叙事、快感等关键词,本文从性质、形式、穿越等三个方面对齐泽克的幻象这一范畴进行抽丝剥茧式的解析,旨在揭示围绕着“幻象”的种种可能性。

1 性质:幻象与欲望

在拉康著名的幻象公式$◇a中,$喻指“分裂的主体”;◇可以理解为一个动词,即“对……的欲望”; a是对象a(objectpetita)。三者连在一起就是:幻象是分裂的主体对对象a的欲望。在$◇a里,名词幻象被判断为“对对象a的欲望”这样一个动词结构,这表明,欲望总是处于一种动态之中,它没有确定的能指。因此,研究幻象的起点首先就是厘清名词“对象a”和动词“对……的欲望”的关系。

对象a是什么?在拉康看来,实在界是被符号阉割之后剩下的创伤性空缺和匮乏,其内核抵抗符号化,呈现出一种混沌的、无序的、主体无以接近和支配的状态,任何符号都不能准确说明其意义。而世界本身是在永远逃避符号化的核心的不可能性的基础之上建构起来的,所谓既定的客观、主体、语言等等,其实都不存在。欲望围绕着它编织自身,而欲望的中心是短缺,是空隙,这一空隙是实在界的剩余。它是欲望之源,是欲望的对象-原因(object-cause),是一种在人的思维和语言之外的存在,因此它是不可言说的。这个坚硬的内核,拉康在其1958—1959 年的第6 期研讨班“欲望及其阐释”上用对象a来表示。就性质而言,对象a是一个不可能性的诱饵, 诱使主体去欲望某物, 但又从不让主体得到满足;从位置来看,它总是在符号界和实在界的交界处闪烁游离,构成了原质与符号之间的桥梁。

学界通常的阐释,是将欲望的对象-原因简单而笼统地解释为欲望形成的原因。然而,当齐泽克阐释说“对象a不是我们所欲望的对象,也不是我们所追求的对象,而是令我们的欲望动起来的因素,它是一种赋予我们欲望连贯性的形式框架”(Žižek,2008:53)时,他实际上包含了对象a既是欲望的原因又是其对象这么两层含义,欲望的原因并不等于欲望的对象。

首先,如何理解对象a是欲望的原因呢?这就好像恋爱中的男人送花给他的恋人,我们知道,这应该是浪漫。但却不能因此判断说,浪漫就是送花。毋宁说,送花是浪漫的一种符号表达,浪漫是促成送花这个欲望形成的原因。对象a就像电脑程序,设定、规范、引导了主体的欲望。某种程度上,主体之言行是为了对实在界做出应答。这也正是齐泽克所强调的,“我们重申:主体是实在界对他者所提问题的回答”(Žižek,1989:180)。主体永远无法把握实在界的坚硬内核,永远无法知道对象a会对自己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在这个意义上,齐泽克秉承拉康的观点,认为对象a是淫荡的(obscene)。因为主体永远不知道对象a到底要他做什么,于是主体便自以为是地去想象与猜测,以便迎合原质的需要,从而为自己的行为获得根据。但是,对象a就像一个任性的荡妇,从不将自己的要求直接说出来,永远也不满意主体的迎合,因此主体便永远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之中。

其次,说对象a是欲望的对象,并非是说欲望找到了自己的能指。在某种程度上,欲望是一个没有能指的所指,总是从一个对象转到另一个对象,无休无止。在隐喻的链条上不断地置换,欲望获得了一种幽灵般的特质,而“当这些特质遭遇到确定的对象时,它就让我们去欲望这个对象——作为欲望原因的对象a无外乎就是这种连续性的形式框架而已”(Žižek,2008:53)。这表明,对象a为欲望的展开设定了形式上的框架。对此,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对象a为欲望提供了一个空空如也的篮子,譬如说一只椭圆形的篮子,主体可以往篮子里面装任何东西,但却永远无法知道为什么这只篮子会是椭圆形的而不是别的什么形状,他也永远无法知道自己到底该往这只篮子里面装什么。仅仅是将篮子装满,绝对不是满足篮子的条件,毋宁说,用什么东西将篮子装满,才是主体时时刻刻都在考虑、却又永无答案的问题。所以齐泽克说,对象a是“一个空的形式,是一个规定实证实体状况的框架”(Žižek,1994:181)。回到前面那个关于浪漫的例子:浪漫是什么?它通过花前月下、山盟海誓这样的形式让自己现身出来,但它却显然并不等同于这些形式上的东西。当撇开浪漫的表象,直趋浪漫的内核时——譬如一对浪漫的恋人结婚之后面对着每日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我们立即就会发现,那里面其实什么都没有。在此,齐泽克所说的“当我们面对欲望的对象时,更多的满足是通过围绕着它(指对象a)来跳舞而得到的,却不是径直地走向它”(Žižek,2006:77),可以很好地从理论上诠释这个关于浪漫的例子。

那么,幻象与欲望的关系是什么?就幻象的性质而言,齐泽克反复提醒我们:“幻象,幽灵般的构型,是对‘你想要什么’这个谜一般的问题的回应。”(Žižek,2008:9)这意味着,幻象中的主体并不拥有属于自己的欲望,而是根据他者的欲望来规划自己的欲望。通过欲望这一中介,幻象将不同的主体关联到了一起,并让他们相互支撑,这就是幻象中的欲望的主体间性。一个孩子,从出生以来,便陷身于复杂的关系网络之中。在这个关系网中,他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一个奇特的媒介,一个他周围各色人等之欲望博弈的场域。他的父母、祖父母、兄弟姐妹、叔叔阿姨等等,都在他的名号下进行欲望的交换,这些欲望既与孩子有关,却又超出孩子的范围。譬如,母亲通过对儿子的关爱,向父亲传递爱情的信息;姐姐通过对这个孩子的呵护,向父母传递自己希望在家庭中处于什么位置的信息,等等。拉康认为:“人对自己欲望的无知,与其说是对他所要东西的无知,还不如说是对他是在那里有欲望的无知。”(Lacan,1989:345)在此,孩子本身肯定是会对自己在他者欲望中所扮演的角色有所意识,但他却无法真正理解其中的精妙所在,无法真正理解别人到底想从自己这里要什么,无法真正理解周围的人究竟在和他玩着什么样的游戏。而在弗洛伊德那里,他曾经提到过一个他的小女儿吃草莓蛋糕的案例,在其中,作为主体的小女儿欲望着一块草莓蛋糕。但这里的问题并不是怎样才能获得并吃到那块欲望中的蛋糕,而是这样的:“我怎么知道我首先会欲望着一块草莓蛋糕?”(Žižek,2006:47)即是说,关键并不是小女儿真的想吃那块蛋糕,而是她注意到了,她的父母对她吃草莓蛋糕的景象深感满足。因而,在父母面前吃蛋糕这一幻象是小姑娘根据其父母的欲望而构建出来的,其目的是为了让父母开心。由此,小姑娘在吃蛋糕这个幻象之中成了父母欲望的客体,并以蛋糕为桥梁,与父母达成了彼此欲望的交换。这样的一个欲望互动的场景,也正是齐泽克力图强调的观点:“在幻象中展示的欲望不是主体自身的欲望,而是他者的欲望,是那些在我周围、与我互动的人的欲望。”(Žižek,2006:48)归根结底,通过主体间欲望的互动,幻象告诉我们,对其他人而言我们是什么。如是观之,草莓蛋糕绝对不是弗洛伊德的小女儿的欲望的实证性对象,而仅仅是欲望的对象链条中的一环而已,先验地迷失了能指的欲望在此稍作驻留,旋即又将转向下一个目标,永无止境。因此,关于幻象中的欲望必须要牢记的一点就是:因为欲望的中心是匮乏,是那核心的不可能性亦即对象a,所以它永远不可能真正实现——某种程度上,这也正是幻象之所以被叫作幻象的原因吧。

综上,在我们对幻象的研究中,欲望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概念。以欲望为基点,我们才能从三个方面准确地把握住幻象的性质:首先,幻象是分裂的主体对对象a的欲望,对象a形成了欲望的原因-对象;其次,幻象中的欲望不是主体自己的欲望;其三,幻象为欲望互动提供了场域。

2 形式:幻象与叙事

在临床案例中,精神分析的最终目的“并不是帮助被分析者把混乱的生活经历组织为连贯的叙事”(Žižek,2008:11)。精神分析并非是要把记忆的碎片采用叙事的方式拼缀在一起,就像历史学家们所擅长做的那样——哪怕是拥有了完全相同的历史资料,历史学家们经常也会做出完全不同的阐释。在精神分析学看来,叙事是靠不住的,很多时候叙事本身甚至根本就是虚构的,它过滤掉创伤性事件,又增补另一些东西将漏洞和空白补上。所以,齐泽克指出:“幻象是叙事的原始形式,它遮蔽了最初的某个死结。”(Žižek,2008:11)这个判断蕴含了两层含义:其一,幻象呈报自身的方式即是叙事的原始形式;其二,幻象或者叙事的原始形式的功能是为了遮蔽某些东西。

以叙事的形式表现自身的幻象具有某种屏障作用,目的是将大他者(或者说符号世界)的不一致性掩盖起来。但这个屏障是如何通过叙事起作用的呢?对此,齐泽克借用资本原始积累的神话来加以阐明。这个神话流传得如此之广,以至于它业已成为资本主义世界中最大的社会政治幻象。这个关于资本原始积累的叙事通常都是这样讲述的:有两个人,一个不但懒惰,花钱也大手大脚;而另一个则勤奋苦干,省吃俭用,不停地积累财富,并把财富用于投资。于是,通过这样的叙事,一个关于社会两极分化的幻象便被构筑起来了。但是,齐泽克指出,这个幻象/叙事“淡化了资本起源中真正的暴力”(Žižek,2008:11)。实际上,若对此略加审视,便可轻易地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清晰地看到,在这个神话背后,被遮蔽的不仅仅有暴力,还有用暴力维系和支撑的权力与贪腐。因此,作为叙事原始形式的幻象,其目的是将冲突闭合于叙事之内,将矛盾抹平在幻象之中。由此,我们便回到了齐泽克早年对意识形态所做的一系列阐释那里——意识形态支撑下所建构的幻象实则“是一个‘幻觉’,能够为我们构造有效、真实的社会关系,并因而掩藏难以忍受、真实、不可能的内核”(Žižek,1989:45)。这个内核便是叙事的原始形式(亦即幻象)所力图掩盖和遮蔽的冲突与矛盾。

幻象场景同时也是一个叙事的空间,而叙事建构了主体在现实中无法实施的幻象。对此,齐泽克用一个反问给出了自己的论点:“艺术家要展示的不正是那些在根本上是去主体化的,无法被主体所实施的幻象吗?”(Žižek,2006:57)在艺术的幻象中,主体经常会面临不可能的凝视。这就像文学中的爱情叙事惯常表现的那样:热恋中的人们暗中设想,如果我离去,他/她会是怎样的悲伤呢?在这样的设想中,一个作为叙事的原始形式的幻象被营造出来。在其中,建构者被幻象场景感动得热泪盈眶——这种感动与其说来自于客体(即他/她的爱人),毋宁说是来自于他/她自己意识的内在投射更为恰当。由此,关于幻象,我们就有了一个颇具概括力的陈述:它颠覆了我们在一般意义上所认定的主观和客观的对立,所以齐泽克说,“幻象根据定义当然不是客观的,但它也不是主观的”(Žižek,2006:51)。这是否是说,幻象在主观和客观之间游离呢?也不完全准确。毋宁说,幻象是客观的主观(objectively subjective)。客观的主观这一范畴,意指着“事物实际地、客观地呈现给你的方式,哪怕在你看来,它们并不是那样”(Dennett,1991:132)。齐泽克曾经评论过一个英国电视上的啤酒广告。广告中,一位姑娘亲吻了她邂逅的一只青蛙,这只丑陋的青蛙随即就变成了一位年轻英俊的男子。而当这个男子亲吻了姑娘之际,姑娘就变成了他捧在手里的一瓶啤酒。在精神分析学看来,这个广告的叙事意义就在于,主体皆被各自的主观幻想所笼罩:姑娘幻想的实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青蛙,男人幻想的实则是一瓶啤酒的姑娘。而齐泽克则明确指出,这个广告展现的是“‘客观的主观’的潜在幻象”(Žižek,2006:56)的叙事。这意味着“幻象场景所上演的,正是弯曲了叙事空间的那不可再现的未知物”(Žižek,2010:242)。在我们眼中的所谓客观之所见,实则是主体那不可言说的创伤性内核的外溢——显然我们不能把这种外溢归于客观,但它也肯定不是主观,因为它来自于主体实在界的最深处,并不为主体所掌控。那么,这个内核是如何起作用的呢?列维-施特劳斯曾经在《结构人类学》中分析了北美五大湖部落之一的温贝尼戈人的建筑空间布局。该部落被划分成“来自上层的”和“来自底层的”两个子群。当来自不同子群的村民被要求画出他所在村庄的地图时,他们给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平面图:上层人士做出的图是圆圈之中套着另一个圆圈,即两个同心圆;但在另一张底层人士所绘制的图上面,圆圈被一条清晰的分界线一分为二。这意味着什么?齐泽克论述道:“对平面图的两种不同感知,只是两种相互排斥的努力而已——他们都在竭尽全力地应付创伤性对抗,通过强迫自己接受平衡的符号性结构来医治伤口。”(Žižek,1996:114)这里,牵引着村民从不同的视角出发绘制村庄平面图、叙述其生存空间的不是真实而客观的村庄布局,而是他们的创伤性内核,是他们那无法符号化、也无法解释的基础性对抗。他们并不追求真实,而是力图再现自己内在的创伤,并且将外在的、无序的世界纳入到这个创伤的意义版图之中。

幻象与叙事到底存有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表面的叙事文本和隐藏的幻象支撑之间,是如何相互影响的呢?它们又在哪里交汇?齐泽克认为,维系两者之间相互依存关系的是空洞的符号性姿态:“所谓空洞的符号性姿态也就是意在让别人拒绝的提议。”(Žižek,2008:36)这就好像A和B两个好友一起参加职位晋升。在激烈的竞争后,A获得了机会。此刻A应该做的就是表示要退出竞争,以便他的朋友B能得到晋升。而B该做的就是拒绝A的提议。这样一来,友谊就保住了。在这样一个频频出现于日常生活中的场景里,在背后起支撑作用的就是纯粹的符号性交换,是意在被拒绝的提议。符号性交换的秘密就在于,尽管在符号性交换之后,双方实际上又回到了原点,即A得到晋升而B仍然会失去机会,但双方却各有所得——在惨烈的竞争之后,他们保持住了彼此的友谊。可是,如果失败的B真的接受了A的友好表示,自己升职,而不是让A升职,那又如何?真要是那样,后果是灾难性的。“某种程度上,事物就是他们看起来的那个样子,表象的崩溃等同于社会实质本身的崩溃,社会关系就此断裂。”(Žižek,2008:37)故而,无论是社会关系的稳定,还是叙事文本的连贯,都依赖于我们对空洞的符号性姿态的尊重和接受。这里,必须警醒的是:一方面幻象维持着虚假的开放,似乎我们可以拥有选择的可能性,或者说B有接受A的谦让的权利;另一方面,幻象中的选择,实际上是被封闭了的,如果我们仍然希望让社会秩序和叙事体系保持运作的话,那就根本不存在选择的可能。

分裂的主体被压抑掉的东西,幻象以叙事的形式继续进行压抑。由于这种压抑,在符号界所显现的一切必然就会支离破碎。因此,叙事的功能就是将剩余的残片重新组织起来,并赋予它们逻辑,其目的是为了遮蔽某些原初的创伤性内核。然而,欲望的叙事有着其潜在的、不可更改的规则,这样它才能与幻象相安无事、相互依存,并令我们信服和遵守。总而言之,幻象体现为叙事的原始形式。从功能来看,幻象/叙事是为了遮蔽创伤性内核、缝补符号世界的不一致性;从其本质来看,作为叙事的幻象,即非客观,也非主观;从文学艺术角度来看,叙事所展示的正是主体无法实施的幻象;而从符号结构来看,叙事与幻象之间的关系,是靠空洞的符号性姿态来维系的,击穿它就意味着社会秩序的休克甚至毁灭。

3 穿越幻象:幻象与快感

幻象构建了我们的现实,并将我们与实在界分隔开来。当穿越幻象,令幻象的框架崩溃之时,主体立刻就会感受到现实感的丧失,并开始把现实视为一个没有坚实本体基础的不真实的噩梦世界,而这个世界正是现实被剥离了幻象支撑后剩下的残余。这也正是齐泽克的判断:“主体一旦‘知情太多’,一旦过于接近无意识之真(unconscious truth),他的自我(ego)就会土崩瓦解。”(Žižek,1991:44)对这一论点的典型案例当然是俄狄浦斯。当他最终获悉了自己弑父娶母的真相后,他的生命存在立即丧失了立足之地。而齐泽克曾经给出的一个两位遭到强暴的女人的案例则更为精细地阐明了这一点。第一个女人放纵、独立、主动;而第二个女人则经常偷偷幻想自己被性伴侣虐待,甚至强暴。当这两个女人都真的被强暴之时,她们谁会体验到更大的创伤性冲击呢?齐泽克的答案是第二个女人,因为“与现实的过渡接近引起了‘现实的丧失’”(Žižek,1994:114)。第二个女人通过强暴的幻想,成功地为自己构筑了一个心理现实,而支撑这个现实的是幻象内核。当强暴真的发生,第二个女人因为其心理现实的幻象在外部的社会现实中被实现,隐藏在实在界深处的幻象内核与符号界和想象界之间的界限被消解,它们之间的隔墙被推倒,这个女人由此便丧失了她的符号一致性。这也正是弗洛伊德反复强调的观点:“如果(主体)强烈渴望的东西在现实中呈现给他们,他们会避而远之。”(Freud,1963:101)这意味着,心理现实中的幻象核心是我们无法承受的,在此情形下,一旦穿越幻象,内核必被触及,创伤性冲击定会如期而至。

在弗洛伊德的小女儿吃蛋糕的例子里,我们注意到,当看到自己吃蛋糕这个行为让父母愉悦之时,小姑娘本身其实也从中获得了极大的快乐,因为没人强迫她,而她却心甘情愿地去吃——看起来幻象仿佛给幻象中的每个人都带来了满足,我们似乎可以得到这样一个结论:在幻象中上演的欲望来自于他者,而快感可以看作是对这个欲望实现的奖励。其实不然。

快感意味着什么?齐泽克认为:“快感是主体的‘处所’”,然而“主体总是已经位移,同自己的处所脱节”(Žižek,2008:61)。在此,他的逻辑是这样的:幻象是分裂的主体对对象a的欲望,而欲望的原因-对象是对象a,它总是在不同的能指上滑动,因而欲望总是无法满足,快感便总是不能兑现,主体便总是不能回归自己的处所——某种程度上,快感是以彻底的满足来衡量的。所以齐泽克说:“欲望和快感存在着内在的冲突,甚至相互排斥。欲望的实用功能不会达到目标,不会得到彻底的满足,而是将自身复制为欲望。”(Žižek,2008:53)即是说,欲望与快感达成了一种悖论性的关系,快感存在于幻象所不能覆盖的地方。

但这并不意味着主体就会放弃对快感的追求。在日常生活的幻象中,某人看起来也许可能是婚姻美满、事业有成、高朋满座。然而,焉知这个在旁人眼中大为成功的人所获取的一切是其真正所愿呢?幸福的标准并非是由主体自身来确定的,而是符号性的幻象给出的。不妨以皮尔斯·布鲁斯南主演的电影《偷天游戏》(TheThomasCrownAffair)为例。电影讲述了一名上流富商兼收藏家因无事消遣,竟学贼偷画,并与警方玩起捉迷藏的游戏的故事。关于这类奇怪的快感,齐泽克有过精辟的论述:“快感就是本体性的越轨,是被破坏的平衡。”(Žižek,2008:60)某个在井井有条的符号世界中大获成功的人士,极有可能同时又迷恋上某种越轨的快感形式,譬如毒品、烟草、偷盗、变态性关系,等等,并愿意为此而付出一切。主体只能通过越轨,才有可能勉强体味到快感,这样的快感甚至经常会以犯罪的形式呈现出来,一旦这一罪业被剥夺,主体的世界从此便会空无一物。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在欲望的僵局中,“幻象建构出一幕幕场景,在那里面,我们被剥夺的快感集中在他者之处,正是他者偷走了我们的快感”(Žižek,2008:43)。正是因为某种罪孽才让主体暂时摆脱了符号的禁锢,超越了幻象的迷局,并试图从他者那里取回快感。但是,如果我们以为主体在获取了某种具体的物件之后就会达成快感,那就又错了,因为“快感是不能被符号化的事物”(Žižek,1989:122),快感没有能指,快感就是本体性的越轨本身。换言之,快感在于快感的获取过程而非其他。这也正是齐泽克所说的“在现代空间中,叙事体内容被构思和设置为它自身讲述过程的寓言”(Žižek,2010:218)的涵义:叙事在于讲述过程,快感在于获取快感。快感存在于幻象之外,对快感的追寻,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旅程,它甚至可能会导致毁灭性的后果。

那么,幻象之内是否可以获得快感呢?答案是肯定的,但那已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快感,而是剩余快感。在拉康那里,剩余快感一词最初是用法语plus-de-jouir来表述的。这个法语词汇可以译为“剩余的快感”,也可译为“不再有快感”。那么,剩余快感仅仅是普通快感在量上的增加或溢出吗?齐泽克指出:“在普通快感之上的剩余快感的产生正是因为快感的对立面,即痛苦。通过奇妙的转换,痛苦产生出剩余快感,使日常生活中痛苦的物质组织(哭叫声)引发出快感。”(Žižek,2008:58)因此,剩余快感来自于痛苦。对此,齐泽克给出的案例虽简单粗俗,却能一下子就让我们深刻地理解剩余快感——在中世纪的俄罗斯,一个鞑靼骑兵强暴一个俄罗斯农夫的年轻妻子。那个鞑靼兵为了加深他对农夫的侮辱,更命令农夫扶着自己的睾丸,这样他和农夫的老婆在尘土满地的村路上交媾时就不会把它弄脏。鞑靼骑兵完事后绝尘而去,农夫却开心地笑出声来。他妻子问他,看到自己老婆在面前被强奸,怎么还会如此开心?农夫答:我耍了他,我并没有真扶住他的睾丸,现在那玩意上全是尘土和污泥!对此,齐泽克意味深长地归纳道:“剩余快感就是受剥削的仆人们因为自己给主人提供的服务而获取的一点点报酬。”(Žižek,2008:59)这意味着,剩余快感不是主体进入符号界之前的原初欲望,而是介于原初快感和意义世界之间,其意义在于,它是驱使着在符号秩序中异化的主体回归原初真实的心理动力。可是,农夫是如何从屈辱中获取剩余快感的呢?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看,很显然,它是直接依附于农夫所承受的痛苦的。这种痛苦之所以能被农夫泰然接受,那是因为在幻象的领域里,一些人必须臣服于另一些人的意识形态已经被编织进了一个貌似天然合理、不可动摇的逻辑画面之中,以至于农夫们除了通过苦中作乐得到一点点剩余快感之外,别无所获。这表明,幻象以既定的方式结构了农夫们的快感,使农夫们在身心两个方面都依附于主人,并接受支配性的社会关系框架。而正是在这一点上,齐泽克将幻象与意识形态关联在了一起,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独到的意识形态观。

那么,文学艺术又是如何表现剩余快感的呢?立即就能上手的一个例子,是爱情诗歌,正是因为爱情这一符号的缺失,才引发了诗性快感的出现。而卡夫卡的名著《审判》则是另一个极具说服力的案例。小说的主人公K在30岁生日那天突然莫名被捕,没有逮捕的手续和罪名,也不知道审判的主审法官。K通过多方途径证明自己的无罪,然而最终一切都是徒劳,他始终摆脱不了自己有罪的指控。经过了一年莫名其妙的挣扎,K在他31岁生日的前夜被莫名其妙地处死。在故事的结尾处,K与牧师进行了一场辩论。在K历经坎坷,找律师、找法官、找所谓的证人来证明自己无罪而不得之时,这场不分巨细、条分缕析的辩论虽然令辩论的当事人颇为享受,但却于事无补,因而也就毫无意义——这不正是遭受到莫名悲剧的K从自己的痛苦中获取的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剩余快感吗?反观鲁迅笔下的阿Q,却连这种剩余快感都无法得到。在第二次审讯之后的阿Q竭尽全力想要把那个坐实自己罪名的圆圈画圆,但捏着笔的手却不听使唤,最终将一个圆画成了瓜子的模样。小说中,阿Q对自己痛苦的命运泰然接受,反倒对画圆不成懊恼不已。

幻象是一道将我们的实在界与符号界隔开的屏障,穿越幻象会带来灾难性的心理后果。因为快感存在于幻象所不能覆盖的地方,人们经常会去尝试穿越幻象以便追寻那不为符号界所容纳的快感。而在幻象之内,在遵循符号规则的前提之下所获取的快感只能是建立在臣服关系之上的剩余快感,它与其说是真正的快感,毋宁说是被压迫与被剥削者无可奈何的苦中作乐更为合适。如要改变这一切,摆脱痛苦,就必须穿越幻象,因为幻象营造了一个场景,在其中一些人压迫和剥削另一些人成为理所当然。对此,齐泽克指出:“要打破臣服的锁链,一个至关重要的先决条件就是穿越幻象。”(Žižek,2008:59)在此意义上,穿越幻象就意味着毁灭幻象,意味着击穿既定的社会现实,使得旧有的社会秩序再也无法运行,并为新秩序的产生带来机会,虽然并非每一次毁灭都会有重建的机会。

4 结语

齐泽克说:“幻象的最终目标就是凝视本身”(Žižek,2004:140)。这个凝视当然来自于大他者,亦即符号秩序。他者欲望了我们的欲望;幻象为欲望的互动提供了一个场域,在其中欲望的主体间性得以粉墨登场——这正是幻象的基本性质。而在形式上,幻象以叙事的方式来展现自身,其功能是将符号秩序的不一致性消解、抹平于幻象之中,从而使得主体在意识形态与现实之间感受不到任何对立,因为只有“在一种意识形态成功地决定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以何种方式体验现实时,这种意识形态才会真正地‘掌握我们’”(Žižek,1989:49)。意识形态通过幻象直接构建了社会现实本身,在其中我们可以暂时规避某些真实的创伤性内核。直面这种内核将会在主体的个人心理层面上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主体对幻象的穿越与快感密不可分。快感并非一个笼统的概念,在幻象研究中,齐泽克特别强调了剩余快感:“正是对于快感的弃权、放弃,才能派生出某种剩余快感。”(Žižek,1989:82)只要主体采取妥协的姿态,认同幻象中的符号秩序并将自己禁锢其中,那就意味着他彻底放弃了快感的可能性,因为快感不在幻象之内,它隐身于对符号秩序的僭越之中,总是以扭曲的、越轨的、罪孽的方式出现。而对于在严格意义上并非是真正快感的剩余快感来说,它产生于主体所经受的巨大痛苦,是主体因为自己对主人的臣服而得到的一点点可怜的报酬。要打破臣服,就必须穿越使统治与压迫成为一种天经地义的社会现实的幻象。如此,通过对齐泽克幻象逻辑的透析,我们看到,幻象中的主体并不总是对符号秩序俯首帖耳、逆来顺受。貌似平静的海面只是一个由叙事符号编织的幻象,在它的下面,追寻快感的冲动便如汹涌澎湃的暗流,随时准备掀起滔天大浪。正因如此,社会状况才有可能在迂回曲折中得到改良,文学艺术才有可能在被压抑的快感中迸发。

Dennett, Daniel C.1991.ConsciousnessExplained[M].New York: Little, Brown & Company.

Freud, Sigmund.1963.Dora:AnAnalysisofaCaseofHysteria[M]. New York: Macmillan.

Lacan, Jacques. 1989.Ecrits:ASelection[M]. London: Routledge.

Žižek, Slavoj & Glyn Daly.2004.ConversationswithŽižek[M]. Cambridge: Polity Press.

Žižek, Slavoj.2010.EverythingYouAlwaysWantedtoKnowAboutLacan(ButWereAfraidtoAskHitchcock)[M]. London: Verso.

Žižek, Slavoj.2006.HowtoReadLacan[M]. London: Granta Books.

Žižek, Slavoj.1996. I Hear You with My Eyes; or, the Invisible Master[G]∥ Renata Salecl and Slavoj Žižek ed.:GazeandVoiceasLoveObjects.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Žižek, Slavoj.1991.LookingAwry:AnIntroductiontoJacquesLacanthroughPopularCulture[M]. Massachusetts: The MIT Press.

Žižek, Slavoj.1994.TheMetastasesofEnjoyment[M]. London: Verso.

Žižek, Slavoj.2008.ThePlagueofFantasies[M]. London: Verso.

Žižek, Slavoj.1989.TheSublimeObjectofIdeology[M]. London: Verso.

责任编校:冯 革

Three Aspects of Fantasy: A Study of Slavoj Žižek’s Literary View

ZHAOChun

Slavoj Žižek argues that fantasy is the split subject’s desire onobjectpetita, and the desire staged in fantasy is the other’s desire. Fantasy is the primordial form of narrative.Jouissancelies in a place where the fantasy cannot cover, whilePlus-de-jouiris the payment received by the exploited for serving the Master. If the chains of servitude is to be broken, “traverse the fantasy” must be conducted. Therefore, right in the oppressedJouissance, literature and arts appear.

fantasy; desire; narrative;Jouissanceandplus-de-jouir; traverse fantasy

I04

A

1674-6414(2016)06-0001-07

2016-02-0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斯拉沃热·齐泽克文学理论探究”(13BWW002)阶段性成果

赵淳,男,四川外国语大学外国语文研究中心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当代西方文论和文化批评理论研究。

猜你喜欢

齐泽克幻象内核
多内核操作系统综述①
强化『高新』内核 打造农业『硅谷』
活化非遗文化 承启设计内核
儿童绘画之父——齐泽克
李彩云 汤丽 作品:城市幻象
特别篇:幻象前线(下)
特别篇:幻象前线(上)
基于齐泽克后拉康思想的希区柯克电影解读
Linux内核mmap保护机制研究
论齐泽克的“死亡驱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