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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赛珍珠小说中的生态伦理意识

2016-03-16

外国语文 2016年6期
关键词:王龙赛珍珠伦理学

魏 兰

(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7)



论赛珍珠小说中的生态伦理意识

魏 兰

(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7)

本文以生态伦理学批评理论为依据,剖析美国作家赛珍珠在其《大地三部曲》中所体现的生态伦理意识:在文学创作中,作家聚焦“土地”和最具中国国民代表性的农民,并将二者关系上升到生态伦理的层面,既突破了伦理文化传统,又对自然与人类的德行相参、和谐互动予以伦理学意义上的阐释。

赛珍珠;《大地三部曲》;生态伦理意识;土地

0 引言

美国作家赛珍珠(Pearl S. Buck)以“中国题材”的文学创作享誉世界,毕生致力中西文学、文化交流;就文学创作而言,她以其独特的双语背景、“双焦”透视,影响了欧美整整两代人对中国和中国人的看法。跨越这些毫无异议的事实,另有一方领域亟待探索:20世纪初,当赛珍珠的同胞斯坦贝克正扎根美国大地,挖掘真正的“美国精神”之时,赛珍珠,这位基督教传教士的女儿,却在其称之为“父国”的中国大地上,求证着另一个民族的精神气质——对异国土地和人民进行伦理学意义上的探究。其中国眷恋究竟源于多情缠绵的天性,还是更深远的生态思考?

1931年,赛珍珠的小说《大地》出版。其后,《大地三部曲》序列中的《儿子》《分家》相继问世,引起瞩目。援引作家本人的评述:“美国人爱读《大地》,并非因为它是中国的,他们真正喜欢的,乃是其中与他们有些相似还可以了解的人类,乃是因为它与无论什么地方的故事都有些相像。”(赛珍珠,1935:660)这些“无论什么地方都有些相像的故事”便是人与土地的故事。从广义上说,土地归属于自然,作家在异国大地铺陈着“人与土地”,即“人与自然”的故事。以此为基点,人性的普适性和自然的普适性相融,中国农民的“独特性和共通性在她的作品中成功地达到平衡和统一”(姚君伟,2007:43),小说创作中“人与自然”的主题亦在更广阔的阅读视野中得以呈现。

本文以生态伦理学的基本理论为支点,对赛氏在《大地三部曲》中蕴涵的生态伦理意识逐层挖掘,并揭示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对自然所具有的内在价值的肯定、对人与自然德行互鉴的承认、对历史纵向进程中“人与自然”持续发展,以及“天下一家”生态和谐整体观的预想。充分艺术化、形象化的文学展示,与方兴未艾的生态伦理思想不谋而合。小说家与伦理学者殊途同归:在同一个历史时段,在不同的空间区域,赛珍珠以其小说书写,彰显了生态伦理学的生活渊源、素朴形态,也呼应了生态伦理批评家的哲学良知。

1 生态伦理学批评: 赛珍珠研究的新视角

20世纪70年代,崛起于英美文学界的批评浪潮——生态文学批评从发轫走向磅礴。促进其理论渐臻完善的是批评家社会责任感的复苏——现实的语境压力(环境恶化、人与自然关系失衡、人性异化等)给生态文学批评的发展注入驱动力;而其繁荣,更是人类对全球性生态危机的反思在文学研究领域的投影。文学批评的研究视野豁然开朗:曾经,文学批评自矜于对文本内在结构作修辞学式的推敲;时过境迁,批评的矛头已指向符号与文本外的广阔天地。这意味着生态批评汲取其他文学批评理论(如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批评等)的运作策略,使文学研究由“内”向“外”转轨,而文学批评则承担起由解析文本到呼唤救赎的社会使命。

“救赎”的是“人”,“救赎”的也是“自然”;归根结底,“救赎”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因此,生态批评的必然进程是实现对人类传统文化的重审,并与西方“艺术模仿自然”的文艺理论达成共识:在整合了文学研究、环境哲学、生态科学对自然的依存共识后,借助对人与自然联系的再关注,缺席已久的“自然”在文学文本及文化中的地位得以再现。

诚然,西方文学文本中的“自然主题”、文学研究中的“环境视角”,在生态文学批评发端前业已存在。从第一位“绿色思想家”卢梭“回归自然”的浪漫、梭罗“瓦尔登湖”的冥想、施韦泽“敬畏生命”的觉醒、到卡逊的《寂静的春天》,缄默的“自然”不再守口如瓶,而以其包举万物的兼容力和内在物种的灵动性跨出实证主义的藩篱,与文学、文学研究乃至文化批判再次结盟。然而,联姻后的自然与文学,在文学文本的具体铺陈和文学理论的建构中又现芥蒂:自然,是否仅为孤立的文学研究对象?生态文学批评是否仅是戴着有色眼镜在文学经典中寻觅绿色的影像?“自然”是否等同于“环境”?而生态文学批评是否仅是“环保运动”的附庸?

显然,生态文学批评绝非美国生态学家彻瑞尔·格劳特费尔蒂(Cheryll Glotfelty)所谓“对文学与自然环境关系的研究”那样简单。美国生态学家迈克尔·布朗奇(Micharl Branch)指出:“生态批评不仅仅是分析文学中自然的手段,它隐含了迈向更加以生物为中心的世界观的行动,一个伦理学的延续……”(Branch, 1998:234)无独有偶,美国历史学家唐纳德·武斯特(Donald Worster)也曾言:“我们今天所面临的全球性生态危机,起因不在生态系统的机能,而在于我们的伦理系统的作用。”(Worster,1993:27)显然,生态问题的解决和人的道德取向有因果关系,从伦理学的立场来建构更具人文色彩的生态文学批评的理论框架,逐渐得到重视。

伦理学,从形而上的意义看,关涉人生价值问题的理性追思。千百年的文明发展积淀出一套“以人为本”的垄断性文本:“伦理”即“人伦之理”,而非“自然之道”。在文学批评日益“生态化”之际,古老的以“人伦之理”为导向的伦理学阈限日趋狭窄,“人类不再坐在伦理等级的顶端”(王诺,2013:140)。20世纪中期,作为一种新兴的应用型哲学学科,生态伦理学走向成熟。基于“关联相生、万物是一”的整体思想,生态伦理学对人与自然相生相守这一新范式的约定、对自然内在价值的认同、对非人类存在物的道德地位的承认、对生态整体和谐的终极追求……都与生态文学批评的发展轨迹和热切诉求契合。二者相互借鉴,生态伦理学批评理论应运而生,文学批评家的视野也不再囿于对人际关系的单一聚焦,而投向更广阔的自然世界,并从道德层面重释人与自然相生相守(偶有斥离、而后归依)的动态关系。具体到文学文本的阐释,生态伦理学批评理论为赛珍珠研究提供了一个新视角;而赛氏作品中呈现的生态意识与伦理情怀,无疑又为生态伦理学研究呈上了具有人文诗意的文学范本。

2 “父国”的自然世界:作家的理性选择

赛珍珠的文学创作植根于20世纪初的中国农村。一个异乡人,在跨国生活中,缘何选取中国的广袤农村作为铺陈艺术篇章的基地?中国农村的土地,隶属广义的自然,是否仅具有背景的功用?笔者认为,作家既选取异国题材、聚焦“父国”的自然世界,必有其取舍之缘由。从某种意义上说,赛珍珠的跨国生活虽带来“身在何处”的迷惘,却更多成就其高远的生态眷恋;其笔下的土地,溶入绵延的乡村景色,已不再是静止的客观背景,而是具“母亲自然”意象的独立个体,和“自然之子”——中国农民一道,在互为良性依托的运动中,显扬着自然的内在价值、人与自然之间的德行互鉴、持续发展、和谐兼容。

追溯历史,20世纪初,共时性经纬里的中国和欧美存在明显的文化差距:后者早已程度不等地实现了工业革命,土地让位于机器大生产,淳朴的前现代道德风尚依稀难寻;而浸润于数千年农业文明的中华大地,其经济状态仍停滞于中世纪农耕水平,其精神家园则固守着土地之恋:安土重迁、古老的道德文明、亘古不变的生命轮回……其时,现代与原始、繁华与静谧的反差无疑催生了多个版本的中国形象。19世纪末,作为一种“文化幻象”的“中国形象”在欧美已根深蒂固。作为被制作和评说的“他者”,中国意象时而幻化为邪恶的傅满洲,旋又变异为谄媚的陈查理(二者均为白化了的黄种人刻板形象),就连古老中国的文化习俗、淳朴的道德风尚也沦为讥讽的对象;其后,西方在延续中国刻板形象的同时,确也出现了一些认同中国、书写中国人韧性品格的作品,如卡夫卡的《万里长城》等。但考虑卡夫卡未曾亲临中国,仅凭理想化的描述而勾勒的中国形象未免偏颇,善意的溢美于是沦为无稽的想象。

笔者认为,正是在西方普遍将中国、中国文化“妖魔化”或“溢美化”的创作氛围中,跨国生活的赛珍珠有所感复有所取:基于40余年的跨国经历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淫,从20世纪20年代至60年代,作家捧示出大量各具特色的中国题材作品,如《大地三部曲》《母亲》《群芳亭》等。其文化关注集中于最能代表中国国民特性的载体——农民,其目光延伸于最厚重的物质和精神存在——土地。 “人像”与“物像”叠印后,即再现了中国生民的本真之色,从基础上颠覆了西方对中国的东方主义构象。

何谓本真之色?赛珍珠如是说:“中国农村里的生活才是中国真实而原本的生活,这种生活欣幸地尚未沾染上驳杂的摩登习气而能保持她纯洁健全的天真。”(赛珍珠,1991:4)如生态伦理学先驱利奥波德躬耕于威斯康星的沙地农场,如梭罗深入康科德的每个角落而体味出“人既需要文化气质,又需要泥土气质”(余谋昌,2004:17),赛珍珠在安徽宿县生活期间,也以类似的接近自然的“田野调查”感受了中国农村,“他们(农民)是生活的唯一主宰者,因为他们最贴近大地,生与死,笑与哭都是最真实的,在他们那里,我发现了人类应有的模样”(赛珍珠,1991:156) 。可见,在作家心中,“大自然”是仁爱之源,最贴近自然本真、保有朴素道德观的中国农民使其心有戚戚,而人与自然相生相守的生态文学主题更使她有所触动。发而为文,作家以前瞻性的伦理情怀捕捉到模糊国别、消融文化差异后的生态和谐图景:以欧美资本主义工商文明为参照,他们对大自然、传统生活方式、人类美德的漠视,往往造成国别歧视、人性异化、军事冲突;而阻隔于西方的中国,则以“异国”情调、看似原始却贴近自然的生活方式和朴素的道德取向,为重构全人类良好的道德观念和社会结构,提供了一种回首前尘的资讯。

当赛珍珠的小说将一个她所感悟的中国土地、中国农民、中国精神推介给欧美读者时,便使生活在现代工业文明背景下的欧美之民,重新体验到质朴生活的含义,进而关注自然、关注自身,关照人与自然相融的道德重建。因此,从赛珍珠的创作论上考察,其关注异国、关注异国的自然与生民,绝非背源忘本,而是心系桑梓的作家在特定历史时期的理性选择。究其情感变迁之轨迹,很难说是对“母国”的血脉之亲滋生了对“父国”的深情,还是对“父国”的眷恋使之回溯到对“故土”的追思。应该肯定的是,在双向的精神投射中,作家既进行跨文化的文学创作,又进行着超越人道主义的伦理思索。

3 “人与土地”故事中的伦理思考

《大地三部曲》由《大地》《儿子》《分家》组成,皆以人与土地的关系为主线,描绘了特殊时代的“中国故事”。开篇,以祖辈王龙的故事引出“人与土地”的故事。王龙是20世纪初中国皖北的一个普通农民,痴爱土地。娶了“如土般朴实”的大户丫头阿兰后,二人辛苦耕作,一块块土地收归己有。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二人一度离开了土地,但最终凭借对土地的深情以及意外之财重返故里。《儿子》接续了第二代的故事:与父母不同,儿子们背离土地,各自为政。 《分家》则以孙子王源——一个深受中西文化双重浸染的青年为核心:不同于父亲,王源热爱脚下的土地;不同于祖父,他受西方文化的影响,攻读农业专业后,回国与土地重修旧好,延续了源自祖辈、断于父辈的土地牵连。

美国生态学家劳伦斯·布伊尔(Lawrence Buell)认为:在任何人的环境想象中,“地域”占核心位置,并援引温德·贝尔(Wendell Berry)的话:“如果没有对个体所在地域的充分了解,不忠诚于建立在了解之上的地域观念,地域不可避免地将会被利用甚至于破坏。”(Buell, 1995:252)以上的“地域”理念,类似生态学范畴中的“处所”概念,在赛珍珠的创作中得以形象化的文本呈现:在中国皖北农村,这个“异乡人”从小便以“本乡人”的身份生活着,且忠诚于此地的地域观念。作家的认知,如费孝通研究中国乡村的结论:从基层上看,中国社会是乡土的,农民本位是中国的传统,农民文化所规定的“农民性”在某种意义上和国民性相通。

考稽中国古代典籍,尊重土地,界定地域,不惟是中国农民的生存良知,也是中国政治理念的中枢。孟子所谓“诸侯之三宝:土地、人民、政事”(阮元,1980:2778)。“三宝”中,“土地”列首位;孟子还倡导“仁政”,而“仁政,必自经界始”(阮元,1980:2702)。此处的“经界”,即画界分田,圈定处所。显然,土地之于农民,是物质来源,也是精神依托,二者斗争且和谐,是中国人本质存在首要的,也是最重要的内容。以此认识为基点,“人”与“土地”二者在伦理意义上的互动就有了理性依托。

《大地三部曲》铺陈的过程,即作家对人与自然的价值关系、生态整体观思索的过程。将“思索”转化为“创作”,王龙就成了“土地之子”,也是自然之子,即生态学中所谓的“生活在生态系统里的人”。“正是这块地,建成了他们的家……同样,他们的房子有一天也要变成泥土,他们的肉体也要埋进泥土。” (赛珍珠,1998:24) 自觉的归属和整体联系意识,印证了作家“一切来自大地,一切回归大地”的生态伦理情怀,也表达了自然是独立的个体,是人类之母这一生态伦理思想。

伴随着王龙归属意识的萌动,小说展示了主人公对土地内在价值的感知历程。故事伊始,王龙正准备娶黄府的丫头阿兰为妻,“一阵柔和的微风从东方徐徐吹来,湿漉漉的。这是个好兆头,田里的庄稼正需要雨水……大地就要结果实了” (赛珍珠,1998:3)。可见,在王龙、土地、风雨所组成的乡村生态圈中,“人不是超自然的漂泊者,而是自然整体的一部分” (王诺,2008:101)。其间,人与自然和谐共处——风调雨顺决定土地的馈赠多寡,而王龙对土地的评判也是基于对土地的外在价值(工具性价值)的认可。

这本无可厚非,对自然外在价值的认可本就是人类的常识经验。然而,自生态伦理学建立之日起,该学说就确立了一种总的价值导向:人们必须爱护自然,但决不能只基于自然对人有用的认识,而应对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内在独立性予以尊重。换言之,新的伦理道德评价体系把一种与人相等的伦理地位赋予自然,“使人与自然的关系被赋予了真正的道德意义和道德价值”(任重,2012:4)。基于此,生态伦理学的创始人利奥波德提出“大地共同体”概念,并阐释了其核心理论“土地伦理”(land ethic),“土地伦理扩展了群体概念的外延,把土壤、水、植物、动物囊括其中”(利奥波德,2015:210)。简言之,“土地伦理”旨在“扭转人类在‘土地-群体’中的征服者角色,将我们变为‘土地-群体’的一员公民”(利奥波德,2015: 210 )。这样,土地伦理秩序中的自然物,除具使用价值外,还具自身的内在价值,即以自身“内在善”为定向的价值,或称为“道德价值”;在自然物之间的彼此联系而产生的动态平衡中,生态系统的和谐共处得以实现,因此,我们从经济角度审视土地问题的同时,“也应从伦理和审美学的角度去看待它”(利奥波德,2015:231)。

撇开学界论者对自然内在价值问题的纷纭争议,不可否认的是,利奥波德的“土地伦理”有其积极的一面:它力图突破以人的感受或需要为根据的价值论框架,将道德探询的触角延伸到非人的自然界。因此,自然界(作为独立的、拥有内在价值的个体)和人类平等对话、和谐共处、德行互鉴,整个生物共同体的稳定发展才成为可能。

在赛氏的文本中,王龙对土地的情感需求最初源于对后者工具价值的肯定,而在其情感迁变过程中,又介入对土地内在价值的认可。尤其在生态圈失衡后,王龙对暂时失去物质作用的土地以及生态圈中的其他自然之物重新思考。因此,朴素的归属意识,基于物质关系的情感依存向深层的道德层面拓展。果然,当风调雨顺、土地丰饶、人丁兴旺的生态和谐图景持续两年后,旱灾、涝灾、蝗灾接踵而来,考验着王龙的耐受力,也促使其开始精神生态——内在德行的修炼过程。小说第八章,生态圈严重失衡,人性的天平倾斜:平日里善良的“秦”也加入了抢劫王龙的行列。为了保住尚存的德行,王龙举家南下,开始了远离土地的流浪生活,不料王龙的二儿子学会了偷盗,远离土地的王龙一家被严重异化。精神被放逐的王龙等待救赎,“想到他的土地躺在遥远的地方等着他——他自己的土地——心里便平静不下来”(赛珍珠,1998:83)。

从生态伦理学自然价值的范畴来衡量,此时王龙思量的土地是暂时没有使用价值、不具生态审美意义的自然物。笔者认为,作家将王龙置于一个远离土地(而梦想中的土地又无实际的工具价值)的环境里,自有其深意:人类正是在与自然和谐相守中积蕴了最原始的美德,即便由于外在原因和自然疏离,“自然”作为“万物之母”的德行镜鉴,即生物个体的“内在的善”,仍影响着人的道德意识——“万物用点滴智慧对人类进行引导”(王诺,2013:183);或者说,外在的精神放逐反而成就了王龙对土地内在精神意蕴的切肤感悟;而自然的“母亲”乃至“德行之师”的意象经由人的感知和道德评判,被涂抹上生命的色彩。二者彼此浸润,赛珍珠的生态伦理思考也渐行渐深。

在土地所孕育的“内在善”的感念下,王龙在南方的都市里设想着回乡之计,梦想重返与乡村生态系统的和谐状态。所幸,贫民抢大户事件促成了王龙意外之财的实现,外在的物质财富又使其回溯到对土地使用价值的期冀,并会同对土地内在价值认识的深化,将人类渴望回归自然的心愿表达尽至:“他属于他的土地,只有他觉得土地在他脚下,春天能扶犁耕地,收获时能手持镰刀,生活才能充实。”(赛珍珠,1998:98)之后6年,风调雨顺。王龙和周遭的自然和谐相处且渐臻成熟,他选择送两个儿子到私塾吸取知识来完备德行;面对黄家大户的衰败破落,他告诫儿子,“这是他们(黄家大户)离开土地的结果” (赛珍珠,1998:123),且“大户人家也是来自乡下,他们的根也是在土地上”(赛珍珠,1998:247)。土地的内在伦理意蕴——勤劳向善、知足感恩得以彰显。

第7年,生态平衡再次被打破,土地再次丧失了功用价值。吃饱喝足的王龙不再思念土地,纳妓女荷花为妾后甚至不理农事,反而每天坚持洗澡,生怕与“土”有何瓜葛。所幸,治愈其异化病的良药仍是土地。随着气候好转和洪水退却,“一个比爱情更深沉的声音在他心中为土地发出了呼唤……锄在哪里犁在哪里……我要到地里去” (赛珍珠,1998:168)。回到土地的王龙又有了笑声,蜡黄的肤色在阳光下变成酱紫,甚至晚上睡觉他都舍不得将身上的泥土洗掉。梅洛·庞蒂认为,世界不是客观的对象,而是“我的一切思想和我的一切外观知觉的自然环境和场所”(蒋孔阳,1988:252)。 诚如“自然价值渗入了人的主体性”(余谋昌,2004:113),明媚的阳光、松软的土地因此成为主人公思想和知觉的自然再现,使其心中充满了美和善。

洪水退却,王龙在延续的、与土地时疏时密的关系中老去。及至进城,他与土地的关系纠葛又介入新的质素:他开始利用土地作投机买卖,殊不知“你的财产越多,你的外化的生命就越大,你的异化本质也积累得越多”(郝素玲,1997:93-97)。第三次的背离自然持续了更长时间,才让阅历渐丰的王龙回复淳朴的天性,在暮年回到了埋葬阿兰和父亲的土地,第三次实现了自我救赎和德行复归。

在中国皖北,流传至今的“招魂”习俗可作为王龙道德意识醒悟的佐证:小儿或在哪里跌伤,或在哪里受到惊吓,大人们总是将孩子牵到别处,以手掠地,再自下而上抚摩小儿身体,至头顶结束,周而复始数遍,口中叨念“魂上身来,魂家来来”。仪毕,小儿复安,盖取义灵魂从失落归于本体。可见,在民俗的理念中,魂可以掉在土地上,又可以从土地上捡起来。在“忘本”与“反本”的张力中,人类不断受到土地的牵引:土地不仅是物质的支撑,也是伦理的与精神的支撑。

4 “接续性”文本书写:继承与超越

随着祖辈回归泥土,其子孙延续着生命、道德之链,作家也在一个连续的文本语境中,传达着对人与自然的持续发展、和谐共存的乐观信息。

当然,从赛珍珠作品对“人”与“土地”(自然)关系的揭示看,她仍然未能对中国人“天人合一”的道德源泉做出深入的探底性追寻。其实,在中国的古代文化(包括诸子百家)里,并不缺乏对“自然”的伦理敬畏。孔子主张“钓而不纲,弋不射宿”(朱熹,2008:91),这是爱及鱼、鸟的慈悲;《礼记·王制》载:“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阮元,1980:1337)这爱已施及禽兽,但还不及庄子的“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 (王先谦,1998:246)来得彻底。设想,这些敬畏自然、尊重生态的理念,通过经书或口传,已成为中国百姓的无形资产。王龙与其子孙,即便不读《四书》《五经》,未尝不借着无意识沉淀深怀土地之恋,而赛珍珠的“接续性”文本书写,便有了文化传承的意义。

第二部《儿子》以王龙小儿子王虎的故事为主线。王龙本是想把自己对土地的那份深情传递给王虎(他让大儿子和二儿子去念书,而让小儿子跟自己在田里耕种,即有此意)。然而,农民的儿子却志在行伍,最终攻城略地,成为称霸一方的地方军阀。与父亲至死不卖土地的决然相较,儿子同样绝然地将父亲留下的田产变卖,充当扩充地盘的军饷;与父亲脚下可耕种、可作道德镜鉴的土地相比,儿子拥有的则是尚武的威权符号——地盘。父子的强烈反差、人与土地伦理关系的迥异,体现了作家在峰回路转前的匠心:在人与自然相依相鉴的和谐之音戛然而断前,该依靠什么来救赎?

在第三部《分家》,作家解答:人与自然的伦理关系终会跨越代际而持续发展。孙子王源传承了祖父恋土的血脉:路过父亲王虎称之为“牢笼”的土坯房,他产生“一种稀奇古怪的感觉,仿佛一些古老而顽强的生命依然在这儿生存着”(赛珍珠,1998:647)。当王源脱去西装,换上中式长袍,与心上人梅琳在父亲病床前守夜时,梅琳说:“这使你成了真正的你,这比你穿西装看上去更自然。”(赛珍珠,1998:944)情感和道德的回归有了接纳之所,王源完成了祖孙在恋土情结上的超越:只有善待自然、以德回馈,人类才能实现与自然的和谐与持续发展。

于是,王虎走出王龙的原始土地,王源走出王虎的威权地盘,经由“否定之否定”,故事迎来更和谐、更新型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正如现代的生态伦理学绝非走向文化原始主义,而是“在更高的文明阶梯上与自然整体达成平衡和谐的关系”(王诺,2013:30)。王源对土地的重释意味着超越,而王源的超越也是赛珍珠的超越,儒教和基督教的仁爱之融,使作家跨越障碍。

5 结语

综论之,赛珍珠从一个聚焦“人与人”的关系、志在救赎世人的基督徒,到一位关注“人与自然”伦理关系的文学家,是个不断调整世界观、文化观的过程。跨国的生活经历、跨文化的创作实践、跨宗教的道德意识转化,无疑成就了作家伦理观的成因,继而为推动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生态文化做出贡献。难得的是,跨国的经历并未使作家过多萦绕于“东风还是西风”的判定,而是在理清头绪后以点划圆——以“父国”为基点,回溯到“母国”的眷恋,继而生发泽及全人类的情怀,领悟到“德莫大于和”:“和谐是中国文明的关键词:一个人与他周围的人、与自然相处和谐……道德是人与自然的和谐,一种接近于宗教的统一,但没有超验主义。其结果是辉煌的文明,有秩序、优雅,而首先是和平的,个人的,民族的,世界性的。”(姚君伟,2005:141-145)。

不管作家的创作思考有多少是在理性的光辉下完成的,不管其无阶级的意识是否和中国乡土作家的创作深度有何差异,不可否认的是,赛珍珠在其小说中拓展了生态伦理视阈,将提升人们对“人与自然和谐,乃至天下一家”这一终极生态文化目标的自觉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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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蒋勇军

On Pearl S. Buck’s Eco-Ethical Consciousness Reflected inTheGoodEarthTrilogy

WEILan

Pearl S. Buck, the American writer committed to the promotion of cultural understandings between Chinese and American people, impresses most Chinese readers with her vivid description of Chinese people on the Chinese land. By taking the eco-ethical perspective, this paper aims to expound the well-readTheGoodEarthTrilogy, and presents its serious theme of the importance of reestablishing Man’s harmonious moral relationship with Nature. Centering upon the Chinese land and Chinese farmers in her literary creation, Pearl S. Buck expresses her eco-logical views by deconstructing the established ethical tradition and advocating a healthy eth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Nature and 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toward harmonious moral perfection.

Pearl S. Buck;TheGoodEarthTrilogy; eco-ethical consciousness; land

I712.074

A

1674-6414(2016)06-0020-06

2016-06-23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跨文化视阈下的赛珍珠英译《水浒传》研究”(13YJA740084),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土地主题和赛珍珠生态思想研究”(2013SJB750027)和江苏高校优势学科建设工程二期项目(20140901)的阶段性成果

魏兰,女,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和赛珍珠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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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中国伦理学会成立40周年暨2020中国伦理学大会”在无锡召开
赛珍珠:我在镇江有个家
论马克思伦理学革命的三重意蕴
镇江高等专科学校赛珍珠研究所简介
赛珍珠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我校召开
21世纪中国赛珍珠研究述评
伦理批评与文学伦理学
西夏文《十轮经》考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