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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溯性叙事中的生命与言辞
——论长篇小说《古炉》中狗尿苔的生命意义

2016-03-16张羽华

关键词:身份

张羽华

(长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 重庆 涪陵 408100)



回溯性叙事中的生命与言辞
——论长篇小说《古炉》中狗尿苔的生命意义

张羽华

(长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 重庆 涪陵 408100)

摘要:《古炉》是贾平凹重要的一部著作。正视这部小说中少年儿童狗尿苔的存在和生命意义,是非常必要的。从狗尿苔身上,作家至少让我们了解到了这样几个层面:童年记忆与作家创作的关系;身份对狗尿苔的生命意义;身体思考与文化意义;狗尿苔生命中的时间观。这几个方面不仅从少儿的角度作出了对历史本身的思考,而且体现出少年儿童在历史演变过程中存在的价值与生命的本质意义。

关键词:《古炉》;狗尿苔;童年体验;身份;时间观;生命意义

在当代文坛上,贾平凹小说创作的实绩是有目共睹的。他始终执著于乡村日常生活的书写,即使触及到城市生活,也总是与乡村有着某种关联,并渗透着强烈的悲悯情怀。他的笔端不仅触及到现实生活,而且也艺术化地还原到了历史的现场。而一部六十几万字的巨作《古炉》,在贾平凹创作历史上具有标志性的意义。就这部小说而言,贾平凹的创作视野依然没有离开乡村,不过,他把历史的车轮推向了故乡的小山村,第一次把“文革”的一个侧面纳入了乡村的叙事版图,体现出作家对历史保持着一种清醒的认识。作家对历史真实的追求,把乡村的人与事嵌入到历史的原生态场景,注重人物的生存命运,赋予乡村历史一种生命性,并表达出作家对历史和政治的认知和判断,对乡民真切的体察和同情,是这部长篇小说不可忽视的思想艺术成就。更为重要的是,这部小说在文本的叙事过程中,作者更注重于狗尿苔这个人物形象的精心营构。作家以儿童的眼光来审视历史现场,以纯真善良的心灵来反映这个时代人们言行的荒谬和无知,以寓言的写作方式来表达对这段历史、民族、人性的深沉思考,从而使得小说艺术的审美内涵更加深刻。

一、记忆中的童年体验

文学总是与记忆有关的,当历史已经被久远的灰尘覆盖时,我们只有通过回忆去揭开沉淀的历史面纱,嚼咀封尘已久的历史韵味。童年的记忆是属于每一个人应有的权力,只要我们认真反思自己的人生历程,就会感受到过往历史的厚重。记忆对于作家来说显得尤为重要,任何一部渗透历史痕迹的叙述,都离不开作家个人的记忆。时光在年轮的流逝中日夜运行,遗忘和记忆是相随相伴的,童年的记忆,留给我们的只是当时印象最深刻的瞬间感受或者是给我们心灵造成伤害最严重的那些人与事。就《古炉》而言,作者在经历几十年的风雨后,似乎记忆的东西就是那个时代历史真实的存在。但是,如果不把这些历史的真相付诸文本,也许过往的历史即将永远消失。贾平凹通过文学创作,抱着对乡村写作的挚爱与责任感,尽力地触摸到生活的本质,思考人类普遍存在的困境和生命存在的历史意义与价值,重构人类的文化精神,铸造民族的灵魂,这无疑拓宽了文学艺术表达的广度和深度。

以小说的形式来反省历史,书写历史,不是事实的罗列和考证,而是以艺术形式参与历史的思考与修复,以文学为载体来帮助我们共同记忆历史。作家面对同一个事情,在记忆历史原貌时,或许因作家的个体体验、生活阅历等因素,会对历史怀有不同的记忆方式。但归根结蒂,记忆都是通过文学这种特殊的艺术方式来拯救即将消逝的风景,重建艺术化了的历史场景。长篇小说《古炉》中的每一个场景,每一个人物的活动,每一个人物的性格,都深深地烙上了“文革”时期的历史印迹。同时,它还在国家控制相对薄弱的山区以活泼自由富有灵性的形式呈现着民间的生活面貌和人的情感世界,试图让我们从中寻找过去碎片化的历史,感受乡村原滋原味的生活,体察到生命的某种本质存在。

必须引起注意的是,贾平凹在2000年出版的《我是农民》一书中有这样一段叙述:“古炉村里的人人事事,几乎全部是我的记忆。狗尿苔,那个可怜可爱的孩子,虽然不完全依附于某一个原型的身上,但在写作的时候,常有一种幻觉,是他就在我的书房,或许钻到这儿藏到那儿,或者痴呆呆地坐在桌前看我,偶尔还叫着我的名字。我定睛后,当然书房里什么人都没有,却糊涂了:狗尿苔会不会就是我呢?我喜欢着这个人物,他实在是太丑陋、太精怪、太委屈,他前无来处,后无落脚,如星外之客,当他被抱养在了古炉村,因人境逼仄,所以导致想象无涯,与动植物交流,构成了童话一般的世界。狗尿苔和他的童话乐园,这正是古炉村山光水色的美丽中的美丽。”*贾平凹:《古炉· 后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606页。“文革”时期,作者只有10来岁,作为旁观者参与了这件事,亲眼看到父亲被批斗,但作为受害者之一,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作家在叙述乡村以及乡村文化在遭受现代化的侵袭后,反过来回想历史惊人的一幕,重整民族记忆的魂灵,建立一座想象性的乡村历史博物馆,显然是有其用意的。“记忆越忆越远,越远越清晰,越清晰越真实。”倘若没有对历史的记忆,就不会有贾平凹这部巨作的出现,更不会给我们带来历史的现场感。阿莱达·阿斯曼在《回忆有多真实?》一文中,针对记忆的真实性做了独到的论断,认为“若是没有回忆能力,我们就不能建构自我,而且也无法作为个人与他人进行沟通。回忆固然并非总真实,我们却不得不认为我们的回忆是真实的,因为它们是我们赖以汲取经验和建立关系,尤其是赖以绘制自我认同图像的材料。”*〔德〕哈拉尔德·韦尔策:《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与传承》,季斌、王立君、白锡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04页。所以,《古炉》这部小说中隐藏着作家的童年体验和人生思考,是毋庸置疑的。正如他自己说,“我的记忆更多的回到了少年,我的少年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后期,那时中国正发生着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贾平凹:《古炉·后记》,第602页。“我的观察,来自于我自以为的很深的生活中,构成了我的记忆。这是一个人的记忆,也是一个国家的记忆吧。”*贾平凹:《古炉·后记》,第605页。

作为一部全身心书写乡村“文革”的小说,《古炉》最具特色的地方,就是书写夜平安(狗尿苔)这个人物形象。作家以此为主要人物来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并进行审美观照,这对童年的回忆较为完整地保留了自足性。吴晓东在谈论中国现代文学回溯性叙事中的童年视角时,认为叙事视角都是由一个在场或者不在场的成年叙事者在把持,并指出“小说的童年往事是在成年叙事者的追忆过程中呈示的,这就使文本中的儿童视角成为回溯性叙事中的儿童视角”*吴晓东:《回溯性叙事中的儿童视角》,钱理群:《对话与漫游——四十年代小说研读》,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91页。。这里作者运用了回溯性的儿童视角来叙述古炉村的风云变幻,把古炉村的民俗文化、村民的精神价值以及政治事件等真实而富有想象性地描摹出来。所以,贾平凹选择具有奇异功能的儿童作为主要叙事视角,揭示了被阉割的叙事美学,具有明显的生命象征意义。

二、身份与精神价值

毫无疑问,狗尿苔是以民间的身份出现在古炉村的,无形中沾染了政治色彩和“革命”的情愫。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他被戴上了“四类分子”的帽子,心中朦胧的政治伴随着他的成长。他只关心温饱和奶奶蚕婆的身体。他具有童年人的好奇和天真,善良和无知,同时又比童年人多了几分幼稚和聪慧。同时,他又比那些同龄人多了几分不幸。狗尿苔虽然不明白政治事件的具体内涵,甚至带来的危险,但作为在古炉村的闲人,他又自始自终对政治事件的概念有着懵懂的认识。政治事件的“口号”、“民兵训练”、“学大寨”、“斗争对象”、“四类分子”“破四旧”、“串联”、“走资派”、“革命委员会”进入了他的日常生活。比如在批判运动场面,蚕婆和守灯每次开会都自觉地站立在前面,他反问婆婆自己是不是四类分子;当四类分子守灯偷偷割掉天布家藤蔓根时,他气喘吁吁地告诉婆说这算不算阶级敌人搞破坏;男婚女嫁都要看阶级成分,评救济粮时那些四类分子都排除在外;分牛肉时,狗尿苔家得到剩下的残渣肋骨;老顺和来回在议论中,老顺故意大声说“运动”,还有来回在分救济粮时,生怕别人说她后家的成分问题,她潜意识地说是贫农;当榔头队和红大刀打起来后,处于危险的六升老婆发出愤怒的叫骂:“文化大革命我日你妈,你这样害扰人”;黄生生以陌生人革命者的身份带来革命的信息随即造成的破坏,以及秃子金在与狗尿苔吵嘴时突然冒出来的“政治运动”,这些都潜意识左右着在古炉村穿来穿去的狗尿苔的生活、日常思维。叙述者通过狗尿苔的视角来传达对这一历史的根本看法,正如作者所言:“运动对中国人来说,这个从 1949 年以后就成习惯了,运动是习惯了, 过两天就是个运动, 又是个啥运动来了。农村一般人运动来了还不积极。除过当时成分不一样,地主、 右派,五类分子,他们也不就是积极,而是运动一来他们就得受批判,不是运动别人,是别人要运动他们。”*贾平凹、韩鲁华:《一种历史生命记忆的日常生活还原叙事——关于〈古炉〉的对话》,《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

叙事视角的选取,反应了作者审视世界的独特方式、生活的感悟形式和历史的审美观照方式。《古炉》选取了一个独特的叙事视角,以儿童狗尿苔作为故事的主要叙述人,作为古炉村“文革”的窥视者,一个试图揭开历史面纱的探寻者,他力图把蒙昧的世界通过馄饨的生活现实表现出来,体现出作者独特的价值评判。狗尿苔生命的血统并不属于古炉村,他的出现并没有改变古炉村的生存命运,相反,而成了叙述人审视古炉村一年多的风云变幻的助推器。当他抱给蚕婆做孙子以后,改为夜姓,本名叫夜平安。狗尿苔手脚麻利,处事沉稳,心地善良,脑瓜灵活,但是他人小,老受人欺负,腿短,侏儒、残废,正如欺负他的秃子金当面对他说的:“啊狗尿苔呀狗尿苔,咋说你呢?你要是个贫下中农,长得黑就黑吧,可你不是贫下中农,眼珠子却这么突出!如果眼睛突也就算了,还肚子大腿儿细!肚子大腿儿细也行啊,偏还是个乍耳朵!乍耳朵就够了,只要个子高也说得过去,但你毬高的,咋就不长了呢?!”*贾平凹:《古炉·后记》,第5页。这足见狗尿苔身份的卑微与命运的卑贱。

不仅仅是这些身体因素给狗尿苔带来了不幸,更为重要的是特殊的身份给他扣上了一顶政治帽子。所以狗尿苔也忌讳别人说帽子,原因在于他来到了一个后来被定为四类分子的家庭,爷爷1949年去了台湾,蚕婆就成了伪军家属,村里只要有政治运动,蚕婆就摆脱不了干系,被纳入村里斗争的对象。而作为四类分子的孙子,狗尿苔也摆脱不了被侮辱被欺压的命运。贾平凹在谈到狗尿苔这个人物时,深有感触地指出:“说到狗尿苔,他出身不好, 当然这个很滑稽。他是他婆捡来的,他也不知道父母在哪儿,他的爷爷拉壮丁去了台湾, 后来说他是伪军的后代,出身不好,他又特别小,老不长,长得又特别丑陋,反正在村里被人欺负,政治上没有地位,力气上没有力气,形象上也没有个相貌。主要人物里霸槽对他好一点,但是他老跟人家,人家也不要他。这种人是很屈辱的,也是很可怜的,又让人觉得是很可爱的。而且在两派作斗争的时候,他还做出了很多很可敬的事情。又屈辱又可怜又可爱又可敬,他属于这种。”*贾平凹、韩鲁华:《一种历史生命记忆的日常生活还原叙事——关于〈古炉〉的对话》,《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

不可否认的是,狗尿苔在古炉村是过着屈辱的生活的。他没有参加破“四旧”的权利,也没有资格参加任何一个派别的机会,在公共场合被边缘化。他没有安全感,村里的一些男人动不动就拿身份来威胁他。麻子黑欺负他,看星骂他是野种。他时常生活在恐怖的生活中,没有归属感。虽然狗尿苔身份低微,但心地善良。他平时在村里自由地穿来穿去。善良,本真,自由,纯朴,是狗尿苔的本性。人们都叫他拿火绳,取火抽烟;给村庄传递信息,成为邻居的帮闲;给开石端药,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去看生病的善人;给村支书朱大柜送饭;到莲菜池给黄同志捞鱼,挑料虫,这些都体现了狗尿苔善良的一面。

狗尿苔的善良还体现在另一方面。当天布在霸槽的父母坟上钉林厥子诅咒时,是狗尿苔把它拔掉;当牛岭在别人怂恿下在杏开家的门上挂上一只破鞋企图侮辱杏开时,是狗尿苔去把它扔掉;他扔掉灶火的炸药包,避免了人员伤亡;他发现守灯为了解恨割掉天布家的藤根解恨,他平和了双方的矛盾;当牛玲偷别人的鸡来杀了炖吃时,狗尿苔始终不吃,认为这是不道德的,丧失了人的良知;在古炉村两派势力斗争中,他也意识到自身的身份,没有资格参与,当他看到参加榔头队、红大刀的发生邪恶的派系斗争,榔头队铁栓发现灶火从镇上买来的毛主席塑像吊在脖颈扛回家时,对方以侮辱领袖罪就欲将斗争他,狗尿苔得知后迅速通知红大刀队,救灶火一命;当红大刀、榔头队为争夺磁窑厂动刀动枪发生对峙时,他不顾生命危险放出蜜蜂驱散众人,自己和善人滚下山坡而化解一场恶斗,这些都体现出狗尿苔的善良本性。

三、身体思考与文化影射

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讲到,人的身体是人类灵魂的最好画面。身体概念及其探讨的出现,早在西方已经成为历史或者正在成为历史。在梅洛·庞蒂的论述和注解中,我们看出他主要是通过知觉来感知世界、认识世界的。如果说弗洛伊德、巴特、萨特等人都通过性别对身体做了重要思考的话,那么简·盖洛普(Jane Gallop)在总结前人的基础上,从女权主义、精神分析和艺术的角度对身体进行了独到的研究,正如她说:“我不再使自己仅仅作为一个身体存在在那里,而是努力表现为一个能够思考的身体,这个身体,无论就其本身还是其所代表的思想而言,都不会再被拒之门外。”*〔美〕简·盖洛普:《通过身体思考》,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43—144页。无论是把身体看成普遍之物还是相对之物,从文化意义上讲,正如著名学者布鲁斯·可瑙夫特谈论梅拉尼亚的身体形象时所认为的,身体是文化的基本内容与自然隐喻的呈现,体现出一种富有人生哲理的文化观念。同时,身体具有多功能性,“是一种由社会构成的,不仅在‘它是作为知识或话语的对象而被建构’的意义上是这样的,而且因为‘在其具体实践和行为中它受到文化的塑造’。”*〔美〕安德鲁·斯特拉桑:《身体思想》,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47—48页。贾平凹在儿童狗尿苔的活动场域中,赋予他更多的是感知世界的行为方式,通过官能的多维视角来辨别社会形态,并从日常生活的体验和童年的记忆中寻找失去的镜像,以此对中年的自我进行一种自乐的安慰,从而获得一种心态的平和。

正如有批评者指出,《古炉》以“密实的流年式的叙事方式和冷静客观的场景展示为实,透过狗尿苔的复杂眼光的陌生化叙事为虚,如此虚实交织、以实写虚, 既真实形象地展现出古炉村‘文革’生活的复杂与荒诞,又含蓄地表达出作家对人性和乡土的思考, 构成小说既细密又厚重、既明了又含混、实中有虚虚实结合的特点。”*王童、杨剑龙:《“差序格局”打破后的“文革”悲剧——论贾平凹长篇小说〈古炉〉》,《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2期。以狗尿苔的感官来感知世界,我们从中感觉到明显有“虚”的成分,但是又不失为真,这是艺术化了的真实。因为通过嗅觉和听觉等感官来与大自然中的动物交流正恰是儿童孤独寂寞心态的体现。闻气味和与动物交流成为狗尿苔自足的生活世界。从某种程度上说,与动物交流,是他在古炉村与人的交流中受到阻碍(与古炉村的人交流,总是遇到挫折或者屈辱,话不投机就是四类分子的帽子扣来,这让狗尿苔幼小的心灵难以承受政治话语带来的威胁和侮辱)时,一种本能的心灵反应,他只有把有声的语言付诸动物语言中去,才能实现灵魂的自我赎救。

然而,有意思的是,在小说的开篇,作家就写到了狗尿苔闻气味,这注定了小说叙事的象征格调。接着在后面的叙述中,作家用了很多篇幅来写狗尿苔的嗅觉、听觉,实质上这与狗尿苔的伴生感觉相关。在批评家罗伯特·戴维·萨克看来,伴生感觉“是这样一个过程,某一领域中的第二感觉是因另一领域中的原初刺激而产生。伴生感觉能在任何一对感知模式之间产生,并且几乎能够涉及这些模式内的任何感觉和意象。一种声音可能看见一种颜色的感觉,一个形状可能产生声音的感觉,一种气味可能产生一种温暖的感觉,一个数字可能产生一种有关颜色的感觉”*〔美〕罗伯特·戴维·萨克:《社会思想中的空间观:一种地理学的视角》,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37—138页。,这真切地写出了作家对狗尿苔的一种悲悯情怀。

狗尿苔虽然在古炉村没有话语表述的权利和地位,但是他可以通过民间隐形的结构方式来感知村里发生或即将要发生的故事。狗尿苔能够闻到一股气味,这股气味在他看来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这恰恰符合儿童的审美常识。一股无名的政治运动的潮流袭击,对于没有社会阅历的狗尿苔来说是难以辨认的。但是狗尿苔一闻到那股气味,村里就会出怪事。小说开篇写狗尿苔闻气味,“不仅隐含着小说主体故事的基本走向,而且也包含着小说的最终结局。”*王春林:《贾平凹〈古炉〉论》,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140页。同时,也隐含了儿童生命的特殊意义,标示着这部小说的主体性建构。

实质上,作家的根本目的在于通过狗尿苔闻到气味来推动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作出对民间社会的洞察与思考。正如贾平凹所谈论的:“我当时设计狗尿苔这个人物,他是一个很平凡的,很屈辱的这么一个人,当时他能感应好多东西,按我的想法,狗尿苔都不应该是地球上的人,因为他整个了解这个东西,是星外来的,所以他能闻到好多气味,他一闻到气味,就会要发生些大事情,就是这样定的。用这个来贯穿整个小说的故事,统筹这个故事,它里面是一些技巧方面的,也可以说这个人对整个社会的洞察,他的一切东西就是作者的一切东西。透过这种技巧,把前后贯穿起来了。”*贾平凹、韩鲁华:《一种历史生命记忆的日常生活还原叙事——关于〈古炉〉的对话》,《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

可以说,以少年儿童的言行来推动故事情节发展,是贾平凹叙事艺术的一大突破。小说不仅通过闻气味来串联整个古炉村繁琐的日常生活,还把狗尿苔与动植物的对话作为深刻挖掘狗尿苔孤独的内心世界的方式,同时也把狗尿苔拿着火绳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为男人们点烟来揭示这一传统文化的象征意义。小说中叙述狗尿苔与动植物的对话频繁出现,在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基斯·托马斯看来,这些是“孤独者的伴侣,疲惫者的安慰,无儿无女的补偿”*〔英〕基斯·托马斯:《人类与自然世界:1500—1800年间英国观念的变化》,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116页。,小说写麻子黑家的黑猪与树上的乌雅对话,只有狗尿苔能听得出内在含义。写自家的小猪与他对话,温情而充满温馨。这里不仅写出了狗尿苔作为儿童对小猪的挚爱,同时也从潜意识中感悟到身份的卑微和无奈。同样写狗尿苔与老顺家被刮光毛的狗的对话,也写得富有人性。

贾平凹在小说中巧妙地运用了很多非人性的人性对话。写燕子和狗尿苔的语言交流:“狗尿苔说:天冷了你可以住到屋里去么。燕子说:屋里也冷。狗尿苔说:那你还回来吗?燕子说:回来呀。狗尿苔说:回来还能认出我和我家吗?或许你回来我家就不是黑五类了,我也个子长高了。燕子说:我认得。狗尿苔心理酸酸的。”只要是细心的读者,就不难从狗尿苔与动植物一系列的对话看出,狗尿苔与麻子黑、秃子金、牛玲等人对话时,往往遭受到身份的尴尬和痛苦,没有情感的交流和倾诉。但是当他与一切动植物对话时,他的童心得到真切的体现,能够深切自由地表达情感,冷冰的童心最终得到化解,创伤的心灵有效地得到恢复。这或许就是狗尿苔的特殊的身体思考与社会交流使然,更是作者对这一人物理想的形塑。

善人与狗尿苔的关系是不容忽视的。善人是古炉村传统文化的代表,他对这场政治运动给古炉村造成的一系列破坏不能理解,但是在具有暴力因素的霸槽面前,他又无能为力,只是尽力做善事。在生命终结的时候,他把古炉村的希望寄托在身体残缺的狗尿苔身上。在善人眼里,狗尿苔是古炉村的多余人,但古炉村的很多人又要靠他而生存。古炉村的青花瓷在小说开头由狗尿苔闻气味而被摔成碎片,到后来经过多次烧磁,都没有成功。而烧磁文化的传承势必就只有通过狗尿苔来延续。因为火绳作为古炉村传统文化,要恢复烧磁,必须有火的传承,那么这历史责任就自然落在狗尿苔的身上。

四、时间是一种生活现实

时间对于狗尿苔来说永远是没有刻度的。由于经验意义上的时间多样性,时间的修辞性对狗尿苔是没有实质性的意义,甚至说,时间对于整个古炉村的人来说都是终止的,静止了的。刻度在村庄人们的记忆中主要是物理时间。这种时间的修辞通常是运作于邻居之间的串门、集体统一出门劳动、乡村红白喜事的话语交流之中,体现了乡村民间自在的生活方式。几乎不出古炉村的村民在同一空间中感受着同一的文化,在循环着的时间中盲目地生存,被动地参与各类活动。

在狗尿苔眼中,古炉村的猪、狗、家燕等动物以及相关的植物,都是自在地生活着。当然从狗尿苔的角度来审视古炉村的生存方式,更贴切了儿童对时间的无意识状态。儿童的天性是好奇,好玩,心地单纯,不刻意去追求世俗生活。时间对狗尿苔来说是相对静止的。足以引起重视的是,在物理时间的流动过程中,狗尿苔的身高始终是静止的。虽然时间在狗尿苔的观念中处于尚未开发状态,但是在外界的刺激作用下,他会从身高来寻找时间的方向感。狗尿苔多次测量自己的身高,但是始终没有超过以前的刻画线。在小说中,叙述者这样讲述道:“狗尿苔不相信他就不长,路边的那棵梧桐树上天布曾经刻过他在春天的身高线,就走过去再量,将手摸到头顶后在树上刻,回头一看,他听见梧桐树在说:还是没长!狗尿苔丧气了,离开时,却对树说:你长啦?你也没长!”从身高上,狗尿苔发现了时间,也隐现地体会到了社会的变化。

另外,值得我们关注的是,贾平凹凭借个人的记忆方式运用季节性的时间循环来叙事故事,这是对“文革”书写模式化的写作套路的突破。关中地带四季分明,自然的循环变化决定了人们的生活层次和思维方式,也决定了古炉村传统农耕社会的日常时间意识。中国传统以来遵循的是循环的季节性转换的时间,季节的变化对农村的种植业具有习惯性的敏感性,而在绝大多数文学创作中,也始终都遵循传统文化体现出来的时间意识来叙事。《古炉》作为一部宏大的叙事作品,贾平凹遵循物理的时间意识,把小说分为六部分来叙事,以四个季节为主体来建构小说的叙述时间。其中第一部“冬部”用了很大篇幅作为进入“文革”话语叙述的前奏,为后面写作做了铺垫。在我看来,主要在于“文革”的风声还未到来之时,当时的社会已经显得不平静,但是相对古炉村而言,又没有什么重大的行动。所以贾平凹花了很多笔墨来写古炉村人的日常生活,如邻里之间串门,蚕婆的剪纸,狗尿苔提火绳,分救济粮等等事件,他们只能在平淡的时间观念里生活。第六部以春作为简短的结尾。随着漫长的冬季过去,春天的到来将改变古炉村的根本面貌。尽管人们在思考谁来烧磁,谁来继承古炉村的民间文化的问题。但是,春天的寓意已昭然若揭,残缺的狗尿苔必定还是善良的化身。杏开的刚出生的孩子像猫叫春一样悲苦和凄凉,但春天的温暖总会带来希望。

芭芭拉·亚当在谈及时间观时,认为社会理论中的时间不可避免、不可或缺,隐藏着不解之谜,“时间不仅是变化的必要方面,而且是稳定性的必要方面,因为稳定性不是别的,恰是一种意识——意识到某种事物不因周围环境甚至内部成分的变化而变化。”*〔英〕芭芭拉·亚当:《时间与社会理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页。朱大柜的时间观,主要是通过狗尿苔的视域来审视的。不管社会政治运动发生怎样的变化——何况他年轻时参加过土改,获得过好处,但他始终抱守着古炉村的乡规乡俗,维持古炉村的秩序,在古炉村的日常生活和伦理中,无形中把持着一个组织、规范和建构日常生活框架的时间形态。时间的物理运动,对朱大柜而言只是多了几分挫折和感伤,本质上并没有消磨掉他的精神意志,通过未来的延伸和过往的记忆,仍然在自足的精神之旅上自由滑翔。在“春部”结尾,朱大柜支书一瘸一跛地走在路上就是很好的明证。需要说明的是,在季节的滑行中,不管古炉村发生怎样的遽变,狗尿苔都是作为重要角色穿插其中的,因为时间本身是一种生活现实,而狗尿苔作为古炉村的外来者,又自始自终生活在古炉村的现实生活之中,成为物理时间的生活常态,见证了古炉村所有人与事的运动变化。

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一部伟大的中国小说”,*王春林:《贾平凹〈古炉〉论》,第167页。无论从哪一个维度来阅读,狗尿苔始终是我们不能绕开的一个叙事主角,而且从贾平凹的所有小说创作中的主要叙述角色来看,狗尿苔的多功能性是其他作品中的人物无法比拟的。这部64万字的小说,离开了狗尿苔这个贯穿于叙事始终的人物,这部作品的艺术价值就会大打折扣。狗尿苔是古炉村继续发展的希望,也是作家希望的寄托。尽管狗尿苔自身存在残缺,但是,儿童的智慧和生命力的蓬发是无穷的。

(责任编辑:毕光明)

收稿日期:2016-03-17

作者简介:张羽华(1977-),男,重庆人,文学博士,长江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重庆市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乌江流域社会经济文化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主要从事西南地区多民族文学生态和传媒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6-0048-07

An Analysis of Gou Niaotai’s Life Meaning in the
NovelGuLu(TheAncientFurnace)

ZHANG Yu-hua

(SchoolofChineseLiteratureandJournalism,YangtzeNormalUniversity,Fuling408100,China)

Abstract:As Gu Lu (The Old Furnace) is a major work by Jia Pingwa, it is necessary to envisage the existence and life meaning of the child Gou Niaotai in the novel. Through Gou Niaotai, readers can have access to some information in several aspect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hildhood memory and the writer’s creation, the relations between identity and Gou Niaotai’s life meaning, the link between body thinking and cultural significance, and the concept of time in Gou Niaotai’s life. These aspects not only consider history itself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hildren but also reflect on the value of children in the process of historical changes and the essential meaning of life.

Key words:Gu Lu (The Old Furnace); Gou Niaotai; childhood experience; identity; the concept of time; life mea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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