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与超越:戴维·洛奇小说中的圣杯叙事*
2016-03-16江玉娥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江玉娥(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继承与超越:戴维·洛奇小说中的圣杯叙事*
江玉娥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摘 要:在戴维·洛奇的学者小说中,现代学者对新奇材料的挖掘、对名誉金钱的追求、对高薪闲适职位的角逐、对纯洁爱情和学术职位的渴望,都是从不同角度对“寻找圣杯”主题的化用。遵循“有意识写作”的原则,在后现代语境下,他娴熟运用反讽、转喻、戏仿、复调、拼贴、意识流、意义的不确定性等叙事手法及狂欢化叙事模式,使其创作超越传统,在精英高雅文化与大众通俗文化的冲突与对话中找到了契合点,从而赋予罗曼司这一文学体裁新的生命力,也使古老的“寻找圣杯”题材焕发出新的活力。
关键词:戴维·洛奇;传统;罗曼司;圣杯;叙事手法;狂欢化
罗曼司(Romance)文学及圣杯(the Holy Grail)故事是西方文学传统中的经典。罗曼司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在欧洲文学史上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从古希腊的神话罗曼司,到文艺复兴时期的史诗体罗曼司以及莎士比亚的传奇剧,随处可见罗曼司文学的影子。自中世纪发展至顶峰后,罗曼司文学在之后的发展过程中,产生了许多广为流传、对后世文学影响深远的作品。其中《亚瑟王传奇》(The Legen d of Arthur)中圆桌骑士珀斯瓦尔(Perceval)等寻找圣杯的故事甚至成为西方文学的一个重要母题,“圣杯”也以不同的面貌在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及至20世纪,英美文学作品继承罗曼司文学传统,且使其具有了新的时代特征。在英美当代作家中,戴维·洛奇(David Lodge,1935~)是一位对罗曼司文学与圣杯故事情有独钟的作家。
一、戴维·洛奇的有意识写作与传统
戴维·洛奇是英国当代学院派小说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在他以《小世界》(Small World,1984)为代表的诸多作品中,都体现出他对于罗曼司文学传统的继承。结构上对罗曼司文学传统的接受与内容上对现实做出的反应相互交融相互映衬,使其超越传统,让罗曼司文学在新的历史时期焕发出新活力。
传统属于过去,也属于现在,连结着过去和现在的是传统中那些不变的、最基本的因素。如希尔斯所说:“它是现存的过去,但它又与任何新事物一样,是现在的一部分”[1](P16)。传统由人们创造,随社会发展发生相应变化,包含内容也会不断地丰富增加。继承传统是洛奇有意识写作的一种体现。作为英国当代文学理论家,洛奇熟悉各种批评理论与术语,也了解各种分析手段,他坦承自己是个“自觉意识很强的小说家”[2](P6)。“有意识写作(self-Conscious writing)”指作家在写作过程中会主动地考虑读者的接受与参与。当洛奇选择罗曼司作为其代表作《小世界》的副标题时,罗曼司文学有史以来具有的庞大读者群体是一个重要原因。如尧斯所说,一部新的文学作品出现时,它早已通过各种不同途径,如预告、暗示、读者熟悉的特点等,“预先为读者揭示一种特殊的接受”。[3]这种特殊接受也就是读者的期待视野,它产生于读者对已有文学类型、作品形式和主题及语言等已有的先在经验。正是由于意识到罗曼司文学在读者中的影响,洛奇借助传统建构起自己的作品。当阅读活动开始时,对罗曼司文学的已有经验会唤醒读者之前的阅读记忆,使读者进入对作品的期待情感中。
基于同样的原因,洛奇选择了“圣杯”作为其众多作品的意象,并在作品中借助于对骑士们寻找圣杯故事的指涉,唤起读者的阅读兴趣。洛奇认为“文本互涉不是,或不一定只是作为文体的装饰性补充,相反,它有时是构思和写作中的一个决定性因素”[4](P114)。通过传统罗曼司文学、圣杯故事与其作品的互相指涉,以引起读者阅读兴趣,是洛奇继承文学传统的一个原因。
洛奇有意识写作还体现在选择罗曼司为其作品的叙事结构上。作为一名批评家,他十分清楚:一部小说成功与否,小说中的事件固然重要,必须要找出一种合适的叙事结构才能让这些事件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如他在《小说的艺术》中谈到的那样,“叙事结构就像是支撑一座现代高层建筑的主梁结构:你看不到它,但它却决定了你构思的作品的轮廓和特点”[4](P240)。他“从当代文坛各种折磨着作家与批评家的挫折与失败中,从在研讨会上得到的戏剧化表现文人生活中的野心与情欲之间的张力中,发现了与那个传奇相类似的东西”[2](P6),而亚瑟王和圆桌骑士故事的叙述结构十分奇妙紧凑,他才会选择“罗曼司”作为其作品的叙事结构。
这样,在有意识写作的指引下,洛奇充分发掘出文学传统中有利于其创作的因素为己所用,让传统中的精华得以传承。不过,洛奇在文学创作中的贡献不仅在于继承,更在于其创新。
二、圣杯的现代意义
洛奇对传统的超越首先表现为赋予圣杯精神与圣杯意象现代意义。20世纪战后的社会常被人们称之为后现代,这不单指时间上的分期,更体现出一种思想观念的转变。战前社会中弥漫的孤独迷茫、精神无所皈依的情绪进一步扩散,碎片化的不仅是被战争摧毁的家园,还有人们一度奉若神明的人生目的与意义。在这样的背景下,被称之为“人学”的文学需要发挥其相应的社会功用,洛奇选择寻找圣杯的故事作为其众多作品的意象就具有了超越传统的意义。首先是骑士们在寻找圣杯的艰辛旅程中,表现出为了国家或人民利益,不顾前途艰难险阻,勇敢踏上征途的大无畏精神。圣杯所代表人生的意义,比起找到圣杯这个结果来,更能引发普通人情感的共鸣。其次,圣杯的出现意味着现代人为自己找寻到一个生活的明确目标。这样来自传统的圣杯在文学中的再次出现本身就具有了意义,圣杯表征着什么已经不重要。
在后现代语境中,洛奇笔下“寻找圣杯的骑士”是那些出入学术圈的学者们。无论是在校园三部曲《换位》(Changing Places:A Tale of Two Campuses,1975)、《小世界》、《好工作》(Nice Work,1988)中,还是在反映其他学者生活的作品中,如《大英博物馆在倒塌》(The British Museum is Falling Down, 1965)、《天堂消息》(Paradise News,1991)、《治疗》(Therapy,1995)、《失聪宣判》(Deaf Sentence, 2001)、《作者,作者》(Author,Author,2004)等,都可以看到学术圈中跋涉在旅程中“寻找圣杯的骑士”。他们或是初出茅庐,试图在学术圈立足的青年才俊;或是位高权重的学术权威、学界泰斗。正如洛奇在其代表作《小世界》副标题所揭示的,学者们各自在学术圈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圣杯,演绎着一部部“学界罗曼司”。
青年学子们追寻的圣杯是进入学术圈的敲门砖。他们大多希望能借助于一篇具有独一无二的创新性文章进入学术圈,为自己的学术生涯打开一扇门。正如最初造出圆桌的魔灵“曾把圆桌比拟做地球的圆形,就因为圆桌是表示了世界的正义,也表示了整个世界,不论基督徒或是异教徒,都能够同样地走上这圆桌。当他们一旦被选为圆桌社员,他们便自以为比得了半个世界还更幸运,也更受到敬重”[5](P792)。学术圈就像那个具有魔力的圆桌一样,在接纳自己的骑士时表现出其公平公正性。这种公平公正性让所有打算进入学术圈的青年学子感到一份希望:即使你寂寂无名,只要寻找到那个“圣杯”——那个使他们有资格进入学术圈的东西——就可以成为其中的一员。
《大英博物馆在倒塌》中,亚当·爱坡比每天到大英博物馆写论文,在他看来就像去“朝圣”,他的圣杯是埃格伯特·梅利玛许(一位天主教散文家)未曾发表的手稿。只要能拿到这些手稿,他认为自己就可以顺利完成博士学位,他的许多现实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为了拿到手稿,尽管他深知贝斯沃特那所房子就像一座阴森森的“危险的城堡”,在大雾笼罩的伦敦街头,他仍旧骑着自己的小摩托坐骑毅然奔向那里。《好工作》中,作为临时聘任教师的罗玢不得不听从学院安排,在自己原已繁重的教学任务之外,接受“影子计划”的工作,到企业参与工厂管理。她的圣杯是卢密奇学院的一个长期教职,如果能够得到教职,她就可以安心从事英国文学的研究。比他们幸运的是《小世界》中的青年教师珀斯·麦加里格尔,他阴差阳错地获得教职,并凭借一篇论述T.S.艾略特的文章被邀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在研讨会上,他在学术常识上的匮乏让周围其他学者吃惊,最终却是他无意问出的问题让萎靡不振的学界泰斗亚瑟·金舍费尔(Arthur Kingfisher)恢复了活力,在学术会议上引起轰动,也让其他学者们对他刮目相看。为了追求另一青年女学者安吉丽卡·帕伯斯特,他所做的环球旅行也让他的寻找圣杯之旅多了一分浪漫的色彩。
已经在各自领域取得一些成绩的中年学者同样在寻觅着圣杯。只是由于不同的学术、生活经历,他们心目中的圣杯也各各不同。他们或是渴望得到显赫的学术职位,或是在自己学术领域取得更杰出的成就,或是得到平静幸福的家庭生活。《换位》和《小世界》中的莫里斯·扎普学术成绩斐然,早已成为尤福利亚州立大学的正教授,是研究简·奥斯汀的专家,已出版多部研究专著。学术圈对他的推崇并未让他飘飘然,他努力攀登的目标是成为终身教授。而其他已经获得学术声望的学者,诸如评论家拉迪亚德·帕金森,亚瑟·金费舍尔等,他们眼中的圣杯已幻化为高薪闲职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学批评委员会主席职位。《治疗》中,电视剧作家劳伦斯·帕斯摩尔因写家庭肥皂剧为自己赢得了财富和声望,但是他却“不快乐”。对他来说,获得幸福感,寻找到内心真正的快乐才是个人存在的意义。《作者,作者》是以著名作家亨利·詹姆斯为主角的人物传记性小说。小说《一幅女士的画像》为詹姆斯在文学界赢得名声,他没有就此止步,继续笔耕不辍,希望在剧本创作领域有所建树。一个朋友认为他在日常生活中很有节制,他却说自己在抱负上是“毫无节制”[6](P56),他的圣杯是“成为英美作家中的巴尔扎克”[6](P56)。《天堂消息》中,四十岁依然单身的伯纳德·沃尔什因为得知姑妈身患绝症,遂说服与姑妈多年不睦的父亲前去探望。他们飞越大西洋太平洋来到夏威夷这个人间天堂,尽管经历了种种意外,沃尔什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姑妈在临终之前与父亲见面,二人冰释前嫌打开多年心结,姑妈终于可以了无遗憾地离开人世,而他也在这次天堂之行中收获爱情。平淡和睦的家庭生活是《天堂消息》中所有人追求的目标[7]。《失聪宣判》中即将进入老年的学者因为失聪提前退休,而妻子中年以后事业的成功又让他在家中也逐渐失去话语权,重获其学术地位及家庭地位是这位老年骑士追寻的目标。
“当魔灵建立圆桌制度的时候,他曾这样说过,凡参加圆桌社的人,应该很会深切了解圣杯的真理”[5](P792)。一旦被选为圆桌社员,追寻圣杯的骑士的人生目标就是成名。学术圈的学者们从做出选择进入学术圈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永无止境的追寻成名成家之旅。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坎坷,学者们都只能一往无前地前行。现实中,人们所追寻的“圣杯”或许永远无法找到,关于它的传说不过是一个神话,追寻圣杯也不过是徒劳之举。珀斯绕地球一圈追寻的纯真恋人却原来是一个妓女;詹姆斯经过五年辛勤工作,最终发现剧本创作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圣杯。
当学术圈的神话已不复存在时,“现代英雄,并非是命中注定的英雄而是选择出的英雄,必须更加努力奋斗以保持神话的火苗继续燃烧,用保持生命意义的特殊任务自我燃烧”[8](P91)。只有那些有着坚定信念、相信其存在的学者会继续为了自己的理想而继续追寻的旅程。珀斯·麦加里格尔明白真相后并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而是重新发现目标,继续投入到另一次追寻之旅;亨利·詹姆斯在历经戏剧创作的失败后,最终明白剧本创作并非自己所长,很快又回到小说创作领域继续辛勤地写作;劳伦斯·帕斯摩尔则在陪同莫琳的徒步朝圣中,顿悟人生。在追寻各自圣杯的旅程中,现代人获得了个人心灵的成长与净化,为自己的生存找到了意义,精神有所归依,能够以积极的态度坦然地面对变化多端的现代社会。这一意义已远远胜过了传统中寻找那个物质实体的意义。对他们来说,追寻“圣杯”本身就是生命存在的意义。至此,洛奇已经超越了罗曼司文学传统,通过在作品内容中注入现代因素,使其具有新的时代意义。
三、超越传统的叙事
作品中的诸多因素体现出了洛奇在传承西方文学传统中的学者本色,但作为自觉意识很强的作家,洛奇十分清楚要想赢得读者,更重要的是要在立足于传统的基础上,有突破和创新以凸显时代特色。
在新的历史背景下,以T.S.艾略特为代表的老一代学院派作家作品必然遭遇普罗大众的冷落。写作活动与阅读活动相互依存,因此作家在写作中必须考虑读者的阅读。不同读者会对作品产生不同的反应,能与作家自己思想完全契合的超级读者基本只存在于理论层面,而那些具有一定语言及文学能力的知识读者希望通过阅读使自己博学多识,因此,全盘照搬传统故事的作品会让他们因为过于熟悉作品而退出阅读活动。同样,过于学术化而显得晦涩难懂的作品也会让意向读者望而却步。如何在二者之间找到平衡点,以扩大自己的意向读者群是后现代学院派作家们共同面临的问题。
作为一位文艺理论家、作家,戴维·洛奇深谙读者反应对于作品的意义。洛奇承认自己在创作中践行着接受美学理论。在他看来,小说是一种需要作者和读者共同玩的游戏,作者总是试图在本文本身之外控制和指导读者的反应。但事实上,由于语言本身的特殊功能,不论作家具有多么强烈的自觉意识,作品也会产生超出作家意识的某些意义;这些意义取决于读者,读者通过阅读过程不仅可以理解作家的意识,而且可以根据本文和自己的意识投射建构新的意义,从而获得一种审美活动的享受或快感。因此,尽管洛奇在创作中继承了罗曼司文学的传统,由于重视读者的能动作用,他的作品在叙事内容和叙事形式上更多地体现出时代的特色,这些时代特色使其小说超越传统圣杯故事的局限,具有了后现代小说的特点。
超越传统首先体现在以互文手法彰显学者小说的学者特色。互文手法是学院派最常用的一种手法。洛奇认为“互文性是英语小说的根基,而在时间坐标的另一端,小说家们倾向于利用而不是抵制它,他们任意重塑文学中的旧神话和早期作品,来再现当代生活,或者为再现当代生活添加共鸣”[2](P110)。在谈到自己创作的时候,他毫不讳言自己对前人文本的指涉。作品中,对克尔凯郭尔的直接引用,就如同哲学家与劳伦斯就忧惧、选择、情感等现代人所面临的困惑展开的对话,让小说具有了复调的特点。对伍尔夫、康拉德、劳伦斯、卡夫卡等作家作品的戏仿,对维多利亚时期文学作品的引用等,从多个不同视角表现人物心理活动或当下处境。通过运用滑稽模仿、暗指、直接引用、平等结构等多种互文手法,洛奇希望能够重建传统文本与当代文本之间的联系,通过他们的相似或相悖,对读者产生影响。而这种做法正是学者作家在继承传统且超越传统的必由之路。
超越传统还表现为超越传统线性叙事,以意识流、蒙太奇、拼贴等手法,以无中心人物、无确定结局等后现代叙事方式直观体现后现代社会特点。后现代主义“以一种无深度的、无中心的、无根据的、自我反思的、游戏的、模拟的、折中主义的、多元主义的艺术反映这个时代性变化的某些方面”。[9](P1)《换位》《大英博物馆》《治疗》等作品中,意识流、蒙太奇、书信、拼贴等多变的叙事方式,既服务于文本需要,又以文本的碎片化直观表现现代人瞬息多变生活。以无中心人物的方式体现后现代多元化、多中心特点。如《小世界》里,出现人物众多,活动场所辗转世界各地,不断变换。以不确定的结局演绎后现代人人生:亚当如何真正解决个人生活的困境,斯沃洛与扎普如何面对被自己弄得一团糟的生活,珀斯能否找到纯洁的爱情,伯纳德能否与尤兰德喜结连理等等,小说结尾并没有给读者一个确定的答案。洛奇通过这种不同于传统线性叙事的方式,超越传统窠臼,为作品注入了后现代的活力。
超越传统还表现在狂欢叙事的运用。戴维·洛奇以狂欢叙事代替传统文学崇尚高贵高尚的叙事方式,以表现学者生存困境。后现代社会非常重要的一个特点是高雅与低俗分界的消失,伴随着后工业时代的来临,个体更多地体验到现实生活的瞬息多变,生命的短暂、偶然与不确定,随之而来的是对生命意义的怀疑及精神上的空虚失落。感知个体自身存在的最佳方式似乎就是不顾一切地及时行乐,以追寻真实的情感和身体体验。在这种背景下,丰盛的筵席、烈性酒与性充斥后现代文学作品。在戴维·洛奇作品中,看似平静的学院生活时时涌动着欲望的暗流,学术生活与筵席、酒、性等并置的诸多学术研讨会更像是各个层次学者们的狂欢聚会。久居学院的学者们走出象牙塔,放下其知识分子矜持的身份,加入到狂欢的队伍中。狂欢节上所有人都是积极的参与者,按照狂欢式规律生活。
但是这狂欢式的生活又是脱离常规的生活,当以狂欢叙事来叙述学者生活时,学者及其所代表的理性就是作者试图颠覆的对象。除了必然产生的喜剧效应之外,更重要的是削平了学者与普通大众之间的界限,取消了他们之间的等级。学者与大众之间“形成了一种新型的相互关系”[10](P176),这种新型关系更容易让读者在阅读中与作品人物产生情感共鸣。还未拿到博士学位的亚当·爱坡比得知妻子可能怀孕,担心无力承担可能面对的生活压力,他眼中所见到图书馆内部结构、所读到的书、看到的广告词等等,无不使他联想到与怀孕相关的女性身体器官;劳伦斯担心自己性无能而无端怀疑妻子不忠,跟踪妻子的网球教练,却发现网球教练原来是位同性恋;斯沃洛明明感觉会议组发送的论文题目有问题,还是绞尽脑汁写下一篇十分荒谬的论文;失聪的学者在嘈杂的环境中,因为听不清他人的声音,却拼命装出一副明白别人意图的样子,从而闹出了种种笑话。令人发笑的场景与学者理性身份之间形成极大的反差,学者与大众之间的隔膜在笑声中消弭,凸显的却是普通个体遭遇的生存困境。
狂欢叙事超越传统之处还在于主题方面。圣杯罗曼司中,渔王的重获生机与大地的复苏得益于寻找到圣杯的骑士,强调他者给予的救赎,且这个他者在力量上、意志上都表现出高于普通人的品质。但在洛奇的作品中,通过狂欢化叙事,至少在两点上超越了文学传统:
一是力量强弱的倒置。狂欢节的核心是国王加冕脱冕仪式,这一仪式旨在说明“更新交替的不可避免……任何制度和秩序,任何权势和地位(指等级地位),都具有令人发笑的相对性”[10](P178)。在洛奇的作品中体现为力量处于弱势者成为精神上的强者,担当起救赎的任务。初入学术圈的珀斯·麦加里格尔在学术上的无知不妨碍他问出问题,从而让学界权威恢复活力。曾患乳腺癌并切除了一侧乳房的莫琳,精神上肉体上的痛苦并不亚于劳伦斯·帕斯摩尔,拖着病痛的伤脚,带着劳伦斯徒步朝圣,让劳伦斯对人生有了新的认识。双方在力量上存在很大悬殊的情况下,最终的结果却出人意料。这一处理也是后现代社会打破高低贵贱分野、界限消失的一种表现。
二是认识自我救赎的力量。狂欢节仪式以国王的加冕脱冕合二为一的方式完成诞生与死亡的交替更新,以实现其创造意义。洛奇的作品中即以狂欢叙事的这一特点让主人公“置于死地而后生”,最终实现了自我救赎。通过徒步朝圣,莫琳和劳伦斯更深刻地理解人生的真谛。莫琳从失去儿子的痛苦中走出来,也原谅了冷落自己的丈夫。不快乐的劳伦斯身心都恢复了健康,重新享受生活和工作所带来的乐趣。遭遇剧本写作失败打击的亨利·詹姆斯自我反省创作的历程,明白小说创作才是自己的强项,终又写出了《鸽翼》等名作,重塑自己文学界大师形象。即使是暗喻“渔王(Fisher King)”的亚瑟·金费舍尔(Arthur Kingfisher)也是在听到珀斯的问题后,凭借自己的理解找到了让自己重获生机活力的答案,最终决定结束退休生活,由自己来担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学批评委员会主席。这种强调自我才是最强大的救赎力量的隐喻,是对后现代社会更肯定个体自身力量的理念的形象表达。
在后现代语境下,强调他者在个体发展中的作用,同时更认同个体自身的力量,是对经典的解构与重构。在此层面上,洛奇从传统中汲取营养又超越传统,使其众多的学者小说具有了新时代意义。
正如斯蒂芬·拉尔森所说“当下,更甚于前。当我们伟大的神话投射从外部剧院撤退到了我们的内心生活时,我们的确需要意识到英雄寻找的心理角度……每个人都将在那里开始其英雄冒险之旅,到那里去寻找圣杯”[8](P91)。在“有意识写作”的意识指引下,戴维·洛奇在创作中借传统文学样式,以普通读者熟悉的传统通俗故事描绘一幅幅学界众生相。把高雅的学术生活融入到通俗写作中,在二者反讽的碰撞中,书写学者们的人生体验,思考人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在时间与空间相互交织的网络中,凸显后现代人的生存状况。同时借用文本中不同的叙事手段,从文学角度诠释了后现代的特点,也使其创作超越传统散发出独特的魅力,赋予了学者小说这一看似滑稽通俗文学类别以更加严肃的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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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陈义报]
The Inheritance and the Transcendence of Romance in the Academic Novels of David Lodge
JIANG Yu-e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Hubei 430072)
Abstract:Among his academic novels,David Lodge has absorbe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Romance in construction.He transforms the motif of“Pursuing for the Holy Grail”in different ways:For young scholars,the exploration of new material which can help them to accomplish their study,or the desire to acquire pure love and teaching posts in colleges;for the renowned professors and scholars,the pursue for honor,money or an academic post with high salary but little work.Following the principle of“conscious writing”,he transcends the tradition of Romance under postmodern circumstance,by using different narration methods,such as irony,metaphor,parody,polyphony,montage,stream of consciousness and the uncertainty,as well as the carnival narration,and he finds a solution to the conflicts between elite culture and mass culture,through which Romance and the theme of“pursuing for the Holy Grail”regain the vitality.
Key words:David Lodge;tradition;Romance;Holy Grail;narration methods;carnival narration
作者简介:江玉娥,黄冈师范学院副教授,武汉大学在读博士,从事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2014年“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2014111010202)项目成果之一。
*收稿日期:2016-01-12
中图分类号:I561.5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734(2016)03-006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