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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文学新变:明清闺秀赠妓诗词探析*

2016-03-16骆新泉徐州工程学院人文学院江苏徐州221008

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情感分析

骆新泉(徐州工程学院人文学院,江苏徐州221008)



女性文学新变:明清闺秀赠妓诗词探析*

骆新泉
(徐州工程学院人文学院,江苏徐州221008)

摘 要:中国古代女性文学在明清时期出现了新变,即闺秀才女与才妓、名妓交游,且以诗词相赠。这些闺秀赠妓诗词与男性赠妓诗词异中有同,同中有异:夸赞妓女色态,但仅是同性之间赞赏之情的外化,而非异性之间占有欲望的变相;称赏妓女才艺,但仅是才女之间惺惺相惜的吸引,及对其歌舞技艺的欣赏;诉说友情同情,友情是在交往中培养起来的,同情则既可能与友情相伴,更可能因偶遇而生发。

关键词:明清闺秀;赠妓诗词;情感分析

学界向来注重男性赠妓诗词的研究,成果累累,却鲜有学者关注女性赠妓诗词。倘若闺秀赠妓诗词作者只有一两位,作品仅有几首,尚属偶然;但当作者和作品皆达到两位数时,就是必然。事实上,明中期至清末,确有一部分良家女子与才妓、名妓交往,且创作了近半百的赠妓诗词,这些作品散见于明代郑文昂编《古今名媛汇诗》、清代季娴编选《闺秀集》、民国徐乃昌编《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今人胡晓明主编《江南女性别集》等诗词集中。

女性间交游并以诗词相赠自古有之,但仅局限于闺秀才女之间,元代倒是出现了一些赠妓小令,却又只限于妓女内部,这种壁垒分明的局面直到明代中期才得以打破。周云汇在《徐媛诗歌研究》中认为,中国历史上最早写作赠妓诗的闺秀是晚明的徐媛,但事实上早于徐媛约一个世纪的孟淑卿才是第一人。晚明的徐媛和陆卿子不仅与多位妓女交往,还创作了多首赠妓诗,在明清两朝,她们的赠妓诗数量分别位居第一、第二。明清之交至清末,这种现象更为普遍,先后有沈榛、吴绡、徐德音、骆绮兰、钱孟钿、鲍之芬、吴藻、吴尚憙、陈蕴莲、凌祉媛、包兰瑛等闺秀,创作了数量不等的赠妓诗词,其中吴藻更是清代三大女词人之一。这还不包括顾贞立、陆珊、储慧、吴尚憙等闺秀以“美人”、“丽人”等为题但写作对象难以确定是否妓女的诗词之作。中国女性文学在明清时期之所以发生这样的新变,是因为此一时期,尤其是明、清易代这个特殊时期,一部分妓女的道德情操和行为规范已与良家闺秀并无二致,甚至超出良家女子的才学胆识和言行。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闺秀与妓女的交往才可以得到丈夫、家人及社会的默许和认可。而闺秀则通过与妓女中操行嘉美、才艺丰赡者的交游来提高自己的社会见识,切磋创作技巧,增强文学修养,并通过互赠诗词来排遣生活中的悲喜,分享一些原本属于闺密间才会畅所欲言的哀乐。

据笔者统计,明清两朝创作赠妓诗词的闺秀才女(皆系官宦或文人之妻)最少有14人,赠妓诗约40 首,赠妓词4首。这些赠妓诗词的思想情感与男子赠妓诗词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可从三个方面加以分析。

一、夸赞妓女色、态

翻检闺秀赠妓诗词,大部分主旨与男子赠妓诗词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即多是称赏妓女的美色与美态。究其因主要有二,一是闺秀长期受男性赠妓诗词主旨趣味、风格套路的耳濡目染,写作着眼点与表现手法几与男性作品相同而充满香艳意味,倘若不注意作者的性别,几可与男性作品混淆;二是与之交游的妓女确实具有让闺秀们愉悦的丰韵,她们会或由衷、或应景地对妓女的美色与美态进行赞美,其实是对女性自身的赞美,内容包括纤腰、腻脸、云鬟、翠黛、身段、酥胸、罗衣、翠袖、霞袂、钗燕、石榴裙等肖像刻画,还包括凝眸、巧笑、含颦、红晕、婀娜、妖姿、媚态、莲步、横陈等姿态描写。

明中期苏州闺秀孟淑卿,训导孟澄之女,1476年前后在世。她是敢于领时代风气之先、大胆创作赠妓诗的第一人,其《席上赠妓》开篇就点出“石榴裙子称纤腰”的视觉美感,以红艳的石榴裙和纤细的腰肢来突出妓女的艳丽服饰和年龄特征。孟淑卿之后,明末的徐媛、陆卿子将闺秀赠妓诗的创作推向一个至高点。徐、陆二人闺蜜情笃,皆系上层士人之妻,多有唱和,在当时影响较大,“吴中士大夫望风影从,称吴门二大家。”[1](P1322)二人皆喜与名妓交往,且多赋歌妓诗,分别多达16首和14首。究其因,晚明闺秀喜为才女,晚明歌妓队伍中的才女则重德而不炫才,二者互有吸引对方之处,她们交往酬唱就是必然的结果了。徐媛字小淑,约活动于明嘉靖至隆庆(1522-1572)年间,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太仆徐泰时女,丈夫是范仲淹后代、副使范允临。徐媛《络纬吟》中带出姓名的妓女就有安卿、薛素素、卫娘、沈琼树等,写作旨趣同样落入男性窠臼。《代姬人春怨》虽为代笔,仍是注重“翠黛含颦不自持”、“纤腰似柳枝”的色、态描摹。七古《赠歌妓安卿》落笔于安卿十八韶华的红颜、云鬓、垂鬟的面容美,仙佩、霞衣、钗燕、群鸳的服饰美,回眸、含娇含态、亭亭玉立的情态美。安卿的美色与美态竟让徐媛发出“今夕何夕”的感叹,这就远不是一般层面上的赞美了,更含有精神品质方面的褒扬。《咏妓》把对妓女色、态的描写发挥到极致,其“妖姿”“冶媚”“凝眸”“巧笑”“态横陈”无不充满“春”意。在这些诗歌中,徐媛以风流才子的视角,用近距离审视的工描手法,全方位地描写妓女的美艳妆容与曼妙情态。身为上层妇女,不惜笔墨创作这样香艳的诗作,只能说明作为大自然最杰出的女性人体美,不论男女,都会对之发出自由衷的赞叹。徐媛创作这类诗歌理当是要承担舆论压力的,但她并不因此停笔,可见其勇气非同一般。有人评价徐媛这种行为是“一种对男性生活领域的儹越的自由与气魄。”[2](P30)是闺秀们在现实生活中与文士的交往受到很大约束,出于自身贞节的考虑,以近似于情人之间的情感方式描写与赞美妓女,而“寻得了一个受压抑情感生活的抒发管道。”[3](P199)这种分析不无道理。

同为长洲闺秀的陆卿子是书画家陆师道的女儿,著有《考磐集》《云卧阁稿》《玄芝集》。丈夫赵宦光是宋太宗赵炅第八子元俨后代,太仓(今属苏州)人,万历三十六年(1608)遭谗罢官归隐。陆卿子赠妓诗主要有《病妓》《赠妓》《赠安美人楮》《赠毗陵安美人》《赠安美人》《赠冯美人》等,同样关注妓之色、态,写到病妓的楚腰(《病妓》),翡翠裙、芍药裾,并以传说中的仙女比喻妓的美貌(《赠妓》)。《赠安美人楮》以“一顾千金犹自惜”来夸赞她不仅貌美,而且以美自矜。《赠冯美人》首联就用“神女”“佳人”喻之。

明末清初,一些才妓、名妓嫁作士人妇、妾而成为闺秀的一员,她们的德、才得到当时闺秀名媛的认可,如柳如是、董小宛、顾媚等名妓皆因德贞才高而完成了从名妓到贵妇身份的转变。这既说明闺秀名媛与青楼妓女之间的历史鸿沟被跨越,也说明闺秀文学与青楼文学逐渐融合,更说明女性中“贵”与“贱”的接触和二者文学的融合被时人所接受,这是明清之前的女性文学史上不曾出现的。

晚于徐媛、陆卿子约一个世纪的长洲闺秀吴绡,更是善于描写妓女的细节之美,《瑞鹧鸪·出歌姬》词写家中歌妓因故被出时的心理活动,完全站在男性的视角写她的“短发齐眉,似束腰肢小”和“双眸片月清”的清纯可爱。沈榛,嘉善(今浙江嘉兴)人,南昌府推官沈德滋女,进士钱黯室,其《巫山一段云·美人》虽未标明是赠妓词,但“欲舞垂罗袖”五个字已然露出端倪。此词将笔墨放在妓女的发、脚、腰、脸上,写发则“睡起云鬟乱”,写脚则“行来莲步娇”,写腰则“风前旖旎亸纤腰”,写脸则“腻脸晕红潮”,既有静态美,亦有动态美,且让作者“远望已魂销”,可谓香艳扑鼻。

清初及其后,有7位闺秀写有赠妓诗词,香艳程度有增无减。康、乾间钱塘闺秀徐德音,其夫许迎年进士出身,官中书舍人。徐德音《戏赠歌妓》是组诗,其二写歌妓的横波,其三写垂鬟,尚属正常,而其一中的“酥胸玉一窝”和其三中的“黛翠鬅鬙”就不免让读者往“形而下”的方面联想和想象了。生活于第一次鸦片战争前后的凌祉媛,在《赠弹词女郎筠姑》中写到正值妙龄的筠姑的乱发是“逋发鬖鬖”,与徐德音《戏赠歌妓》有异曲同工之妙。光绪朝包兰瑛,江苏丹徒人,嫁朱兆蓉。包氏《薄暮凭栏徙倚见一丽人行过溪桥戏成一绝》中被作者叹为倾城的“丽人”,除了着眼于她的“罗衣”、“翠袖”、“鬓云”外貌描写,还特意写出她“莲步姗姗”的情态,并将目光放在一般男子感兴趣的“身段”上,与好色男的兴趣点无异。以上赠妓作品屡屡写到妓女头发,按照戴斯蒙德的说法,女子的长头发是性感的一个外在表现①“对男人来说,他们不会欣赏剃光头的女性,因为从以往的圣女贞德直到如今的朋克音乐女歌手,所有这些剃光了头的姑娘往往不太性感,甚至根本不性感,与那些留着长发的女性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英)莫里斯·戴斯蒙德著,施棣译.《裸女:女性身体的美丽与哀愁》,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23页。,既然如此,闺秀赠妓诗词大写特写妓女的“云鬟”“鬓云”“鬅鬙”,当然也是着眼于女色的一个明证。

十八世纪中后期的鲍之芬,刺史徐彬之妻,丹徒(今江苏镇江)人。鲍氏《和秀亭赠歌者二首》其一首句就连出“娈”、“妍”、“姹”三个字称赏歌者的面容之美。号称女史的江阴闺秀陈蕴莲,赠妓诗中出现了诚凤、彩凤、花明三位校书。校书是妓女的雅称,源自唐人胡曾《赠薛涛》诗,中有“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下闭门居”二句。薛涛是唐时蜀中名妓,能诗善文,名传一时,后世遂以“女校书”美称妓女。《赠女校书诚凤》称其“含态复含娇”;《赠女校书彩凤》的前半首皆为妓女黛眉、秋水的面部特写与娇憨殢人的情态刻画;《赠女校书花明》将笔触放在妓女的“红晕微窝百魅生”“依人娇鸟可怜生”“怀中婀娜掌中擎”的色欲描写上。吴尚憙是南海(今广东佛山)人,巡抚吴荣光女,其《忆江南·美人眉》整阕词都是对妓女色与态的摹写,其中有“横玉面,未语意含颦”句,玉面既然是“横”,那大概是躺在床榻上的,不由让人联想到“玉体横陈”上去。这样的描述出自男性艳情诗人之手尚属正常,出自一位闺秀之手,就有些令人咋舌。吴绡诗被评为“清丽婉约”,但《一斛珠·歌妓》还是以大部分的篇幅写妓女新妆后的容貌、体态:“荳蔻梢头,似柳腰肢小……烟中一朵芙蓉袅”,且如好色男一样“莫惜明珠,买取倾城笑”。

不管怎样,闺秀与妓女之间的交游有两个前提条件:一是闺秀皆为已婚妇女,倘若一个未婚少女与妓女往来,是不可能为时人所接受的;二是被闺秀所接纳的妓女大多才德兼备,这样才有可能打通二者之间的文学界限。同时,我们必须明白,闺秀赠妓诗词无论怎样充满色、态描写,毕竟不同于在潜意识中流淌着原始欲望的男性赠妓诗词。闺秀赠妓诗词只是女性对女性美丽容貌与动人姿态的欣赏而已,是同性之间赞赏之情的外化,而不是异性之间“占有”欲望的变相。

二、称赏妓女才、艺

男性赠妓诗词总是着力描写妓女美丽的容貌、婀娜的情态和高超的歌舞技艺,但我们考察明清闺秀赠妓诗词会发现,她们的赠妓诗词也同样如此。原因除了闺秀们不自觉地以男性写作范式去创作自己的赠妓作品外,还有三层原因:一是作为社会中、上层阶级,她们也有机会参与到欣赏歌妓才艺的队伍中来;二是闺秀的身份和贤妇的要求使得她们不会如一般泼妇那样对男性喜欢的歌妓毫不隐瞒地妒忌和排斥;三是明清之际的闺秀与妓女这两个才女群都将文学创作视为生命的一部分,故此,“她们因才华卓绝而惺惺相惜。”[4](P32)惺惺相惜的因素既包括文学才华,也包括歌舞才华,但首先是文学才华。这种现象还可从清代闺秀选编的诗词集中得到印证,如生活于乾、嘉、道三朝的恽珠所选编的《国朝闺秀正始集》,就难以割舍青楼妓女的诗歌佳作,虽然选入的这部分作者皆为有志有节的青楼妓女,且是放在附录里,但毕竟比此前的历代女性诗歌选集要有较大的进步。恽珠自己就说,像柳是、卫融香、湘云、蔡闰诸妓,“实能以晚节盖,故遵国家准旌之例,选入附录,以示节取。”[5]进入恽珠法眼的妓女,虽以“节取”,却也掩盖不住耀眼的才华。

吴藻天性聪颖,幼而好学,父亲是仁和(今浙江杭州)富商,聘请名师教她读书习字、作诗填词、弹琴作画。始笄之年,已精通诗、书、琴、画,后尤精填词,造诣非同一般。可惜吴藻所嫁的丈夫是同邑一位黄氏商人,不通文墨,吴藻虽然过着富足闲适的生活,却与丈夫无共同语言。婚后她走出家庭小天地,喜与男士交游,而在与男士的交游中,也与妓女有所接触,于是她创作了一首《赠吴门青林校书》诗。吴藻在苏州遇到这位青林妓时,被她的文学才华所吸引,并将其引为同调,诗中夸赞青林妓是“赌酒评诗”的“扫眉才子”。之所以特别点出这两项特长,是因为此妓与吴藻的性格、才能比较吻合,有赌酒的豪爽与评诗的才笔。陆卿子虽说不像徐媛那样对才妓充满溢美之词,但也还是忍不住要夸几句的。《赠妓》将所写之妓置于“百花深处”的浪漫背景中,夸赏其“不羡当时薛校书”的吟诗之才。徐媛笔下的薛素素是晚明著名侠妓,不仅貌美,诗、书、画、琴、弈、箫、驰马、走索、射弹无所不能,还善女红刺绣,简直就是一位奇女子。徐媛在《赠薛素素五首》中抑制不住对她的赞美,将之与唐代才貌双兼的名妓薛涛相比;又以唐代将门虎子薛嵩喻之,称其有“手把龙文(龙文剑)谈虎略(克敌制胜的军事策略)”、“胸罗十万薛嵩兵”的军事才能;更兼有魏文帝妃薛灵芸的妙于女红,是身价连城的“名姬”。这里,徐媛看重的已不仅是一般女子关注的文才,更关注薛素素身上所独具的豪侠之气和女红妇德。

江苏句容闺秀骆绮兰是袁枚、王文治的得意女弟子,著有《听秋轩诗集》《听秋轩闺中同人集》《听秋轩赠言》。王文治称其人“读书明大义,具卓识”,袁枚称其诗“字字出于性灵”。就是这样一位明大义的女诗人,诗中也写到一位名叫金月来的妓女。诗下有180余字的序交代了写作缘由。月来是一位柔情深挚、高韵幽闲而“颇亲词翰”的苏州妓女,她向来仰慕秀才何子濯的诗名,于嘉庆元年(1796)除夕前三日始得与何秀才相遇,一见而有托以终身意。而何本寒士,难措赎身之资,月来则尽解私囊,但仍不足数。何妻得知实情后,慨然易簪珥凑足赎资,成其佳事。骆绮兰有感于月来妓的幸得伉俪,更有感于嫡妻之贤淑,援笔作《月来词》4首。诗中虽也称美月来有天界仙花落人间的“好春色”,但重心却放在月来“颇亲词翰”的文才上,称何秀才是“天遣耆卿玉界回”,“果然一见便怜才”,二人婚后秉烛弄墨互唱酬、桃花影里抱衾裯的夫妾和谐,让骆绮兰心生羡慕,这虽与作者早寡的经历有关,但更重要的还是骆绮兰对月来妓文学才华的肯定。

如果说文学才华使闺秀与妓女之间惺惺相惜的话,那么,妓女的歌舞技艺则只能是因为其本身具有的特殊美感而引起闺秀们的由衷称赏。《赠薛素素五首》中,徐媛也称赞她的纤腰善舞;《赠歌妓安卿》诗题中交代了徐媛在春日偶居湖上时,歌妓安卿前来拜访,并以春歌相赠,于是提笔写下此诗相赠。打动徐媛的不仅是安卿的主动拜访,更兼安卿歌喉的美妙,所谓“清音逸响,如微风咽箫”,对其歌声的魅力予以由衷地称赞,以“春草露”喻歌声的润滑清亮,以“总断肠”形容其歌唱时的声情并茂,以“新声传”点明其所歌之新颖别致,喻之为晋代著名歌女碧玉和桃叶。陆卿子《赠冯美人》的写作重点亦放在冯妓“羞歌婉转声”、“绰约纤腰舞”、“盈盈”“掌中轻”的歌舞才艺上。

清初及以后,妓女仍能继承晚明妓女重才德的余绪,但中晚期社会风气渐变,妓女的才德逐渐变得可有可无,降低到只做皮肉买卖的层次上。即便如此,清代闺秀对妓女的才德仍保持一以贯之的态度,但清代妓女远不如明代妓女那样重文才了,至多还保留着歌舞技艺。康熙年间钱塘闺秀徐德音《戏赠歌妓》名为戏赠实为夸奖,此妓歌舞双妙,歌声珠圆玉润“颗颗出香喉”,舞姿柔美曼妙“凌波”“翩跹”。乾隆朝江苏丹徒闺秀,刺史徐彬室鲍之芬《和秀亭赠歌者二首》其一以“姹”形容其歌声美好,以“舞袖回风袜动尘”形容其舞蹈曼妙,末句的“当筵知有断肠人”就说明自己被妓女高超的歌舞技艺打动。道光朝江阴闺秀陈蕴莲分别以“唳唳歌喉”、“楚楚腰”,“遏云霞”、“步步花”,“出谷莺”、“掌中擎”形容诚凤、彩凤、花明三位妓女歌喉的清朗和舞姿的婀娜。凌祉媛《赠弹词女郎筠姑》以“莺歌燕语试玲珑”起首,突出歌妓筠姑弹词的美听效果,又以“双鬟声价重旗亭”收束,强调其歌声的动人效应。吴绡《一斛珠·歌妓》下阕首句形容歌妓白色舞衣的舞动效果是“鸾袖动香飞雪绕”、“烟中一朵芙蓉袅”,可谓色、香、味俱佳。

表现情感是所有艺术的根本特征。既然妓女们的歌唱是清响唳唳、莺声婉婉,其所反映的人类喜怒哀乐之情便“使人在音乐艺术的感召下,心灵世界不断得到净化和升华。”[6](P4)既然妓女们的舞蹈是绰约楚楚、芙蓉袅袅,舞蹈过程中女性优美的曲线和精湛舞姿所反映的是“丰富的创造力、表现力和高尚的内心世界”[7](P13)。这两者都会使闺秀们在欣赏妓女歌舞技艺时产生强烈的审美愉悦,闺秀为之发自内心地称赏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三、诉说友情、同情

明清之际部分闺秀勇于挑战时俗,公然与妓女交往、酬唱,不仅对妓女的色、态、才、艺给予赞美,且在赠妓诗词中明确表达妓女的友情和同情,这更是以往闺秀赠妓诗词中未曾出现的。如徐媛和陆卿子,不论是因陪同丈夫还是其他男性,抑或是自己与妓女交往,其诗作皆发自本心地表达对妓女的友情和同情。徐媛的《见邻舟美人戏成三首》是在一次夜晚游湖时偶遇邻舟二歌妓,相谈甚欢,但当说到次日的分别时,不免心生惆怅而写下的。其二中感叹相逢的短暂,希望分离之后能彼此忆起对方(“相违应惜劳相忆”),真是情意绵绵。《咏妓》先夸说妓之擅奏新声,擅吟新调,妖姿巧笑,冶媚生春,再写其舞袖之香,凝眸之美,横陈之态,但末二句却一反前意,推出“既知非洛浦,何事冒斯神”的反问,乍看显得突兀,细细推敲,就会使人产生两种想象:一是,在一次宴会上,宾主一起观看一位姿态横生、技艺高超的妓女歌舞表演,其中有一位或几位男性对这位妓女口出不逊,态度轻慢,而作为妓女,因受低贱身份的约束而不能保护自己,于是徐媛对其心生同情,便有了这样的反问;另一种是,在座的一位或几位男性对这位美丽擅歌舞的妓女心生爱意,将之喻为洛水女神而想入非非,徐媛出于对妓女的关爱而有了这样的反问。无论是哪一种,都反映出徐媛对妓女的人道主义同情。这种同情不仅体现在徐媛接触到的妓女身上,也体现在她的吊妓诗中,《泛西湖经西陵吊苏小小》就将自己对南齐名妓苏小小执着追求真爱的行为和对美好爱情的固守大加激赏,并以“一段芳魂”来表达对苏小小的深切同情。陆卿子《赠毗陵安美人》尾联前句以“水远山长不见君”诉说自己对安妓的情谊之深,后句以“空令树上黄鹂语”表达对安妓的盼望之情。陆卿子的《病妓》诗表面看来一字不提对病妓的同情,但实际上句句彰显同情之意。诗从刻画病妓斜倚银屏写起,已经见出妓之病重,以致于罢歌倚屏。再接以“楚腰纤弱不胜罗”,倘若放在别处,完全是出自对歌妓纤弱丽质的称赞,但在此处,则是出于对病妓的同情,因为此妓因病而使自己消瘦不堪,以致于单薄的身子“不胜罗”。第三句写庭院环境,月夜之下,小院之内,落英缤纷,营造出一幅凄清绝伦的氛围,而病妓独自一人默默无语,凝视空院,愁听雨声连绵,夜不能寐。在这里,作者早已摒弃上层妇女对妓女的阶级歧视,代之而起的是女性对女性的同情,读来令人慨叹。

应该说清代闺秀赠妓诗词比之明代闺秀更加直白显露,鲍之芬《和秀亭赠歌者二首》其一就表达自己对“歌者”“正相亲”的愉悦之情和“多怨别”之意,她还像男子那样端起一杯新酒敬献给这位歌者。其二末二句竟直呼歌妓为“宝儿”,希望她“莫尽风前笑”,言下之意就是希望她能早日摆脱人可尽夫的妓女生涯,做一个不太娇痴的“不太憨生”,那才是“最可人”的,这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友情或同情了,而是对妓女爱情生活和终身大事的终极关怀。陈蕴莲《赠女校书诚凤》其一说,假使富豪子弟听了诚凤妓婉转悦耳的歌曲,定会赠给她无数的红绡。其二说自己身为女性,不能像男性那样赠以红绡,就挥毫作诗以赠。《赠女校书彩凤》中的妓女彩凤本名大官,陈蕴莲爱其才貌风流,竟为其易名彩凤,这组诗的第二首末句以“他年彩凤莫随鸦”结束全诗,就是希望她能找到一位如意郎君度此一生,用意与鲍之芬相同。吴藻《赠吴门青林校书》将青林妓引为同调,又因青林妓的淡雅不俗而“一笑相逢”、“忘语”,于是二人相互“心许”,竟要如范蠡与西施那般“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那“烟波五湖春”的美妙所在。这里,同情已经退居次要,友情才是起决定性的因素。

曾经剪臂肉疗父疾的乾嘉年间江苏武进闺秀钱孟钿,其夫崔龙见进士出身,任巡道等职,以才名世。钱氏随夫游历多处,故其诗作题材能突破一般闺阁诗人的阈限,有《浣青诗草》《浣青续草》。钱孟钿曾赠给一位琵琶妓4首诗,写作缘起是因钱氏在小裴夫人的席间遇到这位名为王三姑的妓女,她久扬于外,虽举止娴雅、擅弹琵琶、工于酒纠、能演说古人事,但钱氏悲悯之心不泯,“伤其沦落如秋柳诉风”,写下这组七绝以赠。钱氏直言不讳地说自己对王三姑“闻声对影便相怜”,想到人间“人间多少繁华梦,总在秋娘未老时”,不禁对这位已老的琵琶妓心生恻隐。

闺秀们对妓女的友情和同情,是无意识的自然呈现,因为“诗人无法隐瞒真相,因为蕴涵在他们诗句里的感情本身就会把秘密泄露出来。”[8](P22)但我们应该明白,闺秀赠妓诗词中所表达的对妓女的友情和同情,毕竟有异于男性:它是建立在同性的友情和同情基础上的,而且,友情是在交往过程中逐步培养起来的,同情则既可能是在友情中伴有同情,更可能是在偶遇中产生的。当然,明清闺秀赠妓诗词除了对妓女色、态、才、艺的由衷赞美及对其诉说友情、同情之外,也有少量戏弄的成分存在,这无疑是传统思想的存留。

封建社会中的男性对待妓女的态度向来是喜爱与贱视纠缠,赏玩与践踏相连,但明清闺秀赠妓诗词则从女性角度出发,充满了女性的思想、情感,表现出对才妓、名妓的喜爱与赞美。明清闺秀赠妓诗词虽然没有关于国家、社会、人生的宏大叙事,但我们应当本着“但当赏其慧,勿容责其纤”[9](P4606)的态度对待之,这样就可以发现明清闺秀赠妓诗词的可贵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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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清·况周颐.玉栖述雅[M]//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

[责任编辑 陈义报]

The New Changes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Feminist Literature

LUO Xin-quan
(College of Humanities,Xuzho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Xuzhou 221008,China)

Abstract:The ancient Chinese female literature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took a new change, that young accomplished ladies like to play with prostitutes which of talent and morality,and send them poems.There are Som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poetry to prostitutes which from young accomplished ladies and from male poet:Praising prostitutes for their charm is just the externalization among the samesex ppreciation,rather thanthe possessiveness between members of the opposite sex.Praising prostitutes for their talent is merely the attraction between the accomplished ladies and appreciation of their singing and dancing.Talking about friendship and sympathy,the former is developed by association while the latter can go with friendship and more likely to happen by chance.

Key words:young ladies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poetry to prostitutes;sentiment analysis

中图分类号:I22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734(2016)01-0038-06

作者简介:骆新泉,教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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