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对“孝道”与“家”观念的吸纳
——以佛教慈济宗门为例
2016-03-15何日生
何日生
(1.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2.慈济大学 传播系,台湾 花莲)
主持人语:
佛教对“孝道”与“家”观念的吸纳
——以佛教慈济宗门为例
何日生1,2
(1.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2.慈济大学 传播系,台湾 花莲)
摘要:佛教的出世思想使得传统儒家学者批判佛教“不顾人伦,不理民生,不敬王者”。而慈济宗门强调行善与行孝不能等,改变了佛教不理人伦、不理民生的形象。佛教吸收儒家的孝道和“家”的观念,是中国儒、释、道于唐宋时期逐渐融合之后,中华文明汇聚的又一个成果。中国儒释道文化如何进行进一步融合与调整,是中国文化第三次大融合面临的重大问题,需要各方面积极思考和实践,从传统中国文化脉络中共同创造出新文明思想与实践体系。
关键词:儒家;佛教;儒释融合;慈济;孝道;天下一家
在早年,证严法师不但勤读研习《法华经》等佛教经典,也熟读儒家经典,特别是《四书》,这对他的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960年,出家前的证严法师因为养父往生,到丰原慈云寺持诵经忏时接触到《四书》,因而自修研读,希望从人间教育的观点,探讨佛法出世间的道理。后来,他在慈云寺的水田间劳作时,除草的任务非常艰苦,就用背四书章句的方式来克服杂念和恐惧。1965年前后,证严法师在普明寺清修的时候,白天与弟子们一起种田,晚上就教弟子们读《四书》。《四书》是儒家思想的核心经典,论述的重点是伦理道德。证严法师肯定、推崇《四书》的道理和思想,并且经常引用《四书》中的句子,来教弟子做人做事的方法。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因缘,证严法师的思想体系中就吸纳了一些儒家的理念,呈现出佛教与中华伦理文化融合共生的圆融境界。
一、重视家庭与孝道
传统社会对佛教有一种偏见,认为学佛就是出家,就是舍弃世间的孝道与家庭。正如北京大学楼宇烈教授所言:“佛教与儒家的冲突,最直接的是佛教的出世主义、出家制度明显有违于儒家提倡的伦理纲常等礼教。所以两家斗争的焦点,也就主要集中在佛教的出世出家是否违背了中国传统的孝道和忠道。在这一斗争中,坚持儒家立场者,激烈抨击佛教的出家制度教人剃须发、不娶妻、不敬养父母等,完全违背了孝道;而出世主义则不理民生、不事王事、不敬王者等,又完全违背了忠道。”[1]
然而,在台湾花莲,证严法师及其慈济宗门,在处理家庭和孝道问题时,与人们通常认识中的佛教相去甚远。证严法师重视家庭,总是要志工们先把家照顾好才能做慈济,养老最好的地方是家,所以慈济不盖养老院。证严法师强调“行善、行孝不能等”。证严法师的《静思语》、《色难——孝顺的故事》、《证严法师讲孝道》等著作,都在强调孝道的重要性。他对于家与孝道的重视,使得慈济普遍获得社会的认同。
证严法师推重孝道的思想,既有来自佛家自身的资源,比如《地藏经》、《父母恩重难报经》等,又有来自儒家的资源如《四书》等,在继承传统孝道观念的同时又有所提升。比如他对孝顺的境界做过区分,真正的孝,不但要满足父母物质上的需要,还要顺应父母的心意,更重要的是,“子女若能将父母赐予的精血肉体之躯,善加利用,造福众生,成就功德,则父母恩亲亦同得福慧”[2]。
证严法师继承儒家“家”的理念,并要求慈济人尽孝道,行善道。参与慈济得到家庭的支持,行善得到社会的支持,这改变了佛教出世的形象及其出世观点所造成的社会阻力。不过慈济坚持不参与政治的态度,使得它避开了台湾社会的政治纷扰。所谓不参政是指不参选、不推荐、不助选,但是投票是依个人意愿,慈济不干涉志工的投票权。另一方面,慈济在台湾及世界各地的慈善工作,都经常与政府合作,这也弥补了佛教“不理民生、不敬王者”的缺撼。
证严法师主张修行者要走入人群,这和印象中的传统佛教有明显的不同。他不但主张慈济志工应该走入人群,更要志工先把家业顾好,在家庭和美的基础上再出来行善,这与传统佛教对高级阶段修行者所强调的“舍亲割爱”有很大不同。证严法师把“家”作为一个社会中重要的核心价值,这与他所受的儒家思想影响有显著的关联。
二、“家天下”与“天下一家”
证严法师强调“家”的概念,并视天下为一家,这与中国传统的“家天下”观念并不相同。“家天下”强调的是一种以血缘为纽带,按照血缘的亲疏构建层级的社会组织方式,大到封建王朝的世袭制度,小到家族和家庭层面的结构。儒家强调血缘、地缘和情感的亲疏,一个人出人头地后,就会庇护亲族,其弊端是可能出现“裙带关系”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问题。而证严法师所强调的是,一个人体悟得道后,可以走入人群,利益社会,庇荫整个社会,让大爱遍洒人间。
证严法师主张“拉长情、扩大爱”,要用爱家人的心,来爱天下所有的人。这一主张,既吸收了中国传统社会重视人伦亲情的思想,又对儒家因为过分强调亲缘观念而被扭曲的社会关系提供了一种修正方案。证严法师理想中的世界,人人都应该是一家人,而这个家不是强调私人利益的家,而是人们彼此之间互相关爱、共同无私付出而成就的“大家庭”。人情,在慈济是很重要的一种人际力量。但是慈济也努力限制着这种力量,毕竟大爱、觉有情才是慈济的核心价值。人情作为人与人的互敬互爱是有益的,但是过度强调人情的组织也是慈济所不乐见的。所以强调拉长情、扩大爱,体制与人情并重,伦理与事理必须兼备。而含容这两种价值的可能冲突就是慈悲等观的思想。
证严法师的领导风格亦像是儒家大家庭里的大家长。牛津大学理查德·龚布齐教授(Richard Gombrich) 在他的《原始佛教、当代儒家》一文中说,证严法师与佛陀都是用直接道德方式教化弟子,但是不同于佛陀传道以创立僧团为主,证严法师更强调儒家人人皆可为圣贤的理想,而将居士某种程度的僧团化。居士的戒律、仪轨严谨,穿着制服。但是慈济在体现团体一致性的过程中,必没有独裁的感觉。那是因为证严法师是儒家思想里的大家长。[3]理查德·龚布齐说:
儒家思想对权威的服从被广泛要求着。慈济志工也至少要在职务内要穿着制服,并有相同的发型。这对西方人来说几乎是泛军事化,但在儒家思想中却没有这样的问题……同样的道理,证严法师定下了十条规矩给慈济人也显现了他的威信,但不代表他独裁,他的领袖风格像个大家长。对已普遍于华人的团体而言,慈济在提倡一致性行为的同时,并没有僵硬的独裁现象。[3]
对于有德者的敬爱及听从他的教导,是儒家的重要思想,慈济就如同一个大家庭,其凝聚的核心就是爱。
三、天人合一与真如本性
儒家生命的终极理想“天人合一”也贯注在证严法师的思想体系之中。证严法师强调以诚奉天,所以他说“以虔诚一念心祈祷,上达诸佛天听”。以诚待大地——“走路要轻,怕地会痛”;以诚对人——“普天之下没有不爱的人”;以诚接物——“蠢动含灵皆有佛性,珍惜物命”。这是证严法师对于诚的体验。慈济人能以诚待万事万物,如儒家经典《中庸》所言:“唯天下之至诚,能参天地之化育”,能以诚感通天地、万物、众生、诸佛,期望在至诚的爱之付出中达到“天地交感、物我相忘、情意和鸣、境识会通”。
佛教所谓的真如,证严法师诠释说,“就是与宇宙万物的真理合一”。与天地万物真理合一,佛教的根本义理寻回人人自身的真如本性,在儒家的重要经典《易经》的思想里有相应的说法:“与天地何其德,与日月何其明,与四时何其序,与鬼神何其吉凶,天且弗违也,况于人乎?”证严法师将空与真如诠释为与天地万物真理合一,其论述是合乎当代科学思维的,人不离一切万物的原理,智者、觉者就是体现万物的真理。如同苏格拉底所说,追寻真理是他生命唯一奉行的道路。与天地万物真理合一又是符合儒家思想的终极理念。人与天地万物合一是儒者追寻的最高境界。而在佛教看来,这即是“空”。如慧能大师所言,“世界虚空含万色万物,世人性空亦复如是”。空即与万物真理合一之空。空即真如本性,能含容一切、造就一切、不执着于一切的不生不灭之空。证严法师将此称之为“慧命”。智慧的生命即体现“空即妙有”,真如本性不灭长存的生命理想。他的诠释涵盖了儒家与西方科学理性的话语色彩。这使得证严法师的佛教生命理想之表达更具含融力、摄受力与包容度。
四、天地之情与慈母之爱
每当大灾难发生,证严法师会呼吁慈济人虔诚祈祷,上达诸佛天听。上达诸佛天听是佛教仪式的礼敬诸佛,而“天听”似带有儒家思想的印记。
台湾东部花莲,也是全球地震、台风最频繁的地区。大台风来之前,证严法师都要大家虔诚祈祷,作好防台工作。从一念虔诚祈祷上达诸佛天听,证严法师明白地告诉弟子人人必须一念虔诚,这虔诚通达诸佛,通达天。这有儒家天人感应的思想成分。汉朝看重天人感应之理,每有天灾,天子必须反省自己的德是否有缺失,天灾频仍被汉朝以降的王朝视为是君无德之相。慈济虽然没有强调这样的天意与人的道德之关联性,但是某种因缘果报所形成的天与人的关系是证严法师所强调的。他曾言:“温室效应是人的心室效应。”大地是人类的母亲,天地万物有情,人类必须珍惜天地万物对人类之情。“天何言灾?四时生焉,百物兴焉。”这是孔子之语,也是证严法师对天地造福万物的感恩。人要牢记大地母亲的恩泽,所以每一年浴佛,证严法师要全球慈济人感佛恩、父母恩、天地恩、众生恩。
比起封建王朝时期认为天灾是上天对于人道无德的一种干预[4]62,证严法师务实地主张是人的无止境之欲,辜负且破坏了天地对于人的养育之恩情。天,作为一种大生命,对于证严法师而言非为意志天,而是一种有情的大能量。人类面对这有情的大能量,要珍惜、要感恩、要回馈,要疼惜如自己的生命。他说,“走路要轻,怕地会疼”,“用宁静的心倾听大地的呼吸”。用拟人化来看待天地,让人对天地万物能够感同身受,非征服,非剥削,而是感恩知福,戒慎虔诚地对待天地。
天地之情在证严法师眼中如母亲般的慈爱。慈济的静思堂亦有大地之母的塑像。“大地之母”塑像是由北京的艺术家唐晖绘制草图,朝鲜艺术家制作,塑像中佛菩萨身躯与大地结合,菩萨正要播下种子到大地之中。这是人与地的结合。
五、结语:第三次中国文化思想体系的大融合
中国五千年文化的发展,经历了若干融合与变革的阶段。在春秋战国之后,原本的道统崩解,诸子百家争鸣,最后汉朝独尊儒术。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儒道融合,大学者如王弼、何晏等人透过注释《老子》、《庄子》,将儒学里的善意志,融进道家无为的思想之中,成为“情意我”和谐的新道德。[4]83-84这个时期的文化变革,普遍被称为中国文化的第一次大融合。
第二次中国文化的大融合是吸纳来自印度及西域的佛教思想。东汉末年佛教传入中国。佛教对于心性修持的深刻理解,以及丰富的思想典籍,让中国学者大为钦羡,因此知识分子学佛者众。[5]209佛教的无我与道家的无为思想之某种内在契合,让佛教在中国逐渐生根。到了唐宋年间,儒家学者再一次吸收佛教思想。尤其是南宋的朱熹等人从拒佛到吸收佛学思想,让儒道佛融合一起,成为理学,支配中国文化近七百年,也导致佛教在中国的衰落。[5]210这是中国文化第二次大融合。
中国文化第三次面临巨大的冲击是清末民初时期,西方的坚船利炮入侵中国。其背后的思想体系是科学理性与资本文明。科学理性与资本文明横扫全世界,影响百年以上,中国作为东方大国首当其冲。中国儒释道文化如何吸纳融合西方科学理性,是中国文化第三阶段的大变革。
慈济发轫于中国边陲的台湾小岛,在思想与社会体系上已经习惯西方模式,所以台湾没有发生类似抗拒西方,或打倒中国传统文化的“五四”运动。慈济在这片土壤上,结合佛教、儒家及西方科学理性,将佛教思想导入现代各功能专业领域,并在九十多个国家或地区逐渐拓展。从华人到非洲人,从印尼到菲律宾,它的影响跨越国界、族群及宗教。它的普世性代表着佛、儒与西方科技理性结合后的新文明。这新文明应该是中国文化思想体系第三次融合与变革的结果。而慈济在这次中国文化思想体系第三次大融合中,已取得了初步的成果。
慈济将佛教思想当代化。当然,慈济的佛教当代性思想之建构,已然吸纳含容儒家思想与西方科学理性。一般认为全球化是从西方到东方,但是一如牛津大学教授彼得·克拉克(Peter Clarke)所言:全球化已经在逆转(Reverse Globalization),“全球化不再是从西方到东方,而是从东方到西方”。[6]随着慈济的佛教当代性之表现逐步扩展到全世界,从传统中国文化脉络中创造出的新文明思想与实践体系,将有可能逐渐在世界各文化场域中展现力量。
[参考文献]
[1]楼宇烈.中国文化中的儒释道[J].中华文化论坛,1994(3):38-47.
[2]证严法师.静思语(典藏版)[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
[3]Richard Gombrich. A Radical Buddhism and Modern Confucian:Tzu Chi in Socio-Historical Perspectives[J].Buddhist Study Review.BSRV 30.2, 2014.
[4]金观涛,刘青峰.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超稳定结构与中国政治文化的演变[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
[5]楼宇烈.人文立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6]Peter Clarke.Speech at The First Tzu Chi Forum, Anthropological Studies of Religion[M].Oxford University, 2009.
(责任编辑:祝春娥)
收稿日期:2016-03-26
作者简介:何日生(1961-),男,台湾宜兰人,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慈济大学传播系副教授。
中图分类号:D6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4824(2016)04-0005-04
The Buddhist Absorption of the Concepts of “Filial Piety” and “Home”
He Risheng
(1.DepartmentofPhilosophy,PekingUniversity;2.DepartmentofCommunicationStudies,TzuChiUniversity)
Abstract:The Buddhist spirit of renouncing the world gives rise to criticism of Buddhism as "Not caring human ethical relations, Negligent upon human living, and Not paying respect to lordship ruling" from traditional Confucian thinking. The Tzu Chi Buddhist Foundation emphasizes human goodness and filiality, trying to change this image of Buddhism. The Buddhist adoption of filiality and family concept is a consequence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fusion of Confucianism, Buddhism and Taoism that historically came into being in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How to further the fusion and cultural adjustment is an important issue in the third stage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development, and that takes active thinking and social practice from all walks of life. Only after this can a new civilizational thinking and practice system be developed out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Key Words:Confucianism;Buddhism; fusion of Confucianism and Buddhism;Tzu Chi; filiality;one family under the heaven
本期所载四篇孝文化研究文章,选题各有其特有之视角,显示了孝文化研究的多元性和互补性。《佛教对“孝道”与“家”观念的吸纳——以佛教慈济宗门为例》选取了佛教现代教派之一的慈济宗证严法师的相关理论与实践,以阐发相关主题。《从〈聊斋志异〉看蒲松龄对悌道的推重与弘扬》以古典文学名著为对象,以悌道为主题,对书中所述之悌道类型和作者倡导悌道的原因进行了分析研究,也是很独特,很有研究价值。介休有绵山,有纪念介子推孝母的“寒食清明习俗”,《介休民俗与孝文化》一文选题独特,文献扎实,具有地方文化的鲜明特色。《中国传统孝文化对社会工作伦理本土化的影响》一文是涉及孝文化的当代运用的选题,虽然选题也有其意义,但二者的相关性论述似乎还比较抽象,尚待深化。
(主持人肖群忠,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