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桥》的诗化特征
2016-03-15鲍光君
鲍光君
试析《桥》的诗化特征
鲍光君
废名是现代汉语诗化小说的开拓者之一,他的中篇小说《桥》被朱光潜称作“破天荒”[1]的作品。周作人在《〈枣〉和〈桥〉的序》中说,废名“用了他简练的文章写所独有的意境,固然是很可喜,再从近来文体的变迁上着眼看去,更觉得有意义”[2]。鹤西在谈及废名的《桥》时也说:“一本小说而这样写,在我看来是一种创格,废名兄也到底还是诗人。”[3]
在创作《桥》时,废名采用了消解传统小说成规的手法,使小说带有浓厚的诗性特征。本文将从诗情、诗意、诗境三个维度来分析废名是如何将诗歌的文体特点融入小说之中,使《桥》充满诗性品格的。
一、诗情
诗情是诗歌所表现的情绪。在《桥》中,废名描绘了一个远离尘世喧嚣的静谧乡村,充盈了彼岸世界的朦胧诗情。
1.诗的情思。《桥》并没有表达强烈激荡的诗情,而是将一切情绪都蕴藏在冲淡的笔触下,正如鲁迅所说,废名的小说“以冲淡为衣包蕴哀愁”[4]。废名试图以诗人的眼光与独特的感受力去捕捉一种质朴而富有诗意的田园生活,描写哀而不伤的故事,传达出温煦哀愁的诗情。
废名处在世纪大变革的时代,现代社会的发展冲击着他心中的乡土世界,心灵的失落使他必然遭受无人能解的落寞与哀愁。此外,废名身上所具有的传统文人气质决定了他的哀愁情结。此种境地与心态导致废名倾向于反现代性的审美追求,其小说题材更热衷于描写传统的乡土社会。因此,《桥》传达出的是对乡土生活的喜爱与眷恋,对美好过往的追忆,对乡土社会现实状况的哀思。作者将诗情以温柔平和的笔触娓娓道来,使小说充满了诗的情思。
2.抒情化手法。读者对小说的语言往往存在一种审美期待,即小说的语言应偏向于叙事。在《桥》中,废名摒弃传统小说语言表达方式,不重叙事而重抒情。如:
小林又看坟。
“谁能平白地砌出这样的花台呢?‘死’是人生最好的装饰。不但此也,地面没有坟,我儿时的生活简直要成了一大块空白,我记得我非常喜欢上到坟头上玩。我没有登过几多的高山,坟对于我确同山一样是大地的景致。”[5]82
此段中,主人公小林用直抒胸臆的手法表达了对于“生死”这一人生课题的理解,他对于生死的超脱态度带着一种对于人生必然走向坟墓、走向消亡的淡淡愁绪。抒情化手法的运用,将主人公的所见所闻与所感结合在一起,传达出诗的情思。废名用当下的视角,转身去看儿时的童年世界,以诗人的情怀介入小说创作,将自身情思灌注于小说之中,使小说诗情洋溢。
二、诗意
诗意,是指诗人用艺术的方式表达自我感受时所形成的诗的意味。在《桥》中,废名以写诗的手法创作小说,使小说如同诗歌一般,字里行间充满诗意的氛围。
1.诗的思维跳跃性。废名在回顾自己的文学创作时说:“就表现手法来说,我分明受了中国诗词的影响,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绝句二十个字或二十八个字,成功一首诗。我的小说篇幅当然长得多,实是用写绝句的方法写的,不肯浪费语言。”[6]废名吸收唐人绝句的创作手法,以跳跃性的诗的思维带来想象的空间与回味的余地,制造出浓郁的诗意氛围。如:
琴子拿眼睛去看树,盘根如巨蛇,但觉得那上面坐凉快。看树其实是说水,没有话能说。就在今年的一个晚上,其时天下大雪,读唐人绝句,读到白居易的《木兰花》:“从此时时春梦里,应添一树女郎花”,忽然忆得昨夜做了一梦,梦见老儿铺的这一口塘!依然是欲言无语,虽则明明的一塘春水绿。大概她的意思与诗意不一样,她是冬夜做的梦。[5]91
此段文字的第一句是对眼前的现实景物的描写,其余则均是由眼前景物所引发的遐想:第二句由树引起的想象的延伸;第三句承上启下,写这棵树让琴子想起了白居易的诗,并由此引发了梦境;第四句写梦中的那口塘;第五句点出琴子的梦中诗意与白居易诗意的差异所在。叙述的展开遵循的是人物内心的联想,语句的叙述思维带有明显的跳跃性。跳跃性的诗的思维创造了想象的空间与陌生化的阅读体验。
此外,小说中跳跃性的诗的思维引导并构建着读者的想象过程,如“他觉得一匹白马,好天气,仰天打滚,草色青青”[5]102,这是由马这一观念而引发的想象,从马写到天气,又从天气写到马的“仰天打滚”,再从马的“仰天打滚”写到“草色青青”,从下、上、下的带有跳跃性的角度来叙述,引导着读者跟随文字的描写来构建自己的想象过程。
2.诗的形式片段化。《桥》并未遵循传统小说的叙述模式,即故事发生、发展、高潮、结束的模式,而是吸收诗歌特点,采用片段化的写作手法,充满了诗的意味。《桥》中每一章都是独立的场景与故事,甚至可以作为单独的存在。如《桥》上部第15章《花》写小林与琴子的儿女童趣,第16章《“送路灯”》写小林与琴子对于民俗“送路灯”即对于死的朦胧思考。两章所写之事并无必然联系,却和谐地统一于整部小说中,这与《桥》通篇采用片段化的诗性叙述结构密不可分。
此外,就整部小说而言,片段化的叙述结构表现在它没有完整的故事框架、明晰的情节线索,小说讲述的无非是小林、琴子及细竹三人吟风弄月、谈诗作画、相伴而游的雅事,或是他们对于人生诸事的思考,呈现出分章叙述的片段化描写特征。废名采用诗歌的片段化叙述结构,创造出且行且吟的叙述风格,营造出了闲适安然的诗意氛围,使小说如同自由流淌的小溪,无波澜起伏,无始亦无终,全篇充盈着淡淡的诗意。
3.诗性修辞。《桥》中诗性修辞,即隐喻、转喻、拟人化手法的运用,为小说增添了诗的意味。
吴晓东认为,“《桥》的语言主要表现为一种‘象喻性的语言’。象喻的语言,首先是指废名的小说对隐喻和转喻的运用。其次,象喻语言,还试图强调废名的小说语言在‘譬喻拟’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鲜明的具象性”[7]。在中国几千年来的诗性传统中,诗歌与隐喻不可分割。高友工、梅祖麟在《唐诗的魅力》一书中,说唐诗的语言“存在着两种诗性语言,即隐喻语言和分析语言。……而诗性语言中则较多隐喻关系”[8]。《桥》中诗性的隐喻修辞贯穿于整部小说之中,突出表现为用意象隐喻概念,如用“梦”与“树”来隐喻人生。废名甚至用隐喻意象作为章节的名称,如“桥”、“花”、“塔”等。
第二种诗性修辞即是转喻。在《桥》中,废名用“头发林”、“镜子”、“妆台”等意象转喻女儿,表达自身对于女儿的喜爱之情。
此外,废名还经常使用拟人化的修辞手法,赋予自然景物以人的形态,如“草是那么吞着绿,疑心它在那里慢慢地闪跳,或者数也数不清的唧咕”[5]24。废名运用拟人化的修辞手法,试图在自然与人之间构建和谐的比拟关系,达到情景交融之境,形成耐人寻味的诗的意味。
诗的思维、诗的形式以及诗性修辞的运用,是废名意欲打破诗歌与小说文体界限的一次尝试,实现了诗性语言对小说的介入与融合,是诗意得以生成的重要条件之一。
三、诗境
诗境,即诗中所表现的意境或诗化的氛围与情调。在《桥》中,废名用诗化的笔触表现乡村生活的风景及纯美的人情,刻画出世外桃源般纯净美好的世界。此外,古典诗词与新诗的引入,将诗歌的意境直接引入到小说的具体语境之中,生发出新的诗境之美。
1.诗化风景。吴晓东认为,废名在“小说中营造了一个让人流连忘返的诗性的世界”[9]。废名以诗意之眼与诗化笔触观照乡土生活,他所描写的乡土世界如同世外桃源。废名以冲淡的笔触与满腹的诗情来讲述他记忆中的乡土生活,景与情的交融给小说带来静谧平和的诗境之美。如:
有一回,母亲衣洗完了,也坐下沙滩,替他系鞋带,远远两排雁飞来,写着很大的“一人”在天上,深秋天气,没有太阳,也没有浓厚的云,淡淡的,他两手抚着母亲的发,静静地望。[5]28
秋高气爽,淡云飞雁,母亲蹲在儿子面前为儿子系鞋带,儿子用手轻抚母亲的头发,静静地看着高天阔景。抒情化的写作手法将情与景融合在一起,借景抒情,宁静渺远的乡村生活的图景跃然纸上,天地之间生发出连绵平和的诗化氛围与情调。淡然的心境与静谧的风景和谐地统一在一起,一种景色便成一幅画,一种诗境,渺远又空灵。
纯粹的风景描写亦为小说增添了诗境之美,如小说描写史家庄的文字:“现在这一座村庄,几十步之外,望见白垛青墙,三面是大树包围,树叶子那么一层一层地绿,疑心有无限的故事藏在里面,露出来的高枝,更如对了鹞鹰的脚爪,阴森得攫人。瓦,墨一般地黑,仰对碧蓝深空。”[5]6寻常的乡村之景被灌注了独特的生机,景色描写之中生发出无限的联想与淡然安稳的诗情,营造出静谧美好的诗境。
2.纯美人情。在景之境界之外,人也构成了诗境中的人之境界。在《桥》中,人与人之间淳朴美好的情感以及纯洁的人性之美为小说营造了平和宁静的诗境之美。
小林与琴子已有婚约,然而活泼好动的细竹却在不经意间插入小林与琴子之间。废名并未用充满矛盾冲突的事件来写他们的复杂关系,而是借用诗歌的表现手法,用冲淡的笔触淡化了琴子纠结而又痛苦的心绪,在纠结复杂的感情中着重体现淳朴美好的感情与纯洁的人性之美。小说写道:“她的爱里何以时常飞来一个影子,恰如池塘里飞鸟的影子?这简直是一个不祥的东西——爱!这个影,如果刻出来,要她仔细认一认,应该像一个‘妒’字,她才怕哩。”[5]78琴子并没有因为情感上的纠葛而与细竹产生嫌隙,她不责怪任何人,反而害怕自己会产生妒忌情绪,这更加凸显出琴子的心地澄澈与人性之美。
纯洁的人性表现在史家庄的每一个人身上,如细竹的天真无邪,史家奶奶的和蔼慈善等。人性的纯良质朴为世外桃源般的史家庄营造了纯洁无瑕的诗化的氛围,充满诗境之美。
3.新旧诗的引入。废名善于将旧诗与新诗的意境直接引入小说的具体语境之中,生发出独属于《桥》的诗化意境之美。小说写琴子之美:在小林心头“懵懵懂懂地浮上一句诗:‘鬓云欲度香腮雪’”[5]103。这句描写将古诗原有的意境巧妙地嫁接到小说中来,一句诗便道尽了琴子的少女之美。又如,小说描写琴子的眉毛:“那眉儿——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吧。”[5]153借鱼戏莲叶来写琴子眉梢挑动的灵动活泼,眉之妙,跃然纸上。废名将古典诗词的意境直接纳入到小说的具体语境中来,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
古诗之外,废名还借小林或他人之口创作新诗,以新诗意境为小说增添诗境之美。如:
关于这河有一首小诗,一位青年人做的,给予我看:
小河的水,
昨夜梦见我的爱人,
她叫我静静地走,
一直追到那一角清流,
我的爱人照过她的黑发,
濯过她的素手。[5]13
废名把新诗引入小说,为眼前的寻常小河营造出一个诗化的意境,情景交融,诗意笼罩的小河给读者以无限的艺术想象。废名引入旧诗与新诗,其目的是在有限的语言之外生发出无穷的诗境之美。
《桥》的诗化特征,是废名反现代性的审美追求与文化选择的体现。废名处在世纪大变革的时代,面对现代社会对传统乡土社会的冲击,他更加眷恋记忆中的乡土世界,并在小说中化为世外桃源般的世界。因此,废名致力于打破诗歌与小说的文体界限,以诗化的方式来叙说记忆中的乡土世界,将诗歌的文体特征融入到小说中来。在《桥》中,废名运用诗歌的抒情化手法表达温煦哀愁的诗情;以跳跃性的诗的思维、片段化的表现手法以及诗性修辞为小说增添诗的意味;同时,他还以静谧的乡村之景、纯洁的人性之美与新旧诗的引入营造小说的诗境之美。废名将诗歌的文体特征引入到小说中来,形成了《桥》耐人寻味的诗性品格。
[参考文献]
[1]朱光潜.桥[M]//陈振国.冯文炳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178.
[2]周作人.《枣》和《桥》的序[M]//周作人.知堂序跋.长沙:岳麓书社,1987:305.
[3]鹤西.谈《桥》与《莫须有先生传》[M]//陈振国.冯文炳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183.
[4]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M].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6.
[5]废名.桥[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
[6]废名.废名小说选·序[M]//废名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序2.
[7]吴晓东.废名《桥》的象喻语言[J].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5):20.
[8]高友工,梅祖麟.唐诗的魅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83.
[9]吴晓东.镜花水月的世界——废名《桥》的诗歌解读[M].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3: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