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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乡村危机的书写偏向——以江苏开弦弓村、山东台头村、福建黄村为考察中心

2016-03-15徐玉英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黄村

徐玉英

(安徽大学 历史系,合肥 230039)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乡村危机的书写偏向
——以江苏开弦弓村、山东台头村、福建黄村为考察中心

徐玉英

(安徽大学 历史系,合肥 230039)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危机”与“崩溃”构成了描述中国乡村的主流取向。经济、社会及教育危机主导了这一时期中国三农问题的书写基调。然而,在早期中国人类学家费孝通所书写的江苏开弦弓村、杨懋春笔下的山东台头以及林耀华记述的福建黄村,却基本上呈现出一幅较为和谐的乡村生活画面。这一时期史料中俯拾皆是的乡村经济、社会和文教三大危机与这三个村落有的实际状况并不完全相符。进而对这一时期乡村危机“大理论”下的乡村书写提出了一定的质疑。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乡村危机;书写偏向

传统中国以农立国,乡村的重要性无须赘述。然而,统治阶层之所以将乡村视为国之“根本”,究其根源,是立足于“天下之大,利必归农”[1]这一寄生理念。极少系统地考量乡村之于国家命运、民族前途之意义所在。正如凌道扬指出,近代以来,我国学者主要关注政治事务,很少重视农业问题。*参见凌道扬《中国农业之经济观·序》,商务印书馆1926年版。即便是在勃兰特·罗素有关“中国问题”的映象中,乡村问题也主要局限于马尔萨斯主义范畴下农村人口过剩与有限资源的矛盾(参见Bertrand Arthur William Russell.The Problem of China.George Allen&Unwin Ltd,1922,pp.72-73)。近代中国三农问题真正意义引发社会广泛关注要滞迟至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丁达从农民数量、国家赋税等角度突出了乡村的重要性所在,他同时指出,年辛亥革命对农民的忽视,1925-1927年大革命对乡村动员的不力都直接反映了社会对乡村重要性认识的不足。而1925年10月10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扩大会议通过的《告农民书》一文才将社会的目光一定程度地引向被长期忽视的乡村(丁达:《中国农村经济的崩溃》,上海联合书店,1930年,第15页)。这一点,从《东方杂志》所刊有关三农问题的文章年份分布即可管窥一二。据不完全统计,《东方杂志》存刊的45年(1904-1948)共刊发涉及三农问题的文章近700篇,而1925年以后的文章近650篇,即93%的文章刊发于20世纪20年代中期以后(参见李发根《危机与争鸣:“黄金十年”近代中国农村印象与危机管理探讨——以〈东方杂志〉为论述对象》,载《农业考古》2015年第1期,第80-88页)。翻看这一时期涉及三农问题的相关著述、调查可谓俯拾皆是*这一时期报刊杂志所刊相关文章浩瀚如烟,此处不再赘述。专著方面,如丁达《中国农村经济的崩溃》(上海联合书店,1930年版)、罗克典《中国农村经济概论》(上海民智书局,1934年版)、朱其华《中国农村经济的透视》(上海中国研究书店,1936年版)等。,但“乡村危机”构成了有关乡村表述的基调。主要表现在经济与社会两大方面,就经济而言,农产品价格下降、农民购买力减弱、土地价格日贱以及乡村金融体系破坏;就乡村社会而论,农民离村、土地抛荒、民变日增以及人伦道德崩坏等。相关表述在这一时期到访并对中国乡村进行调研的英国经济学家托尼(R.H.Tawney)的著述中也有所体现,他指出:“中国的农民的处境,犹如一个站立在齐颈之河中的人,仅仅泛起一丝涟漪亦足以使其死亡。次要灾害所造成的伤亡比重大灾害还要深重,因为即便是正常年份,广大乡村也会遭受次要灾害的肆虐。”[2]总而言之,就这一时期中国乡村而言,衰败与崩溃构成其时代的主流映象。

受主流史料、研究的导向,衰败与崩溃的定性基本上主导了后来学者对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乡村史研究与书写的基调,极少有学者对这一“大理论”提出质疑。*就目前所见,仅有马俊亚提出了不同见解,其在不否认乡村危机的前提下指出,当时具有话语权的左翼学者笔下乡村危机较多的苏南、浙北地区其实是当时中国核心经济区,但事实上这些地区的乡村危机其真正危机相对较少,而在生态衰败的淮北等地区才是当时乡村危机最重的区域(参见马俊亚《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乡村危机:事实与表述》,载《史学月刊》2013年第11期)。相关论述笼统地概述这一时期乡村危机的种种表象,极少以单个乡村进行个案研究以立体地突出乡村问题之所在。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乡村危机书写的对象主要是当时中国经济核心区域的江南,同时多以农业发达的欧美为比较对象以突出中国乡村的衰败景象。缺乏个案的分析研究恰恰是其无法完全令人信服的症结所在。通过对早期中国人类学家费孝通所书写的江苏开弦弓村、杨懋春笔下的山东台头以及林耀华记述的福建黄村分析发现,这三个村落绝非所谓的危机频仍,相反,恰恰体现了传统乡村较为安宁的生活场景。正如杨懋春在书写台头村时指出,土广民众的中国,“即便是在同一省份,在经济和社会方面也存在着极大差异。基于这一原因,我们不能认为肆虐存在于中国的其他一些地区,那么这种现象在台头村也必然有所反映;如果黑暗存在于一些乡村,那么台头村也必定如此。”[3]81935年,美国经济调查团对中国乡村考察后认为:“中国经济危机,不如外传之甚。”[4]1一位受过教育的乡村人士曾指出:“‘农村破产’在报纸上常常说的很热闹,但在我们老住在乡下的乡瓜头儿看来,不过现在穷的人比以前多些罢了,也不见得大家都会饿死。”[5]这种论断单就本文所探讨的三个乡村而言是有一定道理的。

一、农村经济的新机遇

在谈及近代中国农家经营模式时,我们习惯认为:前近代中国乡村基本上呈现出的是一种男耕女织为主体的自然经济模式,而近代以降,受列强经济侵略的破坏,传统农家经营模式解体并异化为只有男耕而没有女织的残缺型经营结构。*其实中国部分地区男耕女织结构的解体并非源自西方列强经济的入侵,马俊亚通过对淮北地区农家经济的研究表明,宋代以降,随着社会生态的衰败,淮北已从宋代以前的桑麻之境退变为不蚕之土,手织业已凋落,“农家经济从男耕女织型演变成了单一的男耕型”(参见马俊亚《被牺牲的“局部”:淮北社会生态变迁研究(1680-1949)》,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有学者指出,由于传统农家副业(女织)的破产,农民必须依靠购买昂贵的洋纱、样布以满足基本生存,进而“使农民更有谋生不易之苦”[6]。农民的生活的贫困程度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7]。然而,这种描述与本文所探讨的三个乡村并不相符。

(一)农家经营模式优化

在开弦弓村,20世纪30年代以前,与中国绝大部分乡村相似,以农业为主导型产业。“在太湖一带,蚕丝业成为农家收入的第二大来源。”[8]197虽然自20世纪20年代末起,受全球性经济危机、工业化等因素的影响,蚕丝业利润下滑幅度较大,但80%的农家妇女被吸纳入城镇工厂之中,他们所挣工资对家庭预算起着重要作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蚕丝业利润下滑对农家经济的冲击。概言之,在当时中国经济最发达江南地区,类似于开弦弓村这样的乡村农家经营模式正在从“副业主业化”向“工业主业化”[9]演变。这一变迁恰恰迎合了工业化的时代浪潮,这也是近代中国乡村发展模式的重要路径。

与开弦弓村相比,其他两个村落虽然未能向工业主业化演变,但也基本上维持着农业主业化的稳定模式,手织业并未完全解体。在台头村,即便农家基本上放弃了传统的原棉纺纱而通过市场购置棉纱,但织布环节依然由自己完成,并非购买。*参见Martin C.Yang.A Chinese Village:Taitou,Shantung Province.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45。在黄村,纺线与织布基本上都由乡村妇女完成。*参见林耀华《金翼:中国家族制度的社会学研究》,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75页。这里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三个村落恰恰处于当时最易受资本主义经济入侵的东部沿海地区。因此,如若笼统地认为“在帝国主义经济侵略之下,本来不成问题的衣着,现在不得不仰给外国的棉纺织品”[4]182,并将男耕女织的解体视作中国乡村的严重危机之一,恐怕难以令人信服。同时,如何辩证的看待近代中国被卷入资本主义世界市场对乡村经济的影响,特别是在相对闭塞的非通商口岸地区,农业是否真如李景汉所认为的这种卷入即导致“中国农业的崩溃”[11]?还有待商榷,起码在地处最易受西方冲击的东部沿海的台头、黄村并未有明显迹象。

(二)家庭生活水准改善

朱其华认为,此时广大的中国乡村已经到了“无法维持其最低的生活”[4]4的程度。钱俊瑞更是指出,乡村危机导致广大中国农民生活于种种农业灾荒、重重的压榨以及动乱的社会秩序之下,“这里留着的是贫困、饥饿和死亡”[12]。但是,这种笼统的“崩溃论”与本文研究的三个村落也极不相符。

与我们通常所认为的乡村生活充满着明显的分层有很大的不同,在开弦弓村,但就消费而言,这里没有明显的差异。在住房条件方面,与当时所描述中国乡村住房基本上由土草结构构成不同,这里的房子是由城镇专门工匠修建的砖瓦式结构,且房子每年都有所修缮。这样的住房条件,抛去住房品位等精神层面不谈,但就质量而言,几乎不必担心基本的安全问题,这是“茅屋”无法企及的。就食物而论,开弦弓村以稻米为主食,一个4口之家一年消费的稻米在1800斤左右,剩余的稻米会运往市场销售。在食菜方面,蔬菜一般购自太湖一带贩卖的青菜、水果、蘑菇、萝卜等,偶尔也会有鱼、肉,特别在农忙期间,鱼、肉供应较为常见。衣着方面,衣服的衣料原通过市场所购,缝纫一般由农家妇女完成。这里的村民至少有春、夏、冬三个季节的类型衣服。*参见Hsiao-tung Fei.Peasant Life in China:A Field Study of County Life in the Yangtze Valle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6,pp.117-128.此外,家庭经济生活尚有娱乐、礼仪等开支。在经济欠发达的华北地区,台头村也不存在严重的等级分化,一般家庭会拥有10-29亩耕地,由于人口增加的原因,40亩以上的家庭至20世纪40年代初已不存在。住房条件方面,除了穷人家住的是土坯茅草房,一般家庭基本上是砖石结构的房子。值得注意的是,自20世纪30年代开始,村里在住房条件上差异基本消失,几乎是统一的砖石结构。在食物消费方面,受经济条件的影响而有所不同,但即便是最贫穷的家庭,除了农闲时期以甘薯为主食外,一旦进入农忙时节,饮食水准则有不同程度提高,早餐除了甘薯,还有面点、麦粥以及咸鱼等腌菜。午餐与晚餐则会有鱼、肉供应。总的来说,这里的生活条件并不太差,村民是有足够的食物可供消费,除非是在作物生长时发生大的灾害。衣着方面,随着季节气候的变迁而有不同的穿着,一个村民有两三套工作服装。衣服多为家纺棉布制作而成,许多村民还有皮毛制外套。冬季的鞋、帽、床单等会用到羊毛作材料。*参见Martin C.Yang.A Chinese Village:Taitou,Shantung Province.p.16、37-42、233.金翼之家所在的福建黄村也有类似的状况。因此,笼统地将这一时期中国乡村经济视为视为一种“恐慌”甚至是即将“全部瓦解与崩溃”[13]并不符合事实。

此外,应当指出的是,农家经济地位并不是如森严的等级体制那样顽固,贫富转换是比较频繁的,雇农也并非尽皆遭受残酷的盘剥。如,在杨懋春笔下的台头村,受勤劳、家庭人口等正常因素的影响,农家经济地位变化频繁,以至于一个长期雇佣劳力的家庭也可能在同一代即成为他人的雇工。鉴于这种变化贫富的频繁,台头村里的等级色彩是极其薄弱的。而黄村的黄、张两家通过经商而迅速致富也体现了这种乡村内部的流动性。不管是在经济较发达的苏南开弦弓村还是在相对欠发达的华北台头、闽江黄村,雇工经营都以货币形式不同程度的存在,且雇主与雇工关系较为融洽,他们共同劳动。雇工的生活待遇较好,有时甚至比主人吃的还好。*参见Martin C.Yang.A Chinese Village:Taitou,Shantung Province.Hsiao-tung Fei.Peasant Life in China:A Field Study of County Life in the Yangtze Valley.林耀华《金翼:中国家族制度的社会学研究》,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7页。在开弦弓村,一个长工每年的工资在80元左右,按当时的市价,这份工资基本上能够满足一个四口之家年消费的稻米总量。并且长工每年还有两个月的假期(Hsiao-tung Fei.Peasant Life in China:A Field Study of County Life in the Yangtze Valley)在黄村,受区域经济发展水平差异影响,黄家的长工一年工资在50块钱左右,雇工受到家人尊重(参见林耀华《金翼:中国家族制度的社会学研究》,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7页)。在台头村,雇工与雇主的关系通常很融洽,除了货币工资外,还有其他各种福利,一年中也有近两个月的假期(Martin C.Yang.A Chinese Village:Taitou,Shantung Province.pp.29-30)如果将这种待遇仅仅视为资本家、地主以及富农盘剥雇农的手段,这种看法恐怕过于苛刻。

二、乡村社会的稳定与发展

乡村社会的失序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乡村危机书写的另一个突出方面。相关论述主要集中于农民离村现象日益突出;荒地面积成非线性增长;传统人伦道德的崩坏以及人口过剩等问题。乡村社会危机在这一时期的开弦弓村、黄村以及台头村都有不同程度的反映,但并不突出,有些“危机”甚至并不存在。

(一)新的工作机会与农民离村

据当时的估计认为,仅就1933年而言,“天灾人祸而流离之灾民总数达65,665,170人”[14],这一现象被视为“农村破产”[15]。在开弦弓村,离村农民主体是16-25岁的女性,在1937年左右有106名女性离村,占村人口总数的7%左右。但是这种离村是江南地区工业化浪潮的结果而非乡村破产的表现,是乡村由副业主业化向工业主业化变迁的时代产物。这种离村亦并非传统资本主义原始积累对乡村敲骨吸髓迫使农民离村的结果,而是工厂高工资对乡村劳动力吸引的产物。开弦弓村妇女因高工资经济收入而得以提高在家庭中的地位即是这种经济模式变迁的外在表象之一。如一位在村里工厂工作的女子因其丈夫在雨天忘记送伞而公开责骂;又如一位在城市工厂务工的已婚女子因与工厂男子发生婚外情而遭受广泛指责,但因其可观的工资收入,她的婆婆待她一如既往,而她的丈夫也只能被动接受。*参见Hsiao-tung Fei.Peasant Life in China:A Field Study of County Life in the Yangtze Valley.pp.232-235.在全球经济危机影响下,农民向产业工人的演变缓解了蚕丝业的不景气对农家经济生活带来的冲击,有利于经济结构的调整和乡村的近代化变迁。近代早期的台头村的人口流向与我们所熟知的华北农民“闯关东”现象较为吻合。东北地区成为台头村人口流向的主要区域。然而自20世纪20年代起,随着青岛工业的勃兴,其迅速取代东北而成为台头村人口流向的主要地区。父母们开始鼓励子女前往青岛或其他城市寻求工作机会。这种农民离村是建立在城市生活、教育以及工厂工资吸引力的基础之上,而不是所谓“乡村崩溃”论。*参见Martin C.Yang.A Chinese Village:Taitou,Shantung Province.pp.200-202.在福建黄村农民离村现象并无反映。

(二)安土重迁

土地之于以农立国的中国农民而言,其重要性毋庸置疑。而这一时期的官方调查、研究表明,1929年中国荒地的面积达11,773,400,261亩,这一数字是1914年(358,000,000亩)的3倍。*参见董汝舟《中国农村经济的破产》,《东方杂志》1932年第7期,第16页。然而,这种农民抛荒现象在本文研究的村落中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在开弦弓村,农业被视为最重要的产业,它确保了农家基本的物质来源。土地被视为农民心理安定和乡村稳定的基石,以及父子间最珍贵传承物。*参见Hsiao-tung Fei.Peasant Life in China:A Field Study of County Life in the Yangtze Valley.pp.181-182.土地如此之重要,以至于抛荒在这里是难以置信的。在台头村,“土地规模是是划分家庭经济等级等级的主要依据”[3]16。在黄村,即便是像通过经商致富的“金翼之家”,土地一直是租种的,农业被置于极其重要的位置,未见有任何懈怠。即便黄东林通过经商而致富,但一直只能是租种土地,此亦可见土地如此珍贵以至于有价无市。关于农民对土地的依附,费孝通准确地指出:在传统乡土中国社会,“以农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大旱大水,连年兵乱,可以使一部分农民抛井离乡;即使像抗战这样大事件所引起基层人口的流动,我相信还是微乎其微的。”[16]

(三)非“礼乐崩坏”的乡村

1931年,据南京国民政府公告,上海、天津、南京、汉口以及青岛5大城市的“违警”案件中,“妨害风俗”(卖淫、赌博、偷盗等)最多,占38.2%。分析指出,这种现象多是由于乡村经济破产后,农民流入城市,为求生存而铤而走险的结果。同时认为“农村经济破产之后,恐怕数千年来高尚的文明将就此消失了”[7],进而使得乡村社会进一步失序动荡。在本文所研究的村落中,这种人伦道德崩坏行为确确实实存在,但只是个别行为而不是普遍现象。在开弦弓村,涉及有悖人伦的事件仅有一例,即前文所述的一位年轻妇女进入城市工厂而与同事发生婚外情的行为,但这显然是社会发展、特别是乡村工业化进程中难以规避的社会问题,很难将之定义为普遍人伦道德崩坏问题。在台头村,虽然有关土匪的舆论传言极广,但在这一时期被称为“土匪世界”[17]的中国,特别是匪患频仍的山东地区,“但由于拥有防卫组织,台头村却从未受土匪侵害”[3]144。在黄村,土匪问题影响到了金翼之家,但值得注意的是,土匪通常只会绑架那些城镇里富家子弟,对于乡村民众的侵害却极其有限,“山村中的农人通常并不受他们的干扰而照常生活。农人们常可看到他们的支队经过,也可以与他们按常规做买卖”[10]。这与传统观点将土匪视作乡村社会的重要破坏势力并不完全符合。

(四)节育措施在乡村

19世纪末,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的《人口论》一书被译介到了中国,随之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以陈长蘅等为代表的人口学家认为当时中国“饱受马尔沙斯所谓天然的制裁”[18]。甚至有观点认为中国之治乱与人口的多寡紧密相连,“中国之治非真有求治之道也,徒以人口之寡少儿;中国之乱亦非真有治乱之道也,徒以人口之增加耳。”[19]然而李伯重对前近代江南经济史的研究表明:清代江南人民在节育方面的技术已经达到一个较高的水平,这对前近代江南地区人口数量的控制起到了积极作用,这使得“清代中国妇女生育率,大大低于中世纪后期乃至近代早期西欧妇女的生育率”[20]。因此,全球史观下的前近代中国人口并未呈现出一种“爆炸式”的增长。这种人口控制手段在近代中国也得到了不同程度的继承与发展。在开弦弓村,村民为了避免贫穷以维持一定的生活水平,控制家庭人口的手段已被较为广泛的采用,较有代表的即是溺婴与节育,因此在开弦弓村家庭规模以4口之家的小家庭较为普遍。*参见Hsiao-tung Fei.Peasant Life in China:A Field Study of County Life in the Yangtze Valley.p.33.而在台头村,控制人口的主要措施主要体现在晚婚与节育,如在一个杨姓家庭,四个儿媳妇的平均婚龄达到“25岁”[3]11,这大大超过了当时法定的“16岁”[21]婚龄;一对夫妻通过分居的方式以避免再孕。*参见Martin C.Yang.A Chinese Village:Taitou,Shantung Province.p.11.

三、重视教育与乡村的新发展

乡村教育的衰败被视为这一时期中国乡村危机的又一力证。相关分析认为,这一方面是由于现代教育的缺失使农民“总守著几千百年传下来的老法子”[22],进而阻碍了农业生产技术的改进与新技术的推广;另一方面按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是因为乡村教育的缺失导致追求高层次需求的自为式士绅的断层,因而极易滋生那种最低层次追求的地方豪绅。这种异化这使得乡村组织动员能力的丧失而导致了抵御外在侵害的能力的弱化,同时更是滋生了大量封建式的领主与恶霸。但在本文所探讨的村落中,教育所占的地位非常重要,有时甚至被视为个人威望与家庭地位的首要推动因素。在开弦弓村,经济变革得益于现代教育的推动。此外,那些受过教育的绅士对地方的稳定与发展也起到了积极地推动作用。

(一)新旧教育与开弦弓村的发展

在开弦弓村,村里有学校,教育的状况与重要性主要体现在蚕丝业改革、权威以及传统乡绅的社会责任感等方面。这一时期受国际竞争等因素的影响,中国蚕丝业呈现出一种衰败景象。但当地受现代教育的知识分子开始积极将新技术推广、应用到蚕丝业的改革之中,从而将学校教育与社会生产紧密结合。著名蚕丝专家费达生以及苏州浒墅关女子蚕业学校在这场变革中都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在开弦弓村,乡绅的权利与威望绝不仅仅依靠财富,主要源自于他们为公众的服务和能力。他们受过一定的教育,品德优良。他们的服务职能范围很广,涉及到为村民写信、读信、调节冲突、管理公共财产、组织自卫实行种种有利于乡村发展的措施。引领蚕丝业的改革即是其中典型案例。*参见Hsiao-tung Fei.Peasant Life in China:A Field Study of County Life in the Yangtze Valley.pp.106-108、197-225.与学界通常将居城地主的盘剥视作乡村危机的重要原因[23]不同,在开弦弓村,居城地主具有一定的社会责任意识。开弦弓村很大一部分土地属于居城地主,但那些传统士绅阶层的地主是不愿意去盘剥佃农的。“通常他们下乡收租只能得到道德上的满足而无法取得足够的纳税钱。”[8]187质言之,在经济发达的江南地区,文教事业得到一定的保障,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地方精英,多属自为式的士绅阶层,他们的存在往往有利于地方事业的推进与发展。

(二)新式教育与台头村的和谐

与开弦弓村相似,台头村内建有小学,在这里仅有财富无法提高自身的威望,因此教育被村民视作提升家庭地位的重要因素。一个男孩会因为他重新踏入学校而备受乡里称赞。但旧式教育的枯燥使得孩子对之并不感兴趣,清末新政之际,政府在附近集镇建立新式学校,后来各个乡村学校也开始了半近代化,台头村的学校教育也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这一近代化变迁。课本语言由生涩难懂的古文变成熟悉的现代语,内容更贴近现实生活;课程设置由传统的四书五经变成现代式的人文、自然科学教育。这种变化对学生极具吸引力。受过教育的村里领导,其职责除了组织公共事业外,另一项重要的职能即是调节争端,面对两个家族间的冲突,当村内领导无法调节时,往往会要求外村领导进行调节,并且通常能够达到很好的效果,从而有利于村庄内部的和谐与发展。*参见Martin C.Yang.A Chinese Village:Taitou,Shantung Province.p.158、165、187-188、223-224.

(三)重视教育的黄村

在黄村,据其3公里的湖口镇在20世纪初即有新式学校,取代传统以四书五经为主要教学内容的是算术、地理、历史、作文、体育等现代课程。对教育的重视程度从不同角度得以凸显。当黄东林的三儿子获得公费出国留学的资格后,黄氏宗族从祖田的租金中拿出一笔钱以作为这位黄氏兄弟进一步深造的奖学金。他的成功给家庭乃至整个宗族都带来了荣耀。而教育的重要性在黄东林因权势不敌欧家而被腐败的地方官吏投入监狱时体现出来,当时在省城读书的三儿子了解新式诉讼,遂将这一案件上诉至福建省最高法院,从而将案件诉讼置于一个相对透明的环境下,最终使得黄东林沉冤得雪。这也是他甚至不惜动用暴力手段迫使小儿子接受教育的重要原因。最终黄东林四个儿子中出了两个留学生,这其中就包括了“金翼之家”的“小哥”——当代中国著名人类学家林耀华先生。*参见林耀华《金翼:中国家族制度的社会学研究》,第24-31、49-53、114、151页。

结 语

“乡村危机”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有关中国三农问题表述的基调。然而,通过对三部早期中国人类学里程碑著作的解读发现,在江苏开弦弓村、山东台头村和福建黄村这里的生活基本上维持了传统乡村生活的稳定场景。这与当时中国有关乡村“崩溃论”的主流舆论极不相符,因而我们对这一时期有关乡村危机笼统表述的大理论提出了一定的质疑。当然,应当指出是,在一些地区,乡村危机确确实实是存在的,甚至非常突出。我们认为:危机主要表现三个方面。首先是全球经济视域下的中国乡村经济危机,这一时期的乡村危机本质上是经济衰败论。但从全球经济视角来看,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受世界经济危机的影响,农产品滞销与价格下降不仅仅体现在前工业的中国,他更反映在经济一体化的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即便是列强的农产倾销转嫁危机,也带有一种“自我牺牲”色彩的救赎。其次是日军侵华战争的破坏,这固然会导致乡村危机,但进一步说,这不仅仅是一场乡村危机,它更是一次国家、民族的危难,正如林耀华所言“这次考验是全国规模的”[10]218。甚至从某种角度而言,这场“考验”对城市的破坏更甚于乡村。最后是乡村秩序的破坏,近代以降传统中央政治权威在地方实践微弱,即使是在名义上统一中国的南京国民政府统治时期,其有效管理区域也相对有限。乡村作为官方服务的盲区而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视。随着传统士绅阶层的消亡,乡村社会的组织动员断层,进而引发政治生态的衰败。传统乡村社会的边缘群体成为灰色强人,这主要体现在土匪、恶霸的滋生。即便是在社会生态相对和谐山东台头村、福建黄村,这一时期匪患问题都已不同程度的存在。而关中、淮北等地区,更是成了恶霸与盗匪的王国。*有关关中、淮北乡村政治生态问题参见秦晖,金雁《田园诗与狂想曲:关中模式与前近代社会的再认识》,语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58-66页;马俊亚《被牺牲的“局部”:淮北社会生态变迁研究(1680-1949)》,第327-361,384-403页;李发根《异变与糊裱——晚清时期皖北匪患的成因与应对》,载《合肥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第118-124页。但当时有关乡村危机的书写往往是受书写者个人的主观条件和客观的时代背景影响而导致了一定的偏向。对这种书写偏向的质疑有利于我们重新审视这一时期中国的三农问题的实况与真正症结所在,同时对我们从事历史研究的理论方法也具有一定的启示作用。

[1][清]陈瑸.陈清端公文选[M].台北:大通书局,1987:13.

[2]R.H.Tawney.Land and Labour in China[M].New York:Harcour,Brace&Company,1932:77.

[3]Martin C.Yang.A Chinese Village:Taitou,Shantung Province[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45.

[4]朱其华.中国农村经济的透视[M].上海:中国研究书店,1936.

[5]练秋.广告跑街[J].社会周刊,1934(37):729.

[6]丁达.中国农村经济的崩溃[M].上海:联合书店,1930:34.

[7]董汝舟.中国农村经济的破产[J].东方杂志,1932(7):16-21.

[8]Hsiao-tung Fei.Peasant Life in China:A Field Study of County Life in the Yangtze Valley[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6:35-235.

[9]马俊亚.被牺牲的“局部”:淮北社会生态变迁研究(1680-1949)[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279.

[10]林耀华.金翼:中国家族制度的社会学研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75.

[11]李景汉.中国农村问题[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28.

[12]钱俊瑞.目前恐慌中中国农民的生活[J].东方杂志,1935(1):35-44.

[13]孙怀仁.中国农村现状[M].上海:生活书店,1933:51.

[14]我国的灾民统计[J].东方杂志,1933(6):51.

[15]董汝舟.中国农民离村问题之检讨[J].地政月刊,1933(1):683-6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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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王旭东)

The Writing Bias of China’s Rural Crisis in the 1920s and 1930s—Taking Kaixiangong Village, Taitou Village, Huang Village as the Center

XU Yu-ying

(Department of History,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China)

In the 1920s and 1930s, the crisis and collapse concerning the description of China’s rural areas occupied the mainstream. Economic, social, and educational crisis basically dominated the writing tone of three dimensional rural issues at that time in China. However, in early Chinese anthropologists’ works like Fei Xiao-tong’s writing about Kaixiangong village in Jiangsu, Yang Mao-chun’s narration about Taitou village in Shandong, and Lin Yao-hua’s report about Huang village in Fujian, the picture of country life was more harmonious. The actual situation in those three villages was not entirely consistent with most historical data about economic, social and cultural crisis. Then some questions are raised about the general situation of the rural areas in that period.

1920s and 1930s; rural crisis; writing bias

2016-04-25

徐玉英(1989-),女,安徽铜陵人,安徽大学历史系中国史专业2014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近代社会经济史。

K29

A

1008-6722(2016)03-0038-07

10.13307/j.issn.1008-6722.2016.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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