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 货
2016-02-06车兰兰
○车兰兰
洋 货
○车兰兰
车兰兰,女,1985年生,江西临川人,一枚文字的爱恋者。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江西师范大学古代文学博士在读,南昌工程学院讲师。十年北漂,造就了性格兼具南方女孩的温润与北方女生的豪爽。自幼爱好写作,闲暇涂写些文墨聊以慰藉。曾就职于媒体、出版社等,发表新闻报道、散文若干。本文系小说处女作。
一
山头的映山红开了。
池塘里的水涨起来了。
小黄村的阿牛回来了。
江南的春天来得早。当北方依然是冬天的时候,江南的春天,早已是姹紫嫣红的了。而山窝窝里的小黄村,春天又要来得更早。小黄村的春天里,开满了映山红。其实它还有个学名叫“杜鹃”,但村里的人,偏爱叫它“映山红”,他们把它看作是“村花”。远远望去,整个山坡都映成红色的了,一簇一簇的红,像绣在地毯上的红牡丹。大一点的孩子开始牵着小一点孩子的手,飞快地往山上跑。
“采映山红”是孩子们最欢快的事情,但“采”也是有讲究的,要挑那些看起来格外红艳、水润的才行。当然,这样的花儿也是不容易采摘的,它们常常躲在比较险僻的地方。山里的孩子才不怕,大的拉着小的的手,小的再踮起脚尖,一够,就采到了。
刚摘下来的映山红,花瓣上还淌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像孩子们刚才因用力采摘流下来的汗珠。孩子们兴奋极了,对于山里的孩子来说,野生的物种才是世间最美妙的食物。他们渴了,迫不及待要喝这映山红的甘露。但在吃之前,他们不禁唱起那首老人教过的动听的民谣:映山红,红啊红,采了你来做花冢;映山红,甜啊甜,吃了你来快乐每一天!……据说映山红有可能被毒蛇下了毒,而只有唱了这首歌,才不会被毒到。
唱完歌,拿起花瓣,对着花蒂轻轻吸一口,甜甜的露汁就会沁人心脾;再摘下一枚映山红花瓣,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甜味就会蔓延开来。
村里的池塘是小黄村的窗口,连接着村里与村外的世界。池塘里的水是顺着大黄村里小溪的水流进来的,又沿着小黄村的小溪流了出去。它比村里最年长的老阿婆年纪都要大。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每个小黄村人记忆中的童年,似乎都是从一场水边嬉戏开始的。
池塘周围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池东边的柳树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披上了绿装,细长的柳枝随风扭动起曼妙的身姿,犹如小黄村十七八岁姑娘们飘逸的长发。池西边的广玉兰树,也羞涩地戴起了白色的花瓣,宛如一位久居闺房的姑娘,突然想起了远方的情郎。
最生动的,还是池塘里。不知何时,碧绿的荷叶宛若一把小伞,小心翼翼地把荷花轻轻托了起来。调皮的鱼儿从水中探出脑袋,好奇地东张西望,吐几个泡泡,一会又潜入水底。
春去冬来,花儿谢了又开,叶子黄了又绿。唯有这个池塘,静默流淌,日复一日地唱着小黄村人的喜怒哀乐。它就像那老树的年轮,斑驳的墙瓦,站在那里,不悲不喜,但其实又参透了世事流年。
货车“轰隆隆”的响声,惊醒了正午略带倦意的小黄村。
“乡亲们,阿牛回来了!”一声吆喝划破了小黄村的平静。
这是阿贵的声音。我敢打赌,这绝对比他任何一次要账都要卖力。
村主任家的狗二货最先听到了动静。这货刚伸了懒腰,正准备午睡,被阿贵的吆喝吓尿了。二货很生气,正欲来一场“狂风暴雨”般的嚎叫,却认出了阿贵从车窗探出来的大脑袋。二货赶紧把嗓门收了回去,狗模狗样,屁颠屁颠地摇着尾巴过去了。
阿贵今儿高兴,特意给了二货两根香肠。要知道,平时阿贵顶多给半根的——还带着阿贵跑了几天长途积累的臭口水。
二货愈发庆幸刚才管住了嗓门,尾巴摇得更欢了。
阿贵的吆喝声,翻了几个筋斗,又传到了村口的池塘里。
村口池塘里的水,泛起了波澜。
小黄村的女人们,吃过午饭,都会提着一两桶脏衣物来这里清洗。这是女人们聊八卦的最好时光,也是女人们最放心的地方。她们把衣服往石板上一摊,屁股高高地翘起,用棒槌一下一下敲打着衣服,样子吃力而又性感。
八卦就在深一下浅一下的棒槌声中拉开了。
可是池塘的石板很有限,免不了要“拼石板”。这时小黄村女人们的人际关系也就显现出来了。混得熟络的,自是有人喊着一起洗;混得惨淡的,只能独自站在岸上干等;也有厉害的,不管是谁,硬要挤上去蹭半块石板。
所以,往日里的池塘,总是生动而热闹的。家长里短在这里已不是女人们最热衷的话题。她们最感兴趣的,只有男人。
听说隔壁村的傻妞,居然找了个好老公。女人们都愤愤道。
你看那傻妞,大圆脸,塌鼻子,有什么好的?居然找了个白净的老公,你看那张脸嫩得呦。她们常常能在某种愤世嫉俗中达到高度的共鸣。
当然也有隔着石板喊骂的:“桂花,以后你别来我家买东西了!”香水狠狠地丢给对面石板上的桂花一句话。
“哟,怎么了,就兴别人上你家买,不许我去,哪有这样做生意的?”桂花并不退让。
香水十分窘迫:“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每次去我家,你那个大屁股都故意在阿根面前晃来晃去!”
“哈,哈,哈,笑死我了!“桂花笑得石板都快颠动了,“原来是怕我把你家阿根抢走了呀!”
“你再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自己不检点,还在这卖风流!”
当然也有劝架或是火上浇油的:
“桂花,你就收敛点吧,你家华子在外面打工不是供你这样在家胡来的!”
“香水,不是我说啊,你也别怪人家桂花,是你家阿根眼神总不老实呢!”
…………
然而今日,女人们的争吵被阿贵的吆喝声搅拌了。就连池塘里的水,似乎跟往常都不一样了。
阿贵回来了。阿贵是小黄村最有见识的人,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某种程度上说,阿贵可是女人们最得力的情报员。
所以,阿贵回来了,肯定有料。
女人们纷纷丢下手中衣物,围了上去。
事实证明,这次不仅有料,而且非同寻常。
“阿牛回来了!”阿贵兴奋地冲她们喊。
“是我带阿牛回来的!”阿贵又忙不迭地补充道。
阿牛回来了不要紧,反正也没几个人记得他。关键是,阿牛还领了个媳妇回来。阿牛领了个媳妇回来也不要紧——小黄村的壮小伙,哪个出去个三年五载,不能领个媳妇回来?可关键是,阿牛领回来的是个“洋媳妇”。这就与小黄村的所有女人,有着本质的不同。
这下,阿牛就牛起来了。阿牛这五年的失踪,也就忽然有了“衣锦还乡”的意味。阿牛领着他的洋媳妇坐在村里的富二代阿贵的大货车后面,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来了。
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五年,村里的富二代阿贵,就给村里的屌丝阿牛做起司机来了。
女人们这才注意到坐在货车后面的阿牛——还有他的“洋媳妇”。女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在那个陌生的女人身上扫来扫去,才五年未见的阿牛,她们也有些不认得了,可她们才没时间去管什么阿牛呢——女人对女人,总是更敏感的。
阿牛的“洋媳妇”,其实并没有什么“洋气”。皮肤黑黑的,颧骨凸起,活活是古书里说的“面如满月”的大盘脸。嘴唇很厚,像肿了的两根香肠,鼻子扁扁的,像压扁的核桃。
看完阿牛的洋媳妇,女人们又开始打量起来阿牛来。五年前瘦小得跟猴似的阿牛,看起来结实了很多,眉毛粗粗的,眼睛很大,散发着一股村里其他男人身上没有的味道。
阿牛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了头,倒是他带回来的女人,冲女人们笑了笑。那一笑,露出两排白花花的牙,差点闪瞎了小黄村女人们的眼。
她们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和她们都不同的“洋货”。
女人们是最善于比较的。
小黄村的女人们,都暗地里把自己与附近村子里的女人们比较过一百遍了。
那谁长得比我好看又怎样,我身材可比她好。
那谁谁老公会赚钱又怎样,我们家那个死鬼才不会在外风流。
…………
她们总能在与别的女人的比较中,发现目前生活的不如意;但又能神奇般地自愈。这就是小黄村女人们的独特之处。
可是,这一次,她们没法比较了。
这是个“洋货”,她们从来没和“洋货”比较过,就像她们从来没和“二货”比较过一样。所以,一向自信的小黄村的女人们,遇到了平生第一次的集体重创。
她们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回到池塘。却再没力气抡起洗衣的棒槌,也再没力气继续刚才的“骂战”。
她们陷入了难得的沉默。
“你说我们是不是都小看了阿牛呢?”还是桂花拉开了嗓门。
“你看阿牛,虽然黑是黑了点,瘦是瘦了点,但我感觉,那浑身上下,肌肉还是很结实的!”桂花说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咽了一下口水。
“可不是,以前我以为咱们村最厉害的人就是阿贵了,现在看来啊,还是阿牛牛呢!”香水补充道。
“是啊,当初我就觉得阿牛这个伢子,肯定不简单,要知道他头上,可长了两个旋的!”英子婆婆若有所思地说道。
…………
二
池塘里的水冒了几个泡,不知道是哪条鱼儿又调皮了,还是哪个女人又把心事对池水说了。
五年前忽然失踪的阿牛,由一个差点被小黄村族谱除名的人,摇身一变,成了小黄村最有出息的人。
阿牛发达了,越南姑娘都跟着他回来了。
阿牛不仅给小黄村长脸了,也给整个中国人都长脸了。
女人们在池塘边的话题,已经离不开阿牛了。
关于阿牛的故事,就像龙卷风一般,以小黄村为原点,向隔壁,隔壁的隔壁村子不断辐射。
很快,大黄村的人都知道了阿牛的故事。
以往,大黄村的人是不屑于和小黄村的人来往的。
他们把小黄村的人称为“山里人”。尽管,大黄村和小黄村之间也只是一山之隔。
隔在大小黄村之间的那座山,名叫菩峰岭。一条大道从山上开出来,路两边开满了鲜艳的映山红。山那头是马路,山这头是土路。那是区分大黄村与小黄村身份的重要标志。一下雨,大黄村的人可以撑着伞,漫步到山上看风景,数数雨声。小黄村的人,只能挽起裤脚,赤着脚走进泥泞的土路,像一只只陷在糨糊里的蚂蚁。
大黄村的人比小黄村的人进城,无非就是少爬一座山。
但因为少爬了那座山,他们心底就有了小黄村人难以企及的优越感。
比如,从城里开来的公交车,终点站就是大黄村,小黄村的人每次去,总也坐不到位置;再比如,大黄村的人要进城,电动车充一次电,就够个来回了;但小黄村的人的电动车,必定会在山坡上罢工歇菜。
可这一次,小黄村忽然“洋气”起来了。
大黄庄的人,翻过一座山,踏上了通往小黄村的土路。
大黄村的人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像那只狗二货一样,夹着屁股,屁颠屁颠地跑到小黄村来。管不了那么多了,什么也阻挡不了他们一睹阿牛“洋媳妇”真容的决心。
他们回来说:“阿牛那媳妇,手上的灰怎么都擦不干净呢。看来是个爱干活的好料子。”
“阿牛那媳妇,跟在阿牛后面,阿牛叫她干啥就干啥,可见是个听话的娘子。”
“阿牛那媳妇,你看那屁股两瓣肉一颠一颠的,一看就是生儿子的料呢!”
…………
于是乎,一两天之间,大黄村女人们的自信心也受创了。她们没法和阿牛的“洋媳妇”比呀。就算她们晒得再黑,也是个土生土长的“土货”啊。
而这其中最沮丧的,莫过于大黄村的“村花”杏子了。
没有人知道杏子心中的忧伤和落寞。
五年前,阿牛还不是如今这个阿牛。那时的阿牛,小小的个子,一年四季都是黑不溜秋的。长都还没长开呢,却偏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喜欢上了大黄村的“村花”杏子。
大黄村的水田都在小黄村所在的这片山脚下。每年秋收时,是小黄村人可以和高贵的大黄村人接触的最好机会。
每每这个时候,也是阿牛最兴奋的时候。他早就认准了杏子家的稻田。总是先杏子一步,去地里帮她收割稻子。杏子虽对阿牛反感,但他帮自己收稻子的行为,她却乐于接受。
为此,阿牛没少挨他娘的骂:“你这挨千刀的,自家稻子不去割,去帮别人家割。你有本事把她弄到家里来啊!”
阿牛受刺激了。
终于有一天,在杏子回家的路上,阿牛拦住了她。
“杏子,我喜欢你。你嫁给我吧,以后我天天帮你收庄稼。”
杏子白了他一眼:“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除了会收庄稼,还会干什么?”
…………
阿牛伤心欲绝。是啊,除了收庄稼,自己还会什么?
他决定去外面闯一闯了。看人家阿贵,走南闯北的,带回来的女人,都可以拼一货车了。
临走之前,阿牛冒着会被大黄村的人群殴的危险,来到杏子家。
阿牛敲响了杏子家的窗。
杏子被吓了一跳。打开窗看到是阿牛,正欲赶紧关上。阿牛却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把一个纸团扔进了窗户。
杏子恨不得啐他一脸。
但还是好奇,把那张纸团拆开看了。只见阿牛用笨拙的字迹一笔一划地写着:
“我在种庄稼的时候,想的是你。
我在收庄稼的时候,想的也是你。
我才知道,这么多年,我种庄稼、收庄稼,都是为了你。
可是,我知道,你看不上种庄稼的我。
所以,我决定出去拼一拼了。
等我回来,你就嫁给我吧。”
杏子冷笑了一声。我杏子是什么人,就算瞎了眼,也不会嫁给你阿牛的。不然怎么对得起我这如花的容颜,怎么对得住我大黄村人的脸面。就连阿贵那样的,我都看不上眼呢。
那张纸条,后来被杏子丢到垃圾桶,倒进村里的臭水沟了。
杏子哪里容得下自己的人生留有关于阿牛这个傻货的任何东西,那简直是她的人生污点啊。为了打破阿牛的“嫁给他”的魔咒,杏子更是在阿牛走后的第二年嫁给了同村的小六。
小六是村主任的独子,排行老六。家里有一栋三层楼的豪宅,一辆长城牌的越野,还坐拥三十亩地。小六的嘴角刚冒出点儿须,来他们家提亲的人,就踏平了他家的门槛。
作为方圆十里开外最洋气的大黄村村主任的儿子,谁不想把女儿嫁给小六?
可最后竟是杏子得逞了。小六虽是喜欢杏子,但见到她却不敢靠近,呆呆地站在那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大黄村的“凤凰”杏子原本也是看不上小六的。但这时杏子妈发挥了关键作用。
杏子爸走得早,杏子妈一个人把杏子拉扯大,不知道流了多少血和泪。总算,看着杏子一天天长大,出落得跟村头的映山红一样水灵,她疲惫的心才得到了些宽慰。
来杏子家提亲的人不在少数。可那些挨千刀的,仗着家里有几亩地或是一屋半瓦的,就觉得杏子嫁过去是赚钱,“你看你们家连个男人都没有,这以后啊,免不了要麻烦男方的……”
杏子妈虽知世态炎凉,但还是咬紧牙不松口。她发誓要让杏子嫁得比她好,不要一辈子白白浪费了那张漂亮的脸蛋儿。
于是,在某个正午,趁着村长娘们去池塘洗衣服的间隙,杏子妈敲响了村长家的门。
…………
大黄村的村长第二天就派人来杏子家提亲了。小六跟在他爹后面,脸涨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聪明的杏子,马上就发现了村长看她妈的眼神不对。
她心里又气又恨,不满地看着她妈,分明在说:我嫁给谁于你何干?要你在这里作践自己?
但她在怒视母亲的时候,恰好看到了她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鱼尾纹。
那张带有精致五官的鹅蛋脸上虽然镌刻了岁月的印痕,但依稀还能看到它年轻时候的美丽。
早就听说过,母亲年轻时的美是惊艳了大小黄村的。村里的人也都说,现在的杏子,像极了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可此刻,她的母亲,为了她能找个好主,不惜在村长面前卖弄风骚、卑躬屈膝。
在那一刻,杏子突然就心软了。更重要的是,她不能想象若干年后,她变成母亲现在的样子。
一个月后,杏子风风光光地嫁给了大黄村村主任家的独子小六。据说宴席就有三十桌,从村东头排到了村西头。
杏子妈坐在床沿抹了一天的眼泪。
三
山头的映山红开得愈发红火了。漫山遍野的一片红,把小黄村的天都染红了。
而杏子,就像山头的那团火焰,烧进了大小黄村女人们的心。她们开始嫌它开得太艳,太刺眼了。碰到孩子再要去山上摘,就会立马喝住:“不要去,那映山红是有毒的!”
每每她们过得不如意的时候,就会觉得,她们的不如意,全是因为那个叫杏子的女人,抢走了她们本该恣意滋润的生活。
杏子也懒得去理会。反正小六对她是百依百顺的。
杏子每天的事情就是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每到落日余晖,杏子就会沿着村里的土路,妖娆地一路走到大黄村的马路,让村里的男人们馋得流口水,女人们恨得牙痒痒。
每每那时,杏子就会庆幸,当年自己没有接受阿牛那货的求爱,是多么明智的选择啊。不然在小姑娘一波一波往外窜的时候,她杏子还能稳坐“大黄村村花”这把交椅?
只是遗憾的是,杏子和小六结婚两年,杏子的肚子依然不见有动静。
杏子自己倒无所谓,没孩子正好,落得个自在。
杏子妈倒急了:“傻姑娘,你要争气啊,你要不给小六生个种,怎么在他们家立足啊!”
杏子的公婆自他们结婚那天起,就开始盼孙子。可眼巴巴地盼了两年,却连个毛也没盼到。
杏子的公婆不高兴了,私下里跟儿子下过好几次通牒:“怎么回事?是不是那女人不行?要真不行的话,咱们就换!反正咱家出得起彩礼!”
但杏子依旧我行我素。老天赐我如花美貌,不是叫我来给你们生孩子的。我只负责美丽就好了。
小六经不起父母的唠叨,又不忍心伤害杏子。于是跟父母说:“爸妈,之前是我不想要孩子,我现在想通了,不能让你们失望,你们别着急,这半年,我们保准怀上。”
小六的父母顿时喜笑颜开,天天给杏子熬土鸡汤喝。
谁知在某个傍晚,小六开着那辆长城牌越野车,撞到了山坡上。
小六再也没有醒过来。但坐在旁边的杏子幸免于难。
据说小六是故意把方向盘打向右边的。在生死一瞬间,他想到的还是要保护身边的女人。
那一刻,杏子才明白,小六对她是真爱。可什么都晚了。
“是你这个生不出崽的妖精,克死了我的儿子!”婆婆冲上去撕扯杏子的头发,“我要你还我儿子!”
杏子被扫地出门。
一夜之间,杏子由大黄村的宠妇变了寡妇。
从前那个美得花枝乱颤的杏子,一夜之间,成了大家口中的“祸害”。
忿恨总能传染,尤其在女人之间。小黄村的女人们这一次在池塘里的话题,一律对准了隔壁村那个让她们恨了许久的杏子。
“杏子那个女人,看来就是个烂货啊。”
“可不是,明明是个地摊货,还扮起了‘洋货’,幸好咱们小黄村的男人没有被祸害啊!”
“怎么没有啊?”这时不知谁接了句,“咱们村也有男人被她克走了呢!”
说话的正是英子。英子的老公只知吃喝嫖赌,偏偏英子又遇到了个厉害的婆婆,所以长期以来在家里,她都是敢怒不敢言的。在小黄村村口的池塘边,这样一个言论聚集地,更轮不到她英子发言了,以往她只有附和的份。
但这一次,所有女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英子。
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蔓延了上来,让英子激动得差点要从石板上滑下去。
“我问你们,你们知道四年前的阿牛,是怎么失踪的吗?”英子吞了下口水,接着说道。
阿牛,女人们在脑海里迅速搜索这个名字,要不是英子突然提起,她们就快要把这个人忘记了。
“就是那个个子小小的,长得乌漆墨黑的阿牛吗?”桂花接了话,“那货还没长开呢,你看胡子都没怎么出来呢!”桂花说完肆意地笑起来。
“可别小看了阿牛!”英子忽然压低了嗓音,石板上的女人屏住了呼吸,她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佩服过英子。
“阿牛可是追求过杏子的。”英子索性在石板上站了起来,“有一天晚上,阿牛去了大黄村,我正好也去,就跟在他身后,我亲眼看到他去敲了英子的窗户……”
这一情报让小黄村的女人们瞬间目瞪口呆,没想到平时毫不起眼的英子,却掌握了这么重要的舆论要点。
“那阿牛进了杏子屋吗?”
“他们俩是不是那个了?”
…………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问着英子。
“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阿牛就是第二天失踪的,再也没回来……”英子神秘地说道。
小黄村的女人们在那一刻恍然大悟,原来阿牛也是被杏子“克走”的;
接着又倒吸了一口气,幸好我家的死鬼,没有往大黄村跑。
杏子她妈受不了刺激,不到半年就走了。
这回只剩下杏子孤零零一个人了。杏子也不哭,每天仍“对镜贴花黄”,只是,她从婆家带回来的化妆品,眼看着就要用完了。
杏子看着母亲的遗像哭了。难道她的命运也要像母亲一样,只能等着时间的磨蚀,任岁月侵袭她的容颜?
这时,小黄村阿牛回来的消息,传到了杏子的耳朵里。
四
农村的夜,才是真正的夜。灯一灭,整个世界就黑暗和安静起来,窗帘似乎都显得有些多余了。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响彻南方这空旷而辽远的夜空。夜空里的点点繁星,落在池塘里,像孩子们清亮的眼睛。
可它又像杏子眼角滑落的泪。
没有人能体会杏子的忧伤和落寞。
在用完最后一点雅漾补水霜后,杏子狠狠骂了句自己:“你当初怎么就瞎了狗眼,没看上阿牛这头潜力牛呢?”
最令人沮丧的是,别人都可以明目张胆地去参观阿牛的“洋媳妇”,偏偏她不能。
她实在没勇气面对阿牛。
但她在难过之余,又有一点欣慰。
如今这个带回洋媳妇的阿牛,可是曾经追求过自己的啊!
带回洋媳妇的阿牛,是比大小黄村的所有男人都要有本事的人啊;
被大小黄村最有本事的男人追求过,也算是她杏子辉煌的历史啊。
杏子的脸上涌现一股得意,但瞬间又被眼神里的黯然代替。
可这有什么用呢?
大小黄村最有本事的男人,娶的不是她杏子啊。
想到这里,杏子忽然记起五年前被她扔掉的那张纸条。那首诗怎么写的来着?杏子已经不大记得了,但最后一句话,她却是记得很清楚啊:“等我回来娶你吧。”
杏子的心忽地被刺痛了一下。接着就落下泪来。
他不是说等他回来就娶我吗?
杏子又暗地骂起自己来:你这个跟二货一样的傻货,活该啊!当初怎么就不把那张纸条留下来当凭证呢?
今夜杏子毫无睡意,那隐约传来的蛙声,在杏子心里奏响了一曲忧伤的旋律。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挽留这将要枯萎的容颜。
忽然,她听见窗户“咚咚”地响了几声。
杏子心一惊。随即用力掐了下自己的脸:这不是还没睡吗,怎么做起梦来?!
“咚咚咚”,窗户又响了几下。
没错,那声音正是从窗户边传过来的。一如五年前,那个叫阿牛的少年敲打她窗户的场景。
杏子忐忑地来到窗前,缓缓打开窗户。
”杏子,是我!“阿牛冲杏子喊。
杏子一下子像失了魂似的。窗户外,那张脸,不就是五年前那张黑瘦黑瘦的脸吗?
可又不对,杏子否认了自己,这怎么还会是五年前那张自己都不愿正眼瞧一下的脸呢?
这分明是一张成熟男人的脸,是大小黄村最有能耐的男人的脸。
你看那眉毛多粗,你看那胳膊多结实。
杏子忽然就感觉像有一股电流席卷全身。
那一夜,阿牛没有回小黄村。
一个月后,阿牛家的“洋媳妇”走了。
阿牛说,搞什么“洋货”,我看还没有咱们小黄村的女人好呢!脱了衣服,一身的狐臭味,那压根就是披着狐皮的“二货”嘛!
小黄村的女人们听了很是高兴。让她们家的男人总是打着参观的名义往阿牛家跑。现在用过“洋货”的阿牛发表试用报告了,那“洋货”,根本就不如我们小黄村的“土货”嘛!
再一个月后,杏子嫁到了阿牛家。
小黄村的女人们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原来是杏子那货做了小三啊。我说好好的一个洋媳妇,阿牛怎么就不要了呢?”
女人们嘴上说得恨恨的,心里却是彻底服了那个叫杏子的女人。
五年前失踪的阿牛回来了,还带回来大小黄村历史上第一个“洋媳妇”。
阿牛成了大小黄村最有本事的男人。
不仅如此,阿牛还休了他的“洋货”,让整个大小黄村的女人们都长了脸。
五年前没长开的阿牛,成了大小黄村最有男人味的男人。
大小黄村最有魅力的男人,最终被那个叫杏子的女人收服了。
那个叫杏子的女人,该是有怎样的魅力,用了怎样的手段,才打败了大小黄村其他土著们都羡慕嫉妒恨却又无计可施的“洋货”呢?
第二年,杏子居然怀孕了。
这个消息传到了小六父母的耳朵里。
小六父母望着儿子的遗像,老泪纵横道:“六儿呀,我就知道杏子那个姑娘有本事,当初爹娘没白帮你张罗啊!”
再过了几年,杏子和阿牛,牵着他们的儿子收庄稼去了。
只不过在外面闯荡了五年的阿牛,已不像从前那样种庄稼了。他承包了小黄村一半的土地,改成机械化操作了,种了几十亩生姜。正好,那一年,生姜价格疯长。
杏子和阿牛就此摇身成了小黄村的首富。
富二代阿贵,开始给阿牛他们送货了。
阿牛的生意越做越大。
杏子越来越水嫩了,长期包揽了大小黄村两个村庄“村花”的名头。
阿牛把马路修到了小黄村,从城里开来的公交终点站改为小黄村了。
小黄村的人电动车充好电,一加马力,就爬上了山。
杏子和阿牛成了大小黄村人眼里的传奇。
大小黄村的人开始来往了。小黄村的桂花,开始上大黄村买东西了。大黄村的金莲跟小黄村的平子好上了。
小黄村池塘里的水,深了浅,浅了又深。它洗尽了小黄村人的外衣和内裤,已经熟悉了每一个小黄村人身上的味道了。
杏子却很少加入。因为阿牛给她买了个洗衣机。
女人们在池塘边谈起阿牛的这段传奇,总是亢奋中带着一丝失落,失落中又带着一丝神往。她们常常会因为一个问题困惑:你说,到底是阿牛成就了杏子,还是杏子成就了阿牛呢?
而那个秘密,阿牛只对他们家的杏子说过:
几年前他带回来的那个“洋货”,其实是他花五千块钱租回来的。
恰好村主任家的狗二货正在树下撒尿,听到了阿牛的嘀咕。二货直接给懵逼了,但随即它开始兴奋得不知所以。大小黄村史上最大的秘密,竟然被它二货给听到了。
它欣喜地四处狂叫,可村里人都说,二货它老了,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