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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主体间性”:女性阅读与性别主体的建构

2016-03-15

华中学术 2016年1期
关键词:主体间性

徐 敏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



文艺学研究

走向“主体间性”:女性阅读与性别主体的建构

徐 敏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

内容摘要:从主体性哲学立场出发,女性性别主体的存在并非本质性的,而是一种作为“主体间性”的存在。近代以来,“女性阅读”现象由个体而群体,由私人化逐渐具有了公共性,使女性读者在与阅读文本、社会文化权威和其他读者的互动中发现了自己性别主体的存在,并不断质疑、反思、修正自己的立场,使其主体性表现出鲜明的“主体间性”特点。“女性阅读”因此培育出不断发展的女性意识,成为西方女权运动和女性主义思想的最深层动因和女性主义亚文化的常态。

关键词:主体间性;女性阅读;女性亚文化;宗教阅读;女性阅读俱乐部

“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1]波伏娃这一振聋发聩的论断,在开启女性主义批评清算男权文化传统的同时,也奠定了其反对性别本质论的基本立场。从玛丽·朴维的“‘女性’反映不了完整的 ‘自我’,仅仅是同 ‘男性’相对照时获得的临时定义的一个位置”[2],到鲁思·伊格尔瑞的“任何主体的理论总是被 ‘男性’占用,女性只是男性主体 ‘反射’自身所需要的否定命题”[3],乃至克里斯蒂娃的“女性主义在颠覆逻格斯中心及其压迫之前不能划分出一个清晰的 ‘女性’范畴”,只能说“‘这个不是’和 ‘那个也不是’”[4],女性主义批评越来越倾向于回避女性本体这一概念,甚至将对女性主体性的寻找也视为男权文化思维的一种表现,女性主义因而只能徘徊于男权解构与自我否定之间,日益走向女性自我身份的放逐与主体性的消解。

在西方主体性哲学的背景下审视女性主义的这一困境,也许有助于我们寻找新的出路。作为西方近现代哲学的重要命题,主体性理论发端于对西方中世纪以神为中心的世界观的挑战与反抗,经历了从认识论的主体到本体论和语言学哲学的交互主体的发展历程,从自我意识的主体性逐渐演进为平等共存、相互交往的主体间性。

近代哲学从认识论角度探讨主体性问题,认为主体性即人作为活动主体的质的规定性,是在与客体相互作用中得到发展的人的自觉、自主、能动和创造的特性,其中自我意识最为重要,主体等于主体性。然而,自我意识的内在性使得“贯穿对象领域”对其来说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形而上学因此陷入无法解脱的困境[5]。在休谟、马克思、米德等人质疑和批判这种抽象、超验的主体观的基础上,胡塞尔明确提出了主体间性的概念。

所谓主体间性,是在主体与主体的关系中确定存在,存在成为主体之间的交往、对话、体验,从而达到互相之间的理解与和谐。与主体性强调主体与客体发生关系时所表现出的以自我为中心的能动性、占有性不同,主体间性则强调主体与主体在交往活动中所表现出来的以交互主体为中心的和谐一致性,主体性的生成不再被认为是一种对象化活动,而只能产生于交往实践之中。伽达默尔指出,对世界的阐释并非是对客观意义的揭示,而是主体与文本的对话以及达到的视域融合。福柯则认为,并没有一个作为意义派生源头的主体存在,所谓主体是在话语中并通过话语实践建构的。存在于各种书写、口述形式中,以及日常生活社会实践中的各种话语,不仅是思考、产生意义的方式,更是构成它们试图掌控的那些主体身体的本质、心智活动以及情感生活的要素。话语通过不同方式模塑、主宰个人,使个人成为可以具现话语的主体。

在主体间性概念的烛照之下,可以发现反本质主义女性主义的谬误所在:性别本体论的解构绝不应以消解女性主体为代价;追寻一个先验的、固定存在的女性本体,或是遵循传统二元对立模式所界定的他者化的存在固不可取,但这并不意味着对女性主体性的追寻在女性主义理论中就成为非法。正如马克思所说,“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6],着眼于女性生存的社会与历史,揭示她们与种种相关话语之间的互动,将会为我们勾勒出其主体性如何得以在男权文化沉重的压迫下破土而出、不断生长的轨迹。

说到女性主义的话语背景,人们首先会想到西方女权运动,两者之间的紧密联系已是学界的共识。然而,作为女性主义批评社会动因的西方女权运动,最初究竟缘何而起?在缺乏自上而下的解放式思想启蒙的背景下,原本薄弱的女性意识又是如何突破铁板一块的父权文化,发出自己“荒野中的声音”的呢?西方女性主义批评发展中一再为人们称羡的鲜明的女性意识,究竟缘何产生并不断得到滋养而高扬?

其实,在女权运动的社会背景下还隐藏着更深层次的文化背景,即女性阅读。这里所说的女性阅读现象,并非朱迪斯·福特莱(Judith Futley)所提出的,以知识女性为主体,针对传统男性作家作品而做出的抗拒性阅读,而是指在普通女性中自发产生,以寻找、建构和提升自我为目的的阅读行为和现象。它在历史上一直存在,最初表现为私人化、个体化的行为,在近代逐渐发展为引人注目的群体现象,成为女性亚文化的主要形态。正是在与阅读文本的互动中,西方女性才开始从第二性的身份中逐步抽身出来,在男权文化铁壁的缝隙中意识到并逐步培育自身的女性意识,才有了女权运动和女性主义批评的不断发展。追溯这一历史轨迹我们发现,作为主体间性的存在,才是女性主体性问题的真正答案。

一、走出“自己的屋子”:女性阅读与早期女权运动

女性阅读作为私人化行为早就存在,但进入公共性视野则是近代。这与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有很大关系。16世纪20年代,马丁·路德发起的宗教改革运动迅速席卷了德国乃至整个欧洲,16世纪中叶,新教的主要宗派已可与旧教抗衡。16世纪末17世纪初,新教的教会组织与崇拜仪式已粗具雏形。17世纪中叶,英格兰的清教徒运动将新教运动又推进一步,产生了脱离圣公宗的新教派,如英格兰的长老会、公理会、浸会、公谊会,等等。在一个多世纪新教与天主教、教权与王权的激烈争夺中,社会成规稍显松懈,女性阅读由此破土而出。

阅读作为一种智性活动,很早就被划出了女性的生活范围,唯一例外是对宗教经典的阅读。虔诚、谦卑、忍耐、慈爱,这些宗教品质被认为有助于加强女性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品格,因而在人类历史上,几乎任何时期、任何民族都不反对女性阅读宗教作品。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在新教与天主教激烈斗争的100多年间,正是围绕着对宗教经典的阅读、阐释和讨论,原本囿于闺房之中、壁橱之内的主妇的阅读开始“走出自己的房间”,逐渐在社会、宗教、政治领域内产生影响,使部分中上阶层女性率先迈出了走向社会的第一步。

中世纪结束后,随着越来越多的宗教典籍进入寻常百姓家,妇女阅读宗教经文逐渐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据记载,当时《圣经》被摆放在各种妇女们触手可及的地方,如起居室、厨房、佣人房、缝衣室甚至挤奶间。与男性通常在书桌旁读书不同,女性读者则更多把书放在膝上阅读[7],或在卧室、壁橱这些更为公共的、嘈杂的地方读书[8]。当伊丽莎白·库克夫人1660年去世时,她的牧师埃德蒙·巴克在悼词里称赞“她的壁橱不像一般女性的那样为很多女装或稀有和昂贵的珠宝所充斥,而完全是一个为祈祷和沉思而设计的私人场所”,他说“我很少见到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面前没有摊开着圣经”[9]。如果把妇女的这种宗教阅读仅仅看作“父权社会”的一种驯化和使其保持从属地位的努力,那不能不说是一种偏见。借用当时一部优秀文集的标题:“无声,但为发声而准备”,阅读、翻译和解释宗教经文的这些活动,作为那个时代对妇女在智力活动和乐趣方面严格限制的一个例外,恰恰为她们提供了寻找自己身份,走向社会化进程的重要契机。

一个最好的例子莫过于玛格丽特·霍比(Margret Hoby,1571—1633),目前已知最早撰写英文日记的女性。玛格丽特通常并不被认为属于女性社会活动家,而更多地被看作伊丽莎白时代的一位典型淑女、约克郡教会清教徒。她的日记看起来只是对诸多家庭和小区事务的繁琐记载,但对其文本的深入分析则会令人发现,她的宗教阅读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只是为了“自我心灵的提升”,而表现为一种公共性的、具有鲜明宗教、政治目标导向的阅读实践[10]。

玛格丽特出身于一个绅士之家,在虔诚的清教徒亨廷顿伯爵夫人所办的学校接受了教育。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玛格丽特继承了父亲的财产,在第一任丈夫沃尔特·德弗罗去世后又继承了他的房产。3个月后,她回绝了英国驻法国大使托马斯爵士的小儿子托马斯·霍比(Thomas Hoby)的求婚,而与菲利普·悉尼结婚。1595年悉尼去世后,她回头与托马斯·霍比缔结婚姻,婚后花了很多时间在私人牧师理查德·罗德的陪伴下修习经文、沉思和忏悔,并在小区积极扶助贫弱。她著名的日记就写于这一时期,其中详细记载了她每天在家庭、小区的种种活动,包括家庭财务收支情况、阅读、谈话、各种接待或拜访等。

霍比夫妇所居住的约克郡,是英国清教徒分离主义运动的三大起源地之一,当时的反对国教者们聚居于此,宣传他们的教义,建立地下教会,在英国国教和政府的残酷镇压中寻求和拓展生存空间,为新的宗教意识形态而奋斗。托马斯·霍比1596年与玛格丽特结婚,1601年已成为约克郡北部和东部一名“骑马的和平专员”,曾被推荐参加北部理事会选举,并被列为约克郡高级专员,是约克郡严格的地方司法和诉讼的管理者,在清教反对天主教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玛格丽特在很多方面协助了丈夫的工作,如帮他处理信件、报告情况、到教堂读经,和他一起拜访宗教上层,等等。1599年8月4日,她在日记里充满感恩地记述了她如何在哈克尼斯法院的房子里忙碌了整整一天,接待众多来访者,而这个法院,正是她和托马斯一起经历了艰难的斗争,才从那些“不服权威”的邻居们手中保住的清教的重要基地。

尽管如此深入地参与了霍比先生的诸多事务,但玛格丽特并不像传统宗教所要求的那样,仅仅是丈夫“忠实、温顺”的助手。在日记中她会明确区分“我的”和“我丈夫的”工人,甚至为她死后谁的孩子来继承“她”的房产与其发生争端。无论她本人还是周围的邻居们,都并不把他们视为“完全的一体”。在一次清教徒狩猎前宴会祈祷发生的骚动中,在场的绅士特别声明,“这种骚动并不是有意对玛格丽特进行冒犯”。与她的丈夫经常以鲁莽、粗暴的行事方式成为宗教反对派攻击的靶子不同,玛格丽特所采取的“一致的、多样化的社交方式”则为她赢得了邻居们的普遍尊重。这种所谓“一致的、多样化的社交方式”,很大程度上指的就是她在日记中一再提到,几乎已经成为其生活习惯的宗教阅读和谈话。在宴会当晚她的丈夫与Eure和Cholmley发生了激烈冲突,并称两者“在约克郡的清教氛围中处于极为危险的时刻”,她却在其后的半个月内多次与两家的女眷友好交谈,并趁她丈夫去纽约时专程拜访了两家,进行了至少两小时以上甚至整晚的谈话。“谈话”,依据其日记里的用法,往往并非家长里短式的闲聊,而通常直接指涉严肃的宗教和智力活动。

玛格丽特的独立见解和人格不仅表现在她与丈夫的关系中,也同样贯穿在她与私人牧师理查德·罗德的交流中。理查德·罗德是玛格丽特日记中最常提到的阅读、谈话和写作的合作伙伴。在日记中提到两者的互动时,她经常使用诸如“沉思”、“检视”、“讲”、“听”、“写”等词汇,向我们表明了两人智力交流的范围和方式,以及她自己在这些活动中的角色。玛格丽特并非一个被动的思想接受者,而同样也是提问者、质疑者,是知识的积极追求者,有趣的是,日记表明玛格丽特甚至比理查德更多“指导”对方阅读哪些书籍。他们的谈话并不仅限于,甚至主要不是关于她个人的宗教救赎和教育提升,而更多的是对于新教教义的探讨,以及对小区宗教事务的看法。理查德·罗德对于玛格丽特来说,显然并非那种单向度的精神导师,而是与她同样虔诚、对宗教和小区事务满怀热情的伙伴和对话者。

透过玛格丽特日记中流水账式的记述,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位潜心于宗教阅读的伊丽莎白时代的淑女,更是一个通过阅读、交谈、讨论等方式积极参与小区事务,扩大清教影响的社会活动家。据史料记载,当时的约克郡,存在着甚至比男性更不服权威的妇女,她们在世俗和神学知识方面都近乎蒙昧,因而也格外“难于教化”。玛格丽特善于利用日常生活中一切可能的时间,如餐前祈祷、布置家庭事务的机会将女工、女佣、租户纳入自己的阅读活动中,她更经常和当地的“好妻子”、淑女小姐、邻居、神职人员以及登门造访的陌生人进行合作阅读和交谈,向她们推荐自己认为合适的宗教书籍,以帮助她们解决生活中遇到的难题。正如罗杰提耶指出的那样,聚在一起朗读“可以把人们团结在一本书的周围,促进欢乐的社会关系”,和朋友的讨论可以让周围沉默的听众也了解书的内容和观点,使他们不知不觉加入到这种阅读活动中[11],朗读引起评论,批评、讨论和辩论既成为人际关系的桥梁,也向整个教区不断显示她作为一种智力和政治性的存在。正像后来的人们所指出的那样,在新教运动中,是妇女主要保持了它在很多教区的存活。

书籍不仅是关系的桥梁,也是论辩的工具。玛格丽特的日记表明,无论是对阅读对象、阅读伙伴的选择,还是对书籍的具体阅读来说,玛格丽特的宗教阅读都远非私人性、个体化的,而更多的是为公共场合的辩论,以及地方性的激进活动所作的准备。从日记中所列的书目来看,玛格丽特大量阅读了“有关神学问题的争论”,这些争论“远非仅仅是智力型的,而是有明显政治意图的”。从16世纪70年代伊丽莎白长老派的激进主义书籍,到大批活跃的清教徒作家如斯蒂芬·埃杰顿、黑衣修士等,乃至那些非盈利的、激进的约克郡自由作家,她对这些书的阅读是频繁的、积极的,除了向社会中下层妇女积极推荐,她也积极寻找志同道合的交流者。在日记中她记录了一系列“与鲍斯夫人的约定”,伊莎贝尔·鲍斯有着和玛格丽特极为相似的背景,她的丈夫同样任职于北方理事会,伊莎贝尔自己也是一个活跃的清教徒,她们的交流,正像后人所指出的那样,充分表明玛格丽特已成为约克郡激进运动的一分子。玛格丽特阅读时在书上所做的笔记,更可明显见出是为辩论或演讲作准备。书中的抄写旁注有的起到了索引作用,显然是为自己或他人将来的阅读提供准备;经常出现的笔记上的涂改,明显表现出对其他著作的参照;特意勾画出的具有表现力的用词、语调,与日记中所记载的1601年5月她在当地的两次修辞学演讲相呼应,显示出她对“公众说服力和影响力的艺术”的格外关注。

正如茱莉·克拉夫特所指出的那样:“玛格丽特的阅读、写作和谈论宗教的做法不只是单纯的内向型行为自查,而且起到了在一个出了名的不服权威的区域中推动她的影响力和促进改革的作用,她和志同道合的活动家们一起在伦敦乃至全国建立起了一个网络。……霍比夫人的例子挑战了我们所认为妇女的日记体写作、虔诚的阅读只是私人化的和内部的,而为我们展示了这些做法在社会和政治中所发挥的激进作用。”[12]

玛格丽特·霍比是一个突出的个案,但绝不是唯一的例子。伊丽莎白·克拉克的研究表明,在近代以来的300多年间,从英国到美国,乃至法国、瑞典,越来越多的女性借着读经讲经,使自己的阅读活动逐渐走出壁橱、卧室等狭小的空间,进入公共社会的视野中。在这一过程中,借助阅读,她们在正式获得教育权之前艰难地完成了自我教育,使自己在智识方面逐渐摆脱了第二性的地位;通过公开的讲演、书写,她们充分展示出并不输于男性的智商和能力,获得了部分开明男性的支持,为后来女性争取平等公民权的斗争奠定了基础;经由不断的探讨和交流,最早的女性组织得以于1790年产生,为更多妇女迈出家庭走向社会提供了可能,女性的社会性得到显著加强;随着日记、书信体、自传的出现,女性写作开始由纯粹的私人写作到展现出更多的宗教、社会、政治色彩,女性的阅读范围也从单纯的宗教书籍逐渐扩展到历史、政治、哲学、文学等多种部类,女性文化日渐成为男权文化铁板遮蔽下持续涌动的暗流,并最终以女权运动的方式破土而出,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发出了作为群体的女性主体的呐喊。

二、女性阅读俱乐部:女性亚文化的物质常态

当女性的阅读逐渐从私人性、个体化变得越来越公共化、群体性,女性阅读俱乐部的产生也就水到渠成了。然而,这样的俱乐部究竟在何时何地横空出世?迄今仍然是一个答案模糊的谜题。不可否认的是,阅读俱乐部(book clubs/reading association)是一个历史非常悠久,但在社会文化地图中常常不可见的一种存在。研究表明,早在12世纪的欧洲,就已经出现了它的雏形,其后16世纪英国清教徒的圣经聚会、18世纪法国的艺术沙龙、19世纪初期新英格兰的基督应验会则堪称其最突出的代表,对当时欧洲宗教、阶级、性别政治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然而,这种重要的文化形态却在很长时间内为社会主流、专家学者们所忽视,其原因主要在于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作为一种生长于民间的草根运动,它往往只是在私人或家庭领域内发挥作用的“闲暇社会群体”,难以进入严肃的研究视野;其次,作为一种小规模的团体,它在规模上难以引人注目,在结构样态上也并非整齐划一,给研究带来了相当的难度;第三点恐怕也是最重要的,在过去200多年的时间里,大多数阅读俱乐部都是女性阅读俱乐部,这使它更容易被湮没在男权文化的浩瀚长河之中。

然而,草根的生命力就在于顽强。20世纪60年代以后,阅读俱乐部在女性文化中的重要性逐渐为女性主义研究者意识到,经过众多学者的爬梳,女性阅读俱乐部的历史终于大体呈现在世人面前:1813年,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查尔斯顿,一些年轻的女性开始定期聚集在一起,讨论《伊里亚特》以及其他一些严肃性的诗歌和散文。这就是迄今所知西方历史上最早的女性阅读俱乐部[13]。19世纪30年代,在反蓄奴运动的背景下,诞生了非裔美国女性文学群体(African American women's literary groups);60年代后期南北战争结束后,美国白人女性读书俱乐部如雨后春笋一般,席卷了从北到西的整个美国,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成为一场声势浩大的女性阅读俱乐部运动(Women's Club Movement),其中涌现出的较为著名的包括新英格兰女性阅读俱乐部(New England Women's Club,1868)、纽约文学团体(New York literary group Sorosis,1868)、休斯敦淑女读书俱乐部(Ladies Reading Club of Houston,1885)等,女性阅读俱乐部的蓬勃发展一直延续到今天,有些老牌俱乐部已经庆祝了百年诞辰,而新的俱乐部也在不断涌现,仅在波士顿一地数量就达到百个以上,并与女性运动、女性主义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德克萨斯州的进步时代女性改革小组(Progressive Era women's reform groups)直接由读书俱乐部演变而成,全美重要的女性团体美国大学妇女协会(the American Association of University Women)也与许多女性阅读俱乐部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女性阅读俱乐部因而被称为“促进女性进化必要而关键的一步”。

女性阅读俱乐部大量出现于南北战争之后并非偶然:一方面,19世纪60年代后,工业化、现代化在给美国中产阶级女性带来更多闲暇的同时,也使她们与自己的丈夫和迅速变化的外部世界之间产生越来越大的鸿沟;另一方面,尽管当时对于中产阶级的女性来说,教育已越来越重要,但高等教育的大门仍未对她们敞开,这时,南北战争后出现的各种妇女组织和自我支持团体就给了她们相当的启发。卢斯康太太(Mrs.Looscan)曾这样回忆得克萨斯州第一个女性阅读俱乐部休斯敦淑女读书俱乐部的诞生:

那是1885年2月初的一天,米娜(Mra.Carrie Ennis Lombardi,俱乐部的首任主席)打电话给我,用她那甜美、谦虚、触动人心灵中最柔软部分的语调问我。多么巧她的想法正和几个月来一直徘徊在我脑际的念头不谋而合,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向她和其他几位朋友提出。我们的想法就是要成立一个读书圈,那会是非常有趣的聚会……为了智力的提升和更多参与社会文化。[14]

成千上万个中产阶级女性,正是在这样的背景和动力下聚集到了一起,她们或居住在相邻的小区,或毕业于同一所大学,或来自互有关联的慈善组织,都具有相似的大学以上的教育背景,在战后不约而同地走出无所不包的家庭生活,于妇女运动的氛围中进入一个“自觉的忏悔”时期,通过认真地阅读、谈论文学、历史、社会、科学等书籍,期望打开通向外在世界和内在自我的发现之门。

女性阅读俱乐部并非松散的组织。早期轰轰烈烈的废奴运动、宗教聚会给了这些中产阶级女性以丰富的经验,使大多数阅读俱乐部具有稳定的结构和合理的架构,有确定的章程和明确的分工,它们往往以10人左右为单位,实行定期聚会,有计划地对有关书籍进行阅读,预先提交对每本书的匿名评论,在面对面的语境中进行研讨评论,不少俱乐部有自己的简报,有些甚至有自己的刊物和年鉴,长期与地方独立书店、书商们保持着联系,成为当地女性文化生活中一种稳定的存在。

从选定书目和阅读讨论这两个俱乐部活动的主要方面来说,女性阅读俱乐部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区别于其他阅读俱乐部的鲜明的性别色彩,使其不仅成为护卫女性抵御外在男权社会的有力屏障,更通过引导其成员接近正当的趣味而不断提升其精神品格,促进其走向对自身身份的发现。

1.选择阅读书目

不同的女性阅读俱乐部决定阅读书目的方式各有不同。有的主要委派专人决定,有的更多依靠集体讨论,但总的说来,对书目的决定更多的是一个与各种文化权威的化身进行复杂对话的过程,她们的选择有限,然而充满意味。

选书的过程首先表现出对外在文化权威的依赖性。《纽约时报图书评论》(The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被很多女性阅读俱乐部作为确定书目的重要参考,各种文化机构的推荐、图书馆的索引也是她们的主要参考。这些外在文化权威的作用是强大的,对于在草根中生长起来的诸多女性阅读俱乐部而言,赋予了它们创建自己文化的合法性,从而不仅对外部社会,同样也对内部成员产生权威性。然而,这种倚重并非盲从。对许多女性阅读俱乐部的分析显示,她们不太注重作为市场风向标的畅销榜,而更看重各种书评、年度推荐小说和各种文学奖项。她们经常从地方性的独立书店、大学图书馆获得建议,贝勒斯莱特斯小组(the Belles Lettres group)每年甚至会努力拿到莱斯大学英语课的教学大纲,以获得一个更广阔的视野,知道她们应该阅读哪些严肃的现代文学作品[15]。除此之外,来自那些趣味相投的朋友的推荐同样会为她们所重视。正因如此,她们所作出的选择往往和主流文化权威有所不同。通过对通用规则的部分修改,读者俱乐部将自己从大众文化中区分出来,而不是仅仅成为大众文化的一个部分。更强调审美判断的规范性,展现出女性特有的对人际关系而非单纯市场的重视,表明了她们和文化权威之间既相倚重又相抗衡的复杂关系。

也有的女性阅读俱乐部通过小组讨论的方式决定所要阅读的书目,她们通常会在每次聚会的开始或结束时留出一定的时间来完成这一工作,选择的最重要标准是书的可讨论性(discussability)。休斯敦的一个俱乐部调频1960(FM1 9 60)有一张窗体,规定选择的对象应当是当前的或经典的,但“应该包含文学价值,并让人争论不休的”,当被问到何谓“让人争论不休”时,一位成员回答说:“就是对这本书,人们可以采取不同的意见,并且在文本中能够找到证据支持。”然而,有着不同趣味的小组成员们,真能就这一点达成一致么?研究表明,几乎没有女性阅读俱乐部认为罗曼史是值得选择的,尽管许多女性会私下阅读并且非常享受,但在讨论中如果涉及这些作品,她们会说那些是“不够好”的作品,并努力抵制其他人讨论这种作品的建议,这种抵制甚至并不与作家的性别相关。阅读俱乐部也不会特别倾向于成员们的个别爱好,打趣和沉默是整个团体用来排除不合理建议的主要机制。伊丽莎白·龙曾回忆说,某次她们小组的一位成员推荐雪莉·麦克雷恩的自传,说其中作家的神秘主义和对社会习俗的违抗格外吸引人时,她遇到了一堵“沉默的墙”;另一组的一位成员则说,当她推荐自己的爱书后,马上被其他小组成员打趣为“偏爱痛苦的妇女”,这些提议当然都不了了之,而提议的妇女也都不会觉得特别尴尬。只有当某位成员因为提议被拒绝而声明要退出时,俱乐部才会重新认真审视她的这种推荐,当这种罕见情况出现的时候,其他成员往往会认真反思甚至做出自我批评。

这样的选择机制既包含着对女性审美倾向的尊重,也同时保证了其趣味的正当性。女性阅读俱乐部并不排斥非虚构性作品,但在谈到这类作品时,她们不再用文学标准,而是用社会相关性作为标准,有些成员甚至已经自觉意识到,阅读非虚构作品可以将她们与更广阔的社会现实相联系。几乎所有的女性阅读俱乐部都会阅读那些能帮助她们理解女性运动的书。正像文化研究所指出的那样,在文化这一充满争议的领地,被压迫的社会团体可以依据自己的生活经验,打捞他们的历史残余,从而锻造出乌托邦式的文化空间[16]。在浩如烟海的书海中所进行的遴选,使女性阅读俱乐部一方面通过与社会权威的“谈判”获得某种自我赋权;另一方面则以对女性审美趣味的尊重而成为一个成员们可以信赖的微型文学宇宙,在父权文化的背景中构筑出属于女性自己的亚文化圈。

2.解读和讨论

女性阅读俱乐部的聚会是定时的,多半是一周或两周一次。她们的规程里往往有对迟到、请假、缺席的严格限定,看起来和各种严肃的学术活动并无不同。但如果真正进入她们的讨论现场,你就会发现它们为什么被人们视为闲暇社团。参与讨论的成员们非常投入,但与专家教授们引经据典式的严肃讨论完全不同,她们对作品的讨论几乎完全是闲聊式的,谈话非常自由,甚至可以说具有意识流的结构。调频1960(FM1 9 60)的成员们曾将这种谈话与她们丈夫们的谈话进行对比,说男人们永远无法理解女人怎么可以抛出这许多的话题,却不试图得出结论,甚至根本没有企图去谋求解决。她们在讨论中有时也会引用文本,但多半是为了说明故事中的人物为何如此行动,而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或与对方辩论。虽然同样是智力性的对话,但她们对人物或作品的评价有时完全不顾知识阶层的观点,甚至可以被称为对通行观点的有意抵制。女性选民联盟小组(The League of Women Voters group)的规程显示,她们有意识地拒绝任何专家参加她们的讨论,因为她们不想“被引导”,而更希望在这种自愿参加的游戏性活动中,由自己来发现结论。

在讨论中,几乎没有人会对文本进行深层次的、复杂的结构分析,她们似乎有意地忽略了作品内在的意义,而更注重文本和现实之间的联系。对于作家笔下的人物和情节,尽管明确知道那是虚构的,她们也几乎会把它完全当作真实的来接受。某次在谈到对《照片中的女孩》(Girls in Pictures)的感受时,一位成员说:“我的反应就像我正在读关于埃及或其他地方儿童被迫卖身一样,我完全不能想象。”这种把文本当作天然存在于那里的客体的想法,使得她们很少在讨论之前搜寻相关的历史、文化或作者生平的背景,尽管俱乐部的章程里提倡这样做。她们更多以自己或朋友的经历为标准,来判断作品是否“真实”。她们最常谈到的是她们喜欢或不喜欢作品中的什么,作品如何和她们过去或现在的生活相关,以及她们从作品中学到了什么。除非作品的结构有问题,她们基本不会谈到它,也很少论及作品的美学特征。如果被问及,她们通常只会说“我觉得这作品写得很美”然后直接读出她们觉得美的段落。

作品中的人物是她们关注的主要对象,人物塑造的失败在她们看来,远比结构或艺术上的瑕疵更让人无法接受。但是,正如上文所指出的,在谈论人物时,她们是把它当作生活中实际存在的人来看待的,她们会热衷于谈论人物的喜好,表达自己的崇拜或厌恶,而几乎不会去关注作家为什么如此塑造这个人物。对作品中人物的行为,她们经常会用个人性的原因来进行解释,将人物和自己或其他熟知的人相联系,使这种分析棱镜似的成为对自我、他人和外在现实的投射。这说明,这种对文本的解释在她们与其说是为了明了故事的意义,不如说是将文本和自身结合起来让解释成为自我发现之旅。阅读文本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重构文本的过程,大多数成员在解读中并不会明确意识到这一点,她们更强烈地意识到的是,尽管几乎是来自同一阶层,她们对文本的反应居然可以如此不同。

差异性因此成为这种解读的重要特征。与专家教授们经常力求找到对文本“最合适”的解读不同,俱乐部的成员不仅完全可以接受对同一段情节的不同解释,甚至乐于沉浸于这种解读。差异性解读的存在让成员们不自觉地意识到个体经验的有限性,因而在经由文本解读重构自身的过程中,会更多地敞开自我,在与文本和其他读者的交流过程中获得开放性的主体性。许多批评家将这一过程描述为身份认同。有趣的是,这种身份认同不是简单的认同,而是更多表现为对他者/他性的亲近。即使当她们并不喜欢作品中的某个人物时,这种亲近也可以发生。同样是在谈论《照片中的女孩》时,一名成员说:“我发现自己从情感上最接近那个想要听音乐的女孩,但我受不了她的卑鄙。(如果可能,)在这三个角色中,她是我最想改写的那个。”后来的讨论表明,该成员之所以会认为那个听音乐的女孩“卑鄙”而不愿接受她,是因为她在政治上表现出的冷漠,这个解读者甚至因而追问,如果是她自己,是否会表现出更多的政治参与。

对他性的敞开有时甚至会使解读者走向对自身价值观的质疑。女性阅读俱乐部的成员多半来自中产阶级,因而在孩子小时候多半是家庭主妇,所以她们往往很不认同作为职业女性的主人公。当《黄金国度》使这一问题成为讨论的话题时,一位曾经不得不半工半读以供养孩子的成员用自己的亲身经验作为例证,成功地挑战了大多数成员原有的价值观,使她们不再坚持认为孩子的抚育需要完全的情感和时间的投入。借由作品,借由人物,她们得以一次次重温并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并进而获得一种超越性的视野。

正如里兹伯斯·拉尔逊(Lisbeth Larsson)所分析的那样:“女性作家把她们的生活变成小说,女性读者则将小说重新转化为她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17]这种转化充满了创造性。它不仅使文本获得了自己的意义,也同样使女性读者在与文本、社会文化权威和其他读者的互动中不断质疑、反思、修正自己的立场,使其在男权文化的铁幕之下获得了对自己主体性的发现,并使这种主体性永远处于在路上的状态。女性阅读这一发端于民间的个体行为,经历近4个世纪的发展,成为女性亚文化的物质常态,它不断滋养着女性性别意识的生长,同历史与社会的长河相拍击,掀起女权运动和女性思想的一波又一波风起潮涌,最终在20世纪70年代以后引起各个学派的注意,进入理论化发展的新阶段。

注释:

[1][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第11页。

[2][美]玛丽·朴维:《女性主义与解构主义》,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334页。

[3]Luce Irigaray,Speculum of the Other Woman,(trans)Gillian C.Gill,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5,p.133.

[4]Krsiteva,Julia,Woman can Never be Define,New French Feminisms,New York:Schoken Books,1980,p.137.

[5]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这样表述了这一困境:“这个正在进行认识的主体怎么从他的内在‘范围’出来并进入‘一个不同的外在的’范围,认识究竟怎么能有一个对象,必须怎样来设想这个对象才能使主体认识这个对象而且不必冒跌入另一个范围之险?”见[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75页。

[6][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2页。

[7]Margaret Aston,“Lap Books and Lectern Books”,in The Church and the Book,ed.R.N.Swanson,Woodbridge,U.K.,2004,p.167.

[8]Kevin Sharpe,Steven N.Zwicker,“Introduction:Discovering the Renaissance Reader,”in Reading,Society and Politics in Early Modern Englan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p.1-40.

[9]Kenneth Charlton,“Women,Religion and Education in Early Modern England”,in Taylor& Francis,Christianity and Society in the Modern World,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02,p.170.

[10]关于对玛格丽特宗教阅读性质的分析,参见Julie Crawford,“Early Modern Women's Reading,or,How Margaret Hoby Read Her de Mornay”,Huntington Library Quarterly,Vol.73,No.2(June 2010),pp.193~223。

[11]Chartier,“Leisure and Sociability:Reading Aloud in Early Modern Europe”,in Susan Zimmerman and Ronald Weissman,Urban Life in the Renaissance,Newark,Del.,1989,p.104,107.

[12]Julie Crawford,“Early Modern Women's Reading,or,How Margaret Hoby Read Her de Mornay”,Huntington Library Quarterly,Vol.73,No.2(June2 0 10),p.223.

[13]Elizabeth Phillips Payson Collection(A/P3 4 7),Arthur and Elizabeth Schlesinger Library,Radcliffe College,Cambridge,Mass.

[14]Elizabeth Long,Book Clubs:Women and the Uses of Reading in Everyday Life,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p.35.

[15]Elizabeth Long,“Women,Reading,and Cultural Authority:Some Implications of the Audience Perspective in Cultural Studies”,American Quarterly,Vol.38,No.4(Autumn,1986),p.595.

[16]Elizabeth Long,“Women,Reading,and Cultural Authority:Some Implications of the Audience Perspective in Cultural Studies”,American Quarterly,Vol.38,No.4(Autumn,1986),p.594.

[17]Lisbeth Larsson,“Women's Reading”,Women's Studies Int.Quart.,1980,Vol.3,p.2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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