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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诗学:方东美哲学的审美化

2016-03-15张泽鸿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16年12期
关键词:方氏诗学美感

张泽鸿

(湖北文理学院美术学院,湖北襄阳441053)

生命诗学:方东美哲学的审美化

张泽鸿

(湖北文理学院美术学院,湖北襄阳441053)

无论是作为一个具形上学倾向的哲学家,还是作为一个现代的“中国古典诗人”,方东美充满玄思与诗情的著述总是围绕着一个核心命题展开,这就是“普遍流行的生命”。方东美把宇宙和自然看作是生生不已、新新相续的生命创造领域,其中包藏了无限的善性和美景(天地之大美)。作为哲学美感化表达的方案,诗是体现生命智慧的重要途径。方东美认为,道德、哲学与艺术的精神相通,艺术以象征化的手法体现生命的理想境界,创造与欣赏都能“直透”美的艺术精神。“诗”是以创造性想象来表现“生命之律动”的美感活动,诗的功能在于做“人生之梦”。方氏既“化思入诗”又“援诗证慧”,以古典诗学的审美化方式抒发了现代人生体验。

方东美;哲学的审美化;生命哲学;生命诗学;普遍生命

方东美(1899-1977),安徽桐城人,中国现代哲学家、诗人、学者,被誉为20世纪中国的桑塔耶纳(George Santayana)、哲学界“真正学贯中西之第一人”[1]。方氏一生辗转于中国大陆、中国台湾与美国,先后任教于中央大学、台湾大学、辅仁大学。晚年几度讲学于海外,出版了多部英文著作,为中国文化走向世界作出了重要贡献。他著述颇丰,除撰有《科学哲学与人生》《生命情调与美感》《中国人生哲学》《中国哲学精神及其发展》等思想论著外,他在文学上也极有才思,擅长诗词创作,有《坚白精舍诗集》刊行于世,享有“哲学诗人”的盛誉。方东美曾自我评价说:在家庭教养上他是儒家,在气质上他是道家,宗教向往上他是佛家,在学术训练上他又是西方的。同时他以中国文化为本位,以先秦儒学为最健康之生命情调,兼容汲取中西古今各家思想的精神价值,形成了他独特的生命哲学体系与文化哲学思想。方氏以弘扬中华文化的精神价值为使命,因此一般观点也把他归入现代新儒家的行列[2]。方氏学识渊博,博极古今,贯通中、西、印三大文化系统,而且“融会哲学、科学、艺术及宗教四种境界”[3]1。正如方门弟子刘述先所说,方东美精通哲学与艺术,不仅思绪如天马行空,而且具有丰富的文学才情,后人想要“重新建构”他的思想实在不容易。本文拟就方氏哲学的审美化倾向、生命哲学的美感境界及其诗性呈现等三个问题作初步探讨。

一、方东美以“审美的兴会”讲中国哲学

现代大儒牟宗三在《中国哲学十九讲》中曾不点名地批评说:有一些中国学者不喜欢儒家经典中的《论语》和《孟子》,只偏爱《中庸》和《易传》,他们是“用审美的兴会来讲儒家”,“严格来说,他们以这种审美的趣味来讲儒家这是不负责任的。”[4]这种批评对象显然是直指方东美的。如果跳出门户之见来看,牟氏批评方东美不应该以审美的趣味和态度来讲儒家思想,恰恰点出了方氏哲学话语建构的一个重要特点:即他是有意地以美感的视角来重构儒道哲学,以美学家的眼光来审视中国文化。因此从积极的意义上说,“若不了解其美学意义上的价值取向,就很难正确把握方东美的思想。”[5]392在方东美看来,中国哲学将“宇宙”看做是普遍生命的大化流行之场所,其中物质与精神融会贯通,宇宙间充满了道德性和艺术性,它是一个至善尽美的价值高地,这与西方哲学偏重价值中立的宇宙观迥然不同。正是因为中国人的宇宙观是以生命价值为核心的,因此“中国人在成思想家之前必先是艺术家,我们对事情的观察,往往是先直透美的本质”[6]146。所谓的“审美的兴会”是一种纯粹的美感经验,也就是方氏自称的“直透”(即“直观”)的方法。采用审美“直透”的方式,才能洞察宇宙人生的真相及其价值。

这种“直透”“直观”的方法选择及其对中国哲学的审美化诠释是与方东美对中国文化和哲学的基本精神的认知是相关的。方氏认为,在世界多元文化的格局中,只有中国文化与古希腊文化是以哲学与艺术为其核心。而中国传统哲学的认识论特点就是遵循庄子所谓的“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即“以艺术的情操发展哲学智慧,成就哲学思想体系”[6]240;而且“中国哲学家擅长于驰骋玄思,在创作中宣畅气韵生动的宇宙机趣,所以艺术品所阐述的,是对宇宙之美的感受。”[7]因此,遵循内在超越的形上学致思路径,以人文主义的方法来“直透”中国哲学的善性与美景,成为方东美哲学方法上的重要选择。这种对中国哲学审美化的解释与建构方法,贯穿了方东美整个的学思生涯,也成为方氏生命哲学建构的重要风格化标识,这一点也成为学界的共识。贺麟先生在20世纪40年代就评价说,方东美采取文学家的视角来看待“生命”问题,他的哲学“不着重理性或心灵诸概念,而特别注重生命的情调”,“他的思想、他的文字和他所用的名词,似乎都含有诗意。”[8]47-48审美化的方案,不仅体现在方氏对中国哲学思想的诠释中,也体现在以诗歌这种更具美感的方式来抒发生命慧思,彰显哲学精神。毋庸讳言,方东美本人极具诗人的气质情操,哲学论著洋溢着浓郁的美感和诗情,注重遣词造句,文辞绚烂,意境优美。方东美的同事和弟子们,对他哲学上的诗意修辞和审美化诠释风格更是深有体会而不吝赞叹。譬如:谢幼伟尝谓方东美是“中国哲学界的艺术家”[9]193;傅伟勋认为方氏是“善于旷观宇宙人生的美感哲学家”[10];程石泉赞誉方氏是具有“艺术诗才、思想磅礴”[11]403的一代哲人。黎东方更是直接对方东美冠以“诗人”“美学家”[3]17的称号。方门弟子刘述先称方氏是一位“理想高绝、热情奔放的哲学诗人”[3]21。这些评价都代表了哲学界的一个共识:即认为方东美是诗性的、美感型的现代哲学家,他的哲学思想极具美感,他的哲学与诗是统一的。

方东美在早年(1930年代)写就的名文《哲学三慧》中,就对中国传统哲学有个“天才论”和“直觉论”的判断,他说:“中国伟大哲学智慧,往往出于绝顶天才。天才本身,神乎其技,每创新义,辄以短简直觉方式发抒名言,隐示至理,不事辛勤立量,译理论效果”,中国哲学智慧是天才们的直觉创造,不是逻辑思辨和抽象演绎的成果,因此后人难以体验证据、转识成智。他进一步断言:“中国哲学家之思想向来寄于艺术想象,托于道德修养,只图引归身心,自家受用,……往往同情于境象,召美感于俄顷,无科学家坚贞持恒之素德,颇难贯穿理体,巨细毕究,本末兼察,引发逻辑思想系统。”[6]103这可谓是站在现代西方哲学的角度对中国哲学偏重直觉感悟而缺乏逻辑体系的一种理性的批评。然而,抗战结束后的方东美从西方回归东方,对偏重直观的中国哲学路径保持了欣赏态度。他力求扬长避短,试图将中国哲学的美感化和西方哲学的逻辑性结合起来,希冀以希腊、欧洲、中国三种“合德”所成就的哲学智慧来担当起人类文化的新责任。正如港台学者吴森所说:“方氏能从二十世纪西洋哲学的命脉找出路。他融汇贯通了中国传统的形上学(以<易>为主的宇宙论)及现代西哲柏格森、怀海德诸家学说,用文学的神思、生命的情调,千锤百炼的生花妙笔表达出来。”[9]192这段话道出了方氏哲学思想的四个鲜明特征:融贯中西的机体主义、生命为中心的本体论、情理交融的审美思维、优美典雅的文辞表达。

方东美将美感的方法运用于哲学建构,在文学性的表达法中贯彻哲理思辨,形成了他独具风格、自成一体的诗化哲学风格,或谓之“美感化的哲学”[12]5“哲学的艺术化”[5]377(审美化)倾向。这种诗化风格不仅体现在他在建构哲学话语时要与形象思维和玄妙幽深的艺术精神相提并论,同时,他爱借助诗歌、寓言、图表、譬喻等来表达哲理,其中诗歌是最重要的一种表达途径。从一定意义上说,诗词创作是方东美推进生命哲学审美化方案的一个重要探索。方东美打开了一条独特的“情理和谐、科哲协调、诗思结合”①贺麟曾说方东美的哲学思想是“注重活泼的生命,情理和谐的人生,和科学与哲学的调协”。见贺麟《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48页。的现代中国哲学建构之路。从思维方式来看,“情理和谐”“诗思结合”是很难做到的,情与理在不同的思维领域是有偏重和冲突的,哲学与诗歌就需要两种不同的思维。方氏在诗歌中曾说:“难能哲匠亦诗翁”②《秋思八首次均酬证刚教授》:“大化神奇不计功,森罗万象一心中。阴阳帅霅元无气,卉木调刁讵有风。竭来时序寒兼暑,消息花容白间红。漫作春秋齐物论,难能哲匠亦诗翁。”见方东美《坚白精舍诗集》,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2年版。,因为他深知诗情(形象思维)与哲思(逻辑思维)本难兼备,而他却知难而进,非要“移情濬哲作诗人”③《凄凉》:“凄凉故国三年别,惆怅寥天一梦巡。秋叶春花时溅泪,移情濬哲作诗人。”见方东美《坚白精舍诗集》,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2年版。,在哲学活动之间隙进行诗歌创作。他非常认同西哲怀特海“哲学逼近于诗”的观点,他认为诗的首要功能是做“最美的生命之梦”[13]479。《坚白精舍诗集》是方氏作为“有诗人最高的情操,哲学家的最深思想”的明证,“坚白诗魂”即是“生命梦境”,他以古典诗歌的形式完成了现代生命抒情与生命诗学建构。

综而观之,方东美一直努力在东西文化之间寻求汇通、互补,以人文主义的艺术化路径凝聚和弘扬了中西哲学中的生命精神,形成了以生命为本体的诗化哲学体系。方氏以“审美的兴会”来讲中国哲学,主要体现在原始儒家、原始道家和大乘佛学等方面,后期对华严宗哲学的诠释也是从审美境界的角度展开的。方氏这种“使情成体”[12]6的哲学审美化诠释方式的一大优点就是能够针对全球多元文化类型的观照审视,能全面而不偏狭、系统而不局促,全局在胸地评骘而不独断臆测。在中国现代哲学史上,方东美堪称是将中国哲学审美化诠释的能量发挥到极致的哲人,台湾学者俞懿娴在《南京中大最后哲人:程石泉先生》一文中对此曾有精彩评述:“东美先生为了阐扬他的中国哲学,……以超越传统学派的开放立场,在中西哲学的精神高峰上俯视流眄。其中他对于中国哲学的原始儒家、道家以及墨家、华严佛学,以及西洋哲学的古希腊哲学、当代历程哲学家怀特海尤为肯定。因为这些思想系统均能以人为本,透露出崇尚‘广大和谐’(comprehensive harmony)的哲学智慧。”[11]399方氏能以超越各家学派的开放立场兼收并蓄,泛滥诸家而取长补短,提升太虚而观之,这种自由开放的思想胸襟与审美化的创造诠释是互为表里、一脉相承的关系。

二、生命哲学及其美感境界的彰显

方东美所创造的审美化的“生生不已的哲学”,既是一种具有现代性的哲学体系,也是一种对中西诗性思想话语的继承与弘扬。方氏虽深受尼采之影响,但“他并不发挥尼采‘权力’的观念,而注重生命、精神与文化”[8]47-48。他所建构的生命本体论哲学体系开创了中国现代哲学的新境界,其中饱含诗意色彩,潜藏着丰富的审美意识与艺术精神。

(一)生命本体论的基本蕴涵

方东美认为,中国传统哲学是“一个以生命为中心的本体论”[14]。先秦的原始儒家、道家和墨家都确立了以生命为中心的本体观,创造了一套生命哲学思想。魏晋以后,中国哲学之主流就是儒、道、佛三家“合唱生命之礼赞”,其主要思想就是“生命精神的发泄”[15]79。在方氏看来,中国哲学中的宇宙观、人生观和价值观是一脉贯通的,宇宙观上,遵从宇宙是“普遍生命的大化流行”①方东美认为“普遍生命”包含五种意义,分别是:育种成性义、开物成务义、创进不息义、变化通几义、绵延不朽义。的场域,物质与精神贯通而不隔。即所谓:中国哲学视域中的宇宙“是一个沛然的道德园地,也是一个盎然的艺术意境”[6]145。人生观上,人与自然都是“普遍生命的流行”,人生与宇宙交相和谐、一体俱进,世界万物、一切现象都蕴藏着无限的“生意”。这就是方东美所说的“万物有生论”。在价值论上,宇宙与人生、自然与万物,都追求真善美的合一。中国哲学重视“人格的超升”,即不断提升生命的境界与价值。

从“自然”观上来分析,中西哲学本体论对待“自然”也有很大的不同。在西方,无论是古希腊的“物质的宇宙”还是近代由数理定律决定的“数量化世界”,都与中国“天人合一”的自然观有根本差异,而中国人的自然观是“普遍生命流行的境界”[16]。方东美在早年成书的《科学哲学与人生》中曾提出宇宙是一个“情理集团”的观点,其中“理”的一面归于“自然理性”(宇宙),“情”的一面归于“神圣理性”(人生)。中国传统哲学是“以我观物”的,以情驭理,以神圣理性统摄自然理性,认识论服从于人生论。而西方哲学是“以物观物”,物理世界与人生世界对立割裂,自然理性与神圣理性相互绝缘。方东美擅长以美学的眼光对中国人的宇宙、自然并予以申论:“中国先哲所体认的宇宙,乃是普遍生命流行的境界。天大其生,万物资始,地广其生,万物咸亨,合天地生生之大德,遂成宇宙。”[17]在中国传统哲学看来:“人与宇宙的观念,却是充满圆融和谐的。人的小我生命一旦融入宇宙的大我生命,两者同情交感一体俱化,便浑然同体浩然同流,绝无敌对与矛盾,这种广大的同情很难言传。”[6]69应该说,方东美从早期的“情理”观到中期以后的“自然”“生命”论是一脉相承的,他不采用概念分析而是采用描述法来诠释“生命”,在他看来,生命是宇宙间的一种普遍的创造精神,生命也是最高的价值系统,它流贯一切,生生不已,无所不在。正因为这种宇宙的生机活力难以言诠,所以方东美要借助诗语和艺术美感来含蓄表达这种同情交感的宇宙中道和洋溢其间的“生生之意”。

(二)生命情调与艺术美感

方东美认为,人类的哲学进路大致有三种:一是宗教(信仰启示)的途径;二是科学(知识能力)的途径;三是人文主义的途径。只有人文主义才是抵达哲学境地的一条“积健为雄”的途径。什么是人文主义的哲学路径呢?方氏认为就是通过不断的“生命创进”和“内在超越”而最终到达哲学之路。中国的人文主义不同于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后者是将人视为衡量万物的尺度而逾越到人类中心主义,前者(中国人文主义)是将整个宇宙都看做是普遍生命大化流行的一元世界。在这个和谐的宇宙中,“人”是其中的创造者与参与者,人的生命气象足与天地同流,止于至善。因此,中国的人文主义精神是超越性的(transcendental)而非超验性的(transcendent)。从中国人文主义哲学的内在超越性,方东美发明了认识论上的“直透”法——即庄子式的“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的直观方法,这也是中国美学的观照法。

吴森先生曾指出:方东美在论中国文化时特别重视阐发其中的艺术精神,这和牟宗三、唐君毅等人特别注重中国文化的道德理想有所不同。唐、牟的道德信念取自宋明理学,这是少数精英阶层的文化偏好;而艺术的生命情感遍及整个民族,每个中国人几乎都能领略其中的美感。中国文化的艺术情调弥漫着全民族的精神,不限于少数人享有。[9]193-194此论中肯,方东美论中国文化艺术与中国哲学,主要是从原始儒道开出而能旁通统贯,始终洋溢着生生不已的美感精神。方氏认为,中国艺术契合人文主义的精神,追求焦润济枯,充满生香活意,因此我们通过艺术的创造活动或欣赏活动可以“直透”到其中的生命美感和艺术精神。方氏在《中国人生哲学》中对中国艺术理想有精粹论述,足见其对中国艺术精神与美感有深沉的生命体验。他强调说:“宇宙,从中国哲学看来,乃是一种价值的境界,其中包藏了无限的善性和美景,中国民族生在这完善和纯美的宇宙中,处处要启发道德人格,努力追求止于至善,同时,也要涵养艺术才能,藉以实现完美的理想”[6]365。一方面,中国古代哲学家大多对宇宙人生保持着特殊的美感,并能形成有价值的艺术理念;另一方面,中国艺术家能以象征手法和意在言外的方式来表现生命理想,彰显创造神思。因此,“在中国艺术的意境中,正如其他所有的理想艺术,一方面有哲学性的惊奇,二方面也有诗一般的灵感。”[6]374

方东美始终兼有艺术家的审美情趣和和哲学家的生命哲思,他在《生命情调与美感》一文中曾谦虚地说:“以‘坐客’幽情,鉴赏乾坤戏场中几出生命诗戏之韵味”[13]154,但该文处处彰显了一种宇宙大生命的气场和天人合一的美学神韵。针对“孰为生命?曷谓美感?”的提问,方东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运用他擅长的审美描述法来展开:“宇宙,心之鉴也,生命,情之府也。鉴能照映,府贵藏收,托心身于宇宙,寓美感于人生”,而“各民族之美感,常系于生命情调,而生命情调又归附其民族所托身之宇宙,斯三者如神之于影,影之于形,盖交相感应,得其一即可推知其余者也”[13]160。在方氏看来,宇宙、生命和美感(艺术精神)是三位一体的关系,其间显现了真、善、美的价值统合。方氏以哲学家的智慧对中国的艺术作品高唱赞歌。从创作原则来看,中国艺术是偏于玄学性而轻视科学性,中国艺术力求表现“盎然生意”和生命之美,“中国的艺术家尤擅于驰骋玄思,在创作中宣畅气韵生动的宇宙机趣,所以他们透过艺术品所要阐述的,正是对宇宙之美的感受,在大化流衍之中,要将一切都点化成活泼神妙的生香活意。”[6]372所以中国艺术精神与中国哲学精神是相通的,哲学与诗境在理想追求上可以协同共进。这种艺哲相通的境界在价值上是真善美的最高统一,是一种“至善大美”。所谓天地有大美,天地大美即是“天、道、性”的统一,是弥漫天地的生命创造精神。方东美说:“天地之美寄于生命,在于盎然生意与灿然活力,而生命之美形于创造,在于浩然生气与酣然创意。”[6]366一言以蔽之,真正的美的创造是个体携宇宙伟力一同奔进,美的欣赏方式是主体“直透”(直观)普遍生命精神。这就是方氏以描述方法建构起来的宇宙审美学。

三、生命诗学:方氏哲学的审美化方案

从诗歌理论角度来分析,所谓生命诗学“是以生命作为根基,从生命出发来思考和阐述诗的本质、作用乃至技术的一种诗歌理论。”[18]20世纪中国生命诗学的兴起与西方以尼采、柏格森、怀特海、弗洛伊德等人为代表的生命学说的东渐有关,西方非理性的生命哲学奠定了中国现代生命诗学的思想基础,开启了中国现代诗学的生命本体叙事。审美与人生、诗与生命的内在张力构成了现代生命诗学的母题,而方东美创建的生命诗学虽然也是在这一母题下展开的一种审美实践探索,但他又不满足于做一个纯粹的诗人,而是将诗学提升到宇宙论的层面来看待。方东美曾自许“诗人兼哲学家”[13]473,这就意味着不能从一般意义上来看待他的诗人身份和诗学价值。方氏在晚年的《传灯微言》中说:“我自己的真情感,也许不在我的哲学思想里表现出来,而是在我的诗词里面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假使大家要看我非严肃的一面,恐怕在我的文学兴趣那边,还表现得多一些。”[15]294他这种在诗词中流露出来的人生情感体验,“因着‘哲学家’这种特殊的条件,其所达到的深度、广度和高度,便远非专事吟咏、情感浮泛、思想苍白的专门诗人所可比拟。”[19]如果我们从哲学与艺术的双重视野来看待他的生命诗学建构,获得的意义可能更为显豁,因其生命诗学已逸出诗歌理论范围,而升华为一种诗化的人生哲学。

具体来说,方东美的生命诗学可以划分出广义与狭义两个层次,其广义的生命诗学强调生命是天地之诗,整个宇宙万物就是充满生命的、审美的和诗意的存在,这是一种宇宙论诗学。狭义的生命诗学就是指具体的以语言为基本形式的文本诗歌创作,它是以人生体验和生命情怀为抒发对象的艺术形式。广义的宇宙诗学和狭义的文本诗学在生命精神的体现上是一脉相承的。

1.人为天地之“诗心”

一代哲人方东美善于左右开弓,重视理论与实践的结合,这是一种“化思入诗却又援诗入思”[20]9的思维方式。他非常重视情理和谐,天地万物之生命就是和谐一体的“情理集团”,人亦包括其中。中国哲学认为,人(生命)为五行之秀、乃天地之心。方东美有诗赞曰:“白云开觉路,诗心摄天香。”天地自然之美启悟人生智慧,人的审美创造又可以体现宇宙生命精神。人与自然是彼此逗发、互相唤醒的共存关系。这也是方氏所谓的中国艺术的人文主义倾向,它强调人与自然在精神上的不可分离:“自然是人类不朽的经典,人类则是自然壮美的文字。两者的关系既浓郁又亲切,所以自然为人类展示其神奇奥妙,以生生不息的大化元气贯注之间,而人类则渐渍感应,继承不绝,报以绵绵不尽的生命劲气,据以开创雄浑瑰伟的气象。”[6]386概括来说,人为天地之诗心,可代天地立言。从个体小生命来看,艺术家一直在追求壮美意境;从宇宙大生命来看,个体情感之流与宇宙生命脉动相连,自我盎然与自然生机同流,一起合奏“生命之诗”。

方氏对诗人和诗词做了美学上的概念界定:“所谓诗人,就是以高度的幻想才情将过去的经验投射到未来”,他实际上就是“反映过去的经验,由之导引一套幻想,安排生命在时间之流里。”[20]而诗词则是以意象来抒情叙事,表现生命的超越性:“诗词的幻象可以帮助我们穿过悲惨生存的圈套,而开垦精神自由的新天地。不仅是希腊人的古诗人,现代所有的诗友都应该将生命结束的悲伤,转认为精神的凯旋。”[21]真正的艺术作品(诗)必然要表现宇宙人生的生命精神,是生命意识的物化形式。方东美不愧是在“诗思交融互摄中造境”[22]的哲学诗人,他强调指出:“在诗的领域中,一如其他各种艺术,总有一般神妙的机趣贯注其中,点化万物,激励人心,促使大家高尚其志,在嗟叹、歌咏、舞之蹈之中充分表露对生命的喜悦之情;这就是一种诗艺化境。另外,艺术性的直观也是美的本质,其要义乃在驰情入幻,透过创意,而将雄奇的理想融入作品,具体表现出生动跳跃的气象。”[6]381方东美的这种观点来自于中国古典美学精神,因为中国古代艺术家认为艺术创造要上比天工,以宣泄神力,并且下触心灵,以激发趣机,即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揽彼造化力,持为我神通”的用意。只有“艺术性的直观”才能洞彻“美的本质”,方东美说:“中国艺术家擅于以精神染色相,浃化生命才情,而将万物点化成盎然大生机。”[6]382方氏所谓的“以精神染色相”,并不是像立普斯的“移情作用”那样将主观的情绪投射于外物,那只会产生心理与物理对立的审美二元论,在身心之间、主体与客体之间造成隔阂;而中国艺术思想则没有这种困境,中国文化中的宇宙观是广大和谐的,人与宇宙大生机浑然同体,浩然同流,而毫无间隔。这种活跃创造的生命精神可以“超乎自身之外,而与至美合一”,主体与身外的大化浩然同流。

2.“生命之梦”:生命诗学的审美价值

方东美少年时代深受儒家氛围熏陶和桐城派古文的严苛训练,打下了扎实的古典文学根基,因此古典诗学在方东美建构生命诗化哲学的历程中具有重要的启示价值。通过考察诗人的艺术境界,方氏认为诗的功能就是在做最美的“生命之梦”。这是一种比较诗性的表达,本质上是对诗歌的功能做了形而上定位,即认为诗歌是传达人生体验、显扬人生境界的优美形式。也正因为给予诗歌以生命的价值贞定,诗与哲学就构成了二位一体的结构性关联。

1973年11月11日在台北举行的第二届世界诗人大会上,方东美以英文发表了题为《诗与生命》(后由孙智燊译成中文)的精彩致辞,其中他给诗的定义是:“藉着创造的幻想,发为灿溢的美感以表现人生的,就是诗。”[13]471他认为“诗”就是诗人以创造性想象来表现“生命之律动”的美感活动,其中,生命之律动包括宇宙生命和人类生命,而且“诗之真实性中的生命”或“生之创造性中的诗情”都与文化息息相关。中国是一个悠久的诗学国度,从中国人的“生命之诗”或“诗之生命”中可以彰显中国文化的重要特色,这一特色就包括重视生命的美感精神。方氏在这篇演讲词中还提出了两个著名的诗学命题:其一是“健全之哲学精神、优美的诗歌艺术与崇高的宗教情操,三者互彻交融,故诗之功能在于做人生之大梦”[13]479;其二是“唯有诗人本身,无分畛域国别,才能做最美的人生之梦。”[13]479这也可以看做是方氏晚年针对自己一生的生命思索和艺术实践而提炼出的诗学观,其间饱含着价值上的三元会合,即哲学、诗学与宗教都是生命精神的显扬。

方东美所宣扬的生命诗学主张体现了中国文化身心合一的审美自由精神。中西方生命诗学都主张自由,但背后的生命(身心)观是不同的。古希腊哲人柏拉图认为肉身是灵魂的枷锁,诗是对真理世界的模仿的模仿,这一本体与现象二元对立的哲学观,宣扬了本体的理性世界对感性世界的压抑和抛弃,“得鱼而忘筌”,诗歌艺术也是理性最终要扬弃的对象。而在方东美看来,生命悲剧只是人生美感的一个阶段,艺术是诗人哲学家成就和获取精神自由解脱的重要手段,它决不是精神超越后要摒弃的对象,因为它本身就是审美自由的象征。在诗的创造与欣赏中,“我们可以驰情入幻,求得心迹双清之解脱,将人类灵魂带入高度的精神自由”[13]478。这也正如朱光潜所说,文艺是一种真正彰显自由的精神活动,同时也是令人得到自由的一种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方氏的生命诗学吟唱乃是对其生命哲学理念的一种确证,二者在自由的维度上实现了统一。

在方东美看来,一切诗情画境虽然不过是“编织人生之梦的资具”,但诗具有高度人文教化的作用,因为“透过诗心,一切万象都能充满生香活意,蔚成绮丽美景。”[6]180-181写景抒情可以陶冶情操,培养心性,可以透过诗词意象的“神妙之美”而提升生命精神。总之,“诗”是以创造性想象来表现“生命之律动”、创造“人生之梦”、提升生命境界的美感活动。方东美既“化思入诗”又“援诗证慧”,以古典诗学的审美化方式抒发了现代人生体验,诗是其生命哲学的意象化与艺术化。方东美的诗词和诗歌理论,既有具体的审美意义和价值,同时也属于他“审美化的哲学或“哲学的审美化”的一种方案,本文主要是从后者的意义上来论述的,关于方氏透过《坚白精舍诗集》所展现的具体的生命诗学观,笔者将另文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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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fe Poetics:Thome H.Fang's Philosophical Aesthetization

ZHANG Zehong
(Fine Arts College,Hubei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Xiangyang 441053,China)

As a philosopher with metaphysical tendency,or as a modern"classical Chinese poet",Thome H. Fang's writings are always full of metaphysical thoughts and poetic charm,that is,"the most popular life".Thome H.Fang regards the universe and the nature as a field where lives are created incessantly with boundless goodness and beauty.As a form by which the philosophy is expressed beautifully,a poem is an important way to reflect the wisdom of life.Thome H.Fang holds that morality,philosophy connect with art spirit.The art reflects the ideal realm of life by symbolization.A poem presents the beautiful rhythm of life by creative imagination.A poem's function is of life dream.Thome H.Fang Fang expresses the modern life by means of aesthetic way to classical poetry.

Thome H.Fang;Philosophical aesthetization;Life philosophy;Life poetics;Universal life

J01

A

2095-4476(2016)12-0030-06

(责任编辑:倪向阳)

2016-11-14;

2016-11-25

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15BZX124)

张泽鸿(1977—),男,安徽桐城人,湖北文理学院美术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美学,文艺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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