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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方言否定形式的多义性与多样性

2016-03-15

华中学术 2016年2期
关键词:多义性北流副词

陈 芙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文化传播学院,河南郑州,450002)

汉语方言否定形式的多义性与多样性

陈 芙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文化传播学院,河南郑州,450002)

本文联系普通话和多种方言,主要讨论汉语方言否定形义关系的分配问题。具体以普通话否定形式“不”、“没”、“别”为基点,讨论方言否定形式的多义性与多样性。

汉语方言;否定形式;多义性;多样性

“不”、“没”、“别”是普通话常用的三个否定形式,一般认为,“不”、“别”是副词,“没”兼属副词和动词,本文只涉及副词的“没”。普通话的否定副词“不”、“没”、“别”各司其职,有各自的语义内涵,在数量和各自的功用上相对集中,具有较为清晰的形义分配关系。本文联系普通话和多种方言,主要讨论汉语方言否定形义关系的分配问题,以普通话否定形式“不”、“没”、“别”为基点,讨论方言否定形式的多义性与多样性。

一、 否定形式的多义性

“一般的北方方言和不少南方方言都能通过语音来区别‘不’和‘没’”[1],但是有些方言“不”、“没”之间或“不”、“没”、“别”之间缺乏语音上的对立,方言的某一否定形式对应于普通话“不”、“没”、“别”中的两种或三种否定意义,语义的区分需要借助一定的语言环境,这种一种形式对应多种否定意义的情况,我们称作是“一对多”。邢福义先生就曾经指出,他的故乡海南省乐东县的黄流话,否定形式只有一个[vo2],借汉字记为“否”,说“〈不〉去”用“否”,说“〈没〉听到”用“否”,说“〈没〉人”用“否”,说“〈无〉条件”用“否”,在问句末尾用的还是弱化的“否”。[2]从目前所见的材料来看,这种情况在许多方言中都是存在的。我们根据所见的资料,把它们大致归结为以下三种情况:

(一) 一个否定形式既有对应于普通话“不”的情况,又有对应于普通话“没”的情况。也就是说,该否定形式既可以当“不”,也可以当“没”。

湖南武冈、辰溪等南部地区,广西北流地区当“不”讲的否定词与当“没”讲的否定词同形,都用“冇”。例如:

(1) 湖南武冈:我里冇[mau13]看咧。(我们不看了。)∣红得冇乖态。(红得不漂亮。)∣你里冇看倒。(你们没看见。)(罗昕如,2010)[3]

(2) 湖南辰溪:人家冇[ma55]想去,你就莫逼人家了。(人家不想去,你就不要逼人家了。)∣各人做各人的,冇准帮忙。(各人做各人的,不准帮忙。)∣他趄过上海,我冇趄过。(他去过上海,我没去过。)(卢小群,2007)[4]

(3) 广西北流:明日我冇去北流。(明天我不去北流。)∣你冇应该讲大话。(你不应该撒谎。)∣太远了,我睇冇见黑板。(太远了,我看不见黑板。)∣同日我冇去着北流。(昨天我没去北流。)(徐荣,2008)[5]

(4) 没舒服(不舒服)∣没大高兴(不大高兴)∣还没来∣没去到。

黔东南地区当“不”讲的否定词与当“没”讲的否定词同形,都用“没[mei35]”,且该方言不论是询问未然事件还是询问已然事件,句末都用“没”。已然和未然的区分是通过句中的时态助词来实现的。询问已然事件时,黔东南方言通常需要借助于时态助词“嘎”、“过”等。(肖亚丽,2008)[7]

(5) 我上学期,没,这学期转来。(我上学期,不,这学期转来。)∣他没是学生。(他不是学生。)∣明天你去没?没去。(明天你去吗?不去。)∣饭没熟好,等下子。(饭没熟透,等一下。)∣你读过没?没读过。(你读过吗?没读过。)

湖北黄梅老派方言的“不”除了表达普通话“不”的语义外,还表达“没”的意义。(汪化云,2004)[8]

(6) 我好久不见我的父和母呵。(我好久没见我的父亲和母亲了。)

不过,新派黄梅话的“不”表意基本确定,已经不怎么用于表“没”的意义了。

广西宾阳客家话的“冇[mau213]”对应于普通话的“不、没”,当“不”讲与当“没”讲的否定形式相同。(邱前进,2008)[9]

(7) 小陈拿得动,小黄冇拿得动。(小陈拿得动,小黄拿不动。)∣渠去学校冇?(他去学校没有?)

闽南方言的“无[bo2]”既有对应于普通话“没”的用法,又有对应于普通话“不”的用法。(廖新玲,2001)[10]

(8) 明旦伊有去,我无去。(明天他要去的,我不去。)∣伊有食熏,我无食熏。(他抽烟,我不抽烟。)∣有去比赛其侬留下来,无去比赛其罔转去。(要参加比赛的人留下,不参加比赛的可以回去了。)∣蜀冥伊有去,我无去。(昨天他去了,我没有去。)

(二) 一个否定形式既有当“不”用的情况,又有当“别”用的情况,当“不”讲的否定词与当“别”讲的否定词同形。湖南常德方言的“不[pu24]”对应于普通话的“不、别”,当“不”讲与当“别”讲的否定形式相同。(易亚新,2007)[11]

(9) 不好∣不喜欢∣不走哒(别走)∣你不烦,有办法搞好的。(你别烦,有办法搞好的。)∣不把钱搞掉哒。(别把钱弄丢啦。)∣不又搞错哒。(别又搞错啦。)

(三) 一个否定形式既有对应于普通话“不”的用法,又有对应于普通话“没”的用法,还有对应于普通话“别”的用法,当“不”讲的否定词与当“没”、“别”讲的否定词同形。绥宁话中的“冇”兼有“不”、“没”、“别”的意义。(罗昕如,2011)[12]

(10) 你好生做事,冇准再乱跑。(你好好做事,不准再乱跑。)∣我冇记得咧。(我不记得了。)∣作业做起嘎冇?(作业做完了没有?)∣坐倒!冇乱跑。(坐着,别乱跑。)

二、 否定表达形式的多样性

普通话的否定形式在数量上相对集中,汉语方言的情况远比普通话复杂得多,方言中某类(如“不”类、“没”类)否定形式可以有多种否定标记繁复存在或并行使用。表达“不”、“没”的否定意义,方言可以不只有一种形式,而是有两种或多种表达形式,这种区别于普通话的多种形式表达某一否定意义的情况,我们称为“多对一”。

根据目前收集到的资料,“多对一”大致有以下两种情况。

一种情况是,虽然几种形式都可以表达“不”、“没”的否定意义,但在句法、语用色彩、附加意义等方面常存在不同,往往是以一种形式为主体,另一种只是在一定限制条件下局部性的使用,同主体形式相比,在分布上有很大的局限性。

湖南新化方言表“不”一般用“唔”,但以下两种情况还可以用“冇”表达“不”的意思。其一,在判断动词“是”前可以用“冇”,如:我冇是长沙人。(我不是长沙人。)其二,在能愿动词“要”前可以用“冇”,如:今天冇要做作业。(今天不要做作业。)另外,新化话中也使用“不”,不过据罗文的研究,新化方言里,“唔”是一个存古的旧词语,“不”是受普通话影响而产生的新词,“唔”占绝对优势。

溆浦方言的“不[pu13]”与“冇[ma53]”都相当于“不”,但溆浦方言的“不”主要是在后置的结果补语中使用,其他情况下基本都用“冇”。(贺凯林,1999)[13]

(11) 冇到九点钟冇开会。(不到九点钟不开会。)∣冇要咯字墨呱起。(不要的字涂掉。)我冇会讲。∣冇早了。∣过年不成。(过不成年。)∣我讲他不赢。∣果子重,连我都拿不起。

据阮桂君(2006)[14]浙江宁波话 “勿”与“弗”的语义都相当于普通话的“不”,但“勿”是主流,“弗”的适用范围要比“勿”窄得多。“弗”最常见的用法是在一些固定结构中,如“弗三弗四”、“弗上弗落”,且“弗”的否定项很少是形容词。在否定动词或动词性结构时,“弗”与“勿”的区别主要在表达情感上,同“勿”相比,“弗”的语气比较强烈。

天台话的“弗”与“勿[vø23]”是同一个词的两个自由变体,意义和用法都相当于北京话的否定副词“不”。“弗”为基本的、通常的形式,“勿”为非基本的、变化的形式。能用“勿”的地方基本都能用“弗”,且“弗”不受其后续词音节起首辅音的限制,“勿”则只出现在后续词为浊声母的音节之前。单独回答问题时,则只用“弗”而不用“勿”。(戴昭铭,2001)[15]

(12) 弗/勿来(不来)∣弗/勿吃(不吃)∣吃弗/勿饱(吃不饱)

广西北流粤方言中与“不”相当的一般用“冇”,但如果和动词“知”搭配,还可以用“唔”,不过,据徐荣(2008)[16]的考察,“唔”一般只能和“知”搭配,且只用于问句中。如:

(13) 甲:唔知渠几时回?(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乙:我冇知。(我不知道。)

成都话的“不兴”和“不”虽都表普通话“不”的意义,但 “不兴”主要用于含有责难、提醒、警告语气的句子中,且“不兴”不能位于助动词或形容词性词语之前,“不”均没有这些限制。(张一舟,等,2001)[17]

(14) 你各人自己昨天不兴买,今天就买不到了嘛。∣你不兴多吃点儿嘛,等下要饿肚皮的。∣这件事情在会上讲过,他各人自己不兴来开会,当然不晓得哟。

西充方言“不”与“不兴”都表达普通话“不”的语义。但与否定词“不”相比,“不兴”的使用范围非常有限,带有明显的方言色彩,仅限于自主性行为动词前。在表达的语气上,“不兴”的句子都带有责备、不满的语气,有时还含有提醒、警告等语气。(王春玲,2011)[18]

(15) 不兴各人赶场去买,总要去找人家带。(不自己赶集去买,老要去找别人帮着买。)∣呢猪不兴把槽头哩猪食吃完。(这猪不把槽里的猪食吃完。)∣不兴做作业嘛,警防挨整(不做作业,小心挨打)。∣不兴把银行哩钱还了嘛,利息高哩很啰。

黔东南方言与普通话“没”相当的否定副词有“没[mei35]”、“没得”、“没有”,但它们在句法分布上有一定的差异,其中“没有”同前两者的差异最为明显,只用于对话中,表示对对方话语或自己话语的否定。“没”和“没得”虽都能够否认曾经发生的动作、事实,但是二者也有差异,“没”否定已然事件时,往往要求有表示过去的时间词语出现,而“没得”则不要求。例如:

(16) 甲:我跟你讲过,没向火的时候要把电炉插头扯下来,万一屋头没得人,失火都没晓得。(我跟你说过,不烤火了就要把电炉插下来,万一没人,失火了都不知道。)乙:没有嘛,你没得讲过。(没有啊,你没说过。)

贵州遵义话的“没得”与“没有”都对应于普通话“没”的意义,但同“没有”相比,“没得”的使用范围非常有限,只能用于动词或形容词结构的后面,也就是说,“没得”一般只用在反复问句中的句末。(胡光斌,2010)[19]

(17) 小王来没得呀?∣你看下儿衣服干透没得?

获嘉方言对已然的否定一般用否定副词“没有”,但在结果补语中,除了用“没有”,还可以用“冇”。(贺巍,1990)[20]

(18) 壶里头的水都叫他喝冇了。∣锅里头的饭都叫他舀冇了。∣盆儿里头的水都叫晒冇了。

河南浚县方言的“没、冇、没冇”都能用作“没有”,但是“没”一般不用在疑问句中,也不能做否定性答语,而“冇”可以用在疑问句中,也可以独立做否定性答语,“没”和“冇”在功能上有一定的互补性。至于“没冇”,基本可以和“没”、“冇”的位置互换,但“没冇”在老年人的口语中出现的频率较高,在年轻人中的使用渐少。(辛永芬,2006)[21]

(19)天还没明嘞。(天还没有亮呢。)∣他没去。∣我嘞洋车儿没冇了。∣你有钱冇?—冇/没冇。∣他走了冇?—冇/没冇。∣*你有钱没?—没。

另一种情况是,表达“不”、“没”意义的几种形式在用法上差别不大,分布情况也大致相同,基本可以互换。

湖南祁阳“不[pu33]”与“勿[3]”并用当“不”讲,用法上没什么不同,只是县城多说“不”,县城以外的地方多说“勿”。(李维琦,1998)[22]

(20) 果之吴县尉,他一不要凳子,二不要椅子,三不要桌子。

罗昕如(2010)[23]指出湖南邵阳也是这种情况。邵阳当“不”讲的否定词“唔[35]”与“没[mo35]”并用。

江西泰和话当“不”讲的否定词有“呒[m55]”和“冒[mau211]”,两者兼用。如:

(21) 我呒去。(我不去。)∣我呒吃烟。(我不吸烟。)∣红花多数冒香,香花多数呒红。(红花多数不香,香花多数不红。)∣渠平常呒/冒闹德话事。(他平时不怎么说话。)

(22) 毋吃(不吃)∣毋去(不去)∣毋害紧(不要紧)∣不做声∣不在乎∣不敢当∣不作数

广西宾阳客家话的“冇[mau213]”和“唔曾”的合音“盲[men213]”都可以当“没”用。(邱前进,2008)[25]

(23) 肉盲熔。(肉还没煮烂,咬不动。)∣渠去学校冇?(他去学校没有?)

宁化客家话的“无”和“盲”都能当“没”用。(张桃,2004)[26]

(24)无/盲发急。(没生气。)∣杨梅还无/盲红,过一个月正可以摘。(杨梅还没有变红,过一个月才可以摘。)

宁化话“盲”的使用逐渐增多,有取代“无”之势。

三、 结语

通过以上描述,我们不难发现,同普通话相比,方言否定形式与意义之间的分配关系较为复杂,且这种复杂性不仅限于某一种方言,在许多方言中都能找到,就本文的材料而言,就涉及湘方言、赣方言、吴方言、闽方言、客家方言、西南官话、中原官话等多种方言。否定形式的多义性用一种否定形式覆盖多种否定意义,尽可能最大限度地调动发挥了语言形式的功效,将某种否定形式物尽其用。否定形式的多样性则体现了一种否定意义覆盖多种否定形式,为否定语义的表达提供了更为丰富多样的选择。这都在很大程度上显示了汉语方言特殊的否定形义分配关系。邢福义先生(2003)指出:“普通话和方言,方言和方言,它们之间的语法差异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否定形式。”[27]本文只是针对否定形式的一个方面问题做了粗线条描述,很多问题还有待做进一步的调查研究。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汉语否定标记跨方言比较研究”【15CYY033】和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汉语方言的比较范畴和否定范畴”【12JJD740013】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覃远雄:《部分方言否定语素“冇/冒”所反映的读音层次》,《方言》2007年第3期,第204~212页。

[2] 邢福义:《否定形式和语境对否定度量的规约》,《世界汉语教学》1995年第3期,第5页。

[3] 罗昕如:《湘语与赣语的否定词及其相关否定表达比较》,《河池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第33页。

[4] 卢小群:《湘语语法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7页。

[5] 徐荣:《广西北流粤方言语法研究》,清华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36页。

[6] 刘村汉:《柳州方言词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91~192页。

[7] 肖亚丽:《黔东南方言语法研究》,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26~29页。

[8] 汪化云:《鄂东方言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04年,第312~314页。

[9] 邱前进:《广西宾阳客家方言研究》,广西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131页。

[10] 廖新玲:《闽南话否定词研究》,厦门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1年,第7~11页。

[11] 易亚新:《常德方言语法研究》,北京:学苑出版社,2007年,第319~322页。

[12] 罗昕如:《湘语与赣语的否定词及其相关否定表达比较》,《河池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第32~40页。

[13] 贺凯林:《溆浦方言研究》,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35页。

[14] 阮桂君:《宁波方言语法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第81页。

[15] 戴昭铭:《天台话的否定词和否定表达方式》,《方言》2001年第3期,第199~210页。

[16] 徐荣:《广西北流粤方言语法研究》,清华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37页。

[17] 张一舟等:《成都方言语法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01年,第312~314页。

[18] 王春玲:《西充方言语法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40~143页。

[19] 胡光斌:《遵义方言语法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10年,第333~337页。

[20] 贺巍:《获嘉方言的语法特点》,《方言》1990年第2期,第117~125页。

[21] 辛永芬:《浚县方言语法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58~165页。

[22] 李维琦:《祁阳方言研究》,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89页。

[23] 罗昕如:《湘语与赣语的否定词及其相关否定表达比较》,《河池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第34页。

[24] 颜森:《黎川方言词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65页。

[25] 邱前进:《广西宾阳客家方言研究》,广西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131页。

[26] 张桃:《宁化客家方言语法研究》,厦门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第177~178页。

[27] 邢福义:《否定形式和语境对否定度量的规约》,《世界汉语教学》1995年第3期,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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