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西汉学坛今文《春秋》内部公羊、谷梁两派势力的消长
2016-03-15韩维志李华雍
韩维志 李华雍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华中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古代文学研究
试析西汉学坛今文《春秋》内部公羊、谷梁两派势力的消长
韩维志 李华雍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华中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西汉两百年的学术因为与时政的密切关联而带有强烈的功利性,学界成为学坛。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儒学内部各派学说,为了取得统领优势地位,内斗激烈,战国诸子互斗争鸣的局面再次出现。本文研讨西汉儒学内部两大显学公羊学与谷梁学的势力消长,通过梳理相关文献,认为自武帝确立儒学独尊的基本文化政策之后,虽然在宣帝时期取得了对公羊学一时的优胜,但事实是:公羊学作为西汉意识形态领域领导理论的地位并未受到根本性的触动。整体而言,公羊学是西汉的主要统治学说。相对而言,谷梁学始终处于从属地位。
西汉;公羊学;谷梁学;消长
就大的学术环境而言,西汉两百年的学坛,泾渭分明地分为经古文学和经今文学两大对立阵营。西汉学坛,基本上是今文经的天下。
今文,乃是与古文相对而言,它指的是西汉通行的书写文字——汉隶;古文,则指相对西汉通行汉隶而言的已经基本无人使用的前代古老文字——小篆和大篆。秦帝国实行焚书坑儒的反文化政策,包括儒家经典在内的先秦古书多被禁绝。秦帝国短祚,西汉兴起,在所有领域都承续秦制。高祖建立西汉,不改敌视文化的政策,突出表现即秦制定的“挟书律”一直未被废。直到惠帝时,才取消该法律,并面向全国收集图书。于是,儒家师生间的学术授受才重趋活跃。惠帝废除挟书律,标示汉帝国开始重视文化,于是,儒生纷纷用当时通行的汉隶来将原本师徒口耳相传的经典文本记录下来,是之谓今文经,《周易》的田何本、《尚书》的伏生本、《诗经》的齐鲁韩三家传本、《礼》的高唐隆本、《春秋》的公羊家传本,都是如此。而所谓“古文经”,则是以隶书以前的篆文书写的经书文本。据《史记》所载,汉初惠帝之后,古文本儒家经典就渐渐出现,如河间献王刘德喜好学术,鼓励士子献书,他所收集到的,“皆古文先秦旧书”。此外,孔子旧宅所出的古文经典也很可观,据《汉书·艺文志》,当武帝末年时,鲁恭王为了扩大自己宫殿而拆毁相邻的孔子旧宅,拆除过程中得到了“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这些以古字书写的经典,从常理上说,应该比后起的用汉隶书写的经典去古更近也更可靠。但考虑到先秦两汉时期学者喜好托古以自重、甚至伪造古书而冠以古圣先贤之名的事实,则所谓的“古文经”是否真为先秦人所作,大可怀疑。今文经的拥护者就坚决指称古文经造假,因而不可信据。事实上,那些收集来的古文经典,也都被官方藏在“秘府”,一般学者甚至完全不知道这些书的存在,在汉哀帝以前,古文经都未被官方承认、未被立为官学,而只能在民间流传。
经典文本的歧异,是两派最初也最明显的区别所在。五经中的每一种经,都存在文字、篇目的不同。《春秋》古文派的《左氏传》与今文派的《公羊传》、《谷梁传》(按:《谷梁传》的归类问题,一向有争议,多数研究者倾向于将之归入今文经学门类)比,差别最大,这里面既有经文的不同,也有三传解释方式的不同。
在西汉,学术的纷争极为激烈。它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今文经与古文经水火不容,门派成见极深。其次是古文经和今文经内部各派又争斗剧烈。
古文经学家批评今文经学,代表性的是刘歆和班固。刘歆有《移书让太常博士》,批评今文经学家“不思废绝之阙,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至于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狩之仪,则幽冥而莫知其原。犹欲抱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或怀疾妒,不考情实,雷同相从,随声是非……专己守残,党同门,妒道真!”[1]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则批评西汉今文经学“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这些虽然尖刻但却一针见血的评论,正道出了今文经学繁琐饾饤、固步自封、渐趋僵化的大弊病。
西汉的学术,无论是古文经学还是今文经学,都与政治紧紧相连。刘歆代表古文经学向今文经学宣战,终于在平帝时,借助于辅政的大司马王莽的力量,将古文《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和《古文尚书》立于学官。古文经学的胜利,不是纯粹的学术胜利,它是借助于政治的干预而得胜的,还是要依赖政治力量的保护才能得以生存,这是西汉时期学术依附于政治的一个典型案例。西汉时期,占优势地位的学术,是今文经学;而在今文经学内部,占主导优势地位的,则无疑是《春秋》经。
一
《春秋》以万言而记两个半世纪的“世界史”,记事必然追求极度的简洁。于是,为这部太过于简洁的著作注解训释,也就渐渐成为必要,“传”于是应运而生。解释《春秋》的传,在先秦时代应有多种,但传至西汉,却仅剩下五种,即《汉书·艺文志》所记录的左氏传、公羊传、谷梁传、邹氏传、夹氏传。五者之中,“邹氏无师”,即在西汉时期已无传授大师;“夹氏未有书”,即在西汉时期没有形成固定文本。因此,西汉初期传《春秋》的学派,应是唯有左氏、公羊和谷梁三家,然而,实际的情况比班固的论断要复杂得多。据《汉书·王吉传》,王吉就是治《邹氏春秋》的大家,而他是西汉后期人,这说明从西汉初期一直到西汉后期,《邹氏》春秋一直是有传人,而非如班固所言“邹氏无师”。又,《后汉书·范升传》记范升上奏光武帝的反对立《左氏》的表章,谈到了东汉初五经各家废立的情况,称:“(《易》)《京》、《费》已行,次复《高氏》;《春秋》之家又有《邹》、《夹》。如令《左氏》、《费氏》得置博士,《高氏》、《邹》、《夹》,五经奇异,并复求立,各有所执,乖戾分争!”所以,王先谦在《汉书补注》的《艺文志》“《邹氏》无师,《夹氏》未有书”文下注谓:“后汉时《邹》、《夹》私学犹存,其后乃尽亡耳。”《邹氏》和《夹氏》既然在东汉初期仍顽强存活并一再努力立于学官以与《公羊》、《谷梁》、《左氏》抗衡,则可以想见在西汉二百年时间里,它们一定也做过类似的努力,但缺乏有力的大师如《公羊》之董仲舒、《左氏》之刘歆,所以越来越不为人所注意,而终于烟消云散归于沦亡。
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对于十一卷的《公羊传》,自注作者是“公羊子,齐人”,并未明言公羊子的名。颜师古注引纬书《春秋纬说题辞》称公羊子名“高”。何以前人不言名高而后人却可以历历凿凿自信如此,颇引起学者的怀疑,更何况颜师古所征引的乃是可靠性很低的纬书。
汉儒重师法、家法,因此,师徒传授图谱是极为重要的。关于该学派的传承,西汉学者语焉不详,倒是后汉戴宏言之凿凿:“子夏传与公羊高,高传其子平,平传与其子地,地传与其子敢,敢传与其子寿。至汉景帝时,寿乃与弟子齐人胡毋子都著于竹帛。”[2]子夏是春秋末年人,春秋末年至汉景帝时,约三百年。子夏五传至公羊寿,历经三百年,显然不可能,所以崔适怀疑此传承表:“自子夏至公羊寿,甫及五传,则公羊氏世世相去六十余年,又必父享耄年,子皆夙慧,乃能及之。其可信乎?!”[3]其实,考虑到汉人为了自我神化而附会先圣的惯用伎俩,则可不必纠结三百年五传的谎话。此外,现存《公羊传》的正文中,屡屡出现诸如“子高子曰”(详见《公羊传》的《文公四年》传文)、“子鲁子曰”(详见《公羊传》的《庄公三年》、《庄公廿三年》、《僖公五年》、《僖公十九年》、《僖公廿四年》、《僖公廿八年》传文)、“子北宫子曰”(详见《公羊传》的《哀公四年》传文)、“子司马子曰”(详见《公羊传》的《庄公三年》传文)、“子女子曰”(详见《公羊传》的《闵公元年》的传文)、“子沈子曰”(详见《公羊传》的《隐公十一年》、《庄公十一年》、《定公元年》的传文)等等的言说,就可以推断,这些发表意见的学者,当是传授公羊学给弟子的经学大师,他们当是三百年学术传承过程中的一些较为突出的经师,至于那些没有留下名字的经师,应当更多。那么是否可以断言说《公羊传》的主体是“公羊子”所作?也不可以。《公羊传》的《桓公六年》和《宣公五年》传文,有“子公羊子”的论说。如此说来,“公羊子”当和上述高子、鲁子、北宫子、司马子、女子、沈子等一样,都是该学派传承过程中的经师,公羊子对该学派的贡献绝非决定性主导性的,仅此而已。所以,三百年五传是不可能的,戴宏所提及的这五位学者,也许仅仅是传承过程中贡献最突出的五位大师而已。
其实,《春秋》公羊学的理论学说,在西汉初就已经存在。高帝轻视文化,所以它也和其他学术一样,蛰伏于高帝时期。当惠帝废黜挟书律,它也就随着儒家其他学派一道,传习渐广。当时一些重要的学派大师甚至还厕身庙堂,成为汉初皇帝的顾问,例如胡毋子都和董仲舒就都曾为景帝的博士;汉初一些大臣言事时,也开始称引公羊家学说,例如大行向景帝上书请立栗太子的母亲为皇后的核心根据为“子以母贵,母以子贵”,这八字就是公羊家要义之一。
但和汉初官员偶尔称引公羊家说相比,武帝以前的公羊派学者在纯粹学术领域为张大本门派而做出的种种努力,对于公羊学日后的独霸学坛,起到了更为重要的作用。
戴宏说“寿乃与弟子齐人胡毋子都著于竹帛”,可见胡毋子都之前的经学传承,都是师傅对弟子口授,直到景帝时代,渐渐重视儒学,公羊学才写成隶书定本,为《公羊传》。景帝时期的《春秋》博士有两位,胡毋子都和董仲舒。胡毋子都在公羊学发展史上贡献极大,他先是协助老师将本门学问“著于竹帛”,形成汉隶文本《公羊传》,并亲任景帝时的公羊家博士,扩大了公羊家的影响;后来年老归齐,继续传授公羊家《春秋》,极大地影响了当时学者,因此“齐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胡毋子都与董仲舒都研习公羊家《春秋》,本来是有竞争的关系的,但董仲舒不仅不敌视他,反而“著书称其德”,可见其学术成就。[4]稍后一点的武帝时期的首位封侯拜相的布衣学者公孙弘,即是从胡毋子都学习“《春秋》杂说”。据《汉书·公孙弘传》,公孙弘年四十余才开始折节读书,到了武帝即位时,公孙弘已经年届六十,他因其公羊学的修为而被征召,先为贤良,后为博士,然后青云直上,拜御史大夫,拜丞相,封平津侯。班固的《汉书·艺文志》著录有“《公羊杂记》八十三篇”,但未言明作者为谁,清代学者朱彝尊在其《经义考》、沈钦韩在其《汉书疏证》中都认为这八十三篇的《公羊杂记》的作者就是公孙弘。公孙弘虽然也有著述传世,但作为一位传习公羊学的学者,他对本门派学问最大的贡献不同于胡毋子都和董仲舒,后者是通过授徒、著书来广大学派,而公孙弘是通过自己的个人经历来示范天下:一介布衣,因研习公羊学而得机会青云直上,封侯拜相。这样的功利榜样,比纯粹的学术造诣,更能够吸引普通学子。所以,武帝时期,普天下学子争相研习公羊家《春秋》,与其说是胡毋子都和董仲舒的功劳,毋宁说是公孙弘的模范导引。毕竟,现实的功利,才是普通士子学习最大的动机。
景帝时与胡毋子都齐名的另一位公羊家大师,是赵人董仲舒。董仲舒与胡毋子都同时,但略微晚于胡毋生。他对公羊家《春秋》的贡献体现在两个方面。他的第一个贡献,是广收门徒传播学术。因为他学术名望极高,希望拜他为师的生员太多,以至于教不过来,而不得不采取变通折中的方法,“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意即徒弟教徒弟。赵地传习《春秋》的学者,多出自董仲舒的学派。董子较为著名的学生有司马迁,武帝时博士、拜梁王相的褚大,武帝时拜光禄大夫侍中的吾丘寿王,武帝时拜丞相长史的吕步舒,昭帝时拜谏议大夫的赢公。赢公的高足是眭孟,眭孟的高足是严彭祖和颜安乐,二人在老师死后各立门户,传播师说,于是宣帝时公羊学有颜、严之学。这两家后来成名,立为官学,为西汉今文十四博士中传《春秋》的全部两家,它们都可以上推到董仲舒。董仲舒于《春秋》公羊学,筚路蓝缕,可谓不祧之祖,功不可没。董仲舒的第二个大贡献,是上著名的《天人三策》,劝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是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的一个大事件,影响深远。他毕生致力于推广发明公羊学,史称:“至卒,终不治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5]董仲舒对公羊学的学术贡献,得到了后来著名学者一致的推崇:刘向称他有王佐之才,是伊尹、吕望一流的人物,至于“管、晏之属”,则仅仅是“伯者之佐”,不能和董仲舒相提并论[6];刘歆虽然是左袒《左氏》,但也承认公羊学大师董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的严重局面时,能够“下帷发奋,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统一”,为儒学在汉代的复兴做出了最大的贡献,其“为群儒首”,是实至名归[7];东汉初的班固也认可刘歆的意见,认为他当“秦灭学之后”,更够发奋治学,弘扬公羊大义,“始推阴阳,为儒者宗”[8]。
公羊学在武帝时期的大胜,董仲舒这样的优秀学者、公孙弘这样的实权人物,确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学术争论的裁判权在皇帝手中。武帝在即位之初,即谋求改弦易辙,他弃用行之近百年的黄老之术,转向儒家学说。于是,高扬学以致用、理论为现实服务、力主仁德政治、主张《春秋》大一统思想、主张积极巩固和神化皇权的《春秋》公羊学派,成为皇帝青睐的对象,成为帝国新的意识形态。而皇帝因为掌握了学术的终极判决权,于是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儒生的最高领袖,兼道统与政统而为一。皇帝独断因此不仅在政统上得以实现,也在思想领域成为可能。
详究武帝倾向公羊家的原因,主要有三:一是建元元年诏举贤良文学对策,董仲舒上《天人三策》,受到武帝赏识,他藉由董仲舒而开始对公羊家学说有所了解;二是董仲舒与瑕丘江公在朝廷上就《春秋》经义而分别代表公羊家与谷梁家展开论辩,武帝判董仲舒为优,这应该增进了武帝对公羊家的了解;还有就是公羊家学者公孙弘得到武帝激赏,由布衣封侯并超擢为丞相,武帝与公孙弘朝夕相处,而公孙弘时时称引公羊家经义,也一定有助于武帝了解该学派的学说内容和特色。
在帝制时代,皇帝“予一人”的独尊地位,使得皇帝的好恶成为帝国的国策成为可能。虽然面对强大的反对声浪,但武帝决意兴儒学、依赖公羊家学说为帝国意识形态,于是,儒学尤其是公羊家成为当时的显学。当时的两大公羊家大师胡毋子都和董仲舒都广收门徒,扩大影响。尤其是董仲舒,他的学生中,“为郎、谒者、掌故者以百数”,那些达到通经义水准的,官至命大夫;少数精英弟子如兰陵禇大、广川殷忠、温吕步更是官运亨通,禇大官至梁相,而吕步舒最受武帝赏识,他官“至长史,持节,使决淮南狱,于诸侯擅专断不报,以《春秋》之义正之,天子皆以为是”[9]。这样,公羊学不仅仅成为学坛的领导力量,还成为现实中汉政的裁判权威,从而扎实地确立了自己在西汉意识形态领域的独尊地位。
二
汉初《春秋》三家公羊、谷梁和左氏,《左氏》属古文经系统,在西汉始终未被立为官学,仅在民间传授,未得登上学坛,所以不必说。谷梁学是和公羊家一样,在汉初就已经存在,两家为了争夺《春秋》经的主导权,而始终处于纠缠争斗的状态。
班固《汉书·儒林传》评论曰:“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寖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初,《书》唯有欧阳,《礼》后,《易》杨,《春秋》公羊而已。至孝宣世,复立大、小夏侯《尚书》,大、小戴《礼》,施、孟、梁丘《易》,《谷梁春秋》。至元帝世,复立京氏《易》。平帝时,又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所以罔罗遗失,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
班固的这段议论,清晰地陈述了公羊和谷梁立为官学的次序。在武帝时期,《春秋》只有一家被奉为正统,即公羊家。这一派的大师是胡毋生和董仲舒,他们的势力笼罩学界。据《汉书·儒林传》,当时有鲁人申公以《诗》、谷梁《春秋》传授生徒,在他的学生中,瑕丘江公最能发明谷梁大义。武帝时,江公与董仲舒同为名震朝野的《春秋》经师,二人为了各自学派的利益而在武帝面前激辩。董仲舒“能持论,善属文”,而江公则“讷于口”,于是在御前辩论中,江公惨败,公羊学于是称霸,武帝“因尊《公羊》家,诏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兴”。
公羊学的兴盛,也可以从西汉儒臣奏议引用《公羊传》文字看出。他们征引的与《春秋》有关的文字,几乎都是《公羊传》,但这些儒臣几乎无一例外地仅仅在引文前冠以“春秋曰”三字,而不是《公羊春秋》,可见,当时公羊家的独盛,已经没有必要在《春秋》前冠以公羊二字,因为对于时人来说,《春秋》经唯有一家,即公羊家。即便如此,武帝时期,还是有谷梁学开始与之争雄,虽然由于谷梁学的代表短于论辩,且当时的丞相公孙弘也是以公羊学发达,他以丞相尊位暗中相助,又时时在武帝面前称说公羊家说,自然对武帝的最终评判产生影响。
武帝时期的这场朝廷论辩,公羊学全胜,谷梁学大败。谷梁学失势于朝廷,也导致了大量传习谷梁学的士子转而研习公羊学。谷梁学元气大伤,在学坛陷入低谷。但武帝去世后,政治形势的变化却开始朝向有利于谷梁学的方向发展:
太子既通(《公羊传》),复私问谷梁而善之。其后浸微,唯鲁荣广王孙、皓星公二人受焉。广尽能传其《诗》、《春秋》,高才捷敏,与公羊大师眭孟等论,数困之,故好学者颇复受《谷梁》。沛蔡千秋少君、梁周庆幼君、丁姓子孙皆从广受。千秋又事晧星公,为学最笃。宣帝即位,闻卫太子好《谷梁春秋》,以问丞相韦贤、长信少府夏侯胜及侍中乐陵侯史高,皆鲁人也,言谷梁子本鲁学,公羊氏乃齐学也,宜兴《谷梁》。时千秋为郎,召见,与《公羊》家并说,上善《谷梁》说,擢千秋为谏大夫给事中,后有过,左迁平陵令。复求能为《谷梁》者,莫及千秋。上愍其学且绝,乃以千秋为郎中户将,选郎十人从受。汝南尹更始翁君本自事千秋,能说矣,会千秋病死,征江公孙为博士。刘向以故谏大夫通达待诏,受《谷梁》,欲令助之。江博士复死,乃征周庆、丁姓待诏保宫,使卒授十人。自元康中始讲,至甘露元年,积十余岁,皆明习。乃召五经名儒太子太傅萧望之等大议殿中,平《公羊》、《谷梁》同异,各以经处是非。时《公羊》博士严彭祖,侍郎申挽、伊推、宋显,《谷梁》议郎尹更始,待诏刘向、周庆、丁姓并论。《公羊》家多不见从,愿请内侍郎许广,使者亦并内《谷梁》家中郎王亥,各五人,议三十余事。望之等十一人各以经谊对,多从《谷梁》。由是《谷梁》之学大盛,庆、姓皆为博士。[10]
宣帝朝的谷梁复兴,与武帝朝的公羊独尊一样,学术争斗的背后都有政治力量的支持。戾太子受武帝命而学习《公羊春秋》,但他个人的喜好则是《谷梁》学。他后来因反对武帝而被杀,但他的孙子刘询继位为宣帝,则给他和谷梁学带来了转机。宣帝的倾向谷梁,据《汉书·儒林传》,是因为认同乃祖父的学术选择,他为了《谷梁》学的胜利,以皇帝之尊,培养儒生,讲习达十年之久,以求战胜公羊学。而宣帝朝的高官,则多为鲁人或倾向谷梁学。例如,丞相韦贤,治《鲁诗》,师事瑕丘江公;长信少府夏侯胜及侍中乐陵侯史高,皆为鲁人;萧望之等十一名裁决官看似公允,其实当然要唯宣帝马首是瞻,他们的裁决“多从《谷梁》”,是可以想见的。据《汉书·宣帝纪》,甘露三年,诏诸儒讲论五经异同,太子太傅萧望之等平奏其议,上亲称制临决焉,终于立《谷梁春秋》为博士。至此,谷梁学取得了与公羊学平起平坐的地位。
在谷梁学立为官学的同时,古文经学《左氏传》也适时地加入到公、谷的争斗中来,使得公、谷的缠斗更加复杂。据《汉书·儒林传》:“尹更始为谏大夫、长乐户将,又受《左氏传》取其变理合者以为章句,传子咸及翟方进、琅邪房凤。”“房凤为光禄大夫,迁五官中郎将,时光禄勋王龚以外属内卿,与奉车都尉刘歆共校书,三人皆侍中。歆白《左氏春秋》可立,哀帝纳之,以问诸儒,皆不对。歆于是数见丞相孔光,为言《左氏》,以求助,光卒不肯。唯凤、龚许歆,遂共移书责让太常博士,语在《歆传》。大司空师丹奏歆非毁先帝所立,上于是出龚等补吏。”
尹更始、房凤,都是《谷梁》学大师,按照常理,他们应该极力反对《左氏传》的求立学官才是,但他们一反汉人拘执师法的偏见,大力提倡《左氏》当立为官学,其动机何在?还原当时学界的现状:谷梁初立,虽然得到了宣帝以及一干重臣的支持,但公羊学乃是自西汉立国之初就占据学坛主导地位,虽然有宣帝的催抑,但其威势曾不少减。谷梁学得立为官学,但仍处于公羊学的强势高压之下,生存为难。对于谷梁学的学者们而言,现在最紧迫的任务是扶助一种第三方的势力,这样,一方面可以分担公羊学向自己学派进攻的火力,另一方面也可以扶助一个同盟者和自己一道催廓、清除公羊学在学界的绝大势力。这恐怕就是西汉中期学坛谷梁学扶助《左氏传》蹿升的真正原因。但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即便有皇帝的干预,公羊学仍是《春秋》三传中内蕴最深厚、影响最大的一家。
对此,段熙仲先生有着精辟的分析,他认为,《汉书》所谓右护谷梁学与左氏学的一些大师如萧望之、孔光、师丹、刘向等,其论学旨归,仍是公羊学:
传言萧望之善张禹言《左氏》,上书数以称说,且荐禹于宣帝。然余考《汉书》望之本传,五凤中对问因匈奴坏乱举兵灭之议,乃曰“《春秋》晋士匄帅师侵齐,闻齐侯卒,引师而还,君子大其不伐丧,以为恩足以服孝子,谊足以动诸侯。”按:《左氏》但言“礼也”,未言大其不伐丧,《谷梁》则非其专君命,惟《公羊》有“大其不伐丧”之明文。而“恩足以服孝子,谊足以动诸侯”,乃与何君《解诂》“恩动孝子之心,义服诸侯之君”同。何君此语必本先师之说,是以与望之所称引者合。望之用《公羊》,未从《左》、《谷》,安在而见其上书数以称说也?本传又云望之以中书政本,用宦者违古不近刑人之义,此又公羊义也。
孔光家世大夏侯学,师丹亦治《齐诗》,而皆不之许。是知甘露三年之平议,特以依违宣帝意故耳。刘向之明《谷梁》由于受诏,然其上元帝封事,举周大夫祭伯出奔于鲁及尹氏世卿专恣,多用《公羊》义,不用《谷梁》、《左氏》说。其说灾异,时与董君说合,与其子歆异,《汉书·五行传》详之矣。[11]
如此说来,谷梁学因为宣帝的赞助而取胜公羊学,仅仅是得到了表面而已。在学坛,公羊学貌似失败,实际上它对谷梁学的优胜地位并未改变。
结语
经由以上的文献梳理,可以发现:终西汉一代,公羊、谷梁两家虽然聚讼颉颃,看似在不同的时期各领风骚,但公羊家仍是西汉《春秋》学的主力,其影响始终是超绝于《谷梁》之上。公羊学百余年遥遥领先于谷梁学,这一学坛领袖优势地位的确立,实在是奠基于武帝时期。
公羊学在武帝时期确立了儒学界的领袖地位,原因有三:董仲舒这样的优秀学者,公孙弘这样的实权人物,以及武帝的支持。因为,西汉时期皇帝的独尊地位,使得武帝的个人决定等同于帝国的决策。武帝无视反对声浪,决意扶助儒学、以公羊家学理论为帝国意识形态,这是公羊家成为百年显学的最主要原因。
此外,无论是武帝的表彰公羊家还是宣帝的扶助谷梁学,都毫无二致地揭示了:皇帝因为掌握了学术的终极裁判权,于是顺势成为学界的最高领袖,兼道统领袖与政统“予一人”为一体。皇帝独断因此不仅在政统上得以实现,也在思想领域成为可能。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公羊学天人思想与西汉文学的经学旨趣”【10CZW019】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东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970页。
[2] (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10页。
[3] (清)崔适:《春秋复始》卷一,沈阳:沈阳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8页。
[4] (东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615页。
[5] (西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128页。
[6] (东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526页。
[7] (东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526页。
[8] (东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317页。
[9] (西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129页。
[10] (东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617~3618页。
[11] 段熙仲:《春秋公羊学讲疏》,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