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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视域中的现代文学
——管窥马克思、恩格斯的批评意识

2016-03-15

华中学术 2016年2期
关键词:现代文学文学批评人民出版社

刘 欣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石家庄,050024)

历史视域中的现代文学
——管窥马克思、恩格斯的批评意识

刘 欣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石家庄,050024)

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学批评是其总体性批判实践的组成部分。现代文学与其他历史叙述一样,可以表现和传递真正的历史意识,通过批评现代文学,直接介入其时的文学生活,从现实情境出发看文学作品是否能够说明现代的真正矛盾和现代人的真实愿望,这是马克思、恩格斯文学批评的命意;他们通过对观古典文学与现代文学,看现代作品是否能在文学史中经受住考验,同时又能适应自己的时代;他们洞悉现代性给文学生产带来的颠覆性影响,其现代性批判提醒我们现代文学从来不是纯粹的审美风格演进的新环节,而是在历史总体中与其政治、经济结构变化相适应的文化实践的一部分;他们进而区分现代资本主义世界中的两种精神生产,即意识形态的和自由的精神生产。现代文学的问题化这一批评意识为我们理解现代文学的内在动力和复杂性提供了基本观点。

马克思;恩格斯;现代文学;文学批评;历史意识;现代性

恩格斯在《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1847)中提出,又在1859年致裴·拉萨尔的信中重申的文学批评的最高标准,即美学观点和史学观点[1],被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和文艺理论家奉为名副其实的最高标准,论者多强调批评中美学观点和史学观点的辩证统一,或对内容与形式,内、外部研究的同等重视等等,实际上是将马克思、恩格斯纳入现代文学学科的知识谱系中,去证明他们是合格的或优秀的文学批评家。问题在于,如果仅从狭义的文学批评角度看待马恩的批评实践,我们能得到的只有“内容形式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式的老生常谈,不能领会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批评实践的真正创造性。韦勒克曾指出,虽然马克思与恩格斯谈论文学的文本不成体系,构不成一套完整的文学理论或文学社会学,但这些关于文学的言论却并不凌乱或不可理解,原因在于“它们是由其总的历史哲学贯通起来的”[2]。文学批评是马克思、恩格斯总体性批评实践的组成部分,而非偶尔涉及的兴之所至,在他们以现代文学为批评对象的批评实践中,在他们对现代文学生产的背景即现代世界的批判性分析中,始终贯穿着强烈的历史感和对作为历史主体的人的关切,其批评实践所蕴含的历史意识为现代文学批评提供了一个总体性视角。

一、 现代文学与批评的发生

现代文学一词出现在恩格斯的《现代文学生活》(1840)中,恩格斯变布丰(Buffon)的le style c’est l’homme(风格即人)为le style c’est la litterature(风格即文学),将现代风格视为现代文学本质特征。根据尧斯(Hans Robert Jauss)的考证,法语中的la modernité和德语中的die Moderne都是新词,19世纪时,“现代性”逐渐从与浪漫主义的等同中脱离出来,如海涅认为现代性与浪漫主义已经从同义词变为反义词。19世纪30年代的年轻德国运动赋予现代一词更新更明确的意义:收缩为现在的、当前的、现实的意思[3]。至少在恩格斯的使用中,现代文学一词已经脱离了浪漫主义的范畴,指涉一种与现代社会(1789年法国大革命之后)息息相关的文学现象。

将哲学、政治经济学批判作为方法,以“改变世界”为目标的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为何花笔墨谈论现代文学?自青年时代起对文学的热爱显然不能完满地回答这一问题。从马克思、恩格斯的批评文本中可以看出,他们是将文学批评作为其总体批判的一部分来写作的。在1843年致阿·卢格的信中,马克思将政治的批判、明确的政治立场和实际斗争作为总体批判的出发点,“并把批判和实际斗争看作同一件事情”[4],这种对“现存的一切”的“无情批判”在马克思的规划中也包含人的理论生活,即将哲学、宗教、科学、文学等等精神生产实践当作批评的对象,批判的哲学的任务就在于“对当代的斗争和愿望作出当代的自我阐明”[5]。现代文学,作为现代世界的产物,最能体现现代性带给社会历史的变化,以及现代主体的精神面貌,成为其批评实践的主要对象。恩格斯早期的批评文本,如《伍珀河谷来信》(1839)对其家乡的文学生活十分关注,《卡尔·倍克》(1839)、《时代的倒退》(1839)、《现代文学生活》(1840)将目光对准彼时的文学状况,直接介入文学生产;我们不能再熟悉的“著名信件”中涉及的文本:拉萨尔的《济金根》、玛·哈克奈斯的《城市姑娘》、敏·考茨基的《旧和新》都属于现代文学范畴。

通过文学批评,尤其是对现代叙事性作品的批评,来看文学能否说明现代的真正矛盾和现代人的真实愿望,在何种程度上再现了历史的真实,这是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批评现代文学的基本方法。这要求文学作品真实地叙述在具体历史语境中行动着的人的“故事”,从而展示历史中真实存在过的冲突矛盾及其精神,把握历史前行的动力。

那么是否意味着马克思、恩格斯用同一方法和标准批评文学文本(虚构叙述)与历史文本(历史叙述)呢?总体而言答案是肯定的,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理论要求一切叙述性作品都具备真正的历史意识,所以除了提及虚构叙述作品在形式上的美学特征(如语言、人物形象、情节结构、戏剧性、感染力等)之外,他们更注重的是作品是否能再现或预见历史真实。马克思指出:“历史的全部运动,既是它的现实的产生活动——它的经验存在的诞生活动——同时,对它的思维者的意识来说,又是它的被理解和被认识到的生成运动。”[6]历史在这里不仅是生产活动及其产品的发展史,更是能被人对象化的对象。人对某种历史必然性的理解构成了人的历史意识,而真正的历史意识就在于能够洞悉历史发展的趋势和根本动力,即以主体的人作为前提的现实历史[7]。人的实践活动都应体现出这种真正的历史意识,所以马克思强调历史叙述、虚构叙述都应表现出历史必然性,对历史必然性的强调并不是要求叙述去还原历史的绝对真实,用对历史的线性描述体现某种历史哲学,而是说应尽力去洞悉不以个体心理意识为方向的历史的真正动力。马克思对历史事件的重复现象的理解、对资产阶级革命动力的论述,以及对《济金根》、《小拿破仑》、《改变》、《鲁滨孙漂流记》等作品的批评都反映了他对叙述中历史意识的重视。马克思1859年致裴·拉萨尔的信实际上是从历史意识的角度批评《济金根》的,马克思肯定了该作品的情节结构和美学效应,但指出拉萨尔对他自己的叙述对象,即历史事件、人物及其悲剧性的认识是有偏差的,济金根以骑士的身份发动叛乱失败的悲剧没有洞悉历史的必然趋势,却存在以贵族代表取代农民和城市革命分子力量的危险,马克思写道:“革命中的这些贵族代表——在他们的统一和自由的口号后面一直还隐藏着旧日的皇权和强权的梦想——不应当像在你的剧本中那样占去全部注意力,农民和城市革命分子的代表(特别是农民的代表)倒是应当构成十分重要的积极的背景。这样,你就能够在更高得多的程度上用最朴素的形式恰恰把最现代的思想表现出来。”[8]要求戏剧作品把握“最现代的思想”就是要求虚构作品能够把握人物在特定历史时期体现出的阶级意识(济金根的阶级意识无疑是虚假意识),洞悉革命阶级赢得主导权的必然趋势。可见现代文学之所以成为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批评对象在于其与历史叙述一样,可以表现和传递真正的历史意识,起到唤醒读者的作用。

深谙德国古典美学和文学史的马克思、恩格斯十分清楚文学与时代的辩证关系,即一方面文学等精神生产归根到底是受物质生产决定,一方面文学也会对时代起反作用;他们也早已认识到文学是内容与形式的辩证统一。文学作为特殊的精神生产实践要想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取得成功,就必须在把握时代精神(如颓废、绝望、希望)、揭示现代人的生存现状等方面有所贡献。文学批评要想做到言之有物、评之有据,需要有明确的历史意识。如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认为批评家对鲁滨逊故事的解读(过度文明的反动和要回到被误解了的自然生活中去)是在用美学的幻想宣扬超历史、阶级的理念,而关键在于进行生产的个人从不是孤立的,鲁滨逊的故事只是“对于十六世纪以来就作了准备、而在十八世纪大踏步走向成熟的市民社会的预感”[9]。这里马克思对文学批评提出了要求:洞悉虚构叙述中的历史意识,提防美学假象。

问题在于,文学作为一种特殊的精神制品不可能像历史或哲学中的论断和结论一样,直接表达某种历史意识,那么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在具体的文学批评中如何体现出这种历史意识?

二、 现代文学与文学传统

马克思、恩格斯在批评中注意在与古典文学的比较中审视现代文学,看现代作品是否能在文学史中经受住考验,同时又能在一定程度上适应自己的时代;现代风格在哪些方面仅仅重复了历史,又在哪些方面具备历史合理性。

在他们看来,历史不是直线上升或下降的路,历史是会重复的,会仿佛转回到它的旧轨道上,马克思写道:“黑格尔在某个地方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他忘记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10]黑格尔在《历史哲学》(第三部第二篇)中认为历史事件的重复使偶然和可能的东西成为现实的和得到确认的东西,也就是说重复发生的历史事件也具备合理性。马克思则认为在历史的进程中制度与自由的矛盾、对立及其解决(旧制度灭亡)是决定性力量,现代的旧制度以其盲目自信和必然的灭亡上演自己的悲剧,而当这种旧制度竟然以新事物的姿态成为现实时,旧制度的守护者和轻信他们的人民就共同演出了一幕笑剧,这种落后意识形态的抬头和历史意识的退化在特定时期必然有其在文学艺术上的体现。德国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自由思想被教会生活和国家生活逐渐扼杀,旧制度频频复辟,文学艺术中也出现了这种倒退现象。恩格斯的《时代的倒退征兆》(1839)一文通过批判冯·施特恩堡、杜勒、倍克、弗莱里格拉特等人创作中的复古倾向,对当时的文学生活做出了诊断。在恩格斯看来,从中世纪封建主义以来的各种旧思想虽然将被历史前进的步伐踏得粉碎,但这些旧的意识形态如同幽灵一般,时刻准备把自己消亡了的权力再次强加于现代,在文学艺术中“不知不觉的倒退”的趋势也与各种时代风尚一起,大有成为时代精神的野心。冯·施特恩堡的小说对优裕社会的展现被恩格斯视为对一系列资产阶级小说中类似情境的低俗模仿,在其中旧秩序又重新找到了合理性;倍克的诗歌有些地方如同17世纪的产物,只是涂上了现代的悲伤厌世的色彩;弗莱里格拉特恢复的是亚历山大里亚诗体,完全倒退到霍夫曼瓦尔道的时代。恩格斯认为这些作家对文学史中前辈大师的重复根本不能适应时代,有的只是浮夸的辞藻,这背离了历史前进的方向,所以只是一出笑剧,即愚蠢的体现。在恩格斯看来这股逆流不仅仅是关于文学的,甚至已经将自己打扮成时代风尚的模样,侵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控制现代人的意识形态:“你只要拜访一下陈设时髦的沙龙,就会看到,你周围那些陈设的式样是谁的精神产物。极端专制时代的各种洛可可式的丑陋形象重新被抬出来,为的是把那些使‘朕即国家’这样的制度感到舒适自在的式样强加于我们的时代精神。”[11]这样,恩格斯就将批评现代文学这一实践纳入到现代社会总体批判的宏大主题内,在意识形态和审美形式两方面清算现代文学生活中的病态现象,这一洞见的产生不是靠单纯的形式分析,而必须具备历史意识,将现代文学视为整个文学传统的延续,在与传统的比较中,现代文学是简单的、怀旧式的重复“旧体制”还是达到有所突破、适应时代的高度就能判然可辨。

恩格斯在《德国民间故事书》(1839)中对奥·马尔巴赫和卡·西姆罗克出版的德国民间故事书作了一番批判性考察。恩格斯明确要求现代的民间故事书要能给读者提供传统民间故事书不能提供的东西,即对现代民族国家的主体意识的激发:“民间故事书还有一个使命,这就是同圣经一样使他们有明确的道德感,使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权利和自己的自由,激发他们的勇气并唤起他们对祖国的热爱。”[12]但唤起健康、真正的“德意志精神”是德国民间故事书在历史上其他时期也可以完成的任务,恩格斯所期待的现代的德国民间故事书必须“适应自己的时代”,向人们叙述清楚当下的状况、行动的方面及其合理性:“我们还有权要求民间故事书适应自己的时代,否则就不要称其为民间故事书。如果我们着重考察一下目前的状况,考察一下争取自由的,并使自由具有各种表现形式的斗争,即正在发展的立宪主义,对贵族压迫的反抗,人们同虔诚主义的思想斗争,乐观精神同阴郁的禁欲主义残余的斗争,那么,我就看不出我们为什么不该要求民间故事书也面向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人,向他们说明这样做的实情和合理性。”[13]即使是编辑出版民间故事书,恩格斯也要求这种现代产物能够在吸收传统故事书优点的基础上具备时代意识,为意识形态斗争和现实行动服务。又如恩格斯1888年致玛·哈克奈斯的信认为《城市姑娘》将一个老故事如实地叙述成一个新故事。将老故事叙述成一个新故事之所以还会取得一定的成功,就在于作者以新的历史意识赋予旧的内容以新形式。内容与形式是统一的,现代文学如果想要在传统文学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必须输入立足当下情境的历史意识。恩格斯认为现代文学中是有这样的作品的,如卡·谷兹科的小说《布拉泽多和他的儿子们》(1838),该作的成功之处在恩格斯看来就是“像描写唐·吉诃德一样,以喜剧手法来描写布拉泽多”[14]。布拉泽多作为“未来的”唐·吉诃德,是一个甚至比其原型更成熟的悲剧性角色,如果用现代文学惯用的严肃手法描写他,他只能被展现为平庸、矛盾、悲伤厌世的先知,所以应尊重《唐·吉诃德》的传统,写出现代的、具备真正喜剧因素的悲剧。

对历史意识的敏感和重视当然不能被视为用内容压倒形式,马克思、恩格斯对把历史意识当作黑格尔“世界精神”式的空洞概念,进而在文学批评中生搬硬套的做法向来反感,他们主张的是在对历史境况的客观呈现中使历史发展的趋势和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自然而然地成为现实历史的一部分。

三、 “现代文学”与现代性批判

如此,文学批评这种理论生产在马克思、恩格斯那里成为一种话语批判实践,即其总体性批判的重要一环,现代文学作为现代性滋养的产物进而构成马克思、恩格斯现代性批判的对象。

按照一般理解,恩格斯的历史观点是在泰纳(Taine)三动因(种族、时代、环境)的基础上提出的一种现实主义式的文本观,人物、事件、叙述方式都应符合所表现的时代的历史真实。韦勒克提醒我们注意马克思、恩格斯文学批评显露出“可以理解的演变”:“早年卷入德国三、四十年代的论战形势,经过严格的经济决定论的阶段,终而采取后期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框架中比较成熟而容忍的态度。”[15]也就是说韦勒克将马克思、恩格斯青年的文学批评看作应时之作,而经过中期的“经济决定论”后,九十年代恩格斯采取多元决定论也只是继承了法国社会历史学派的传统,灵活地运用泰纳种族、时代、环境的三分法。实际上,泰纳的文学批评和文学史写作中的“历史主义”是成问题的,虽然他声称自己的“现代美学”[16]从历史而非从主义出发,并为了穷尽产生艺术品的根源,事无巨细地顾及了地理环境、社会风貌、作家轶事等等,却只能提供描述作品产生的一般背景,无法凸显批评对象的独特之处,批评者称其为实证主义批评家。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虽然同样注重推动现代文学生产的种族、时代、环境,但与泰纳不同的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对现代人——现代世界关系的论述中,在对生产方式的现代转型和发展趋势的分析中,洞悉了现代性给文学生产带来的颠覆性影响。这是历史意识在其文学批评及理论中最深刻的体现,也是贯穿其不同时期批评活动的一条红线。

伊夫·瓦岱指出,现代性不是一个断代史概念,但仍是一个历史性概念:“现代性就像拼图游戏或者迷宫,是一个让人迷失方向的历史空间,在那里我们既要前进却又缺少前进的路标,每个集体,每个人——尤其是每个艺术家——必须在那里找到自己的路,但却不能确定无疑地去信赖大家共享的知识或信仰可能带给他的整体观念。”[17]现代性作为历史处境是作家们必须面对的首要问题:如何回应其生存世界的冲击,如何以新的形式捕捉日益复杂的运动着的现实。这在瓦岱看来体现了“现代性”的价值,即作为一种新的时间意识出现的现代意识,一种新的感受和思考时间价值的方式。乔治·巴朗蒂耶同样乐观地将现代性规定为运动加不确定性,一种推陈出新的解构—重构活动,成为似乎能够确保现代文学创新、差异、多元伦理的保证,于是文学现代性或审美现代性成为文学批评的标准。问题在于,以资本主义、全球化为中心的现代性本身已是隐忧重重,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明确地将主体性(Subjektivität)视为现代世界的优越性和危机的根源,现代本身是一个进步与异化精神共存的世界。因为这种主体性追求的是个人主义和不受约束的自由,自我满足、自我实现构成主体性的法:

主体的特殊性求获自我满足的这种法,或者这样说也一样,主观自由的法,是划分古代和近代的转折点和中心点。这种法就他的无限性说表达于基督教中,并成为新世界形式的普遍而现实的原则。它的最初形态是爱、浪漫的东西、个人永久得救的目的等等,其次是道德和良心,再其次是其他各种形式。这些形式一部分在下文表现为市民社会的原则和政治制度的各个环节,而另一部分则出现于历史中,特别是艺术、科学和哲学的历史。[18]

主观自由的法及其确证自身的狂热体现的文学形式,就是黑格尔彼时认定的艺术最终形态浪漫主义,这种过犹不及的形式完成使命后即转入观念世界,最终为哲学取代。马克思、恩格斯继承老黑格尔的批判立场,思考了新的现代语境下文学的生产状况。

我们不能仅仅局限于马克思、恩格斯为数不多的文学批评文本(如著名信件),而应在其著作整体中把握作为总体性批判的文学批评。从《共产党宣言》、《政治经济学批判》手稿到《剩余价值理论》、《资本论》,贯穿着他们对现代生产方式及其相应世界状况的深刻诊断。《共产党宣言》将曾经神圣的诗人、学者在现代资产阶级世界中的雇佣劳动者本质揭露无遗,随着生产的不断变革和社会状况的不停动荡,不安定的现代性带给世界的总体变化也得到素描:“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19]文学进入现代世界体系后的状况则是:“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20]《剩余价值理论》强调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的相互作用,认为只有历史地考察物质生产本身,将其视为生产的一定的、历史地发展的和特殊的形式来考察,才能够既理解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组成部分,并理解一定社会形态下的精神生产;同时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不是简单的对应关系,“例如资本主义生产就同某些精神生产部门如艺术和诗歌相敌对”[21]。在他们的现代性批判中,蕴含着对现代性给文学生产带来的颠覆性影响的洞悉,如他们对现代人——现代世界关系的描述,对生产方式的现代转型和发展趋势的分析。正如马克思在1856年《人民报》创刊纪念会上的演说中指出的,现代中每一种事物都包含着自己的反面,在进步幻象中的真实图景如下:“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现代工业和科学为一方与现代贫困和衰颓为另一方的这种对抗,我们时代的生产力与社会关系之间的这种对抗,是显而易见的、不可避免的和毋庸争辩的事实。”[22]这一诊断至今仍具有合理性。

马克思、恩格斯现代性批判的遗产深刻影响了马克思·韦伯、西美尔、波德莱尔、本雅明的现代性理论。其现代性批判为文学批评提供的是一种总体视角:现代性的展开和入侵体现为一种世界经济结构体系的复杂运动,现代文学生产的商品化、一体化、全球化也仅仅是由资本主义政治经济体制在不同阶段所表现出的现状,现状并不等于未来,超越现状的勇气是我们批评现代文学的命意所在。马克思、恩格斯的现代性批判提醒我们现代文学从来不是纯粹的审美风格演进的新环节,而是在历史总体(现代世界)中与其政治、经济结构变化相适应的文化实践的一部分,这是他们从唯物史观的视角对现代文学的正确诊断。正如弗朗西斯·马尔赫恩指出的,在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论述中,“我们毕竟可以看到社会结构及其转变的一般理论对理解文化实践具有最大的逻辑力量,看到那些与此相关的政治对从阶级和阶级斗争出发的种种文化承诺作出评估,看到这些政治理论极少能放弃对文学生产的实际和可能过程进行评论”[23]。

马克思认识到,服从于市场逻辑的现代文学生产受到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的制约,但绝不是简单的包含关系。在《剩余价值理论》中,马克思批判亚当·斯密没有考察精神生产与物质生产的区分,指出:“要研究精神生产和物质生产之间的联系,首先必须把这种物质生产本身不是当作一般范畴来考察,而是从一定的历史的形式来考察……如果物质生产本身不从它的特殊的历史的形式来看,那就不可能理解与它相适应的精神生产的特征以及这两种生产的相互作用。”[24]只有历史地考察物质生产本身,将其视为生产的一定的、历史地发展的特殊形式,才能“既理解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组成部分,也理解一定社会形态下自由的精神生产”[25]。此外,在《资本论》第三卷中,马克思在论证不同生产部门按其技术特点需要不同比率的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时,特别指明这种纯粹的经济分析需要“撇开真正的艺术家工作不说(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这种艺术家工作的考察不属于我们讨论的问题之内)”[26]。可见马克思区分了现代世界中的两种精神生产,一种即再生产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精神生产,一种为真正自由的精神生产,这样马克思的论述避免了将现代文学整体上归为意识形态生产的偏颇,同时从批判的角度揭示了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制、生产关系不利于真正的文艺生产的事实,马克思的这一区分启发阿尔都塞不将真正的艺术列入意识形态之中[27]。

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文学批评是其总体性批判实践的组成部分,这要求我们从其著作整体出发,把握其文学批评的历史意识:认识现代文学何以成为他们批评对象,以及如何在文学批评中贯彻历史意识,乃至在现代性批评中呈现现代文学的现实境况。历史意识是马恩一切批判活动的起点和终点,正如恩格斯所言:“历史就是我们的一切……我们要求把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但我们认为历史不是‘神’的启示,而是人的启示,并且只能是人的启示。”[28]马克思、恩格斯文学批评所体现的历史意识并不是对现代文学状况的一种反应式说明,而是为理解其内在动力和复杂性提供了基本观点。

注释:

[1] [德]恩格斯:《恩格斯致裴·拉萨尔》,《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61页。

[2] [美]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3卷,杨自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288页。

[3] [德]尧斯:《现代性与文学传统》(2005),周宪主编:《文化现代性读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90~206页。

[4] [德]马克思:《马克思致阿尔诺德·卢格》(184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6页。

[5] [德]马克思:《马克思致阿尔诺德·卢格》(184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7页。

[6] [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81页。

[7] [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97页。

[8] [德]马克思:《马克思致裴·拉萨尔》,《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54页。

[9] [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页。

[10] [德]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84页。

[11] [德]恩格斯:《时代的倒退征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08页。

[12] [德]恩格斯:《德国民间故事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4页。

[13] [德]恩格斯:《德国民间故事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4~85页。

[14] [德]恩格斯:《现代文学生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3页。

[15] [美]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3卷,杨自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第288页。

[16] [法]泰纳:《艺术哲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0页。

[17] [法]伊夫·瓦岱:《文学与现代性》,田庆生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4页。

[18] [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26~127页。

[19] [德] 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75页。

[20] [德]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76页。

[21] [德]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I),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96页。

[22] [德]马克思:《在人民报创刊纪念会上的演说》,《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775页。

[23] [美]弗朗西斯·马尔赫恩编:《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页。

[24] [德] 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I),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96页。

[25] [德]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I),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96页。

[26] [德]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859页。

[27] 董学文,等编:《现代美学新维度——“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论文精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295页。

[28] [德]恩格斯:《英国状况·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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