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文学批评话语的读解方式
2016-03-15孙文宪
孙文宪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专辑】
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
马克思文学批评话语的读解方式
孙文宪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
本文指出,由于马克思关于文学问题的言论具有话语简略的文本特点,以及苏联学者以现代文学理论的知识结构梳理这些言论,使如何理解马克思的批评话语成为一个长期争议不休的话题。本文提出在马克思理论研究的问题域中理解其文学言论是一种可行的读解方式,对马克思批评话语的读解说明马克思主义批评其实是一种自成系统的文学研究范式,以艺术生产理论阐释文学的性质与特点,构建新的研究对象和对文学研究空间的拓展,充分显示了这一研究范式与现代文学理论的异质性。
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问题域;文学研究范式
从现有的资料来看,除了早期的几篇评论之外,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没有对文学艺术和美学问题做过专门、系统的理论阐述;马克思关于文学艺术的那些言论,又往往是以尚未充分展开的观点、命题或例证的话语形态,夹杂在研究其他问题的各种著述,特别是政治经济学的著述之中[1]。语录式的话语形态、过于简略的文本特点,再加上言说语境的错位,让许多研究者对马克思是否有自己的文学思想心存疑虑,更由此带来了一个对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而言可谓至关重要的问题:马克思的文学思想在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建构中究竟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当年伊格尔顿在编选《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读本》时,就曾被这个问题所困扰,他一方面指出,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因为把马克思的观点视为“古典信条”而在他们的文学研究中对其理论大打折扣,“不清楚捐弃了所有这些原则之后是否仍然算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另一方面他又坚持认为,“如果‘马克思主义’一词要有意义的话,从逻辑上讲就必须有与它不相容的东西”。踌躇于二者之间的伊格尔顿于是有了这样的感慨:“马克思主义的危机在一定程度上似乎表现为:很难说如何才算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2]伊格尔顿的纠结让我们意识到,确认马克思的言论和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之间的关系或许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它关系到对马克思文学言论的读解,而这却是一个长期存在着争议的话题。
一
质疑马克思文学言论理论价值的最有影响的表述,出于著名的文学理论家韦勒克。他在《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三卷“德国批评家”一章里,虽然用了整整一节的篇幅讨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文学见解,但结论却是他们对文学艺术所发表的看法,并没有形成一套可以称之为文学理论的知识系统;即使在探究文学与社会的关系上,他们也没有完整的理论。韦勒克说:“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主要文学言论,零零散散,随口道出,远谈不上定论。它们并不等于一套文学理论,甚或探究文学与社会关系的理论。”尽管韦勒克随后又指出,在这些零散的言论之间还能找到某种连贯性,不过他认为这种连贯性并不存在于马克思讨论文学问题的各种见解之中,而是“通过其总的历史哲学贯通起来”[3]。言下之意就是,马克思关于文学的种种言论只是因为他的理论学说才有了某种联系。由此可见,韦勒克认为马克思的批评话语既非出自专业研究的认识,又因为缺乏论证,互不连贯,所以不足以构成一套文学理论的系统知识。不过,他把马克思文学言论的连贯性归结于他的“历史哲学”,倒让我们产生了这样的猜测:韦勒克是否已经意识到马克思的文学见解形成于不同的知识语境,是建立在他的理论学说的知识基础之上的;只是因为排斥以文学学科之外的知识阐释文学的“外部研究”,坚持用现代文学理论的知识话语阐释文学的“合法性”,才让韦勒克这样的饱学之士也难以摆脱学科划分的门户之见,以致忽略了在现代文学理论之外,还可能有其他文学研究范式的存在。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我们下面的讨论要特别指出,与韦勒克一样,正是因为盲从于学科知识的划分,才限制了人们对马克思批评话语意涵的深入解读。
恐怕不能把韦勒克的批评完全归咎于他对马克思主义的成见,因为与之相似的质疑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那里也并不少见。例如,苏联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卢那察尔斯基在1935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就说,关于文学艺术问题,“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里,只有为数不多的零星见解,因为他们并不曾有过怎样把辩证唯物主义的各项基本原则用于艺术领域的打算”[4]。另一个苏联理论家波克罗夫斯基说得更绝对:“历史过程的理论,我们早已有之,而马克思主义的艺术创作理论,却还有待于建立。……这跟通史和政治经济学不一样。在那方面,我们的伟大导师们留下了一系列经典范本。可是在文学史方面,除了普列汉诺夫和梅林的若干著作以外,什么都没有。”[5]据说当时持有类似看法的大有人在,他们认为“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里,除了最一般的历史观以外,再不可能找到其他什么东西,所以,马克思主义的文学艺术理论必须从新建立”;“甚至像普列汉诺夫和梅林这样的马克思主义著作的卓越代表也都认为,在这个领域里,他们这些人还不得不只是根据一般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从新建立这门科学。”[6]他们像韦勒克一样,也把马克思讨论文学艺术问题的文本特点即言论的简约、零散和语境错位,当作质疑马克思的批评话语是否表达了系统的文学思想的主要根据。
为了纠正这种影响甚广的看法,苏联学者里夫希茨开始收集、整理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文学艺术和美学问题的各种论述。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经过多次修订,他终于完成了根据相关言论编辑而成的《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7]。里夫希茨试图通过由大量的客观材料构成的文本证明,马克思广泛地涉猎和思考过各种各样的文学艺术问题,只要掌握并认真研读这个文本,不难发现他对文学艺术问题的阐述已形成了系统的理论格局。而且,为了强化人们的认知,里夫希茨还撰写了一部讨论马克思艺术哲学的专著,对他收集、梳理的重要材料做了几乎是一一对应的解读[8]。他显然是想通过自己的阐释,更清晰地勾勒出马克思文学研究的理论架构。由里夫希茨开创的整理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文学艺术和美学言论的工作,为研究马克思的文学思想和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提供了具有实证意义的文本基础,因此受到各国学者的普遍关注;基于同样的愿望,中国学者也在1980年代编辑了我们自己的《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与艺术》[9]。
但是多少让人感到意外的是,里夫希茨编选的文本并没有终结对马克思言论已有的各种非议,反倒引起了新的争议话题,英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马尔赫恩的看法可以视为其中的代表。他说:“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素养很深的人,热衷于探索他们自己建立的理论对于文学现状和实践究竟有怎样的意义。他们著作中‘论文艺’的标准材料有大约500页左右(关于马克思个人与文学、文化关系的权威性论述也几乎同样长)。从他们的论述中没有发展出更多的理论。……这些最低限度的思考构成了马克思和恩格斯许多文章对文化的论述,虽然它们未必形成了一套理论,但它们提供了至今仍有效的一种观点。”[10]马尔赫恩还用注释特别说明,他的上述结论就是根据里夫希茨编辑的《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和柏拉威尔的《马克思和世界文学》所提供的文本材料做出的[11]。
与韦勒克断然否认马克思有自己的文学理论不同,马尔赫恩通过读解里夫希茨整理的文本,指出马克思的文学言论虽说未必相当于一套完整的理论,不过某些观点在今天还有一定的影响,并认为从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发展历史来看,这种影响就在于它有“发端”的意义,其构成了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历史的第一个阶段即“古典主义的或科学社会主义的相位”。而如此定位的理由是,“从他们的论述中没有发展出更多的理论”;“由马克思和恩格斯创立”的文学理论仅仅“强劲地持续到19世纪后半期和20世纪前半期”,在后续的“批判相位”和“批判古典主义相位”的阶段,马克思主义文论就越来越偏离了这种“古典”轨道,“这个发展演变的过程今天仍在继续”[12]。这里暂且不讨论对马克思主义文论发展阶段的这种描述,我们更关注的是这种描述对马克思与文论发展关系的分析;认为更需要反思的是,马尔赫恩为什么把马克思的文学言论视为一种古典主义的见解,而且认为20世纪后期的马克思主义文论的走向已经与之无关了呢?
我们认为,问题就出在里夫希茨的《论艺术》对马克思文学言论的梳理上。说得更准确一些,问题出在里夫希茨整理的文本对马克思批评话语的知识分类上;马克思的文学言论所以被马尔赫恩指认为古典主义,显然与里夫希茨的分类梳理所呈现的理论体系有关。
对里夫希茨来说,为了使马克思的文学批评话语能够呈现出一个体系化的知识结构,就必须对他的零散言论进行分类性的梳理。可是他似乎没有意识到,分类的意义并不在于把各种言论简单地划分到不同主题的名下;分类的实质是把马克思的批评话语分门别类地置放到某种文学理论的知识系统之中。借用福柯的话说,分类就是要让马克思的零散言论呈现出一种知识的秩序,而知识秩序则是按照特定知识型的认知方式所做的排列组合[13]。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里夫希茨的分类梳理,可以说他的梳理工作的最大的失误就在于本末倒置,违背了研究先于分类的要求。也就是说,要对马克思的文学批评话语进行分类梳理,首先需要确认马克思文学思想的特点,分类梳理的意义就在于根据这种特点来呈现马克思文学思想特有的知识结构,它意味着研究和确认马克思文学思想的特点是对其言论进行分类梳理的基础和前提。然而里夫希茨却背离了研究在先的要求,直接用现代文学理论的知识结构来梳理和划分马克思的相关言论,似乎认定马克思对文学艺术问题的思考就是在现代文学理论的知识基础上展开的,两种文学思想具有同质性。可是,正如福柯所说,“分类学限定了存在物的一般规则,同时也限定了人们借以有可能认识存在物的种种条件”[14]。如此操作的分类梳理确实凸显了马克思的文学言论不乏理论的系统性,可是对马克思文学思想的认知来说,里夫希茨的梳理却是用现代文学理论的知识遮蔽了马克思在文学问题上的独到见解,模糊了马克思主义批评不同于现代文学理论的异质性。
从带有总论性质的《论艺术》第一卷的编排来看,里夫希茨对马克思文学言论的梳理,几乎完全是按照现代文学理论的知识框架来分类和归纳的[15]。例如在第一部分“文艺创作总论”中,里夫希茨把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言论分门别类地放置在“思想性与现实主义”、“革命悲剧问题”、“现实历史中的悲剧和喜剧”、“唯心主义的悲剧观”、“黑格尔的美学”和“散论”等等名目之下,以“文艺创作”、“现实主义”、“悲剧”、“喜剧”和“美学”的知识分类,把马克思的批评话语与现代文学理论确认的“文学问题”和由此形成“理论知识”对应起来。不同的地方仅在于指出,马克思对文学理论基本知识的理解还有“思想性”、“革命”或“唯心主义”等等限制。但即使加上这些限制,也只能说明马克思与现代文学理论有方法或视角上的区别,而在文学研究基本问题的认知上和基础知识的构成上,二者并没有本质的不同。置于“散论”中的言论,也被里夫希茨分别置放在“理论思维以及艺术对世界的掌握”、“思想和语言”、“材料在艺术中的作用”、“即兴之作与诗歌”、“论作品风格的意义”、“论文字论战”和“论翻译”等等现代文学理论所关注的话题之中,似乎马克思完全认同了现代文学理论提出的文学问题,也热衷于讨论“语言文字”、“材料”、“即兴”、“作品风格”之类的“纯文学”话题。不过只要看看被放置在这些话题的许多言论,就会发现里夫希茨如此“分类”实在难以容下马克思的见解,因为马克思并不像一般的文学理论家那样,只是在单纯的文学维度上去讨论“语言”和“风格”的意义。
除了“文艺创作总论”外,里夫希茨还在“唯物主义的文化史观”、“阶级社会中的艺术”和“艺术和共产主义”的题目下整理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另一些言论。从题目上看,如此分类似乎注意到马克思文学思想与现代文学理论并不完全一样,强调了马克思的文学论述与唯物史观的关系,关注文学艺术的阶级性和文艺审美活动与资本主义的矛盾冲突。但是放在这些题目下的马克思的言论,实际上还是按照现代文学理论的知识来分类的,例如在“阶级社会中的艺术”题目下,马克思的言论是作为“艺术感觉的历史发展”与“艺术创作和审美感受”的知识来读解的。如果仅从文学问题和理论概念上看,里夫希茨的分类梳理所呈现的文学理论知识结构,与现代文学理论几乎相差无几,可以说他竭力想把马克思的批评话语装入现代文学理论的框架之中,最好能把这些言论和观点与已有的理论概念一一对应起来,从文学理论的知识构成上提醒人们,现代文学理论所关注的基本文学问题马克思几乎都涉及了,以此证实马克思的言论在知识结构上已具备了构建文学理论体系的条件。可是,正如本尼特所说:“这样做的代价是,马克思主义批评只是在方法层面上与资产阶级有所区别(用不同的分析原则处理同一类问题),而在批评对象的理论构形这一关键层面上却丝毫没有区别。”[16]人们因此只能产生这样的印象,好像马克思就是在既有的文学理论知识框架中来思考和讨论文学艺术问题的。就此来看里夫希茨对马克思文学言论的整理和分类,恐怕只能说他所编辑的文本仅仅表明了马克思对于文学艺术问题确实有着持久的关注和思考,他的言论绝不像某些人所说的那样,只是随口道出的泛泛而谈。至于马克思的文学思想而不是研究方法与一般的文学理论究竟有什么区别,似乎并不在里夫希茨梳理工作预设的目标之内,他显然还缺乏寻找马克思批评话语特质的自觉意识。若从这个角度看,作为研究马克思文学思想的基础文本,《论艺术》还有待完善,更何况用现代文学理论的知识来分类梳理马克思的言论,实际上只能误导对马克思批评话语的读解,马尔赫恩的古典主义之论,或许就是因此而来的。
值得注意的是,以现代文学理论的知识来解读马克思的文学思想,在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中其实是一个相当普遍的现象。例如上个世纪80年代,在中国学界关于马克思主义文论是否具有系统性的那场讨论中,有人根据马克思文学言论的零散特点,断言他没有完整系统的文学思想;而反驳这种看法的学者,则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言论涉及文学的审美属性、创作特点、艺术形象、文艺思潮以及欣赏批评等等问题,已形成了与现代文学理论相似的知识构架,从而得出他们的文学思想具有理论体系的结论。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看似针锋相对甚至水火不容,但是在立论的基础上他们却有惊人的一致性,那就是都把现代文学理论的知识架构和认知模式,作为衡量马克思主义文论是否具有理论体系的条件和根据。这就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马克思对文学问题的认识究竟与现代文学理论有没有区别,或者说,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究竟有没有不同于现代文学理论的特质?
要回答这个问题,恐怕不是仅靠分析马克思相关言论本身的意涵就能做到的;从文本理论的角度来看,制约我们深入理解马克思文学言论的最大障碍是其零散简略的文本特点,所以要把握马克思的文学思想,关键在于对文本解读方式的选择。从问题域入手去理解马克思文学言论的意涵,进而思考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性质和特点,或许是一种可行的思路。
二
强调问题域(problematic)对理解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性始于阿尔都塞,问题域概念的提出既是他对人本主义思潮泛滥的一种批判性的回应,对如何研读马克思来讲,也可以说是一个有方法论意义的理论建树。阿尔都塞指出,许多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之所以用人本主义曲解马克思,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们有意无意地割裂了马克思不同时期著述之间的关系,孤立地理解和强调《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某些观点和言论。为此阿尔都塞提出,只有在马克思理论研究的问题域中去读解他的著述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就是说,阿尔都塞把掌握马克思理论研究的问题域视为避免片面理解马克思的著述与言论的重要方法和基本途径。
“问题域”在中文里有多个译名,如“总问题”、“问题式”、“问题结构”、“问题性”、“问题设定”以及“问题框架”等等。多种译名的存在说明人们对“问题域”有不尽一致的理解,不过从中也可以看出,不同的译名其实也是对含义复杂的“问题域”的某种意涵的凸显。例如“总问题”强调了一个理论家的研究虽然会涉及许多方面,但他对不同论题的解决都是在他所思考的、具有根本性或基础性的问题中展开的。“总问题”既强调了它对一个理论家不同论题的研究具有规范作用,同时也说明不同论题的具体研究其实是“总问题”展开的分支,对于它们的思考都是在基本问题中展开的。用阿尔都塞的话说,“正是问题域的概念在思想的内部揭示了由该思想的各个论题组成的一个客观的内在联系体系,也就是决定该思想对问题做何答复的问题体系”[17]。
而译名“问题式”则凸显了它具有制约理论家思维方式的结构、范式或模式的特点,它是一个理论家生产各种思想和理论的基本方式,对理论家会发现和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具有导向性,今村仁司在解释“问题域”时强调的正是这个特点。他说,问题域“包摄了思维者,意味着屡屡在不知不觉间就将思维强制到一定方向的‘思维结构’。‘问题域’,在形式上使多种问题的确定成为可能,同时也使提出回答那些问题的多种答案成为可能,是极其严格地限定了的思维的结构”[18]。他强调的就是问题域对思维方式的制约和引导的功能。
从上述的意涵中可以看出,问题域与结构主义所说的结构以及哲学解释学关注的问题有着相近的意思。说问题域是一个和结构相似的概念,是指我们可以把问题域视为一个对理论家的思想生产具有规范性的思维场域或思维结构,他对各种论题的发现和解释都是在这个场域结构中展开的,他的思维方式和认知方法又受这个场域的规定和引导。哲学解释学强调问题在解释活动中的优先性,则是为了说明任何思想理论都是在它特有的问题中形成的,这是因为“在所有经验里都预先设定了问题的结构。如果没有问题被提出,我们是不能有经验的”。对于理论研究来讲,提出“问题”的必要性就在于,“问题的出现好像开启了被问东西的存在”[19]。正因为有问题或问题域,世界在理论家的眼中才有了需要思考的意义。所以从一个理论家的问题域中可以发现,他把自己所要探讨的现象是作为一个什么样的问题来思考和塑形的,他的研究对象由此形成,他解释这个对象的理论也因此随着问题而展开。因此我们只有进入一个思想家的问题域,了解他的思考因何而生,才有可能摆脱仅在语言表层上读解他的思想的局限,实现对其著述深层意涵的理解。从问题域入手去认识思想家还有一个重要的意义,那就是我们可以通过他理论研究的问题域,去思考和探索他的研究可能打开的世界和可能建构的对象。这意味着把握问题域不仅能够让我们更好地理解和解释一个思想家的理论学说,而且也为我们发展他的理论学说提供了路向。从这个角度来看,前文提到的那个曾让伊格尔顿为难的问题,即如何判断一种文学批评是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在这里似乎有了回应,那就是要看这种批评能否在马克思的问题域中去思考和阐释各种文学现象。
基于这种认识,我们认为把握马克思理论研究的问题域,是从他的那些零散的、尚未充分展开的文学言论中探索其文学观念和研究思路的可行途径。正如阿尔都塞所说,“如果用问题域的概念去思考某个思想整体……我们就能够说出联结思想各成分的典型的系统结构,并进一步发现该思想整体具有的特定内容,我们就能够通过这特定内容去领会该思想各‘成分’的含义,并把该思想同当时历史环境留给思想家或向思想家提出的问题联系起来”[20]。为了更清晰地阐明这个意思,阿尔都塞又用注释作了进一步说明:“……正是问题域的概念在思想的内部揭示了由该思想的各个论题组成的一个客观的内在联系体系,也就是决定该思想对问题作何答复的问题体系。因此,为了从一种思想内部去理解它的答复的含义,必须首先向思想提出包括各种问题的问题域。”[21]就是说,我们若把马克思对文学艺术问题的阐述视为其理论研究整体对象的有机组成部分,认识到产生这些文学见解的问题和对问题的思考均源于马克思理论研究的问题域,把马克思关于文学的各种言论放在他的问题域中去读解,就意味着我们有可能还原这些言论生成的理论语境,找到读解这些言论意涵的方式和发现它们之间潜在的逻辑关系。
那么,马克思理论研究的问题域又是什么呢?从马克思自己的著述来看,明确研究的问题所在,通过问题化来构建自己的研究对象,根据问题来分析复杂的材料和形成研究的思路,始终是他从事理论研究活动的重要特点和基本方式。例如,马克思对《资本论》所要研究的问题、因问题形成的对象和围绕问题展开的思路,就有明确的表述,他说:“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到现在为止,这种生产方式的典型地点是英国。因此,我在理论阐述上主要用英国作为例证”;“本书的最终目的就是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我的观点是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22]《资本论》是马克思在多年政治经济学研究基础上所作的重要著述,也是其思想理论最为系统的阐发,所以明确《资本论》的问题,为我们把握马克思理论研究的问题域提供了依据。
马克思对《资本论》研究问题的这一表述得到了众多学者的认同;认为马克思理论研究的问题域是资本与现代性的关系,已成为许多学者的共识。例如,吉登斯通过比较马克思的社会学思想与涂尔干和韦伯的区别,指出马克思理论研究的特点就在于从资本主义的角度对现代性做出了自己的解释。吉登斯说:“尽管《资本论》所涉及的大多是经济分析,但马克思在这一著作中的首要兴趣是资产阶级社会的动力学。也就是说,《资本论》的首要目标就是要考察资产阶级社会生产基础的动力,揭示资产阶级社会的‘经济运动法则’。”[23]伊格尔顿也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典型特征是特别注意资本主义的矛盾:它无法自禁地同时生产财富和贫困,二者互为物质条件。这反过来使马克思主义对现代性问题表现出一种特有的立场。”[24]美国学者劳洛则指出:“对于资本主义的发展变化的分析,才是马克思的真正遗产和他的研究工作的旨趣所在。”[25]而阿比奈特对马克思的理论研究作了这样的分析:“马克思理论体系的特征,是对资本主义经济和技术机制的一种日益迫切的感觉……在马克思看来,由商品形式引发的生产合理化趋势代表着世界的未来;因为依赖于绝对权威和古老的农本主义的封建经济最终是无法与建立在城市的新型贸易和生产方式竞争的”;“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的现代性既是落后的又是进步的,既是野蛮的又是文明的。”[26]这些分析都说明马克思毕生的理论研究是在思考资本与现代性的关系的问题域中展开的,通过这一关系的研讨马克思形成了如下思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出现是人类进入现代社会的标志,现代性发展的动力源于资本对剩余价值的追逐,所以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危机,以及因此产生的异化和阶级斗争,都可以视为现代性问题的体现,由此形成了马克思对现代性问题的反思和批判,即揭示资本作为现代性原则的普遍贯彻所引发的一系列问题,马克思对现代社会的认识也因此有了不同于其他思想家的特点,更深刻地揭示了现代社会的二重性。一方面,马克思对资本现代性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指出:“只有资本才创造出资产阶级社会,并创造出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本身的普遍占有。由此产生了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它创造了这样一个社会阶段,与这个社会阶段相比,一切以前的社会阶段都只表现为人类的地方性发展和对自然的崇拜。”[27]强调只有经过这个历史阶段人类社会才能摆脱愚昧落后,获得巨大发展的机会。另一方面,马克思又对资本现代性作了深刻的批判,强调其具有不可避免的背反性,指出资本现代性的历史“只不过是现代生产力反抗现代生产关系、反抗作为资产阶级及其统治的存在条件的所有制关系的历史”[28]。根据马克思的阐释可以看出,揭示资本主义即现代社会的运作方式和规律,构成了他展开各种研究的基本论域。马克思的所有著述和思考,包括他没有专门阐述的文学艺术和美学问题,其实都是在这个问题域中展开的。基于这种认知,我们认为马克思对文学艺术问题的思考,实际上是在一个与现代文学理论全然不同的知识语境和理论基础上展开的。而批判资本现代性的问题域,则给马克思的文学批评话语赋予了与社会历史活动相关的、也是现代文学理论的审美话语所没有的丰富意涵。
强调马克思理论研究问题域对于理解他的文学言论具有重要的规定意义,也是为了阐明,从知识构成上看马克思主义批评与现代文学理论的区别,我们应注意学科的划分和建构在文学观念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也就是说,人们往往把学科的划分和构建视为一种纯粹的学术行为的产物,习惯于讨论知识的普适性而忽略了知识的学科性,忽略了知识的形成与学科之间的关系。可是正如特纳所说,“学科的连贯协调性是具有统治力的国家文化的产物”,“知识实践是学术圈内的权力关系和社会结构建构的。学科的兴衰是权力联盟作用的结果”[29]。这说明,无论构建者是否自觉,学科的建立都与国家体制存在着某种关联。借用福柯的理论来解释:学科知识的建立和权力有关,我们不能简单地把学科的建构视为单纯的学术行为。因为学科的意义就在于构建一套认识某种现象的观点,并由被其认可的这套观点、概念和范畴形成学科知识系统。它意味着学科的一个基本功能就是通过专业知识的教育和学术训练,形成特定的认知程序和思维规则。在这个意义上看学科,可以说学科在貌似纯粹的知识建构中,隐含着对思维规范的训练,学科正是通过专业术语、理论观点和与之配套的方法来实现对某种现象的解释,进而完成学科对事实的塑形。学科与权力之间的这种关系,说明学科所认同的知识以及这些知识建构的专业体系,在一定程度上要适应和满足权力与体制的需要。因此在考察现代文学理论的形成与学科的关系时,我们不可忽视体制/权力的维度。
但是我们对现代文学理论的认知,似乎很少关注其作为学科划分的产物与知识、权力、社会体制之间的关系,很少思考作为学科知识的现代文学理论实质上是由特定的社会文化打造并服务于这种社会文化的,而学科生产的现代文学理论知识又反过来制约着我们对文学活动的理解。当然,这并不是完全否认学科的划分和构建对文学知识生产的积极作用,而是强调我们应清醒地意识到学科知识可能带来的双重效果,即我们既要看到学科构建的最大优势就在于知识的专业化,它细化和深化了我们对文学的认识;但也正是现代文学理论的专业知识构成了认识文学现象的边界,排斥了非专业的域外知识和思维方式对文学研究的必要性,限制了不同路向介入文学研究的可能,直至文学知识的凝固化和认识文学能力的固步自封。对于我们所要讨论的问题来讲,指出现代文学理论是学科划分和构建的产物,是为了强调,当我们忽略了学科审视维度时,势必会混淆马克思主义文论和现代文学理论在文学知识构建上的不同,以致错失对马克思主义批评特质的探索和认识。
三
把马克思关于文学艺术的各种言论放在其理论研究的问题域去理解,我们会发现马克思文学研究与现代文学理论的重要区别,就在于他所关注的并不是现代文学理论所说的那种脱离了历史语境的、具有普适意义的、纯审美的文学艺术;马克思关注的是在与资本相关的现代社会生产方式和生产体制中展开的文学活动及其产品。从马克思的批评话语中可以看出,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并没有像现代文学理论那样,给“文学是什么”提供一个能够揭示其本质的答案,而是在追问资本与现代性关系的问题域中,揭示文学艺术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实际上是怎样存在和运作的。问题的这种提法,体现了马克思一再强调的对理论研究至关重要的历史观点。这里的“历史观点”是指“坚持承认社会与文化现实总要在过程中把握”[30],即强调历史的时间性或过程性,强调研究文学现象不可忽视时间或过程的维度,其要义在于指出文学和文学活动具有与社会历史发展相关联的多样形态,文学活动的性质与特点要受制于特定的社会体制和生产方式,从而显示了马克思的文学研究与现代文学理论的重要区别,就在于后者总是把文学艺术从其历史运动的形态中抽象出来,将其作为一个仅为审美而存在的静止或抽象的对象来阐释。所以,从马克思强调“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31]中可以看出,他对文学问题的思考并不是在现代文学理论的知识系统和认知方式中展开的。只有把马克思的文学思想和相关研究作为其理论学说的有机组成部分,进入马克思主义的知识系统,才有可能真正理解其中的意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把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视为一种自成系统的理论研究范式,强调马克思主义批评的特点就在于它是在有别于现代文学理论的知识语境中展开的文学研究。
这里所说的范式观念,源于科学哲学家库恩。要特别说明的是,这个范式是指被库恩进一步阐述的那个概念。由于人们常常把库恩所说的范式简单地理解成一个与范例或模式相近的概念,库恩在随后的研究中对范式作了更深入的解释,指出为避免把范式和研究模式混为一谈,他宁愿用学科基质或科学共同体来说明范式的特点,二者的根本区别在于学科基质的概念不仅表明范式具有研究模式的意义,同时它更强调研究模式还和一定的知识系统以及与之对应的问题意识相关,指出特定的理论思想、知识系统和研究群体在基本问题上的共识,是研究模式得以形成和实施的基础与前提[32]。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强调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是一种自成系统的文学研究范式,用范式说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和知识系统对文学研究的规范性。
以此来看马克思的文学研究,可以说其特点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在批判资本现代性的语境中,马克思对文学问题的阐述并没有简单地接受现代文学理论以审美界说文学的性质与功能的观点,而是关注文学活动和特定社会的运作机制以及意识形态之间的复杂关系,关注社会的政治和经济体制给予文学的性质与功能的影响,关注现代社会的物化机制以及异化现实对文学审美活动的介入,揭示文学艺术所具有的多重价值和多种功能,特别强调文学活动对人性塑造和社会变革的参与。其二,在反思资本现代性的语境中,马克思的文学阐释拓展了现代文学理论构建的研究领域,发现了新的文学问题和研究对象,如艺术生产问题、艺术生产与物质生产的不平衡关系、文学艺术的审美活动与商品生产及市场经济的关系,科学技术的发展给予文学艺术的影响、审美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关系、现代社会对艺术生产的管理及其政策、大众文化或文化工业的问题,等等。从这些特点中可以看出,文学艺术研究语境的重构和问题意识的转变,形成了马克思主义批评作为一种文学研究范式的这样一些特质: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的问题域中思考和深化对文学艺术的性质与特点的认知;提出打破学科限制的域外思维和多学科研究的必要性;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知识充实研讨文学艺术问题的学理基础;探索新的文学问题和研究对象;拓展文学研究的思维空间,形成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论、范畴和命题,等等。
如此理解马克思主义文学研究的特点,是因为近百年来文学研究的发展趋势已经显示了对现代文学理论研究范式的种种质疑和变革。确认文学艺术的审美本质是现代文学理论的重要建构,这一认识始于康德,经过黑格尔的系统阐发和浪漫主义运动的实践与张扬,终于成为现代文学理论关于文学基本知识的一种经典性的表述。正如研究者所说:“从现代美学史的通常观点看,现代美学的主要事实是无利害性观念的发展,这既包括自然美和艺术经验中的无利害性,也包括艺术创作的无利害性。无利害性观念是指:我们对审美性质的反应,我们创作艺术作品的动机,都是自主的,与我们其他一切实践的和认知的兴趣无关,这是一个特殊的维度,在这个维度中,我们可以摆脱我们通常的一切烦恼和约束,享受运用感官和想象之乐。……此后它作为‘形式主义’的和‘为艺术而艺术’的意识形态流传到19世纪后期,随之进入20世纪。”[33]然而在康德之前,因为与人类的社会生活有着广泛的联系,文学艺术活动一直被视为一种广义的文化活动,人们更关注的是文学艺术在现实生活中的实用价值,强调文学艺术的认识、教育、德育和娱乐等等功能,而文学艺术的审美功能则被视为只是众多实用功能中的一种,被放置在从属和辅助的位置上。在中国,有孔子的“兴、观、群、怨”说;在西方则有贺拉斯的“寓教于乐,既劝谕读者,又使他喜欢”的定位[34]。学者们通过对文学艺术历史发展过程的研究发现,用审美界说文学艺术的本质是很晚近才有的思想,“在现代思想中,艺术通常与美联系在一起;不过在历史上,艺术与实用和知识的联系可能更为紧密和广泛。把艺术和美联系在一起的现代看法反映了19世纪把艺术理论合并于美学的倾向”[35]。威廉斯的关键词研究也告诉我们,一直到19世纪中叶Aesthetic才在英语中被普遍使用[36]。现代文学理论将文学指认为一种为审美而存在的活动,确实推动了文学研究和文学知识的学科化,使文学艺术在审美的领域中获得了长足的发展,但也使文学艺术越来越远离现实的世俗生活,成为本雅明说的“礼仪”和“崇拜的庆典之物”[37]。审美本质的确认既推动了文学艺术的发展,又使其越来越脱离了对社会现实生活的介入和干预。
在马克思的文学研究的语境中,美和审美的内涵与现代文学理论所说的审美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二者的共同点在于都把审美活动视为一种不同于理性认识的感性活动,强调审美感性与身体及精神活动的关系。二者的区别则在于:现代文学理论所说的美与审美,主要是指艺术形式及其对感性活动的影响,而马克思则把美学问题作为其实践哲学的研究对象,强调对象化劳动对美和审美的规定性。就此而言,可以说实际上存在着两种不同的美学话语系统,我们应在马克思的美学话语系统中去理解马克思主义批评的审美意涵。更重要的是,虽然也强调审美对文学艺术的规定性,但是马克思并没有接受把审美性视为本质规定的文学观,而是像伊格尔顿说的,马克思“一直对审美价值保持了某种沉默”[38]。
与现代文学理论以审美性界说文学艺术的本质不同,马克思是在艺术生产的意义上阐释文学艺术活动的性质与特点的。只有在马克思理论研究的问题域中,我们才可能对马克思的艺术生产论有更深刻的理解。艺术生产论的要义,在于强调由生产关系、生产方式、社会体制等等因素组成的运作机制对文学艺术活动的制约,是把文学艺术活动放在特定的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中,通过社会运作体制和各种社会关系去认识文学艺术及其活动的特点。从这个意义上讲,可以把马克思的艺术生产思想视为他阐释文学艺术问题的核心范畴,通过艺术生产理论所展开的研究空间和阐释方式,显示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研究范式特有的结构和思路,由此构成的问题和与之相应的对象,可以概括为如下几点:
(1) 生产活动是人类社会赖以生存的基础,而进入现代社会之后,特别是当商品生产成为社会生产的主要方式之后,文学艺术活动就越来越受制于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的影响;把文学艺术活动视为一种生产活动,意味着我们对文学艺术的性质与特点的考察,既要关注这种活动本身的特点和性质,又要关注社会生产的一般规律对它的制约。
(2) 文学艺术活动要受生产与消费一般关系的影响,其不仅涉及后来的接受美学所讲的文学形成于接受与创作的互动问题,更重要的是打破了现代文学理论仅从作者主体讨论文学艺术的思路,以受众的介入和文化市场的存在,颠覆了现代文学理论把文学艺术活动界说为个性表现的美学观,向今天的文学研究提出了在这种互动关系中重新认识文学艺术的性质和特点的新课题。
(3) 提出了在物化关系上审视文学艺术的问题。物化是指在现代社会中,作为精神产品的文学艺术因此有了被商品化的可能性甚至必然性,它使作家艺术家因此有了作为生产者和非生产者的双重身份,也使文学艺术在这种物化关系中形成了现代文学理论或是避而不谈,或是简单地将其视为有害于文学艺术的性质与特点。而“艺术生产”论则指出,物化其实是文学艺术特别是现代社会的文学活动存在的基本状态,是文学艺术产品必然具有的一种属性。所以马克思主义文论既讨论审美性与商品性之间的矛盾对立,又研究二者平衡的可能性和必要性,更指出随着现代社会科学技术的发展,新的文学艺术种类例如电影的生产与消费,只能存在于商品生产的市场环境中。它向文学理论研究提出了必须在物化基础上重新阐释文学艺术的吁求。
(4) 艺术生产论给文学艺术研究提出了新的维度和视域,那就是我们必须关注文学艺术活动与社会体制的关系。艺术生产具有社会性,这使文学研究必须关注文学活动与社会制度、机构体制、出版业、传播媒体、评价机制、文艺政策等等发生关系,使文学艺术理论不能不打破内部研究的藩篱,以多重关系诠释文学艺术活动的特点,认识文学艺术的性质和功能。
(5) 正因为文学艺术活动是在多重关系中展开的,文学艺术必然要和政治、意识形态、社会伦理等等非审美因素发生密切的关联。这些非审美因素不仅是制约、干预文学艺术审美活动的要素,而且还会成为文学艺术的题材、主题乃至内涵、属性。从这个意义上说,非审美因素和文学艺术活动的关系并非总是外在的、矛盾的、对立的;相反,它们实际上构成文学艺术及其生产活动的内在要素,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特点就在于它从不把文学艺术视为单纯的审美活动,而是把文学艺术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或文化事件来阐释的。
(6) 媒介和技术是任何艺术生产都不可或缺的要素,更是现代艺术生产赖以生存的基础。文学理论因此需要关注媒介技术介入文学艺术的问题,把媒介和技术视为对文学艺术的性质与特点具有制约性和规定性的因素。
(7) 艺术生产论为大众文化研究提供了理论。大众文化作为现代社会的产物,既是艺术生产的一个典型形态,又向研究者提出了用艺术生产理论来予以阐释的要求。阿多诺对大众文化的阐述之所以既有其不可否认的贡献,如深刻地揭示了大众文化的商品性、模式化,以及成为资本主义社会实现意识形态控制的重要方式等,又相当突出地暴露了其无视大众文化对社会生活的批判意义,原因之一就是没有艺术生产的观念。
马克思用艺术生产诠释文学艺术活动的特点,意义就在于强调文学艺术活动既是一种特殊的精神生产,审美是其不可或缺的维度,同时又强调了文学艺术活动要受生产方式、生产关系、意识形态等等因素的制约和规范,显示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作为一种文学研究范式所具有的特点和意义。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1&ZD078】“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研究”、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0BZW023】“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问题域及其批评话语的形成研究”成果。
附录:
[苏]里夫希茨编选《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第一卷目录
文艺创作总论
思想性与现实主义
革命悲剧问题
马克思和恩格斯就拉萨尔的剧本《济金根》同他的通信
拉萨尔附在1859年3月6日的信中关于悲剧观念的手稿
现实历史中的悲剧和喜剧
黑格尔的美学
散论
理论思维以及艺术对世界的掌握/思想和语言/材料在艺术中的作用
即兴之作与诗歌/论作品风格/论文字论战/论翻译
唯物主义的文化史观
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
恩格斯反对把唯物主义庸俗化的信
恩格斯对梅林的《莱辛传奇》一书的评价
先进的思想家和统治阶级自私自利的卫道士李嘉图和马尔萨斯
论对阶级意识形态的科学的和庸俗的理解
历史的继承性及其矛盾
历史发展的不平衡性和艺术问题
阶级社会中的艺术
艺术的产生
艺术感觉的历史发展/劳动在艺术产生过程中的作用/艺术创作和审美感受
社会分工
分工和社会意识/个人才能与社会条件/分工的摧残作用/工场手工业/
智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劳动的异化和劳动者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状况
交换价值、货币和世界文化
量对质的支配/货币—没有个性形式的财富/货币的颠倒黑白的力量/
财富的审美形式/金和银
资本主义和古代社会
古代世界和资本主义积累/古代对分工的看法/
古代奴隶制度和资本主义对剩余价值的贪欲
资本主义和封建社会
封建家长制联系的瓦解和现金交易的统治/封建所有制和资本主义所有制
资本主义与精神创造
艺术和诗及其与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关系/资产阶级的趣味及其末路/
资本主义社会中艺术家的劳动
资本主义文明的矛盾
社会力量的“异化”/资产阶级社会中的自由和奴役/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人和机器/雇佣劳动的历史意义/竞争与世界文化/原始风俗的诗歌和资产阶级文明的散文/向前发展和家长制的局限性/印度家长制的解体/资产阶级文明与犯罪/家庭的解体/社会发展的三个阶段
工人阶级的历史使命
无产阶级与财富/工人阶级与社会的进展/工人阶级和文化/无产阶级革命与资产阶级破坏文物的行为
艺术与共产主义
无产阶级的人道主义内容
私有制的消灭与人类的精神发展/消灭私有制和发展个性/对平均共产主义的批判/共产主义社会中的艺术/个人与社会/禁欲主义与享乐/劳动与游戏/自由王国和物质劳动
注释:
[1] 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文学艺术和美学问题的讨论是有区别的。从整体上看,恩格斯的言论偏重于对文学艺术问题的研讨,其见解大多与19世纪的现实主义文学思潮有直接关联,讨论基本上是在古典美学的论域中展开的。而马克思对文学艺术问题的讨论则是在哲学美学和艺术哲学的层面上展开的,其相关言论的知识语境也不限于美学和文艺理论,而是带有跨学科的特点,成为20世纪以后的马克思主义文论发展的重要思想来源,因此本文讨论的主要是马克思的文学言论。
[2] [英]伊格尔顿:《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历史中的政治、哲学、爱欲》,马海良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105页。译文略有改动。
[3] [美]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3卷,杨自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319页。
[4] 转引自[苏]里夫希茨:《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马克思论艺术和社会理想》,吴元迈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329页注释①。
[5] 转引自[苏]里夫希茨:《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马克思论艺术和社会理想》,吴元迈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329页。
[6] [苏]里夫希茨:《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马克思论艺术和社会理想》,吴元迈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330、327~328页。
[7] 里夫希茨在1933年与舍列尔合作编撰了第一本《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1938年又出版了增订本。1957年重新编撰的《论艺术》扩充为两卷本,中译本分为四册于1960年—1966年出齐;1976年经过修订,又出版了《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两卷本的第二版,中译本分为四册于1982—1983年出版。
[8] 此书没有完整的中译本,相关文字可参见里夫希茨的《马克思的美学观点》、《上篇:从革命的民主主义者到科学共产主义》和《下篇:成熟年代》等论文,里夫希茨:《马克思论艺术和社会理想》,吴元迈,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
[9] 陆梅林辑注:《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和艺术》,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
[10] [英]马尔赫恩编:《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刘象愚,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4页。
[11] [英]马尔赫恩编:《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刘象愚,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4页注释③。
[12] [英]马尔赫恩编:《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刘象愚,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页。
[13] [法]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10页。
[14] [法]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99页。
[15] 参见本文附录的里夫希茨编辑《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第一卷目录。
[16] [英]本尼特:《马克思主义与通俗小说》,马尔赫恩编:《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刘象愚,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06页。
[17] [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54页。原文将problematic(法文problèmatique)译为“总问题”,为行文统一,引文都改译为“问题域”。下同,不再赘述。
[18] [日]今村仁司:《阿尔都塞:认识论的断裂》,牛建科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87页。
[19] [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470、471页。
[20] [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53~54页。
[21] [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54页注释①。
[22] [德]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序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10页。
[23] [英]吉登斯:《资本主义与现代社会理论——对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著作的分析》,郭忠华,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54页。
[24] [英]伊格尔顿:《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伊格尔顿:《历史中的政治、哲学、爱欲》,马海良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108页。
[25] [美]劳洛:《马克思主义哲学和共产主义》,欧阳康主编:《当代英美哲学地图》,张建华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28页。
[26] [英]阿比奈特:《现代性之后的马克思主义——政治、技术与社会变革》,王维先,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3页。
[27] [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0页。
[28] [德]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页。
[29] [英]特纳、瑞杰克:《社会与文化:稀缺和团结的原则》,吴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6页。
[30] [美]格洛登,等主编:《霍普金斯文学理论和批评指南》,王逢振,等译,北京:外语教学和研究出版社,2011年,第970页。
[31] [德]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6页注释②。
[32] [美]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金吾伦,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57~167页。
[33] [美]鲍德温,等编:《剑桥哲学史(1870—1945)》上册,第七翻译委员会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388页。
[34] [古罗马]贺拉斯著:《诗艺》,《诗学·诗艺》,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55页。
[35] 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出版公司编:《西方大观念》(《西方世界的伟大著作(论题集)》)上卷,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年,第51页。
[36] [英]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刘建基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2~3页。
[37] [德]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240~241、249页。
[38] 转引自[英]托尼·贝尼特:《马克思主义与通俗小说》,马尔赫恩编:《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马海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