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心》:从审美到伦理的“恐惑”
2016-03-14关贞兰
关 贞 兰
(河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黑暗的心》:从审美到伦理的“恐惑”
关 贞 兰
(河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康拉德的小说《黑暗的心》在叙述结构上采用了套层式叙述,外层是海员讲述的马洛的故事,内层是马洛讲述的库尔兹的故事,而外层马洛的故事和内层库尔兹的故事之间没有清晰的界线,马洛讲述的库尔兹的故事成为马洛故事的自我反射。在审美形式上,叙述的内外界线被模糊,构成了“恐惑”式叙述;在伦理意义上,作为欧洲文明使者的马洛从库尔兹身上窥到了以文明自居的欧洲人内心深处暗藏的野蛮本性。欧洲文明的神话被颠覆,欧洲与非洲、文明与野蛮之间的界线被模糊,从而构成了弗洛伊德意义上的“恐惑”。《黑暗的心》从审美到伦理,都是一部“恐惑”的小说。
《黑暗的心》;弗洛伊德;恐惑;复影;审美;伦理
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60713.0937.006.html
网络出版时间:2016-07-13 09:37
约瑟夫·康拉德的小说《黑暗的心》备受文学界的关注。目前为止,国内对该小说的研究已取得一定的成果,主要有殖民主义、女性主义、象征、叙事学理论、精神分析、存在主义、生态批评和对比研究等,但仍存在有待丰富之处。20世纪70年代以来,由弗洛伊德于1919年发表的散文《论“恐惑”》引发的“恐惑”理论成为西方理论热点之一,该理论为解读《黑暗的心》提供了一个新视角。从这一视角考察该小说可以发现,《黑暗的心》从审美到伦理,都是一部“恐惑”的小说。
一、“恐惑”式叙述
康拉德的《黑暗的心》讲述的是故事中的故事。小说的外层由海员“我”讲述马洛的故事,内层是马洛讲述他追寻库尔兹的故事。这是一种套层式叙事,这种叙事经常被称作“中国套盒”。实际上,此结构更像现在常见的“俄罗斯套偶”[1]275。然而,该小说的套层叙事有其独特之处。首先,马洛讲述的库尔兹的故事成为马洛故事的自我反射。其次,马洛的独白式叙述造成了外层叙事的空洞。因而,内外层这种二元对立的结构被打破,叙述的界限被模糊。外层的叙述包不住内层的叙述,马洛的故事部分处在了内外层的中间模糊地带。这种特殊性构成了弗洛伊德意义上的“恐惑”式叙述。
“恐惑”一词源自于德文unheimlich,弗洛伊德在《论“恐惑”》一文中,首先从词源上考察了unheimlich的含义。unheimlich是heimlich的反义词,而heimlich有两个意思:一是属家的、温顺的、熟悉的、亲密的、友好的、像家一样的和舒适的;二是秘密的、隐藏的、私人的、不被他人所见的、可怕的、鬼怪的、不熟悉的和不舒适的等。unheimlich通常只取heimlich第一个意思的反义。因而,unheimlich是heimlich的亚种,与heimlich的含义既相反又相同。在弗洛伊德的散文中,他将恐惑的意义进一步延伸,认为“恐惑”的基本含义之一是对立双方的界线模糊,如熟悉与陌生、有生命与无生命等二元对立项之间界限的模糊。雅克·拉康在第七卷研讨《心理分析伦理学》中提到“恐惑”,由于unheimlich在法语中没有对应的词,拉康自造了一个词:extimité,英语译为extimacy[2]。摩拉登·都拉在《在你的新婚之夜我要和你在一起:拉康与恐惑》一文中对拉康自造的这个新词进行了注解:“所有哲学上大的成对概念,如本质与外表,主体与客体,精神与物质等都可被看作内在性与外在性划分的副本,而extimité模糊了这个界线划分,它既不指向内部也不指向外部,而是处于最隐秘的内部与外部相合的地方,并变得具有威胁性,激发恐惧与焦虑。extimité同时是隐秘的内核又是外在的身体;总而言之,它是‘恐惑’(unheimlich)。”[3]
在《黑暗的心》中,库尔兹是内层叙事框架中马洛讲述的故事的中心。然而,他却是空洞的。库尔兹的形象早在读者面前展示时就已经形成。首先,会计师、经理、制砖师和俄国青年这4个人对库尔兹的评价构成了他在马洛和小说的真实读者心中的初步形象;其次,包括外层叙述者“我”在内的聆听马洛讲故事的船员和读者们,对库尔兹的进一步认识来自马洛与将死的库尔兹相遇时的叙述。病危的库尔兹在死前看到了总经理的阴谋和欲望,看到了白人内心的黑暗,他喊出了“恐怖啊!恐怖”!他看到了自己扭曲的灵魂的可怕,疯狂掠夺非洲自然资源和杀戮土著人的欧洲殖民者的可怕,以及文明掩盖下的丑恶。这是库尔兹的觉醒。从叙事角度看,“叙事只作为一种叙述的方式而存在,一旦库尔兹那难懂的自我觉醒由他自己说出,那么随着他的死,库尔兹的故事也到此结束”[4]166,马洛讲述的库尔兹的故事的内层叙述就被迫中止。内部的故事被揭露,外部的叙事就没有了意义。正如一旦果壳被打破,果仁露出来,外壳就没有了意义。按此说法,外层海员讲述的马洛的故事就没有了意义。然而,在马洛看来,“一个故事的含义并不像胡桃肉一样藏在壳里边,而是在外层把故事裹了起来,而故事突出了含义,就像一股灼热的光散射出一抹烟雾来一样,这情景就好像那些迷蒙的月晕光环,有时候只是靠了月亮光怪陆离的辉映,才使我们看得清它”[5]6。马洛的比喻意在说明“故事的意义在外层,但是与传达它的故事紧密相连”[4]167。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那样,“这篇小说主要不是关于库尔兹的堕落,而是关于马洛的拯救,而马洛的拯救正是通过库尔兹的毁灭实现的”[6]。故事揭示意义却被意义包裹着,就像只有依靠月亮光怪陆离的辉映,才能看到那些迷蒙的月晕光环。只有揭示了库尔兹的故事的含义,才能理解马洛的故事的意义。
库尔兹的形象起于他人的建构,终于他本人的死亡。他虽然是空洞的,但是他带着所谓的“文明使命”而对非洲人的残暴行为,以及他“消灭所有野蛮人”的有力报告都深深地影响着马洛,使马洛对自我有了新的认知。库尔兹可怕的思想和结局让马洛看到了白人的黑暗,看到了自己堕落的影子。库尔兹堕落的故事就是马洛故事的自我反射。因此,“马洛寻访库尔兹的航行,是一个发现真实、探索自我的过程”[7],是他自我发现的心理历程。库尔兹的故事产生的意义就是使马洛获得了自我拯救,而马洛获得自我拯救的过程就是他讲述的自己刚果河之旅的故事。因而,马洛所讲的故事其意义包裹了故事本身,颠倒了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在叙事结构上,外层叙述者提供的外层框架与由马洛讲述追寻库尔兹的故事所构成的内层框架间的界限被模糊。
外层叙述者“我”提供的外层框架是空洞和干瘪的。在外层叙事中,虽然是“我”在讲述马洛的故事,但其实这个不知名的叙述者“我”和小说的真实读者一样只是聆听者,大家一起在听马洛讲故事,成为了马洛的听众。小说的叙事似乎形成了一种对话的模式。然而,马洛的叙述是独白模式。而且,虽然是“我”在讲马洛的故事,但是“我”只是以第一人称的视角给他的讲述提供了框架,却并不能填补他在找寻库尔兹的过程中的内心经历。只有马洛自己知道其自我发现的心理历程,而这些对在外层讲述马洛故事的“我”来说都是空白。因而,外层的叙事虽然包裹内层却并不能完全包住它,不能给内层叙事提供一个“家”。库尔兹堕落的故事是马洛故事的自我反射,使马洛的故事既属于内层马洛讲的故事,又属于外层“我”讲述的马洛的故事,且“故事部分不能融合于内外层的二元对立结构中”[4]170。如拉康所言,它是隐秘的内核又是外在的身体,处于最隐秘的内部与外部相合的地方。小说的这种套层式叙述构成了审美意义上的恐惑。
小说的形式绝非为了形式而形式。那么,在审美形式上所构成的恐惑式叙述的目的何在?用库尔兹的故事折射马洛的故事的用意何在?
二、“恐惑”式伦理
在小说的内层框架中,马洛作为叙述者讲述他去拯救库尔茨的故事。但是,在追寻库尔兹的过程中,确切地讲,在拯救堕落的库尔兹的过程中,马洛看到了隐藏在黑暗深处的另一个自我。“库尔兹实际上是另一个马洛,一个本我完全释放的马洛,而马洛是超我努力控制住本我的库尔兹。”[8]因而,“马洛对库尔茨的寻求也是对自我精神世界的探究与反省”[9]。马洛从库尔茨身上窥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暗藏的野蛮本性,库尔兹是马洛内心深处暗藏的另一个自我,他是马洛的复影(double)。
复影是弗洛伊德“恐惑”理论的一个关键概念。在《论“恐惑”》中,弗洛伊德对复影的概念进行了阐释。他借用了心理学家奥托·兰克的观点,认为复影与“镜中的映像、影子、保护神、相信灵魂的存在以及对死亡的恐惧”等相联系[10]230。他还对霍夫曼的哥特式短篇小说中有关恐惑的主题进行了探究,认为那些主题都与各种形式和不同程度的复影现象有关,这些复影表现为不同的形式和发展程度。复影是人被压抑的心理欲望的投射。主体的内在自我本应是隐藏的,而复影却能将这个隐蔽的自我投射出来,主体可以通过复影获得自我认知和自我觉醒。《黑暗的心》中,堕落的库尔兹就是马洛阴暗的自我的影子,是他受压抑的心理欲望的投射。正是这种隐蔽的内在的认同感换来了马洛对库尔兹的崇拜,以及他对死后的库尔兹的荒谬的忠诚。
库尔兹是欧洲殖民主义者的典型代表,诞生于“进步”的欧洲文明中。“他母亲是半个英国人,他父亲又是半个法国人。可以说全欧洲曾致力于库尔兹的成长。”[5]90库尔兹去非洲冒险的初衷是想将“文明进步”带到非洲,教化愚昧无知的土著人。但是随着个人欲望的膨胀,他抛弃了人性和理性,变得极度贪婪。他要攫取最多的象牙,让帝王到车站迎接他的凯旋,他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丧失人性的殖民者。而远去非洲找他的马洛,“深入非洲腹地,初衷是为了见一见‘英雄’库尔茨,结果找到的却是一颗腐蚀的灵魂,并发现这灵魂身上折射出自己内心的黑暗部分”[9]。马洛不仅从库尔茨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我,他还从库尔兹的堕落、挣扎和醒悟中获得了对自己灵魂的拯救。换言之,“库尔兹反作用于马洛,为其带来了成长”[11]18。正如马洛所言,库尔兹跨出了道德的底线,越过了人性的边缘,“而那时我却被允许缩回了我犹豫的脚步”[5]130。
“马洛一直与库尔茨保持着某种心理上的亲缘关系。他与库尔茨的心理距离,在逐渐接近库尔茨的航程中由远及近。”[12]然而,马洛并没有交代他与库尔兹心理上的亲缘关系的根源,读者只能将马洛所说的这种亲缘关系归结于马洛在心理上对库尔兹的认同。正是这种认同感带领马洛一步步地从库尔兹身上发现了邪恶的自我。
马洛进入丛林中,首先发现荒野唤醒了自己心中某些恶的因素[13]。如他所说,“在这条河流上,你会像是在沙漠上一样地迷失路途”[5]60。进入了混沌初开的原始世纪,脱离了道德的约束,人的黑暗面就会显露。虽然马洛把土著人夜晚野蛮而狂热地吼叫看成是丑陋的,但是他认为,“假如你还够得上是一个人,在你内心深处恰恰有着一丝丝能和那种喧嚣声中所包含的可怕的坦白相共鸣的东西,它是你所能理解的”[5]65,这正是马洛迷失自我的写照,“原始丛林让马洛发现了他自己内心的野蛮”[14]16。后来,马洛意识到库尔兹的灵魂已经堕落,但他仍认为库尔兹“消灭所有这些畜生”的报告是在为一个压断他脊梁骨的事业而献身。他认为库尔兹“拥有一种蛊惑或是恫吓那些蒙昧初民的威力,他是真正值得我们为之牺牲许多条人命而去寻找的人”[5]92。马洛这是在为库尔兹的堕落找借口,同时也是为他自己的野蛮辩护。马洛的阴暗自我在库尔兹身上得到了外化。最终,马洛从库尔兹身上意识到自己的选择是个噩梦。弗洛伊德在《论“恐惑”》一文中指出,“复影后来不再是永生的保障反而成了死亡的预兆”[10]231。“作为自我的一个重要部分,复影预示了死亡的威胁。”[15]库尔兹就是马洛自我的一部分,从库尔兹的命运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命运。“马洛认识到对权力、金钱的贪欲是人的天性的一个方面,没有人能够摆脱它。”[8]因而,他把忠于库尔兹看成是上帝的命令,并选择把这个噩梦做完。在库尔兹逃跑的夜晚,马洛认为是荒野的魔法“在唤醒库尔兹已被遗忘的兽性的本能,让他记起他那得到过满足的怪异的激情,诱使库尔兹那无法无天的灵魂去超越那所能容许的灵感的界限”[5]121。马洛的这段独白在描述库尔兹已经疯狂的灵魂的同时,也显露了其本人内心深处隐藏的丑陋的自我。堕落的库尔兹就是马洛阴暗的自我的反射。
小说在开头部分将马洛描述成一尊缺少莲花台的菩萨,赋予其欧洲文明使者的形象,马洛是以文明自居的白人的代表。但是,从马洛与库尔兹的复影关系来看,库尔兹是马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我,代表文明的马洛与丑恶的和野蛮的库尔兹并无两样。至此,欧洲文明的神话被颠覆,欧洲与非洲、文明与野蛮之间的界线被模糊。库尔兹与马洛间的复影关系构成了小说伦理上的“恐惑”。
《黑暗的心》在叙述结构上采用了套层式叙述,外层是海员讲述的马洛的故事,内层是马洛讲述的库尔兹的故事。马洛讲述的库尔兹的故事成为马洛故事的自我反射,造成了内外叙事界限的模糊。这种套层式叙事模式,一方面阐释了小说的恐惑式叙述,另一方面为探讨库尔兹与马洛间的复影关系奠定了基础。马洛与库尔兹间的这种伦理关系颠覆了欧洲文明的神话,揭示了殖民者的虚伪,体现了康拉德对欧洲殖民事业的思考这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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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白晨)
Heart of Darkness:The Uncanny from the Aesthetics to the Ethics
GUAN Zhen-l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Hebei 050024,China)
Joseph Conrad’s novellaHeartofDarknessuses the embedded narrative structure.The story of Kurtz narrated by Marlow is imbedded in the story of Marlow narrated by the sailor.The former is the self-reflection of the latter.In aesthetics,the vague dividing line between the narrations of the two stories results in the Freud’s uncanny narrative.In ethics,Marlow,the emissary of European civilization,sees in Kurtz the savage nature hidden deep in the heart of the Europeans who claim to be civilized. In conclusion,HeartofDarknessis an uncanny novella aesthetically as well ethically.
HeartofDarkness;Freud;uncanny;double;aesthetics;ethics
2016-03-08
关贞兰(1989-),女,河北唐山人,河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英国现代小说。
I 106.4
A
2095-462X(2016)04-003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