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弃妇的人格风貌初探
2016-03-14贺梅梅
任 娟,贺梅梅
(1.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2.西安外国语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诗经》中弃妇的人格风貌初探
任娟1,贺梅梅2
(1.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2.西安外国语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诗经》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以丰富的文化内容和完美的艺术形式向世人展示了殷周社会的历史画卷。在以男性为中心的《诗经》时代,作为社会弱势群体的妇女,婚姻是她们唯一的依靠和出路。一旦夫妻感情破裂,受害最深的往往是女子,而遭弃后的生活更是悲惨。《诗经》中的弃妇诗就是这种社会问题的佐证。对弃妇诗中弃妇人格风貌的探析,有助于更深入地体悟此类诗歌的丰厚内蕴,同时也可以加深对上古时代妇女在家庭和社会生活中真实处境的认识,进而体会她们的形象风貌、道德情操以及自我意识的觉醒。
《诗经》;弃妇诗;形象;人格;道德情操;自我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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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出版时间:2016-07-13 09:38
《诗经》——一株华夏文化之园的耀眼奇葩,自问世以来就散发千年不断的幽香,以卓尔不凡的耀美与芬芳陶冶了华夏儿女,并以细腻丰富的情思、比物起兴的意象、率真素朴的民风以及抑扬顿挫的节韵,被视为上下五千年中华文化的瑰丽珍宝。它所塑造的生动鲜活的人物尤为成功,其中的弃妇形象更值得关注与探究。
《诗经》中大约有10首弃妇诗,分别是《邶风·谷风》《邶风·日月》《召南·江有汜》《小雅·谷风》《邶风·终风》《王风·中谷有蓷》《小雅·我行其野》《郑风·遵大路》《小雅·白华》及《卫风·氓》。这些诗歌从不同程度反映了被丈夫遗弃的妇女伤痛哀怨的无奈情怀。
一、弃妇诗产生的原因
弃妇诗是书写因婚姻破裂或丈夫变心而被抛弃的妇女感受的诗。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它是在社会与人性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产生的。
(一)妇女缺乏独立的经济地位
由于生产工具的进步,生产力水平提高,农牧业得以快速发展,男性在体能方面的优势也日益凸显。因此,他们在谋取生产资料和生活产品方面发挥尤为重要的作用。而妇女却被狭隘地局限于家庭生活中,加之家庭劳动一直未得到社会的重视。所以,妇女在整个社会生活中处于从属地位,不得不依附于男子生活。女子如果未能嫁作良人,就会遭到拳脚虐待、言语暴力甚至抛弃,而遭弃回到娘家后,又由于需依附弟兄维持正常生活,故很容易被弟兄当成累赘。这正是《氓》中妇人体会到的“兄弟不知,咥其笑矣”的无奈处境,也正因此,诗中的弃妇面对负心不义的丈夫仍痴情恋旧甚至哀苦乞求。在男尊女卑的时代,因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女子常常生活在无奈与哀叹之中。
(二)妇女受到礼法的重重束缚
在《诗经》产生的时代,中华民族已进入以男权为中心的男尊女卑的宗法制社会,周礼将妇女的身份、地位以及价值均限定在家庭中。《说文解字》中:“妇,服也。”《小雅·斯干》一诗吟唱出当时宗法制社会对养育男子和女子的不同期许:女子“无非无仪”,且“无父母诒罹”,“唯酒食是议”;而男子却是“室家君王”[1]54-65。《大雅·瞻》中:“妇无公事,休其蚕织”,即不允许妇女因参与政事而影响家务劳动。《尚书·牧誓》中则用“牝鸡司晨,唯家之索”的诗句对妇女的干政行为发出反对的声音。《大戴礼·本命》中:“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多言去,有恶疾去,窃盗去。不顺父母去,为其逆德也;无子,为其绝世也;淫,为其乱族也;妒,为其乱家也;有恶疾,为其不可共粢盛也;口多言,为其离亲也;盗窃,为其反义也。”[2]76-99当时,妇女最大的价值就是延续后代,繁衍子嗣。上文的弃妇诗中,除《小雅·白华》的女主人公申后育有一子,其余女子的生育情况均没有在诗歌中体现,这也是她们惨遭抛弃的一个重要原因。
(三)男子见异思迁与喜新厌旧的人性弱点
在男权社会里,男子在家庭中具有唯我至上的地位。因此,当女子光彩不再且容貌衰败时,丈夫抛弃妻子并另觅新欢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3]55-69。封建礼法不仅不会对男子有过多繁琐的束缚,反而会为他们喜新厌旧提供正当的理由。古人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子对女子的美丽容颜心向往之,原本就是人之本能。古往今来的一见钟情,不是由于霎那间被对方的思想境界或精神魅力所征服,多数是被对方的容颜所吸引。然而,好花不长,美景难再。女子的美貌会随着光阴的流逝日渐衰败,男性因贪爱美色而始乱终弃的弱点便会暴露。
二、弃妇诗中女性的形象特点
弃妇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重要题材,也是其中极具个性色彩的一部分。在诗人笔下,个性鲜明的弃妇形象跃然纸上。
(一)勇敢决绝,睿智刚强
《邶风·日月》《小雅·谷风》《小雅·我行其野》及《卫风·氓》等诗歌中,弃妇能以激烈愤慨的话语,对无情忘义的负心男子勇敢大胆地直指直斥。《卫风·氓》和《小雅·谷风》中的弃妇,均是勤劳能干的治家里手,等待她们的却是“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和“女将弃予”的不堪结局。诗人用幽怨愤恨的笔调在《小雅·我行其野》中写下“千载而下,犹闻其愤怒之声”的诗句[4]10-33。《卫风·氓》完整地叙述了女主人公从最初恋爱、如愿结婚、婚后受虐以及最终被抛弃的过程。女主人公痴心绝对,忠于所爱,并在“子无良媒”的情况下,大胆地决定与所钟情的男子结合成婚。满心向往两人的幸福未来,日日盼望心上人来迎娶。当心之所爱未出现时,女子的表现是“泣涕涟涟”;而见到心爱之人,却又立马“载笑载言”。即使终被负心不义的男子狠心抛弃,仍不忘两人“及尔偕老”的真情誓言,回味两人“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的幸福过往。女主人公吃苦耐劳且朴实能干,未曾嫌弃夫家贫穷,独自夙兴夜寐地操持家务,等待她的却是男子“士贰其行”与“二三其德”的行为,美好的爱情随之化为泡影。她认为自己并未做错事情,“女也不爽”正是对自身的一种肯定。于是,她对见异思迁的丈夫给予勇敢决绝的斥责,并在“士之耽兮,犹可说也”而“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的无奈喟叹里,表达了自己血泪交织的有力控诉,又通过“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大气洒脱,表现出自己坚决刚强的一面。由此可见,以《卫风·氓》的女主人公为代表的弃妇,敢于对始乱终弃的男子进行勇敢的谴责与指斥,表现出一种被弃后的人生觉醒。
(二)痴恋多情,性善心软
在《召南·江有汜》《郑风·遵大路》及《邶风·终风》等诗歌中,女子对丈夫心怀幻想且爱恨纠缠。《江有汜》一诗中,女子被商人绝情抛弃,可她却痴痴地相信终有一天丈夫会“其肝也悔”与“其后也处”,两人冰释前嫌,和好如初。而在《遵大路》一诗中,女子在道路上紧紧扯住丈夫的衣襟,苦苦乞求丈夫能够回心转意,勿弃自己。《终风》一诗中的女子面对性格乖戾且暴力无礼的丈夫,复杂的心理状态自然流露——寤言不寐。简短的4个字深刻地表露出她对丈夫的爱意与想念,盼望丈夫也能“愿言则嚏”并“愿言则怀”,这样的爱意与思念简直到了痴爱与天真的程度。《谷风》中的女主人公,不嫌夫家贫穷,与丈夫同心协力,任劳任怨,振兴家业,“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但这样的赤诚女子却遭到丈夫的冷眼与漠然。被决绝抛弃时,她不忘表明自己的忠意诚心,委婉地劝说自己的丈夫不能不重真情,并提醒丈夫曾经许下的誓言,盼丈夫可以回心转意,“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当丈夫抛弃之心绝然而定,她仍抱最后的幻想,不敢对丈夫当面谴责,而是以一种含蓄委婉的口吻说:“不念往昔,伊余来堲。”[5]97-111即使在丈夫已觅得新欢,正式遣弃她回娘家时,她仍希望丈夫能为自己最后一次送行,甚至送到夫家的门口都知足。这样饱含血泪的叙述和徘徊流连的举止,都表现出女性的心软与性善。
(三)忧生嗟叹,悲哀自悼
此类诗中的弃妇既没有指斥背信弃义的男子,也没有痴缠旧人与难弃难分,而是自顾自怜并独自疗伤,在忧悲无奈中默默地咽下被抛弃的苦涩。《邶风·柏舟》中,一个“忧”字贯穿诗中,如“心之忧矣”和“如有隐忧”。而共8章的《邶风·小弁》中,有5章都在咏叹“心之忧矣”。钟惺的《诗品》在评论《邶风·小弁》第二章时有言:“古今说忧,尽此数语,非身历不知。”在《中谷有蓷》一诗中,女主人公在容颜衰败后遭到男子的抛弃,内心的伤痛倾刻奔涌,她既无足够的勇气彻底与夫家诀别,又无美好的回忆和幻想盼头,连一个可以听她哭诉的对象都没有,只能独自啜泣。可以想象,一个年迈的妇人独自在破屋的角落声泪并下地哭泣:天色昏暗,居处破败,容颜苍老,人眼浊泪。这一切就是当时被弃妇女生活的真实写照。
三、弃妇诗中的道德审美价值取向
面对哀告无门且苦痛伤怀的弃妇,诗人用心感受她们的苦难,抒写她们的愤懑。这些如泣似诉的弃妇诗也流露出一定的道德审美价值取向。
(一)对弃妇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美好德行充分赞扬
弃妇诗中体现了被弃女子异常可贵的家庭伦理道德,虽然这种伦理道德在受奴役的基础上形成,带有奴化的印记。但在悠久漫长的历史发展中,这些美好可贵的品德逐渐被升华为中国妇女的道德情操,乃至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对这些美德的肯定与赞扬,体现了当时社会背景下的道德审美价值取向。
(二)对背信弃义、喜新厌旧的负心汉进行道德批判
尽管《诗经》中的弃妇有可贵的道德品质,但最终还是遭到丈夫的无情抛弃。究其原因,大多是由于男子喜新厌旧。如《卫风·氓》中的女子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为喻,暗示自己因年老色衰而被抛弃;《邶风·谷风》和《召南·江有汜》中,女子由于丈夫觅得新欢而成为弃妇;《小雅·我行其野》中的弃妇勇敢直白地提出“求尔新特”和“亦祇以异”才是丈夫弃她而去的真正原因[6]22-53。变心的丈夫对妻子无情冷漠,有的对妻子拳打脚踢,施以“家暴”,如“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卫风·氓》),“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邶风·谷风》);有的则进行精神上的虐待,如“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邶风·柏舟》)。《大戴礼记·本命》中规定了“三不去”,即3种不能休妻的原则,负心忘情的丈夫却全然无视“先贫贱而后富贵,不去”[7]11-17的道德原则。由此可见,在男尊女卑的时代,封建统治者大力推行的法律规定及道德准则对女子极为不公。
四、弃妇诗中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表现
在男尊女卑的宗法制时代,“三纲五常”与“三从四德”等男权社会道德标准压迫广大女性。因此,女子独立的人格被剥夺,命运也被丈夫随意支配。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逐渐接受这些不公平的道德规范,并将自己的丈夫视为“天”、“地”、“日”与“月”等崇高形象,进而忘了勇敢地斗争与反抗,也忘了平等人权的存在。
而《诗经》中的弃妇诗,在揭露女子被抛弃命运的同时,也反映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标志便是当女子觉察到不公,进而奋起反抗。如《邶风·谷风》中,女主人公在丈夫移情别恋时,发出了“采葑采菲,无以下体”的恳劝,告诫丈夫不能只重样貌而无视心灵性情。再如《氓》中的弃妇,心中含有无限的悔与恨:既恨丈夫的“二三其德”,同时也悔自己当初的“不争气”。于“恨”中发出“吁,嗟女兮,无与士耽”的感怀,并作出“士之耽兮,犹可说也”而“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的喟叹。她深知男人放弃容易,而女人却耽于其中,导致一生的不幸。能够从男女平等的角度出发,重新反思自身的悲剧,并且充分认识到男女双方在爱情上的不平等,这显示了女子自我意识的觉醒。《诗经》中的弃妇在如泣如诉的同时体现出觉醒意识,进而唤起社会的关注和同情,似一道霹雳划过漫漫的时代长夜。
《诗经》中的弃妇是中国古典诗歌中妇女形象的一部分。对弃妇形象的分析和审美道德的批判,可以深刻感受到诗歌的魅力和诗人的怜惜之情。《诗经》的创作时代距今已有2 000多年,但诗中的妇女形象在当今社会依旧存在。读者在感受诗歌美感的同时,更应加强对社会弱势群体的关注、对家庭和谐的期待以及对人格平等的呼唤。
[1]余冠英.诗经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2]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M].北京:中华书局,2010.
[3]乐铄.迟到的潮流[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4]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周振甫.诗经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
[6]陈子展.诗经直解卷三[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
[7]方玉润.诗经原始卷三[M].北京:中华书局,1986.
(责任编辑张盛男)
A Study on the Personality Styles of the Deserted Wives in The Book of Songs
REN Juan1,HE Mei-mei2
(1.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Shaanxi 710128,China;2.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Xi'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Xi’an,Shaanxi 710128,China)
TheBookofSongs,as the first anthology of poetry in China,with its rich cultural content and perfect artistic form,displays the real society of Yin and Zhou Dynasties.In that age,marriage was the only support and the only way out for women.After the breakup of marriage,the deserted wives became more miserable.The deserted wives inTheBookofSongsare the examples of this problem.The study and analysis on the personality styles of deserted wives can help us to further understand the deep connotation of poetry about deserted wives and the real life conditions of women in family life and social life at that time.It can also make us better know their image,their moral sentiment and their awakening of self-consciousness.
TheBookofSongs;poetry about deserted wives;image;personality;moral sentiment;self-consciousness
2016-04-21
任娟(1991-),女,山西吕梁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科教学(语文)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学古诗文教学。
I 222.2
A
2095-462X(2016)04-000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