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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国学经历看韩愈提倡师道的现实用心与历史意义

2016-03-14刘宁

河南社会科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师道太学四门

刘宁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从国学经历看韩愈提倡师道的现实用心与历史意义

刘宁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韩愈提倡师道,在思想史、文化史上意义深远,其师道观的内涵亦颇为深刻。要透彻理解这一内涵,需对韩愈提倡师道的现实用心有深入体会。韩愈慨叹其所身处的中唐社会“师道不传”,那么究竟是怎样的现实背景,促使其深感师道重振之急迫呢?对于这一问题,有关研究多着眼于描述中唐尊师之风凋敝的具体表现,但对这些现象的内在成因却缺少足够的探讨,这就直接制约了对韩愈提倡师道之现实用心与历史意义的认识。韩愈一生多次担任国学学官,这一独特经历对其师道思考的影响尤为深刻,著名的《师说》一文,即是在其担任国子四门博士期间所作。深入观察中唐国学的现实状况,可以发现,国学中的“师道不传”,既与权要高门子弟的“侮老慢贤”有关,也与科举对士风的负面影响密切相关。韩愈提倡师道,不仅抒发了才德之士对抗门第权势的呼声,也表达了以道自尊、振作士风的精神追求,后者所传达的士人精神自励之旨,在北宋才获得广泛共鸣。韩愈师道观之所以成为北宋师道复兴的先导,与此也有密切关系;而在中唐时期,韩愈对师道的提倡,是颇为孤独的声音,显示了其卓绝的识见与担当的勇气。

一、“尊士”与“士之自尊”:科举影响与国学的“师道不传”

韩愈一生曾四度担任国学学官,最初是从贞元十七年(801年)到贞元十九年(803年),担任国子四门博士。著名的《师说》,学界一般认为是作于贞元十八年(802年)韩愈担任国子四门博士期间。此后,韩愈在元和元年(806年)到元和四年(809年)、元和七年(812年),两度任国子博士,并于元和十五年(820年)秋到长庆元年(821年)任国子祭酒,其担任国学学官的经历之复杂,在当时一般士人中颇为独特。

韩愈在四门博士和国子博士任上,一直颇有牢骚。他的《送穷文》称“太学四年,朝齑暮盐”[1],狼狈困窘,为人所嫌,这虽是假穷鬼之口的游戏之言,但也有很多真实的成分。元和四年,他在国子博士任上,代助教侯继撰写祭文,祭奠同为助教的薛达,其间很是感叹身为学官的无奈:“吾徒学而不见施设,禄又不足以活身。”(《祭薛公达助教文》)[1]元和七年(812年),他再任国子博士,创作《进学解》,其中“学生”对“先生”的嘲笑,“先生”的无奈与自嘲,虽然是继承汉赋的辞章笔墨,但嘲弄先生的“学生”,未尝没有现实太学中“生徒凌慢”的影子。对国学中风气恶劣的种种情状,柳宗元曾有详细的描绘:

於戏!始仆少时,尝有意游太学,受师说,以植志持身焉。当时说者咸曰:“太学生聚为朋曹,侮老慢贤,有堕窳败业而利口食者,有崇饰恶言而肆斗讼者,有凌傲长上而谇骂有司者,其退然自克,特殊于众人者无几耳。”仆闻之,恟骇恒悸,良痛其游圣人之门,而众为是沓沓也。遂退托乡闾家塾,考厉志业,过太学之门而不敢局顾。(《与太学诸生喜诣阙留阳城司业书》)[2]

太学如此“校风”,不能不使柳宗元望而却步。不仅如少年柳宗元这样的学生不愿身入太学,一般有才华的士人,也不愿担任学官。贞元年间,柳立、武儒衡、欧阳詹担任国子四门助教,惊动时论,柳宗元在《四门助教厅壁记》中特别记此一时之盛:

贞元中,王化既成,经籍少间,有司命太学之官,颇以为易。专名誉、好文章者,咸耻为学官。至是,河东柳立始以前进士求署兹职,天水武儒衡、闽中欧阳詹又继之。是岁,为四门助教凡三人,皆文士,京师以为异。[2]

学风颓败的背后,是官学的严重衰落。韩愈担任学官的贞元、元和之际,太学的衰落令人触目惊心。贞元年间,李观上疏请求振兴太学,其《请修太学疏》云:

呜呼!在昔学有六馆,居类其业;生有三千,盛侔于古。近年祸难,浸用耗息。洎陛下君临,宿弊尚在。执事之臣,顾不为急。升学之徒,罔敢上达,积微成慝,超岁历纪。贱臣极言,诚合要道。具六馆之目,其曰国子、太学、四门、书律、算等,今存者三,亡者三。亡者职由厥司,存者恐不逮修。舆人有弃本之议,群生有将压之虞。至有博士助教,锄犁其中,播五稼于三时,视辟雍如农郊。堂宇颓废,磊砢属联,终朝之雨,流潦下渟。既夕之天,列宿上罗,群生寂寥,攸处贸迁。而陛下不以问,学官不以闻,执政之臣不以思。所谓德宇将摧,教源将干,先圣之道将不堪。犹火之炎上,焰焰至焚。其为不利也,岂不畏哉![3]

国学馆舍之中,居然锄犁播稼,可见其荒芜残败程度之深。其后李绛在《请崇国学疏》中也提到这一让人难以忍受的情形:“顷自羯胡乱华,乘舆避狄,中夏凋耗,生人流离,儒硕解散,国学毁废,生徒无鼓箧之志,博士有倚席之讥,马厩园蔬,殆恐及此。”[3]

韩愈在太学中的冷官之叹,反映了官学学官困窘的心声。而对于韩愈本人来讲,他一生历经许多挫折屈抑,有科场辗转的无奈,有奔走幕府的狼狈,也有因抗言直谏而遭受的远谪。而他对国学中身为教师的困窘,要比当时一般士人体会得更深切,其不顾流俗,抗颜为师,对师道重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切,正是出于强烈的现实感慨,无疑也折射出其自身内心的痛楚。然而值得进一步思考的是,中唐贞元、元和时期,官学衰落、学风不振的关键原因是什么,只有弄清这一问题,才能对韩愈提倡师道的深层关怀有进一步的理解。

中央直系的国子监,包括国子、太学、四门、律、书、算六学,玄宗天宝九载,增设广文馆。国子学招收高级官员(三品以上)子弟,太学招收中级官员(五品以上)子弟,四门学招收下级官员(七品以上)子弟。显然,国学的重心是培养官人子弟,以继承父业,而国学学生的一个重要出路就是门荫入仕,只要取得了一定的学习成绩即可以荫入仕,无需涉足科举[4]。

然而,随着科举制的不断发展,国学和科举的联系也越来越密切。国学中的四门学,以招收下级官员的子弟为主,同时也招收庶人子为俊士生,这两项人数加起来,在国学的六学中是最多的。《旧唐书·百官志》谓两者总共定额500名。据统计,元和七年(812年),长安国学共计550人,其中四门学学生300人,而洛阳国学生共100人,其中四门学学生50人[5]。四门学的学生,由于父辈所能提供的荫庇十分有限,或者根本没有荫庇可享,因此要在仕途上求得较大发展,主要还需依靠科举。可见,国学中人数最多的一个学生群体,是志在科举的。而同样要看到的是,随着科举在官员仕进中的重要性不断加强,士人要跻身通显,仍需更多地通过科举,因此即使是国子学、太学中的高官子弟,虽有更多父荫可享,但也越来越倾向于走科举之途。

越来越多的学生要通过科举走上仕途,而朝廷也采取了一定措施来加强学校与科举的联系。开元二十一年(733年)五月敕:“诸州县学生,年二十五已下,八品九品子,若庶人生年二十一已下,通一经已上,及未通经,精神通悟,有文词史学者,每年铨量举选,所司简试,听入四门学,充俊士。即诸州人省试不第,情愿入学者听。国子监所管学生,尚书省补;州县学生,长官补。”(卷三五)[6]这样一来,州县学校中“通一经已上,及未通经,精神通悟,有文词史学者”,以及省试落第之人,都可以进入四门学,通过学习而进一步参加贡举。国学的学习直接为科举做准备。

国学的学生经由国学推荐而参加科举,录取的希望也比较大。开元十七年(729年),国子祭酒杨玚上书要求对国学学生开放更多的名额:

伏闻承前之例,监司每年应举者,尝有千数,简试取其尤精,上者不过二三百人。省司重试,但经明行修,即与擢第,不限其数。自数年以来,省司定限,天下明经、进士及第,每年不过百人,两监惟得一二十人,若常以此数而取,臣恐三千学徒,虚废官廪,两监博士,滥縻天禄。臣窃见流外入仕,诸色出身,每岁尚二千余人,方于明经、进士,多十余倍,则是服勤道业之士,不及胥吏浮虚之徒,以其效官,岂识于先王之礼义?……监司课试,十已退其八九,考功及第,十又不收其一二。若长以为限,恐儒风渐坠,小道将兴。(《谏限约明经进士疏》)[3]

虽然杨玚对目前的状况不满,但从中还是可以看出,国学学生参加科举,比之前享有更多机会,《唐摭言》云:“开元已前,进士不由两监者,深以为耻。”(卷一)[7]李华、萧颖士、赵骅、邵轸等人,都是由太学而登第。

然而,天宝之后,国学推荐科举及第的权重趋于下降,由京兆、同州、华州乡贡而登第的士人比重明显上升。开元、天宝之际,京兆府解送人数可达百人之多,其中前十名,谓之等第,一般都被录取,至少也十得其七八。士子“以京兆为荣美,同、华为利市”(卷一)[7]。为了扭转国学受冷落的趋势,天宝十二载(753年)七月十三日诏:“天下举人,不得充乡赋,皆须补国子学士及郡县学生,然后听举。”(卷七六)[6]《唐摭言》云:“故天宝二十载敕,天下举人不得言乡贡,皆须补国子及郡学生。广德二年制,京兆府进士,并令补国子生。”(卷一)[7]但这样的措施并没有挽救国学的颓势,《唐摭言》云:“斯乃救压覆者耳。奈何人心既去,虽拘之以法,犹不能胜。矧或执大政者不常其人,所立既非自我,则所守亦不坚矣。由是贞元十年已来,殆绝于两监矣。”(卷一)[7]

越来越多的国学学生需要通过科举来进取,而国学能为科举提供的便利又在减少,这无疑会令学生在国学中的学习热情受到影响,从而导致学风颓败。

韩愈在国学中自然要面对许多高官子弟,这些人有充分的门荫可享,也容易沾染骄纵暴慢的习气。国学中贵游子弟的恶态,自初唐以来便时有记载,韩愈《进学解》中所写的骄慢的学生,未尝不是在模仿这些人的声口。韩愈虽才华卓著,但在“侮老慢贤”的贵游子弟这里,也不会获得多少尊重,其《师说》中“无贵无贱”的从师态度,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了其对现实处境的愤激[8]。

同时,国学中也不乏为科举进身而焦虑的学生,特别是在韩愈担任四门学博士期间,所面对的四门学生,更是对科举兴趣浓厚的群体。从今天流传下来的韩愈为太学生所作的作品中,也经常可以看出其对这些人科第屈抑的感叹,例如《送陈密序》中就有感于陈密的“累年不获选”:“太学生陈密请于余曰:‘密承训于先生,今将归觐其亲,不得朝夕见,愿先生赐之言,密将以为戒。密来太学,举明经者累年,不获其选,是弗利于是科也。今将易其业,而三礼是习,愿先生之张之也,密将以为乡荣。’”[1]

最典型的就是《何蕃传》:

太学生何蕃入太学者二十余年矣。岁举进士,学成行尊。自太学诸生推颂,不敢与蕃齿,相与言于助教博士,助教博士以状申于司业、祭酒,司业、祭酒撰次蕃之群行焯焯者数十余事,以升于礼部,而以闻天子。京师诸生以荐蕃名为文说者,不可选纪。公卿大夫知蕃者比肩立,莫为礼部。为礼部者率蕃所不合者,以是无成功。

……惜乎!蕃之居下,其可以施于人者不流也。譬之水,其为泽,不为川乎?川者高,泽者卑。高者流,卑者止。是故蕃之仁义充诸心,行诸太学,积者多,施者不遐也。天将雨,水气上,无择于川泽涧溪之高下,然则泽之道,其亦有施乎!抑有待于彼者欤?故凡贫贱之士,必有待然后能有所立,独何蕃欤?吾是以言之,无亦使其无传焉。[1]

何蕃入太学二十余年,岁举进士而不第,其德行过人而科第坎坷至此,从韩愈为之不平的慨叹中,显然也可以读出何蕃的屈抑之痛。

科举的压力,极大地左右了国学的学风。唐代国学的教学以讲授儒家经典为主,这种教育形式原是以道德教育为重,以养士为本,这也是前代国学相沿不断的立学传统;但是国学既与利禄相联系,养士的超脱就难免不被功利化的风气所熏染,这在汉代即已如此,“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汉书·儒林传》)[9]。

同样关系着禄利的科举之学,最令人厌恶的习气就是士人为学的功利化与趋附权门的庸俗化。士人追逐科举之学,自然无暇专心修习圣人经典。韩愈在《师说》中称赞李璠“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请学于余”[1],李璠能不受功利的时风影响,在韩愈看来极为难得。以有道者为师,而非仅仅通识经书句读,以为考试进身之资,显然也是《师说》所倡师道的重要内涵。

至于士人为求仕进而趋附权门的庸俗化,应当更是韩愈提倡师道所着力抨击的恶习。由于唐代科举保留了鲜明的荐举色彩,权要的推荐对士子进身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因此请托奔竞之风极为流行。对此,有关研究已有丰富的讨论,此处不赘。值得注意的是,士子请托的对象多是有权势者,其中很多人并无多少才德。《唐摭言》记载:“薛保逊好行巨编,自号‘金刚杵’。太和中,贡士不下千余人,公卿之门,卷轴填委,率为阍媪脂烛之费,因之平易者曰:‘若薛保逊卷,即所得倍于常也。’”(卷一二)[7]公卿门下,行卷堆积,甚至成了“阍媪脂烛之费”,斯文没有任何尊严。而进入权门的士子,常常对权要自称门人,用师生关系来包装庸俗的请托。及第士子与考官之间,以“门生”“座主”相称。积非日久,在时人眼中,“师”绝非无权势之人可以自命者[10]。

韩愈与“韩门”士人之间以道相合,而对于后者的奖掖荐举则贯穿了韩愈一生,无论其自身地位高低。创作《师说》、提倡师道时,韩愈不过是官卑职冷的一介学官,如此身份地位,自然要为时俗之人所嘲弄,柳宗元特别提到韩愈“抗颜为师”引发的人言汹汹:“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答韦中立论师道书》)[2]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独特的国学经历,既使韩愈从权要子弟的侮老慢贤及寒门子弟的科场辗转中,深知才德之士的屈抑之痛,也令其对科举利禄之风所带来的士风颓败有痛切的感受。其《师说》,正是不顾流俗、力矫时弊的一篇狂言,其以道为师的呐喊,不仅抒发了才德之士对抗门第权势的呼声,同时也针对被科举功利庸俗之风所汩没的士人,期望其以道自立,建立超越的精神力量。如果说前一方面是呼吁“尊士”,那么后一方面则是倡言“士之自尊”,表达了韩愈对抗士风之庸俗化的强烈用心。

目前学界对韩愈提倡师道的用心,较多地着眼于“尊士”一面,强调韩愈的师道观对门阀士族文化的摧陷廓清意义,如吕正惠曾指出,韩愈提倡“师道”,“其实质在于要求将教育权与思想传播权从门阀士族的掌控中解放出来,交由那些具有正确思想和道德勇气的‘师’来掌握,反映了庶族地主崛起后的文化要求”[11]。这无疑是韩愈提倡师道的重要用心所在,但韩愈倡言师道所表达的“士之自尊”的声音也同样值得关注。如果说“尊士”表达了摧陷门阀文化、愤激时世的激昂,“士之自尊”则传达了振作士风、精神自励的高亢。北宋以后的士大夫,在门阀士族文化式微的时代环境中,仍大力继承韩愈、弘扬师道,其原因就在于韩愈的师道观具有追求“士之自尊”的超越自励的精神内涵。

陈寅恪指出:“唐代之史可分前后两期,前期结束南北朝相承之旧局面,后期开启赵宋以降之新局面,关于政治社会经济者如此,关于文化学术者亦莫不如此。”[12]韩愈正是唐宋社会文化转型中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其师道观所交织的“尊士”与“士之自尊”两种思想旋律,既表达了对门阀文化的摧陷廓清,又表达了对士大夫精神文化的振作与建设。如果说前者更多地表达了结束门阀文化旧局的意义,那么后者则更多地揭示了日益拥有政治文化权力的庶族士大夫自身精神发展的新课题。两者的交织,使韩愈的师道观呈现出在思想史、文化史上承前启后的重要意义,其所以能产生深远影响,绝非偶然。

二、提倡师道:孤独的声音与担当的勇气

韩愈提倡师道,对师道作深刻的思考,这在他所生活的中唐时代,是十分孤独的精神探索,而倡言师道则更体现了其不顾流俗的勇气与担当。

初盛唐倡言儒道者,多强调自上而下的兴学施教。陈子昂《谏政理书》云:

臣闻天子立太学,可以聚天下英贤,为政教之首。故君臣上下之礼,于是兴焉。揖让樽俎之节,于此生焉:是以天子得贤臣,由此道也。今则荒废,委而不论,而欲睦人伦,兴礼让,失之于本,而求之于末,岂可得哉?况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奈何天子之政而轻礼乐哉?臣所以独窃有私恨者也。陛下何不诏天下胄子,使归太学而习业乎?斯亦国家之大务也。[13]

其后张说亦有《(上东宫)劝学启》:

臣愚伏愿崇太学,简明师,重道尊儒,以养天下之士。今礼经残缺,学校凌迟,历代经史,率多纰缪,实殿下阐扬之日,刊定之秋。伏愿博采文士,旌求硕学,表正九经,刊考三史,则圣贤遗范,粲然可观。况殿下至性神聪,留情国体,幸以问安之暇,应务之余,引进文儒,详观古典,商略前载,讨论得失,降温颜,开谠议,则政途理体,日以增益,继业承祧,永垂德美。[14]

如果说陈子昂、张说的兴学之请体现了“尊士”的呼声,那么,在中唐以后,面对士风的衰颓,如何端正士风,则引发了有识之士越来越多的关注。李华《正交论》就痛切地描绘了士风之弊:“(士子)多寄隶京师,随时聚散,怀牒自命,积以为常。吠形一发,群响雷应,铨擢多误,知之固难,使名实两亏、朋友道薄,盖由此也。况众邪为雄,孤正失守,诱中人之性,易於不善;求便身之路,庸知直道。不从流俗,修身俟死者益寡焉。加以三尊阙师训之丧,朋友无寝门之哭,学府无衰服之制。礼亡寝远,言者为非,人从以偷,俗用不笃。”[3]这种浮薄的风气,也正是我们理解柳宗元何以拒师之名的重要背景。

柳宗元在贬谪期间,对于前来问学的后学士子,虽多有教导,但却拒师之名。其实,对于师友之道本身,柳宗元并不反对,正如他的《师友箴》很推重师友的意义:

不师如之何?吾何以成?不友如之何,吾何以增?吾欲从师,可从者谁?借有可从,举世笑之。吾欲取友,谁可取者。借有可取,中道或舍。仲尼不生,牙也久死。二人可作,惧吾不似。中焉可师,耻焉可友。谨是二物,用惕尔后。道苟在焉,佣丐为偶。道之反是,公侯以走。内考诸古,外考诸物。师乎友乎,敬尔无忽。[2]

柳宗元之拒师名有很现实的原因,前面提到,唐代士子趋奉权门,“师”亦成为权要的专利,贬谪中的柳宗元,以待罪之身,自然要远离被流俗嘲弄的是非,这一点其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言之甚明:“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衒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2]如此心迹,柳宗元曾对后学反复言及,《答严厚舆秀才论为师道书》云:“其苟去其名,全其实,以其余易其不足,亦可交以为师矣。如此,无世俗累而有益乎己,古今未有好道而避是者。”[2]柳宗元言辞中种种避祸远过的无奈,也从另一个角度反映出当时师生关系与现实权力的复杂关联。

对于由趋附权要带来的庸俗奔竞之风,柳宗元极为厌恶,这也是他通过拒师之名来竭力回避的,其《复杜温书》对杜温谀谄之状的不满作出了毫不客气的斥责:

凡生十卷之文,吾已略观之矣。吾性騃滞,多所未甚谕,安敢悬断是且非耶?书抵吾必曰周孔,周孔安可当也?拟人必于其伦,生以直躬见抵,宜无所谀道,而不幸乃曰周孔,吾岂得无骇怪?且疑生悖乱浮诞,无所取幅尺,以故愈不对答。来柳州,见一刺史,即周孔之。今而去我,道连而谒于潮,之二邦,又得二周孔。去之京师,京师显人为文词、立声名以千数,又宜得周孔千百,何吾生胸中扰扰焉多周孔哉![2]

杜温如此阿谀之态,虽不无极端,但在士人奔竞中也是很有代表性的。柳宗元对此显然极为反感。在他看来,现实中的从师拜师,常常和别有所图的阿谀连在一起,故其只能以拒为师名来保证道义学问之交的纯洁性。这种做法多少有其无奈之处。

面对现实中的士风浇薄,李华提出士君子要大力提高文德修养,成为“文”“行”兼备之人,所谓“文章本乎作者,而哀乐系乎时;本乎作者,六经之志也;系乎时者,乐文武而哀幽厉也。立身扬名,有国有家,化人成俗,安危存亡,于是乎观之。宣于志者曰言,饰而成之曰文,有德之文信,无德之文诈。……夫子之文章,偃、商传焉,偃、商殁而孔伋、孟轲作,盖六经之遗也;屈平、宋玉哀而伤,靡而不返,六经之道遁矣,论及后世,力足者不能知之,知之者力或不足,则文义浸以微矣,文顾行,行顾文,此其与于古欤!”(《赠礼部尚书清河孝公崔沔集序》)[3]然而,他并没有强调师道对于养成文德之士的意义。同样是面对士风浇薄,柳宗元虽重视师友之道,但却又无奈地避师之名。

这些中唐的有识之士,在是否通过提倡师道来振作士风的问题上,或者尚未认识到其意义,或者迫于现实的压力而不能申发。与此不同的是,吕温曾明确地谈论师的重要性:

魏晋之后,其风大坏,学者皆以不师为天纵,独学为生知,译疏翻音,执疑护失,率乃私意,攻乎异端,以讽诵章句为精,以穿凿文字为奥,至于圣贤之微旨,教化之大本,人伦之纪律,王道之根源,则荡然莫知所措矣。其先进者,亦以教授为鄙,公卿大夫,耻为人师,至使乡校之老人,呼以先生,则勃然动色。痛乎风俗之移人也如是。是以今之君子,事君者不谏诤,与人交者无切磋,盖由其身不受师保之教诲,朋友之箴规,既不知己之损益,恶肯顾人之成败乎?而今而后,乃知不师不友之人,不可与为政而论交矣。且不师者,废学之渐也,恐数百年后,又不及于今日,则我先师之道,其陨于深泉。是用终日不食,终夜不寝,驰古今而慷慨,抱文籍而太息。(《与族兄皋请学春秋书》)[3]

吕温对师道沦丧的不满,与韩愈颇为近似,但从今天留存的文献,还看不到他弘扬师道的具体实践,上述的时事批评,或者只是亲友之间的议论。与此相比,韩愈不顾流俗,抗颜为师,其卓越之见识与无畏之气魄,更是迥出众人之上。这无疑是其精神人格与道德勇气的集中呈现。

从今天传世的资料来看,韩愈提倡师道在唐代并未获得广泛响应。晚唐皮日休曾请求朝廷令韩愈配享太学[15],但并未得到准许。北宋士大夫复兴儒学,推尊韩愈。欧阳修取法韩愈,其成就被苏轼称为“斯文有传,学者有师”[16],师道之复兴,在北宋仁宗蔚为风气。苏轼称韩愈“匹夫而为百世师”[16],宋代士人正是通过师道来树立独立的精神传统,这种独立的精神传统也启发了宋代以后日趋兴盛的私人讲学之风。

韩愈师道观对后世的深远影响,愈发反衬出韩愈在中唐社会思考师道、提倡师道的卓越见识和勇气担当,这种见识和勇气,固然根植于其胸襟抱负,而其本人长期担任国学学官这一独特经历所产生的影响也很值得关注。唐代国学,无论其呈现怎样的衰颓之状,都是唐代社会最重要的教育机构,自初唐以来就寄托着如陈子昂、张说这样的有道之士的文化社会理想,无论世风与士风如何混乱,国学都应该是当时社会的一片相对的净土。然而长期的学官经历,让韩愈对这一片“净土”中的颓败之状有了深入的认识。“净土”尚且如此,全社会师道之沦丧不传,该是何等令人触目惊心!韩愈弘扬师道的强烈使命感,在很大程度上,当是由此国学中的痛切感受所触发、所强化的。在担任国子四门博士之前,韩愈对结交同道、奖掖后学已倾注了很大热情,但这时还没有明确的师道意识;担任四门博士之后,他写作《师说》,对师道观作集中的标举,其对后学的奖掖荐举,师道意识颇为明确。这其中的显著变化,应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其国学学官的经历所促成的。

国学经历不仅深刻触发了韩愈“师道不传”的忧患意识,也为韩愈实践自己的师道理想提供了重要舞台。他鼓励国学中的士子“以道为师”。当有能力为国学选拔教师时,他更是不遗余力地选拔才德之士。元和十五年(820年),从潮州贬所返回长安的韩愈,出任国学的最高长官国子祭酒,他大力选拔“有经艺堪训导生徒者”来担任教师,其《国子监论新注学官牒》云:

准今年赦文,委国子祭酒选择有经艺堪训导生徒者以充学官。近年吏部所注,多循资叙,不考艺能,至令生徒不自劝励。伏请非专诵经传,博涉坟史,及进士五经诸色登科人,不以比拟。其新受官上日,必加研试,然后放上,以副圣朝崇儒尚学之意。[1]

韩愈在引发其师道之痛切体验的国学中努力践行其师道理想。可见,国学之于韩愈师道观的形成与实践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从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国学这一独特的教育机构,相当集中地呈现了中唐社会科举发展、官学衰落过程中的种种复杂矛盾,使长期担任学官的韩愈,对士人所面临的时代问题有更尖锐的体察与感受。深入分析国学经历对韩愈师道观形成的重要影响,有助于进一步理解韩愈提倡师道的现实用心及其深远的历史意义。

[1]刘真伦,岳珍.韩愈文集汇校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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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3-21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010BZW038)

刘宁,女,江苏江阴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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