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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季宋学者黄震的韩愈研究
——以黄震《黄氏日抄》之《读韩文》为中心

2016-03-14谷曙光

河南社会科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黄氏韩文韩愈

谷曙光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北京100872)

论季宋学者黄震的韩愈研究
——以黄震《黄氏日抄》之《读韩文》为中心

谷曙光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北京100872)

一、黄震:被忽略的宋代韩愈研究学者

在宋代的韩愈研究史上,有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宋末的黄震。黄震(1213—1281年),字东发,号於越先生,南宋庆元府(今浙江宁波)慈溪县人。他出生于一个诗书门第的耕读之家,虽家道败落,但他刻苦攻书,愈挫愈奋,终于在宝祐四年(1256年),即其年过不惑之后又四年,考中进士,步入仕途。作为官员的黄震,在中下层官阶中转历多职,但皆能称职并有所作为,堪称宋末“能吏”。宋亡后,黄震隐居不仕,忧郁悲愤而卒,《宋史·儒林传》有其传。

黄震一身兼有多个“标签”,既是官员,又是理学家,亦是学者、作家。黄震的韩愈研究,集中在他的《黄氏日抄》卷五十九,是卷标为“读文集一”,全部是对韩愈诗文所做的读书札记,涉及韩愈文章170篇以上、诗歌60余首,其篇幅之大、研讨之深、学术价值之高,在宋代的韩愈研究史上可谓独一无二,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然而,黄震其人及其韩愈研究,在当代的韩学研究中却长期被忽略,得不到应有的重视。杨国安《宋代韩学研究》、查金萍《宋代韩愈文学接受研究》等专著,皆未提及黄震。刘真伦《韩愈集宋元传本研究》仅在“杂说”一章罗列的109家中,有一段话略述黄震的韩愈研究,这等于把黄震和那些仅有少量甚至一两条论韩文字的学者等同起来,与其重要性显然不相匹配。朱迎平《南宋散文四十家述评》将黄震作为其中一家论略,颇有见地,但对黄震评点韩愈等文学家点到为止,然而朱文并不是专门研究黄氏论韩的文章。李建军《宋代浙东文派研究》中有《折衷诸儒的杂记类文话——黄震〈黄氏日抄·读文集〉》,论析精到,具有文学史的视野,但重点在宋代文人,亦非专论韩愈。

有的论文虽然对黄震的韩愈研究有所涉及,但其学术观点似乎又值得商榷。蔡军《黄震文学理论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14年硕士论文)较多地评述了黄震的韩愈研究,但他认为:

《黄氏日抄》卷五十九至六十八为“读文集”部分,该部分按照读书的基本顺序对韩愈等十位唐宋文学大家之文集进行评点。具体的评点中,虽提出“唐宋十大家”之说,却始终持理学家评文眼光,对十位大家文学成就的阐发极为有限,而多有强拉诸大家入理学家阵营的嫌疑。他视文章为学术之一途,缺乏文学特色的自觉意识,这也限制了《黄氏日抄》读文集,使其终为理学所掩盖,而不能发挥出应有的光彩。[1]

从“极为有限”“强拉”“缺乏”“限制”“掩盖”“不能发挥”……这一连串带有贬义意味的词来看,作者对黄震的文学家评点研究基本是持否定态度的。换言之,蔡军认为,黄震的韩愈诗文研究,笼罩在理学光环之下,以义理为宗,难以发明文学之妙。果真如此吗?

钱穆说:“(黄震)研精文史,用力之勤,可谓理学家中之又一异。”[2]按,黄震的学术,宗朱熹而较通脱,确与一般空谈心性、不谙世务之理学家不同。他比较务实,强调致用,因之其学术不迂阔艰深,而能有经世济民的气象,这在宋儒中是较难得的。在仔细研读黄震的《黄氏日抄》卷五十九《读韩文》之后,并把黄震的韩愈研究放到整个宋代的韩学史上观照,笔者认为,黄震的韩愈研究,在宋代非但有特色,而且有地位,其见解议论不同于一般的理学家,甚至可断言黄震是宋代韩学史上的重要人物。因此,笔者不能同意蔡军的意见。

拙著《韩愈诗歌宋元接受研究》(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之一节曾关注黄震对韩愈诗的解读评点,但是尚未涉及黄氏的韩愈文章研究。其实在黄震的韩愈研究中,对于韩愈文章的探讨,篇目既多,篇幅更大,开掘议论的深度和广度都要大于其对韩诗的研究。或者说,黄震的韩愈研究的重点是放在韩文上的。

综合上述情况,笔者以为,有必要对黄震的韩愈研究作一综合性的论述,并把侧重点放在韩文上,以引起当代治韩学者的充分关注。

二、黄震的韩愈研究概观

黄震《黄氏日抄》,又名《慈溪黄氏日抄分类》《东发日抄》,现存南宋积德堂残本、元至元三年刊本、明正德己卯建阳重刊本、清乾隆三十二年珠树堂校刊本、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清中期耕余楼刊本等。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出版了由张伟、何忠礼主编的《黄震全集》点校整理本,本文所引《黄氏日抄》内容,即据此本。

对于韩愈一生的事功和出处大节,黄震有总体评价:

功有相因,理日以明。譬之事业,文公则拨乱世而反之正者也;我朝诸儒则于反正之后,究极治要,制礼作乐,跻世太平者也。文公之所以为文者,其大若此,岂曰“文起八代之衰”,止于文人之文而已哉!

唐文三变,至韩文公方能尽扫八代之衰,追配六经之作,呜呼!亦难哉![3]①

上面两段可视为黄震对韩愈其人其文的总评。毫无疑问,韩愈是道文兼备的宗师。他对儒学拨乱反正,接续中断的道统,树立追配六经的文统,功绩至高至伟。应该指出,作为学者的黄震,虽主要以理学家面目示人,强调道统,崇尚义理,但是他对韩愈诗文的阐释解读并不拘泥于理学,而是具有敏锐的文学感受力和深刻的艺术洞察力的。

韩愈诗文,有的本身就属于尊孔孟、辟佛老的义理之作,黄震的阐释自然也以道统理学为归旨,这无足怪。对于韩愈的那些富含文学意味的诗文佳作,黄震的评点、解说就是另一副面孔了,多数时候看不出理学的意味来,没有那种头巾气、迂腐气,而且能切中肯綮、有所生发,甚至有的地方活泼泼地、很能曲尽韩愈诗文之妙。

黄震的韩愈研究,其实是其读书笔记,或曰读书札记。今人或以不成体系、细碎饾饤讥之,然而,宋元之时的韩愈研究多数都是零散的,竹头木屑,所在多有,而且一个人往往就几条,数量较少。这些笔记虽然散,却是发光的珍珠,值得关注和重视。何况黄氏之研究,涉及的韩愈诗文篇目众多,对韩愈的代表作品、重点作品几乎都有论及,具有相当的系统性,在宋代堪称绝无仅有。读书笔记还有特别的好处,就是体会新鲜,虽只是只言片语,却能击中要害,而且处理灵活,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黄震的韩文研究分体进行,他根据韩集的排列,在古赋、诗、杂文、书启、序、祭文、墓铭、杂文、状、表等每种文体下挑选若干篇,加以评点。同时,黄震还论及韩集之外集、《顺宗实录》。对篇目进行细致统计如下(以下韩愈诗文篇目,录自《黄氏日抄》卷五十九,但篇名往往简省,有的篇目黄震甚至只截取了诗文中的一个意象或名字。本文照其抄录,特此说明):古赋部分,论及《感二鸟赋》《复志赋》《闵己赋》《别知赋》;诗歌部分,论及《元和圣德诗》《琴操》《南山诗》《谢自然诗》《秋怀诗》《赴江陵途中》《醉赠张秘书》《送惠师》《送灵师》《县斋有怀》《岳阳楼》《荐士》《驽骥》《山石》《汴泗交流》《雉带箭》《条山苍》《赠郑兵部》《桃源图》《赠侯喜》《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谒衡岳祠》《杏花》《感春》《孟东野失子》《落齿》《赤藤杖歌》《送石处士赴河南幕》《辛卯雪》《李花》《寄卢仝》《醉留东野》《招杨之罘》《石鼓歌》《双鸟诗》《赠刘师服》《听颖师琴》《调张籍》《寄崔立之》《月蚀诗》《短檠歌》《符读书城南》《病鸱》《华山诗》《书皇甫湜》《路旁堠》《寄李大夫》《南山有高树行》《猛虎行》《送澄观诗》《山南郑相公酬答》《读东方朔杂事》《谴疟鬼》《示儿诗》《喜雪》《春雪》《咏雪》《蒲萄》《遣兴》《记梦》《咏笋》《送张侍郎》《示侄孙湘》等;杂文部分,论及《原道》《原性》《原毁》《原人》《原鬼》《行难》《杂说四首》《读荀》《鶡冠子》《读仪礼》《读墨子》《获麟解》《师说》《进学解》《本政》《守戒》《圬者王承福》《五箴》《后汉三贤赞》《讳辩》《讼风伯》《伯夷颂》《子产不毁乡校颂》《释言》《爱直》《张中丞传后叙》《燕喜亭记》《掌书厅记》《画记》《蓝田丞厅记》《修滕王阁记》《猫相乳》《策问十三首》《谏臣论》《改葬服议》《省试学生代斋郎议》《禘祫议》《颜子不贰过论》《何蕃传》诸篇;书启部分,论及《与李祕书》《答张籍》《与孟东野书》《答窦存亮书》《上李实尚书》《上李侍郎书》《答尉迟生书》《上于相公书》《上郑相公两启》《上宰相三书》《答侯继书》《答崔立之书》《答李翊书》《代张籍书》《答李师锡》《答陈生书》《上张仆射书》《上于襄阳书》《与崔群书》《与陈京书》《答冯宿书》《与卫中行书》《谏张仆射击球》《与冯宿论文》《与陆员外荐士书》《与刑尚书书》《为人求荐书》《答刘正夫书》《答陈商书》《与孟简书》《答吕毉山人书》《答元侍御书》《与袁相公书》《与柳公绰书》《与李尚书书》诸篇;序体部分,论及《送孟东野序》《送许郢州序》《送齐皞序》《送李愿归盘谷序》《送牛堪登第序》《赠崔复州序》《赠张童子序》《送文畅师序》《送杨仪之序》《送廖道士序》《送王含序》《送孟绾序》《送王埙秀才序》《荆潭唱和序》《送高闲上人》《送殷侑使回鹘》《送石洪序》《韦侍讲序》《送温造序》《送郑权尚书序》《送韩约侍御序》《石鼎联句序》诸篇;祭文部分,论及《祭田横墓》《欧阳生哀辞》《祭薛助教》《祭裴太常》《潮州祈晴》《祭柳子厚》《武侍御画佛文》《祭十二郎文》诸篇;墓铭部分,论及《崔评事》《考功卢君》《助教薛君》《祭封尉卢殷》《吕氏子炅》《石洪》《韦丹》《胡评事铭》《张法曹》《苗参军志》《孔戡墓志》《路应神道碑》《刘统军》《徐偃王庙》《袁氏庙碑》《房启铭》《曹成王李皋碑》《王适墓铭》《李虚中志》《董溪》《孟东野》《独孤郁》《张季友》《刘昌裔》《卫之玄》《张署》《胡珦》《权德舆》《平淮西碑》《南海庙碑》《处州孔子庙碑》《罗池庙碑》《黄陵庙》《王仲舒碑铭》《韩弘》《柳宗元》《郑群》《孔戣志》《殿中少监马君继祖》《樊宗师》《李郱铭》《张徹》《李楚金》《李干》《韩绅卿》《韩滂》《卢氏志》诸篇;杂文部分,论及《送穷文》《鳄鱼文》;状体部分,论及《丞相董晋行状》与卢郎中荐侯喜状》《论权停举选状》《马府君行状》《梁悦》诸篇;表体部分,论及《为宰相贺雪表》《进顺宗实录表》《贺白龟状》《进撰淮西碑状》《论佛骨表》《贺庆云》《请上尊号》《贺太阳不亏表》《辨张平叔奏变盐法》诸篇;外集部分,论及《范蠡》《答刘秀才论史》《通解》《鄠人对》《直谏表》诸篇;最后论《顺宗实录》。

作为学者的黄震,喜下思辨功夫,潜心涵泳,兴味悠长。他的韩愈研究,或宏观综论,或微观探析,或谈诗论艺,或考订赏鉴。如果综合考量这些散点,就会形成有逻辑的线和多维的面,彰显出黄震的韩愈研究是立体、丰满的,同时也是形散神聚的,是兼具学术和文艺价值的。

三、黄氏韩愈研究的理学意味与学术色彩

黄震学宗朱熹,而又务实灵活,在理学史上很得好评。全祖望在《东发学案》中评价:“四明之传,宗朱氏者,东发为最。……晦翁生平不喜浙学,而端平以后,闽中、江右诸弟子,支离、乖戾、固陋无不有之,其中振之者,北山师弟为一支,东发为一支,皆浙产也。”[4]在浙东学人中,黄震是继承朱熹而能发扬光大者。钱穆亦称赞他:“盖东发之学,专崇朱子,其学博,即承自朱子之教而来。然于朱子成说亦时有纠正,不娖娖姝姝务墨守。此则尤值重视。朱子论学极尊二程,亦时于二程有纠正。东发之能纠正朱子,乃正见其善学也。”[2]黄震学朱熹而又不拘泥,可谓善学。其实,朱熹对二程就是学而能化,不盲目跟从,不随意附和,秉持独立思考的精神,有所纠正。而黄震对朱熹,亦作如是观,这是真正学到了朱熹治学的长处和精髓。

鉴于黄震的理学家身份,他的韩愈研究带有较为浓厚的理学意味。又由于读书广博、治学严谨,其论韩的学术性颇强,观点新颖独到,极具真知灼见。

(一)义理阐发,文旨解读

总体来看,黄震具有宏通的视野,他把韩愈置于儒学史中进行评价和定位。他说:“世更八代,异端肆行。昌黎始出而斥异端、明圣道,以《六经》之文为诸儒之倡,其有补斯世。论者谓功不在孟子下。”这是充分肯定韩愈能“起八代之衰”。明眼人应可看出,此处的议论与苏轼所说的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是大不相同的。苏轼说的是韩愈的文章,主文;而黄震强调的是韩愈“斥异端、明圣道”的力挽狂澜之功,立足点在道统和经世上。黄震又说:“自孔孟殁,异端纷扰者千四百年,中间惟董仲舒正谊、明道二语与韩文公《原道》一篇,为得议论之正。”韩愈的扶树道义具体表现在其文章里,于是黄震特别赞扬了韩愈的《原道》,推许其为千古纲领,议论正大。

黄震对韩愈评价的一个关键问题是文与道。道固然重要,但也需要靠文来宣扬传播。而以文载道,又是极不容易的。韩愈的文章,当然雄伟杰出,但在黄震眼中,韩文之传道,亦不免“小疵”。他说:“六经之文皆道,秦汉以后之文鲜复关于道,甚者害道。韩文公始复古文,而犹未必尽纯于道。我朝诸儒始明古道,而又未尝尽发于文。”韩文复古载道,乃大功绩;可惜的是,贤如韩愈,其道亦非纯之又纯,尚存在重文轻道或以文掩道的情况。这可谓是大醇小疵。反言之,宋朝的儒者,在义理方面可能超过韩愈,但在文章上却又不如韩愈,无法精准地用文章把义理表述出来,这是另一种问题。

在具体的文章评点上,黄震很重视对韩文微言大义的揭示和阐发,他评价《原道》的篇幅是所有评点中最长的,足见此文在韩文中的纲领性地位。试看其中的一部分:

呜呼!自昔圣帝明王所以措生民于理,使其得自别于夷狄禽兽者,备于《原道》之书矣。孔孟没,异端炽,千有余年而后得《原道》之书,辞而辟之昭如矣。奈何溺于异端之士,吹毛求衅,窃附《程录》,尚欲阴为异端报仇耶!此程门高第尹和靖力排《语录》之非欤?《程录》尝谓爱主情而言,盖辨析精微之极也。“仁者,爱人”,此正吾夫子之言,岂可因以博爱为仁非《原道》哉?彼以煦煦为仁,而此以博爱为仁,正将以吾道之大,扩其所见之小也,《原道》不可非也。《程录》虽尝以虚位之说为非,此决非程氏之言也。夫“道二,仁与不仁而已”。此正孟子之言,岂可反以道德虚位非《原道》哉?仁与义为道德,去仁与义,亦自以为道德,故特指其位为虚,而未尝以道德为虚也。《原道》不可非也。《程录》又载昌黎言治国平天下,止及正心而不及致知格物,此殆程子一时偶然之言也。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孟子言笃恭而天下平,皆不过举其要而言,岂必尽及致知格物之条目而后可以为自修,而顾乃以此非原道哉?异端言心而外其天下国家者,故昌黎言治国平天下,而特推其本于正心耳。《原道》不可非也。

黄震对韩愈的评价,远胜于二程、朱熹之评韩。此段议论与辩驳兼备,先是肯定韩愈承继道统、力辟异端的大功劳,而后特别针对《二程语录》中对韩愈的贬抑之辞,大力为韩辩驳,分出三层,连用三个“《原道》不可非也”,逐层递进、环环紧扣,辩证剖析,气势一如韩愈文章的充沛开阖、奇崛严正。可见黄震非但研韩深入,同时也因对韩文下了深刻功夫,其自家文章也自然而然地带有了韩文的意味,可谓领会深刻。钱穆云:“崇道贬文,尊伊洛而诋昌黎,已成理学界中传统风气,无足怪者。而东发之辨,乃弥见其珍。”[2]可知黄震不拘理学旧说,具有独抒己见的勇气。再看黄震评《送文畅师序》:“论民之初生,固若禽兽、夷狄然。今安居睱食,优游生死,与禽兽异者,圣人之教之赐也,而文畅不知。可谓辨之明,而谕之切矣。扶持正教,开明人心,与《原道》之书相表里。”韩愈是辟佛老的先锋,但他与佛道中人亦有交往。此文名为送文畅,实则排佛扬儒,皮里阳秋,是典型的拨乱反正之作。黄震在辟佛这一点上,与韩愈高度一致,于是他对韩文称赞备至。

韩愈的诗文,有的一览无余、明白晓畅,有的却有言外之意,甚至较为隐晦难懂;而黄震善于在评点中,以简明扼要的话揭示韩愈诗文的旨意,拨开其中暗含的深层意蕴。譬如黄震评点韩愈几首与佛道相关的诗:

《谢自然诗》指其轻举之事为幽明杂乱,人鬼相残,不知人生常理而弃其身。卓哉!正大之见乎!

《送惠师》、《灵师》皆叙其游历胜概,终律之以正道。

《桃源图》……结云:“世俗宁知伪与真,至今传者武陵人。”与“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诚荒唐”相应,皆明之以正理。

上述作品都有批判意味,但有时并不挑明了说,韩愈的态度是暗含在诗句中的。而黄震的评点颇能去皮见骨、一语中的。又如黄震评《送孟东野序》,“师友之义,于斯乎在。而世徒以文观之,岂惟不知公,抑不知文者耳”,从中读出了文外之旨。

(二)辨析旧说,以诗文证史

韩愈是位个性鲜明、血肉丰满的历史人物。从唐到宋,在韩愈研究中,论家各抒己见,形成了各具特色、甚至针锋相对的观点。对于旧说,黄震既不盲从,也不轻信,他擅长以理学家的思辨来辨析旧说,另立新意。

王安石的《韩子》诗云:“纷纷易尽百年身,举世无人识道真。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诗旨聚讼纷纭,但一般认为是对韩愈表示不满。而黄震的研究,不再纠结于此诗是否含有贬义,而是反转枪口,将矛头直指王安石,批评其非韩之非。他说:

临川王氏尝为诗以讥昌黎……然世未有以其言为然者也。盖人生一日,必尽一日之事,此即造化生生不息之理。今谓百年易尽而先自弃不为者,偷也,异端之言也。人生未有一日不由于斯道,此即盈天地间,昭然著见之理。今谓道为有真而人不能识者,诞也,异端之言也。……今临川讥其无补、枉费精神者,盖其溺于异端之学所见然也,不足疵昌黎也。且王氏虽习异端,初未尝槁馘山林,恪守朴陋,求其所谓道之真者,亦不过费竭精神从事文墨,正欲学为昌黎而特未至耳。奈何身自为之,而反以讥人邪?

黄震从道统的角度,逐句为韩愈细辩,斥王安石本人耽溺于异端,发为议论,是非更谬,实属荒唐。对于王贬韩,黄不辨其非,而辨王本人大节错谬,颇有点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味道,进而说明王论更不值一驳矣。当然,黄氏对王,论之过苛,亦是实情。

韩愈的《三上宰相书》是其为人诟病的焦点之一,而黄震则认为不足为韩公累,并多次为韩力辩。他评《三上宰相书》说:

昌黎三上光范书,世多讥其自鬻。然生为大丈夫,正蕲为天下国家用,孔子尝历聘列国,孟子亦尝游说诸侯矣。如公才气,千古一人,亦同流俗,困于科举而不得少见于世,故直摅其抱负以自达于进退人才者,虽颇失之少年锐气,而实皆发于直情径行。始则晓以古者成就人才之道,次则动以一己饥寒之迫,终则警以天下未治,反不能如周公礼士之勤。光范门虽尊,公直与之肝膈无间,然则公之抱负者为何如?而可讥其自鬻哉?终南快捷,少室索价,阳退阴进,不由真情,此则不鬻之鬻,乃公罪人耳。

又黄氏评《答冯宿书》云:

公之三上宰相书,岂阶权势求富贵哉!宰相,人才所由进,磊落明白以告之,公之本心如青天白日。后世旁蹊曲径,暮夜钻刺,而阴求阳辞,心口为二,妄意廉退之名,真墦间乞祭之徙耳。

韩愈真率直接、毫无隐饰,正面地干谒宰相,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宰相不理,他仍反复上呈。这恰恰显示出韩愈雄强磊落的个性。相比那些言不由衷、终南捷径、以退为进之流,韩愈来得光明正大、心怀坦白,没有藏着掖着,没有不可与人言者。

韩愈的用世之心极强,但现实残酷,“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其间经历的艰辛困苦及受到的折磨打击,非外人所能想象。因此,后人应以“了解的同情”去评价韩愈的干谒。黄震的科举之路亦艰难备尝,他与韩愈同病相怜,所以他更能推己及人,从而理解韩愈。相反,那些少年得志、仕途顺利者,或布衣未入仕者,恐怕都不容易理解韩愈的干谒奔竞,难免苛责韩愈。

黄震读韩集的学术性,还表现在他有时就韩文中出现的官职、名词、事件等生发开去,专门考证,以诗文作为研究历史之史料。陈寅恪有一篇名文——《元白诗中俸料钱问题》,以元稹、白居易诗歌中的材料为依据讨论唐代官员的薪水,成为以诗证史的范文。有的当代学者甚至推崇陈寅恪为诗文证史之首创者。其实,陈氏之研究路径,古代学者早已导夫先路矣,如黄震,就固优为之。对于韩文《送许郢州序》,黄氏加按语云:

刺史,汉监司之名,在唐则为州,犹今太守之称,盖守一郡者也。观察使,唐监司之名,本朝始去其权,仅存虚号,在唐则专有一道之兵财,权重于今之监司者也。观察使既专有兵财,其征取于支郡之刺史,犹今州郡促县道财赋之类也。征取之欲无厌,生民之出有限,公谓府常急于财可,谓州常私于民不可。府既急于财,而州又不私于民,则竭下奉上,患将安极?此事岂可使州与府同耶!郢为襄阳支郡,而为襄阳者,于頔公主人也,故勉郢州以应襄阳之需,殆非公论。否则,公客于于,见观察使督赋支郡之难,而未见支郡督赋百姓之难尤可念耶?

这一大段辨析,以刺史、观察使二官职为中心,结合汉、唐、宋之职官变迁,谈对韩文的理解,可谓言出有据,能以史料衡文。

又,黄震评《上张仆射书》云:“唐制,持节某州诸军事,盖以节度使统支郡之权,而其属为两:今之职官,唐使院也;今之曹官,唐州院也。州院于今为录事参军之居,使院于今为佥厅。不以使院称之,唯都吏孔目官所居。尚名使院,即其遗称也。故韩公所上张建封书‘在使院中,小吏特院中故事来示’之语,此唐制称使院之证也。”辨析唐宋之使院、州院,亦属有得之见。这种以诗文证史的方式,黄震运用起来得心应手,关键是他具有贯通文史的深厚素养,善于联想,长于对比,因而其研究时有左右逢源、纵贯古今之视野。黄震的以诗文证史,值得特别关注,表而出之。

(三)校勘辨伪,字句训释

黄震的韩愈研究,立足文献,能充分运用版本、校勘、训诂、音韵、辨伪等文献学知识,呈现出严谨细密的特征。他对韩文《送李愿盘谷序》加按语云:

李少卿《音义序》谓得王仲至家善本,“盘之土”,“土”为“下”;“窅而深”,“深”为“空”。今读“盘之土,维子之稼”,韵不叶,“下”与“稼”则协矣;又“下”与“中”字对用有义也。“窈而深,廓其有容”,韵亦不协,“空”与“容”则协矣;又空则有容,比“深”字义尤精也。合从李少卿之说而读之。“徜徉”之徜,音常。

此段之考订颇显精到,韩文版本众多,文字略有异同,本不足怪。但黄震很好地运用了理校法,能从押韵、上下文义等多重角度去校勘,以理分析,断其是非,可知他在音韵、训诂方面有很深的造诣,确属辨析有得。

黄震还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认为韩集之外集可疑,加以辨别鉴识。他说:

《外集》五卷,大抵文缓而衍,不类昌黎天成之笔,揆之于理,又多可疑如此。按李汉叙称最厚,且亲收拾遗文无所坠,并目录共四十一卷。然则《外集》何从而来哉?又孰为之收拾耶?五卷之多,惟《论史》一书,柳柳州尝辨之,可审其为韩,余孰与稽耶?……愚于昌黎之《外集》,盖不能尽信云。

韩集之《外集》虽非全伪,但其中部分篇目确实可疑。黄震辨伪的理由是多元的,从文风气味到文理脉络,再核其编者、审其来源,多方质疑,始下“不能尽信”之结论,可以看出黄震的审慎态度。

四、黄震对韩愈诗文的审美解悟

(一)揭示风格,细绎文法

从文学的角度看,黄震的读韩札记最有价值的部分在于诗文点评和细绎文法。黄震是诗文艺术感悟、阐释和分析的高手,他对韩愈诗文的评析丝毫不逊于任何宋代文话、诗话。黄震虽学问深厚、考据精审,但其评论诗文并非如道学家般迂阔不切。他论韩愈诗文,或揭示风格,或分析艺术手法,或摘抄佳句,在细腻的鉴赏品味中,可以看出其独到的审美眼光。他的很多札记短小精悍,往往几个字、一句话就能切中肯綮,妙得匠心,可以看出他是文章艺术感悟的高手。试看:

《答侯继书》、《答崔立之书》皆试黜时所作,虽微有不平,而直述其迈往不群之气,亦奇矣。

《与邢尚书书》谓布衣王公事势相须,文极清快。

《山石诗》清峻。

《雉带箭》峻特有变态。

《条山苍》简淡有余兴。

《赠郑兵部诗》慷慨。

黄震对韩愈诗文的风格有精到的阐发评述。韩愈诗文有多种风格,或险怪,或清峻,或简淡,或慷慨,黄震皆能一一品味,从而显示出韩愈多面统一的大家气象。

在具体篇章艺术手法的分析上,黄震注重感发,信手拈来,但片言中肯,简练有味,深得古代诗话、文话之妙。请看:

《代张籍书》就盲字上发明,不为悲苦之辞,死中求活法也。

《落齿诗》结以“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翻说最佳。

《南山诗》险语层出,合看其布置处。

《赴江陵途中诗》次叙明密,是记事之体。

《送郑权尚书序》叙事工密。

《代张籍书》的“死中求活”,乃指韩愈惯用翻案反说。而《落齿诗》亦作正话反说,幽默有趣。《南山诗》的显著特色一在用语险怪,二在章法有致,黄震一语中的。韩愈的拿手好戏“以文为诗”也被黄震勘破,黄震径直指出《赴江陵途中》乃“记事之体”,可见其眼光老辣。

(二)“曲尽形容之妙”

对韩愈诗文的艺术手法,黄震特别欣赏其能曲尽形容之妙。韩愈《调张籍》里形容李杜的句子语语生造、字字奇杰,实足以惊心动魄,故而黄氏赞叹“尤极奇妙”。他又评说:

《喜雪》、《春雪》、《咏雪》等作,皆曲尽形容之妙,层出无穷。

《咏笋》与《咏雪》诗相类,形容层出。

文章难作,而形容文章之妙,尤难,但韩愈恰恰善于形容文章之妙。如《上李侍郎书》之“大之为河海,高之为山岳,明之为日月,幽之为鬼神,纎之为珠玑华实,变之为雷霆风雨”,《答尉迟生书》之“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上于相公书》之“变化若雷霆,浩汗若河汉,正声谐《韶》、《濩》,劲气沮金石”。对此,黄震极为佩服,认为:“凡皆形容文章之妙,公实道胸中之自得者。”原来是自家写得好,才能举重若轻地形容出文章之妙,或徜徉恣肆、挥洒自如,或蹙金结绣、璧坐玑驰,或流水行云、神完气足。这本是操千剑、观千曲的道理。确实只有韩愈这样的大家,才能把文章的各种风格、妙处,精妙绝伦地形容出来。欧阳修的《六一诗话》推崇韩诗“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5],而黄震的点评是在欧阳修基础上的个案细读。

韩愈善形容的好例证还有《送高闲上人》,黄震云:“论张旭草书,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用文字形容书法之妙,岂容易哉!何况是草圣张旭。而韩愈以天地之间的各种事物组合形容,把张旭草书的变幻莫测、惊世骇俗,传神地写照出来。又,《送殷侑使回鹘》《韦侍讲序》或借事形容,或杂喻形容,皆能曲尽文字之妙,观黄氏之评,更能识得韩公匠心。

(三)渊源与影响

黄震在对韩诗作赏鉴评析的同时,又具有横通和纵通的视野,对韩诗的艺术渊源和后世影响提出了切实中肯的意见。请看:

《赤藤杖歌》“赤龙拔须”、“羲和遗鞭”等语,形容奇怪。韩诗多类此。然此类皆从庄生寓言来。

《感春》谓春风漫诞之可悲,甚于秋霜摧落之不足惜。此意亦奇。东坡谓“春蟾投醪光陆离”,“不比秋光,只为离人照断肠”。皆是此意翻出。

《赤藤杖歌》是韩诗奇崛风格的典型之作,穷极物理,造语奇幻,观之令人咨嗟。黄氏眼光的独特在于把韩诗和《庄子》联系起来,散文中的《庄子》和押韵的韩诗有何艺术关系?《庄子》寓言瑰玮奇诡、精神兀傲,而韩诗笔力健、造语奇、怪变浑成,细细品味,二者确实在内在的艺术细胞上有相通之处。此条发人所未发,对于认识韩愈诗的艺术渊源和表现手法有重要启示,是值得重视的新视角。黄氏读书广博,竟还看出韩诗《感春》里的句子被苏轼写到词中去,可见韩诗的影响早已溢出单一的诗体之外,广为其他大家所取法。

(四)鉴赏品味,佳句摘抄

摘句评点有两种,一为直接摘录诗文,并加以点评赏析,另一只摘不论。此两种方式,黄震论韩视情况,皆用之。黄震有时摘出韩诗中艺术表现力强的警人之句,进行一种非常细致透彻的微观审美:

《辛卯雪》“万玉妃”之句,《李花》“万堆雪”之句,《寄卢仝》“犹上虚空跨騄駬”之句,《醉留东野》“为云”、“为龙”之句,皆立怪以惊人者。

《送石处士赴河阳幕》“风云入壮怀,泉石别幽耳”,最工。

黄震指出韩诗中类似艺术风格的句子,表面上是孤立地谈一联一句之妙,而联系起来看,则既有理论思考,又有鉴别比较,这反映出黄氏理解把握韩愈诗文的综合能力。黄震的点评,有时读起来非常亲切,如:

《答李翊书》自叙历学之次第,然后及其养所自出者,当熟味,如面承公之教我可也。

《答元侍御书》文气横生,可爱也。

《祭十二郎文》“当成诵。”

他之读韩、研韩,不是停留在学者的冷眼旁观层面,而是如同与家人友人对面清谈,兴味盎然,娓娓不倦。

五、在比较中凸显韩愈为“唐宋文人之首”

黄震的读文集十卷,写的是十位唐宋诗文大家,除韩愈外,柳宗元、欧阳修、苏轼、曾巩、王安石、黄庭坚、汪藻、范成大、叶适各有一卷。在这十人中,黄震对韩愈推崇备至、评价最高,几有“完人”之誉,对其余九位,如欧阳修、苏轼,评价亦高,而对柳宗元、王安石等则褒贬参半。黄震经常在评述诸家时,上挂下联,进行横向、纵向对比,这颇能显示其治学的格局和视野。一个个作家,虽相互独立,但他们又不是孤立的。尤其是大家、名家,居于历史坐标轴的横向、纵向之间,各有其承上的作用和启下的影响。黄震特别善于发掘、梳理文人的关系和异同。在对韩愈与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的比较中,黄震更凸显出韩愈作为“唐宋文人之首”的重要地位。

韩柳并称,由来已久,黄震却对此提出质疑,他毫不掩饰扬韩抑柳的观点:“韩文论事说理,——明白透彻,无可指择者,所谓贯道之器非欤?柳之达于上听者,皆谀辞。致于公卿大臣者,皆罪谪后羞缩无聊之语。碑鸿等作,亦老笔与徘语相半。间及经旨义理,是非多谬于圣人。凡皆不根于道故也。”在黄震看来,柳宗元非但义理谬误,人品亦差,根本无法与韩愈相比。不能做到文以载道,是黄震对柳有微词的根本原因。黄震又表示:

故愚于韩文无择,于柳不能无择焉。而非徒曰并称。然此犹以文论也。若以人品论,则欧阳子谓如夷夏之不同矣。欧阳子论文亦不屑称韩、柳,而称韩、李。李指李翱云。

韩、柳根本无法放到一块儿比。平心而论,黄震对柳宗元的评价过于苛刻。

欧阳修是宋代韩愈研究史上的枢纽人物。在欧阳修之前,韩愈乏人问津;欧阳修之后,韩愈的地位陡然上升。黄震很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将韩愈、欧阳修放到一起论述:“欧阳公起十岁孤童,得文公遗文六卷于李氏敝簏,酷好而疾趋之,能使古文粲然复兴,今垂三百年,如公尚存时,非有卓绝之资,超绝前古,畴克至此?”充分肯定欧阳修在宋初无人学韩之际,率先标举韩愈、倡导学韩的功德。然则,欧阳修是否可与韩愈并称?黄震的答案是否定的。他说:“然苏公以公继韩文公,上达孔、孟,谓即孔子之所谓斯文,此则其一门之授受所见然耳。公虽亦辟异端,而不免归尊老氏,思慕至人;辨《系辞》非圣人之言,谓羸秦当继三代之统。视韩文公《原道》、《原性》等作,已恐不同,况孔子之所谓斯文者,又非言语文字之云乎?故求义理者,必与伊、洛;言文章者,必于欧、苏。盛哉!我朝诸儒辈出,学者惟其所之焉,特不必指此为彼尔。”苏轼曾表示欧阳修是“今之韩愈”,但黄震并不同意。在黄震眼里,韩愈是唯一的,他认为欧学韩虽可称颂,但欧本人还不足以与韩并称。

韩柳、韩欧都无法并称,然则韩苏如何呢?黄震又曾论韩愈与苏轼:“(苏子)引孔、孟、昌黎,证欧阳子以斯文之可以扶世变。然欧阳子辟异端,追古作真与昌黎等,推而达之孔、孟之斯文,尚有濂、洛在,且非此之谓文也。其末也,复断自韩愈以下,杂引陆贽、李白为比,而不复言孔、孟。岂苏子虽推本孔、孟,借以张大之,而其剂量则固自有在耶?”苏轼的问题和欧阳修类似,都是看重韩愈文章,却不能识韩愈之“道真”,这就有点舍本逐末了。黄震又说:“东坡作《韩文公庙碑》词绚云锦,气矗霄汉,振古一奇绝也。然一言以蔽之,不过谓其间气所生,不为死生祸福夺。此殆坡公胸中所自得,因之而发欤?若文公之所以为文者,则似未暇尽及也。”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是由苏轼率先提出的,已成为古今定评,黄震对此是基本肯定的,但是黄震始终觉得苏轼尚未尽识韩文之妙,对韩愈承继道统的一面重视不足。

黄震比较唐宋文人的立足点是理学。他对韩柳、韩欧、韩苏的比较,都以理学道统为归旨,同时旁及人品、文章,在比较的基础上,更加彰显韩愈作为“唐宋文人之首”的重要地位。

六、黄震:韩愈的异代知音

黄震不但在对待佛教、道教的态度上与韩愈高度一致,而且在行事上,恐怕也受到韩愈的影响。咸淳四年(1268年),黄震曾获“轮对”机会,向度宗上了两道《戊辰轮对劄子》,剀切陈言,丹心为国。其第二札有云:

老子本一隐士,死于中国,秦失尝往而吊之。其事载于庄周之书,甚明也。邪伪者乃诬老子度关西去,留《道德》五千言。陛下试观,尝有此事否也?甚至黄帝本上古圣人,葬于桥山,汉武帝尝过而祭之,其事载于司马迁之《史》,可覆也。邪伪者并诬黄帝乘龙上天,名之为道家始祖。陛下试观,尝有此事否也?其源不过如此,其后附之为神怪者,益不足辩。是天下本无所谓道教也,邪伪者架空也。佛本西域国主之子,厌世俗而求寂灭,刻苦深山,老病以死,本无他异也。中国邪伪之流,乃缘之而谬为译书,诬佛为有丈六金身,备极豪侈,至谓能使盗贼小人之嘱我者,皆可转而生天。陛下试思果有此理否也?

黄震曾评价韩愈“《论佛骨表》之说正矣”。一个“正”字,足以说明黄氏对韩愈观点的高度认同。观此文,真韩文之流亚,非但雄健的笔力、凌厉的气势与韩文相类,其奋不顾身、忠耿敢言,真可谓“退之第二”。当时度宗亦佞佛道,而黄震之批二教,攻势凌厉,无丝毫顾忌,犹如釜底抽薪,令皇帝极为难堪。可以想见,黄震非但是写了一篇类似韩愈的文章,而且也陷入了和韩愈类似的危险境地。圣颜大怒,正在预料之中。于是“批降三秩,即出国门。用谏官言,得寝。出通判广德军”[6],此文此事,与韩愈彼文彼事,何其相似乃尔!故笔者认为,黄震学韩研韩,不止限于文章,而且深为韩愈的砥砺气节所折服、所浸染。黄震评《论佛骨表》还有一段特别有趣的文字:“公之贬潮,佛者谓此祸福之报。然佛骨一入而宪宗已晏驾,公即移袁,福未央也。祸福谁在耶?”似乎冥冥之中,祸福早定,而韩愈这样公忠体国者,是有神灵护持的。一言以蔽之,韩愈成为黄震的人生典范。

黄震虽极看重韩愈,对韩评价之高,居于唐宋文人之首;但是,他对韩愈亦非百分之百的俯首。作为学者的黄震,秉持客观公允的态度,对韩愈亦有贬抑之处,譬如说韩愈:“《贺庆云》等表,皆文人谀语,牵于时俗,无足论者。《请上尊号》尤甚。《贺太阳不亏表》此皆我朝先正所不为者。”可谓不为贤者讳。

在《黄氏日抄》卷五十九的最后,黄震有一段话综论韩愈之出处得失:“尝闻长老言,自昔诗文类不免差误,惟昌黎之文、少陵之诗独无之。然欧阳公尝议昌黎羡二鸟之光荣,张文潜尝议其记夫子庙不当以有屋为胜于社稷,陆放翁尝议其咏石鼓文不当谓删《诗》时失编入,凡此诚亦不免言语之疵。至若言及经义,而是非不缪于圣人,则文人皆无昌黎比者矣。”杜诗韩文,犹如明月高悬,烛照古今,其中虽不免小疵,然而终是风雅大醇。韩愈既得义理之正,又是文家冠冕。从这个角度而言,韩愈不但是唐宋文人之首,亦是古今文人之首。

黄震是韩愈的异代知音、真知音。他对韩愈诗文所做的读书笔记,是最敏感、最有价值的思想火花,他把读书中闪烁的灵感随时记录下来,虽只言片语,却启人思索。最后以黄震评韩愈《与冯宿论文》结束本文:

谓称意者,人以为怪;下笔令人惭,则人以为好。古文真何用于今?以俟知者知耳。公殆矫其说,以振起一世之庸庸者乎?然历数百年,至本朝欧阳公,方能得公之文于残弃而发之,否者终于湮没。自欧阳公以来,虽曰家藏而人诵,殆不过野人议璧,随和称好,及自执笔为文,鲜有不与之持,真知公之文者又几何人哉?愚尝叹息而为之自警,曰:人谁不讲孔、孟之学,至遇事则往往而违其训;人谁不读韩、欧之文,至执笔则往往而非其体;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其味。不心诚求之,是真无益哉!

黄震感慨万千,他是真知韩愈之文者,也是诚心学之者。故而黄震对韩愈,是真爱、真学、真知音。黄震的读韩札记,集宋代文话、笔记论韩之大成,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显示出弥论群言、独出机杼的新特点,代表了南宋后期对韩愈诗文研究阐释的最高水平。在宋代,还没有学者像黄震这样大规模地集中论述、评价韩愈的诗文,因此黄震完全可以称作韩愈在宋代的知音。

注释:

①出自黄震的《黄氏日抄》,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本文中涉及黄震《黄氏日抄》原文内容的,均出自此书,下文不再一一标注。

[1]蔡军.黄震文学理论研究[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所,2014.

[2]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卷六)[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3]黄震.黄氏日抄[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

[4]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6.

[5]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

[6]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2016-03-21

谷曙光,男,安徽蚌埠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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