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格非“江南三部曲”的乌托邦叙事

2016-03-14

华中学术 2016年4期
关键词:格非乌托邦人性

颜 敏

(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西师范大学叙事学研究中心,江西南昌,330022)

论格非“江南三部曲”的乌托邦叙事

颜 敏

(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西师范大学叙事学研究中心,江西南昌,330022)

格非的“江南三部曲”是新世纪中国文学的重要收获。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三部系列长篇小说围绕着乌托邦这个中心展开的历史想象与现实思索,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弥足珍贵的辨析、思考和阐释乌托邦得失的文学空间。乌托邦的冲动想象和自信抱负植根人性深处,倘若我们从人性角度切入“江南三部曲”中的乌托邦叙事,对人类这种想象和抱负以及助燃它的种种激情理解得越多,我们就越能更好地理解我们曾经经历的历史世界和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精神诉求。

格非;“江南三部曲”;乌托邦;后乌托邦;人性

新世纪以来,当代文学一方面在社会现实中逐渐边缘化,另一方面文学创作的数量却在悄然增长。由于长篇小说涌现的原因并非文学本身繁荣的结果,而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社会经济的发展、印刷技术的革新和文化教育的提升,因而出类拔萃的精品并不多。在汗牛充栋的新世纪长篇小说中格非的“江南三部曲”脱颖而出,被公认为新世纪中国文学的重要收获[1]。

在我看来,“江南三部曲”不仅文本形态差异较大,而且思想和艺术质量也不太均衡。就思想艺术质量而言,这三部作品恰似一支离弦箭矢的运行轨迹。《人面桃花》宛如脱弦利箭,元气充沛。它以辛亥革命为背景,书写社会革命的乌托邦,对人性与革命关系的剖析游刃有余,而且意境凄迷,语言典雅。《山河入梦》就像一支运行途中的箭矢,平稳有度,充满睿智。小说以新中国“大跃进”运动为背景,描述社会建设的乌托邦,将人性思索融入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关系之中。《春尽江南》则像接近靶心的箭矢,目标明确,贴近现实。小说聚焦世纪末我们身置其中的后乌托邦时代的社会现实,尽管它准确表现出这个无序社会的浮躁之气,深度切中我们时代的精神疼痛,但在情感价值上似乎过于沾滞现实,而在穿透现实的力度上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也许,文学叙事越是贴近现实越是难以超越现实,因而“江南三部曲”创作主体的思想力度和想象张力,总体上似乎与历史距离成正比。

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整体而言 “江南三部曲”在书写百年中国历史现实的厚度、人性思考的深度和艺术表现的审美高度上,格非的长篇创作实现了一次全面性的自我超越,达到了一个新的艺术峰值;而且毫不夸张地说,迄今为止的新世纪中国长篇小说,也难出其右。特别值得强调的是,它围绕着乌托邦这个中心展开的历史梳理与现实思索,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弥足珍贵的辨析、思考和阐释乌托邦得失的文学空间。因为乌托邦的冲动想象和自信抱负植根人性深处,“我们对那一抱负及助燃它的种种激情理解得越多,我们就越能更好地理解我们所处的时代和这个时代的需要,无论我们身处哪个国家、哪种文化”[2]。

一、 格非的乌托邦叙事及其文化意义

作为系列长篇小说,“江南三部曲”的叙事特点,是将一个家族三代人的命运故事,巧妙地镶嵌在复杂而深邃的现代中国百年历史现实的地形图中。这三部小说中的主人公不仅血缘相承,更主要的是他们的乌托邦情结成为这个家族的精神遗传。纵观现代中国的百年历史和现实,不难发现,现代中国社会一直是个天然的革命温床,太多的历史和现实因素,轻而易举地激活我们现代革命的记忆、思考和想象,因而在这种历史背景与现实语境下讲述这个家族三代人的悲剧性命运,也是创作主体勘探现代中国历史现实及其乌托邦问题的一次艰难的精神跋涉。这种历史勘察和精神探寻既是一个世纪难题,也是现代中国文学知识分子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

对于具有经典意识的作家来说,写作始终是与作家命运密切相关的志业。从这个角度讲,与其说是格非选择了现代中国的乌托邦这个世纪难题,毋宁说这个难题选择了格非,因为在表现和思考这个世纪难题上,格非具有独特的创作优势。这种优势一方面体现在格非的现代历史叙事的创作经验及其创作个性上。格非原本就是携带着现代历史叙事的《迷舟》(1987年)步入当代文坛的,他创作生涯的开端便显现出书写现代历史的偏爱。同时代的先锋作家固然也在书写现代历史,但鲜有像他这样执着的。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他以旺盛的创造力集中书写现代历史叙事,如《大年》(1992年)、《风琴》(1992年)、《青黄》(1992年),以及长篇小说《敌人》(1991年)等。似乎他在以这种历史叙事的书写方式,告别黄金时代的新时期文学。尽管现代中国历史在格非的小说中往往只是一个独特的想象空间,他所关注的焦点多是个体在特定历史情境中的命运及其存在问题,但是现代中国的历史叙事毕竟是他先锋小说的精神标识。同时,他还是一个对现实社会精神现象异常敏感的学院派作家,《欲望的旗帜》(1995年)表现出他对当代知识分子精神溃败的忧虑思绪及其形而上的探索。因此,从整体上表现和思索现代中国百年历史现实及其乌托邦精神问题,格非拥有其他作家难以取代的创作优势。

另一方面,格非作为“60后”作家,在现代历史的情感价值上表现出这一代创作群体的某些家族相似性。“60后”作家群体与现代中国革命形成一种特殊的生命联系,他们对现代社会革命还具有一种难以割舍的心理情结。可以说,社会革命的记忆和想象业已融入他们的血液,不管他们是否愿意承认,革命的记忆和想象都像他们的身影一样难以摆脱,也像梦魇一样纠缠不休。因为在“文革”中成长的他们,毕竟处于这样一个生命季节与社会环境:任何理想价值的种子播撒进蛮荒却肥沃的精神处女地,都能蓬勃地生根发芽,而现代社会的革命记忆和浪漫想象则是当时唯一合法的精神价值。而且需要说明的是,“60后”作家群体关于现代社会革命的情感价值和理性判断,与上一代作家相比,存在着较为明显的差异,因为他们毕竟没有上一代人那种曾经身陷其中而后又身受其害的刻骨铭心的生命落差体验。知青一代的文学关于现代历史及其社会革命的记忆与想象,多是《古船》、《白鹿原》、《陆犯焉识》式的苦难与罪感的责任记忆,超我的道德主要指向黑暗的过去;而“60后”一代作家多是理性审视与情感纠缠的想象记忆,超我道德则主要指向自由的未来。也就是说,“60后”作家没有感同身受的创伤性生命记忆,这就决定了他们对革命和建设乌托邦若即若离的精神状态,因而他们对现代历史及其社会革命的审视和勘探,相对来说祛除了个体记忆的偏见和极端的情绪,从而显得相对理性而客观,也更加富有深邃的历史纵深感和思想启迪性。不过,由于情感维度的牵系和现实生活的刺激,致使他们的思考因为犹豫而显得艰辛,也使他们的想象常常隐含难言的伤感。因此,他们“寻父”、“审父”和“弑父”过程显得漫长而艰难,流溢出一种沉重而伤感的暧昧情绪。

我们必须承认,中国进入现代社会以来,一直是个天然的革命乌托邦的温床。从社会形态学的角度讲,我们可以把它分为三种形态:一是新中国建立前的社会革命乌托邦。中国作为后起的现代化国家历经周折,选择了一条社会革命的现代化途径,这是各种复杂社会因素与历史文化交互作用的结果。二是新中国的社会建设乌托邦。应该说,这很大程度上是人为追求的历史结果。三是新世纪后乌托邦时代的想象乌托邦。社会现实与主流意识形态的特殊对应关系,激发了大众社会对革命乌托邦的记忆与想象,同时也导致了现代社会价值观念的撕裂。因此,现代中国的百年历史现实构成了一个连续的乌托邦想象和践行过程,导致整个现代中国的社会现实与文化语境,甚至几代人的思维方式和社会心理,都与乌托邦紧密相关。

从新世纪社会现实的角度讲,一方面革命理念依然是合法性的主流话语,或者说主流意识形态的革命话语仍然主宰与掌控20世纪现代中国的历史叙事和社会现实。另一方面,我们业已置身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艰难转型的过程之中,社会各个阶层和不同群体的利益格局悄然变化,贫富差距日渐拉大,并且显现出阶层固化的趋势;因为市场转型引发的各种社会不平等现象也突显出来,主流形态的革命话语难以有效地阐释我们置身其中的社会改革实践。尽管我们现在还无法预测,这种主流话语与改革实践之间的显豁矛盾将会导致怎样的社会后果,但是有一点却是较为明确的,这就是以平等和正义为内核的革命乌托邦话语,作为一种合法性的思想资源和集体无意识,不但为现代历史,也为潜藏民间社会的混沌的革命乌托邦冲动,提供了批判现实甚至抵制社会改革的合理性。我们只要关注网络上频繁出现的批判现实和发泄对社会不满情绪的文字,特别是自诩为社会代言人的激进主义的社会批评(这些言论常常貌似公正并且极具煽情意味),就不难发现这一点。从这种意义上讲,革命乌托邦并没有远逝,依然存活于我们的生活土壤之中:显形的是主流话语,隐形的则是一种混沌的社会心理冲动,此外还有播撒在各种社会思潮与文学思想的断片之中。

然而,当我们真正试图贴近革命和建设的乌托邦,无论是革命和建设乌托邦的历史真相还是革命和建设乌托邦的理论话语,却发现它比我们想象的更为模糊、更为复杂也更为遥远,有时真如鲁迅先生所说:“你不说我倒还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3]当然,造成这种结果的缘由十分复杂,也难以道清,但有一个重要原因倒是十分清楚的,这就是随着知识分子思想同一性的瓦解,即使是文化界在百年革命的历史认识上都存在着较大分歧,更不用说价值多元的大众社会了。这种思想分化导致对于同一种革命乌托邦或者建设乌托邦,往往因为审视主体思想立场和现实诉求的差异,呈现出不同的文本特质。

总之,从格非现代历史叙事的创作个性、“60后”作家群体的思想特征,以及新世纪社会现实与文化语境的分析中可以发现,革命和建设的乌托邦根深蒂固地存在于现代中国的历史与现实生活的想象之中,但其面目模糊并且真相复杂,显得暧昧甚至诡秘。正因为如此,我们更应贴近乌托邦革命、乌托邦建设和乌托邦想象的本相,探究其深层缘由,理解不同历史条件、社会背景和文化语境下的不同形态的乌托邦;也更应理性地梳理乌托邦的精神脉络,淘洗出具有真正价值意义的现代思想资源。格非作为“60后”作家群体的代表作家,关于现代历史与当下现实的沉重而感伤的记忆想象和审视批判,对于我们民族在历史记忆和现实想象上形成普遍的价值共识,对于我们把握确切的现代性前景,以回应当下现实的乌托邦想象冲动,具有不可忽视的思想文化意义。

二、 乌托邦的历史辨析与人性探寻

尽管“江南三部曲”讲述的是一个家族三代人的命运史,但我还是将它视为格非站在新世纪的门槛上,对刚刚逝去的20世纪中国历史现实的一次漫长而艰辛的深情回眸和深入思辨。他从纷繁复杂的20世纪中国历史现实中大胆地抽出一条醒目的乌托邦想象和实践的红线,进行反复端详、细致梳理和悉心书写;以举重若轻的方式,完成了一次雄心勃勃并心智深邃的文学探险。我知道,在一个后乌托邦文化语境下论述乌托邦叙事,可能是吃力不讨好的精神劳作,就像“江南三部曲”讲述20世纪中国历史无法避免乌托邦想象和实践这个世纪重大精神遗产一样,我们阐述“江南三部曲”也无法回避它的乌托邦叙事。

首先,我们必须清理积淀在乌托邦这个术语上的教条式政治话语的污垢。其实,无论是英国16世纪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还是中国魏晋时期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它们面世都有一个相似的社会历史背景,这就是剧烈的社会动荡与维系社会行为规范的传统文化价值纽带出现醒目的裂痕。不同凡响的是,它们并没有停留在一般的社会批判与自我痛苦的表现层面,而是试图穿越社会与个人的苦难表层,从社会维度追寻造成这种历史震荡与人生痛苦的终极根源,想象并建构一种一劳永逸地彻底解决这种人生苦难的社会理想蓝图。它们超越历史时空的思想价值,显然不仅仅是作品中想象和描述的和谐社会与安逸人生的理想王国,而且是隐含在理想具象后面的暗合人类内心深处的乌托邦情结及其愿望:历史进程将在社会的大灾变中发生转折,理想王国终将在人间社会实现。尽管这种既体现人类美好理想而又表现现实社会诉求的乌托邦想象,在客观的现实世界中从来没有真正实现,成为名副其实的乌有之乡。然而,正是在这种绝望与希望并存的历史现实情境中,人类的乌托邦想象和冲动一次又一次重现。

20世纪中国以现代革命和建设的方式,仓促地应验了李鸿章“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预言。这种前所未有的现代革命和社会建设的汹涌波涛,无情地席卷和淹没了太多本应无法忘却的东西及其沉痛代价背后的经验教训;也许只有文学,才会沉潜到社会的汹涌波涛之下,勘探激流底层坚硬的人性河床。“江南三部曲”深入发掘和思索的问题,就是隐含在20世纪现代中国革命与建设中的人类乌托邦的想象冲动。《人面桃花》中的花家舍,就是革命乌托邦的社会缩影。花家舍原本是长江水域中的一个与世隔绝的湖心小岛。清末年间士大夫王观澄中年好道,遂生隐逸之念,在寻访隐士遗迹的途中发现了这个湖心小岛。他为了实现自己内心的理想王国,聚集了一帮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苦心孤诣近二十年,建成了这个匠心独具的人间桃花源。小说通过王观澄的视角描述他的理想王国:

桑竹美池,涉步成趣;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春阳召我以烟景,秋霜遗我以菊蟹。舟摇轻,风飘吹衣,天地圆融,四时无碍。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洵然有尧舜之风。就连家家户户所晒到的阳光都一样多。每当春和景明,细雨如酥,桃李争艳之时,连蜜蜂都会迷了路。[4]

就连被土匪强掳到花家舍的青年女子陆秀米也惊讶地发现,父亲疯狂的桃花源设想竟然在一个土匪窝里成为现实。这里的社会平等和谐,人们幸福安康,至少从表面上看像个人人向往的大同世界。然而,王观澄苦心经营二十载的花家舍,却因土匪头目被暗杀进而相互残杀而毁于一旦,精美的人间天堂很快就成为一堆废墟瓦砾。恰如陆秀米感觉的那样:“王观澄、表哥张季元,还有那个不知下落的父亲似乎是同一个人。他们和各自的梦想都属于那些在天上飘动的云和烟,风一吹,就散了,不知所终。”[5]

当花家舍的土匪头目们陷入诡秘的谋杀和相互残杀时,不祥的恐怖笼罩着花家舍。这些先后死去的土匪头目,临死都不知谁是真正的敌人,以致人人自危,一个人间天国很快变成了一个残忍的屠场,那些精美的屋宇化成一缕缕青烟,如画的景色也荒草丛生。然而,亲手制造这场人间惨剧的人物,却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卑微的年轻人,五爷的马弁,而且驱动他痛下杀手的不过是贪婪的人性欲望——美女和金钱。当然,真正使贪婪欲望支配下的卑微人物激发出超人的勇力背叛主人,并最终彻底摧毁花家舍的幕后指使者,却是被称为小驴子的革命党蜩蛄会成员周怡春。他为了聚集革命力量而劝说花家舍的土匪,遭到拒绝后便采用收买的手段劝说和诱惑五爷的马弁,亲自策划并导演了这场摧毁花家舍的惨剧。也就是说,花家舍乌托邦的终结,源自人性的欲望和人义。

人类很早以前就开始对人性问题进行思索,宗教将负面人性视为与生俱来的“原罪”,是从伊甸园里带出来的生命行李。这就是说,道德沉沦普遍地潜存于每个人身上,而不以人的地位高低和权力大小而有例外,就罪性而言可谓人人平等。五爷的马弁是个卑微得连姓名都没有的小人物,但他第一次看见秀米就暗中迷恋,见到金灿灿的元宝就心花怒放。可是为了获得女色与金钱,他必须争到总揽把的位子,于是他斗胆投身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人生豪赌,铤而走险地谋杀土匪头目。人性不仅具有生命与权力的粗陋欲望,而且有残忍的攻击本能。六爷庆生为了独占花家舍,杀了五爷庆寿一家13人。他还指使手下当着庆寿的面折磨和羞辱其心爱的姨太太,并且残忍地用泥巴活活憋死庆寿。至于庆生本人,同样死于非命。

如果说人性中的自私欲望基本上属于残留在人类身上的生物性的自然属性,那么人义的激情则甚为复杂,因为它同时包含人的自我属性和社会属性。《人面桃花》并没有讲述王观澄怎样由一个文质彬彬的士大夫变成占岛为王的土匪头目,但却讲述了小驴子以革命名义颠覆花家舍的残酷过程:先以权力、金钱和美色诱惑小马弁,再通过小马弁分别收买各位土匪头目身边的下人做内应,最后针对各位头目的个性特点和生活特性制定相应的谋杀方案,或暗杀或下毒或施反间计。总之,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从表面上看,小驴子是为了吞并花家舍的土匪队伍和物质资源以壮大革命实力,但内心深处则潜藏着复杂的生命激情和复仇愿望。当初他独自上岛游说王观澄,不但没有成功,反而被土匪们羞辱一番。这种结局无疑激怒了自信的小驴子,于是他以革命的名义痛下杀手以施报复,而且谋杀的方式是无所不用其极。然而,后人却用各种方式颂扬他的成功结果,无人追究他的必然或者相应的道德责任。小驴子这种非理性的激情,正是借用人们对正义与天堂的信仰释放人性中的残忍,似乎信仰忠诚的人可以拥有无恶不作的特权。其实,这种超我的激情很大一部分来自个体人性中的本我,用霍布斯的话说,是骄傲或者虚荣的人性:“就是一种追求卓越的激情,一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赢得生活竞赛的欲望。骄傲的人对自己的能力抱有过分自信。”[6]对于霍布斯而言,这是人性中一种追求荣耀的虚荣心,一种凌驾他人之上的权力欲望。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不仅要获得成功,还要别人失败;而且为了达到成功的目的,不惜采用任何卑鄙的手段。因此,这种激情便飘浮在升华与沉沦之间,既可能帮助我们提升自我,也“可能将我们的灵魂输送到卑微而痛苦的生活中,并连累他人一起经受磨难”[7]。因此,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成功之道是条人性的不归之路,无论“目的”多么高尚,最终都可能会被“不择手段”反噬。因为我们如何对待他人,他人就会如何对待我们,这就可能引发社会的冲突和战争,造成人间的暴行循环,这也是《人面桃花》中的坚定革命者少有善终的根本缘由。

这种人性的激情在《山河入梦》中则以另一种形态的两种方式呈现出来。如果说革命乌托邦形态的激情可能滋生残忍的暴行,那么建设乌托邦形态的激情则可能导致偏执的愚蠢甚至专断的暴政。一种方式是谭功达式偏执愚钝的人生激情。陆秀米的儿子谭功达新中国成立后回到家乡梅县担任县长,凭借狂热的激情和自信的抱负实施大规模的农村建设:凿运河、造大坝、修公路、建工厂、建造沼气池,同时息商贾、兴公社,试图带领家乡人们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然而,这种狂热理想的超我之中,同样混杂着好大喜功的幽暗人性。他的致命失误在于被激情冲昏了头脑,忘记了基本的社会常识——任何理想蓝图的实现,必须建立在切实可靠的历史前提条件和现实基础上。可是,即使是梅城社会民穷财尽与怨声载道,甚至路有饿殍的悲惨现实,也无法消解谭功达的偏执激情,制止他的一意孤行。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意识形态理论并不是现实中唯一正确的真理,精神世界的实践理性不能僭越或者替代自然世界的纯粹理性;即便是人类自信的知性也是有限的,我们只能在既有的认知基础和现有条件下利用自然。因而他的建设乌托邦实践,具有马克思主义者称之为空想的特质,失败是必然的。因为自然是无情的。我们如何对待自然,也就是如何对待自己,因为我们身处自然之中。正当谭功达沉醉在他的乌托邦建设迷梦之中,特大的暴雨形成真正的洪水猛兽,不仅冲溃了普济水库大坝,淹没了大量农田,而且卷走了两个村庄,天灾最终酿成人祸。谭功达直到被撤职下放后,才对自己的无知无畏与急躁鲁莽若有所思。

一种方式是郭从年式强权暴的人生激情。如果说谭功达还只是社会建设的思想偏执,那么花家舍人民公社社长郭从年则是社会政治的专制独裁。《山河入梦》中的花家舍变成了一个形态特异的人民公社。从表面上看,它与县长谭功达曾经无数次设想的平等的桃花源一样:

一律的粉墙黛瓦,一式的木门花窗,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个竹篱围成的庭院,篱笆上爬满了藤蔓植物……连庭院的大小和格局都一模一样。一条砖木结构的风雨长廊不沿着山坡往上延伸,通往山顶的一座高大的烟囱。[8]

然而,真正深入花家舍人民公社生活的谭功达却发现,这里的村民个个都神情呆板,不苟言笑,完全丧失了人的个性与精神,透露出一种只有生活在封闭社会才有的忧虑和恐惧。村民的这种人格特征和精神状态,显然源自花家舍人民公社的社会治理方式。军人出身的公社社长郭从年从残酷的战争法则中总结出一套自鸣得意的人治社会法则:一方面以严格禁欲的方式控制人类社会。他深知人的欲望根植于人性,追求个人欲望的竞争可能导致整个社会的失序,因此他决定:“我们必须进行严格的控制。我们宁要不公正,不要无秩序;宁要正而不足,不要邪而有余。”[9]也就是说,这个统治者为了政治权力的稳定,不惜剥夺人们追求幸福的权利,甚至强行扼杀人的天性。

另一方面采用奖励告密的方式强行钳制村民的思想,甚至肆意干预个人的隐私。他在公社的每个交通要道都设立举报信箱,每个人都可以检举揭发他人的过失、错误及至罪行。他认为人是最为凶残的动物:“他们只会做一件事,就是相互撕咬。这些信件将人性的阴暗、自私、凶残、卑鄙、无耻,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10]也就是说,这个貌似乌托邦社会的每个人身心,都处在无所不在的组织的严密监控下。人们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言行,压抑自己的欲望,甚至彻底泯灭自由人性,以符合这个社会的要求和规范。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人们主动地窥视他人并迫不及待地出卖他人,以逃避和转嫁生命的恐惧。告密行为盛行,固然有利于统治者主宰社会,但却在毒害和瓦解社会的聚集力和人与人之间的基本道德规范,最终使这个社会人人自危,相互伤害。这一切表明,花家舍的社会统治是名副其实的现代极权主义暴政,它不是带领人们通往理想的乌托邦社会,而是走上奴役之路的专制主义社会。

人类社会曾经迫于残酷的现实,以理想主义的名义迫不及待地发明乌托邦,但迄今也没有实现能够根除人性幽暗的乌托邦社会。因为所有的乌托邦思想家都在人性认知上误入歧途。他们将人仅仅界定为社会动物,认为人的缺陷只是社会环境造成的,只要清除了社会的罪恶制度,便可消除幽暗的人性,人都可以成圣人和贤人。然而,所有的乌托邦实践证明,被强行压制的人性很可能逸出自我的阀限而潜入超我,并以神圣的名义与正义的激情大张恶行。历史世界中的失败乌托邦经验教训,足以警醒人们,如果个体的道德自我与理性自我不能控制自身的负面人性,那么幽暗人性就可能侵蚀主体而畸变为堕落的精神;如果社会提供了释放幽暗人性的环境条件,那么负面人性就可能形成有害的社会激情,进而演化成严重的社会政治问题,从而导致灭绝人性的人道主义灾难。

当然,这并不是说人类对于幽暗人性就束手无策且无能为力。尽管人类社会不能拔除自身的生物劣根性,因而迄今无力实现根除幽暗人性的乌托邦社会,但是独立人格、自由思想、市场经济、法治社会、民主政治等等文明社会制度及其价值理念,都有效地制衡和疏导幽暗的人性,并且成为公认的防止负面人性演化为严重社会灾难的制度与精神防线。

三、 后乌托邦时代的精神诉求

毋庸讳言,乌托邦思想是导致社会主义诞生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因此关于乌托邦的讨论始终伴随着意识形态的论争。这种争论贯穿整个20世纪,在世界各地此起彼伏,直至90年代初期才在“意识形态终结论”的喧哗声中落下帷幕。从此,西方世界“激进主义以及作为其支撑的乌托邦精神已经不再是主要的政治力量,甚至也不再是主要的精神力量”,就连久负盛名的英国左派学者霍布斯鲍姆都宣称,“对所有的一切说再见”[11]。从宽泛的意义讲,西方世界步入后乌托邦时代的精神标志,就是“相信未来能够超越现在的这种观念,已经消失了”[12]。

然而,乌托邦思想在新时期以来的中国社会,却有与西方社会不太相同的命运遭遇。乌托邦作为乌有之乡,原本就具有鲜明的两面性:正面是和谐、美好和理想的社会;负面是空想、虚构和无法实现的社会。新时期文学更多的是反思20世纪中国乌托邦革命和建设的负面性,如同格非的《人面桃花》和《山河入梦》,渗透着创作主体对乌托邦理想的幻灭感和悲观情绪,因为20世纪中国毕竟灾难深重。然而,一旦90年代中国社会真正发生历史转型,人们蓦然发现自己业已身处陌生的市场社会,心理的严重不适使我们有种难以言状的沮丧:曾经满怀激情地拥抱未来,最终发现两手空空。因此,新世纪文学开始将关注的焦点转向现实,审视剧烈变动的社会生活及茫然失措的社会心理,而且伴随着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与改善社会的愿望。

应该说格非是较早感应因市场经济转型而引发的社会心理严重失衡的敏感作家,他的《欲望的旗帜》(1995年)表现了世纪末知识分子普遍的人格分裂:知性与信仰的分裂、理想与现实的分裂、话语与实践的分裂,并且大胆预言,在精神废墟上展现的将是一面“欲望的旗帜”。果不其然,新世纪的知识分子叙事,涌现一大批描述知识分子精神堤坝溃决后人欲横流的世纪末景象的作品,似乎应验了格非当年的预感和判断。尽管《春尽江南》接续《欲望的旗帜》,描述90年代以来急剧变化的中国社会,但作为乌托邦叙事的三部曲之一,它不仅多层面与多视角地表现了新世纪尖锐的社会矛盾与难以遏制的道德溃败,而且深刻揭示出后乌托邦时代的精神诉求。

花家舍是贯穿整个“江南三部曲”的一个江南水乡,也是承载晚清以来国人寄予现代转型乌托邦理想的一个寓体。《春尽江南》中的花家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已经变成一个灯红酒绿的富贵温柔之乡。关于如何建设花家舍,两个开发商一开始就存在着激烈的争论,谭端午的异父同母兄弟王元庆具有乌托邦的精神遗传,希望重建花家舍人民公社以“大庇天下寒士”,企图重续现代社会的乌托邦理想;而张有德却主张在花家舍开发娱乐业,试图利用人的贪婪欲望把花家舍变成他个人的摇钱树。结果是张有德竞争成功,并借用黑白两道的力量将王元庆投入监狱,然后将其逐出投资者行列,终于把这个江南水乡建成一个合法而隐蔽的销金窟。乌托邦的践行者王元庆作为竞争的失败者,只好将个人资金投向慈善事业,建造一个现代的精神疗养院。可是,他自己却成了精神病患者,成为这个精神疗养院的第一个顾客,在这里继续思索“浊其源而欲清其流,可得乎?腐其根而欲繁其枝,可得乎?”[13]而且,就是这个精神疗养院也无法与世隔绝,最终被无孔不入的资本逐出日渐繁华的地段,王元庆无处逃遁,只能重新回归家庭。显然,《春尽江南》中的世纪末花家舍实质上是个反讽式隐喻:被称为“伊甸园”的花家舍作为摩登时代的销金窟,其实是一个极端版的物欲横流社会的缩影。理想践行者王元庆被铜墙铁壁的现实社会迫害成精神病患者,则是一种价值的反转:病态社会把清醒者视为不正常的人。因此,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诡异与陌生:“资本家在读马克思,黑社会的老大感慨中国没有法律……被酒色掏空的一个人,却在呼吁重建社会道德,滑稽不滑稽?”[14]

倘若从乌托邦思想的角度切入《春尽江南》,那么最值得深入分析和阐释的人物形象,无疑是小说中的主人公谭端午及其妻子李秀蓉。这两个具有80年代大学生人生背景的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与思想蜕变,充分而深刻地表现出这个粗粝时代的功利主义特质。毕竟乌托邦理想的命运是同知识分子的命运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最起码也是直接相关的,“如果没有知识分子,或者知识分子角色发生了转变,乌托邦就会逐渐消失”[15]。这里知识分子概念,并没有自命不凡的社会精英含义,而是说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往往与社会保有一定精神距离,具有相对独立的清醒的思想能力,因而他们对自己所处的时代较为敏感,并拥有一定的洞察力。

先说谭端午。虽然他不由自主地成为体制知识分子,即地方政府方志办公室的普通职员,但一直是个业余诗人,自我逃避地沉醉在欧阳修的《新五代史》里。虽然他清醒意识到自己是这个乱世“多余的人”,主动地自我放逐,心甘情愿做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因为在这种特殊的生活情境中,只有先做一个无用的人,才有可能维护本真的自我。从这种意义上讲,他多少有些愿意追随卡夫卡笔下的边缘人:“在生活中不能生气勃勃地对付生活的那种人,需要用一只手把他的绝望稍稍挡在命运之上——这将是远远不够的,但他用另一只手可以将他在废墟下之所见记录下来,因为他之所以见异于并多于他人。他毕竟在有生之年已是死了的啊,而同时又是幸存者。这里的先决条件是,他不需要将双手和超过他所拥有的力量全部用来同绝望作斗争。”[16]

但是,荒诞甚至邪恶的现实社会对这个自甘边缘的人却步步紧逼,他几乎运用全部的力量来与绝望作斗争。“他家在唐宁湾的房子被人占。……其严重程度却足以颠覆他四十年来全部的人生经验。他像水母一样软弱无力。同时,他也悲哀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社会疏离到了什么地步。”[17]他并不认同世俗社会顶礼膜拜的金钱和权力,但在现实世界的金钱和权力却拥有宰制社会及其人际关系,甚至是操纵人的行为动机的魔力;在铜墙铁壁一般的社会现实面前,他们深感个人的无力、无能和无奈。当然,更为严重的是,世俗社会的功利主义以水银泻地的方式渗透进个人生活核心地带的家庭,他妻子由崇拜他变成鄙视他;连正在读小学的孩子都无从逃避功利主义污染的社会生活。社会竞争的压力转换成家庭生活的纷争和暴戾,让人窒息又无法逃遁:“它像粉末和迷雾一样弥漫于所有的空间,让人窒息,可又无法视而不见。”[18]在这种极端的现实情境下,即使是甘居边缘的洁身自好这样消极意义的人生选择,都被视为无能和失败的人生表征;即使仅想维持一种简单而朴素的生活,也得付出沉重的人生代价。

再说李秀蓉。她是个争强好胜并追求完美的现代女性,这种个性似乎天生适应这个竞争的时代。大学毕业后她改名庞家玉,毅然放弃船舶工业专业而投身市场社会,随波逐流。这意味她彻底告别自己的过去,义无反顾地追求全新的生活。经过种种历练,她最终选择了律师职业,凭借自己的精明强干在这个行业中大放异彩,成为新世纪社会的成功人士,也使她的家庭跻身社会的中产阶级行列。这里值得深思的关键问题是,庞家玉成为一个与传统意义上的现代知识分子完全不同的“新人”。传统的现代知识分子甘守清贫也屈从苦难,仿佛社会的情感净化和道德维系,注定要以他们苦难与牺牲的付出来实现。诚如鲍曼所说,只有认同磨难、净化和执着的命运,才能体现知识分子角色的社会合法性[19]。可是,“新人”不同,一方面他们在磨难人生中体验到的不再是充实的自我确证,而是激愤和焦虑的负面情绪,因而理直气壮地关注自身的生存情境,并试图通过世俗人生价值的追求来体现自我价值。因而为了摆脱压抑的清贫人生困境,维系个人与社会的有机联系,他们宁愿屈服世俗的市场和体制。另一方面,他们朝着功利主义人生道路奔跑的同时,弃置终极关怀,搁置道德理性和可能的诗性生活。庞家玉把人分为两类:活人与死人,或者成功者与失败者。因此他们“朝不及夕,相时射利。这种人格,发展到最高境界,甚至会在毫不利己前提下,干出专门害人的勾当。对于这样的‘新人’来说,再好的制度,再好的法律,也是形同虚设”[20]。

然而,人毕竟都是血肉之躯,在功利人生道路上奔跑的庞家玉由于生命的过度透支而身患绝症。她得知真相后选择了离家出走,为了维护最后的生命尊严,在医院上吊自杀。值得欣慰的是,她在生命的尽头终于意识到自我,也领悟到了生命真谛:

我曾经想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陌生人。把隐身衣换成刀枪不入的盔甲。一心要走到自己的对立面,去追赶别人的步调。除了生孩子,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厌恶的。……渐渐地就上了瘾。自以为融入了这个社会。每天提醒自己不要掉队,一步都不落下。直到有一天,医院的化验单温柔地通知你出局。所有的人都会掉队。不是吗?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21]

从小说的文本角度讲,庞家玉的诉说固然是带有浓厚存在主义意味的人物内心独白。在海德格尔看来,人类往往会在自己的世界中迷失自我并遗忘死亡。人在平庸的生活世界随波逐流,就是为了避免个体基本的存在问题及其责任。只有“真诚的向死而生”的极限生命情境,才能召唤迷失在他者世界中的自我,“还能召唤我们要做回我们自己:不要自欺欺人地、完全地承担起我们作为有限的人的责任”[22]。当然,笔者之所以牵文拘字地引述作品中人物的这段话,是因为这里的叙述者声音既是一种可靠叙事,也与隐含作者在本书中的价值理念基本一致。或者说,庞家玉的自我忏悔多少有些暗示,隐约地表达出创作主体对现代知识分子“新人”恶俗一面的清醒认识与严峻批判。

当代西方后乌托邦时代知识分子的忧虑,是单向度思维的社会可能会丧失推动社会改进的异质性价值参照,以及由此生发的关于社会进步的精神动力。诚如雅各比所说:“随着左派向理想的投降,自由主义也就迷失了方向;它变得软弱无力、摇摆不定。”[23]然而,当代中国乌托邦思想消逝的精神代价,却远远超过西方世界,因为当代中国曾经长期过度压抑的物质和精神的欲望,很可能异化为所罗门瓶子中的魔鬼,一旦逸出便因心态扭曲而忘恩负义。曼海姆曾经忧虑地指出:“乌托邦的消失带来事物的静态,在静态中,人本身变成了不过是物。于是我们将面临可以想象的最大的自相矛盾的状态,即:达到了理性支配存在的最高程度的人已没有任何理想,变成了不过是有冲动的生物而已。”[24]生物冲动仅仅是追求自在目的的满足。如果人类像自在的生物一样不加节制地盲目追求本能欲望,并且由此上瘾而贪婪无度,那么其后果就不仅是乌托邦精神被摒弃,“人便可能丧失其塑造历史的意志,从而丧失其理解历史的能力”[25],而可能是社会道德文明堤坝的溃决。

当然,本文限于篇幅,仅仅是涉及《春尽江南》中表现的乌托邦思想丧失的精神代价,如果再考虑到作品中社会现实与乌托邦思想的反常关系,问题可能更为复杂也更为严峻。从这部作品中描述的民营企业家陈守仁被暗害,以及各种振振有词的仇富言行就不难发现这一点。从这种意义上讲,我们现实中丧失的是正面的乌托邦精神,而社会心理中残存的恰恰是负面的乌托邦思想。负面的空想乌托邦思想,很可能成为一些居心叵测的人目无法纪和践踏法治的暴戾行为和歇斯底里发作的托词。我们应该有勇气承认,当下意识形态的主流话语与社会现实严重脱节,以平等公正为名义的教条式主流话语,作为一种合法性的思想资源和集体无意识,不但为历史世界也为潜藏于社会现实的混沌冲动,提供拒绝反思历史教训与抵制社会改革的合理性。

1799年英国诗人柯勒律治曾向好友华兹华斯提出如下的建议:“我希望你能够用素体给如下这些人写一首诗,由于对法国大革命的完全失望,他们已经抛弃了对人类改良的一切希望,正在堕入一种差不多是享乐主义的自私之中,在对家庭的依恋和对想象性哲学的蔑视这种软弱的名号之下,掩盖了同样的享乐主义的自私。”[26]两百年过去了,柯勒律治的忧虑和建议在新世纪中国并没有完全过时。倘若从乌托邦的想象冲动角度讲,那么格非的《春尽江南》关于后乌托邦时代社会现实和精神现象的书写和思考,有力地回应了新世纪关于未来希望的精神诉求。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近二十年知识分子叙事研究”【13BZW127】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格非的“江南三部曲”指格非新世纪以来创作的三部系列长篇小说《人面桃花》(2004年)、《山河入梦》(2007年)和《春尽江南》(2011年),共计87万余字。2015年荣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2] [美]马克·里拉:《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邓晓菁、王笑红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2页。

[3] 鲁迅:《文学和出汗》,《鲁迅全集》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7页。

[4] 格非:《人面桃花》,《当代》2005年第1期,第117页。

[5] 格非:《人面桃花》,《当代》2005年第1期,第124页。

[6] 转引自[美]史蒂芬·B.斯密什:《政治哲学》,北京:北京联合出版社,2015年,第174页。

[7] [美]马克·里拉:《当知识分子遭到政治》,邓晓菁、王笑红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4页。

[8] 格非:《山河入梦》,《长篇小说选刊》2007年第2期,第97页。

[9] 格非:《山河入梦》,《长篇小说选刊》2007年第2期,第119~120页。

[10] 格非:《山河入梦》,《长篇小说选刊》2007年第2期,第118页。

[11] [美]拉塞尔·雅各比:《乌托邦之死:冷漠时代的政治与文化》,姚建彬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13页。

[12] [美]拉塞尔·雅各比:《乌托邦之死:冷漠时代的政治与文化》,姚建彬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1页。

[13] 格非:《春尽江南》,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76页。

[14] 格非:《春尽江南》,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36页。

[15] [美]拉塞尔·雅各比:《乌托邦之死:冷漠时代的政治与文化》,姚建彬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158页。

[16] [奥]弗兰茨·卡夫卡:《卡夫卡随笔集》,叶廷芳编,黎奇,等译,深圳:海天出版社,1993年,第260页。

[17] 格非:《春尽江南》,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9页。

[18] 格非:《春尽江南》,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39页。

[19] [英]齐格蒙·鲍曼:《立法者与阐释者》,洪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6页。

[20] 格非:《春尽江南》,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00页。

[21] 格非:《春尽江南》,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343页。

[22] [美]马克·里拉:《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邓晓菁、王笑红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25页。

[23] [美]拉塞尔·雅各比:《乌托邦之死:冷漠时代的政治与文化》,姚建彬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13页。

[24][德]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黎鸣、李书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68页。

[25] [德]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黎鸣、李书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68页。

[26] 转引自[美]拉塞尔·雅各比:《乌托邦之死:冷漠时代的政治与文化》,姚建彬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3页。

猜你喜欢

格非乌托邦人性
“狗通人性”等十一则
艺术乌托邦的缔造者
逼近人性
戏剧“乌托邦”的狂欢
人性的偏见地图
网络空间并非“乌托邦”
功能与人性
我就是我
格非称色情只是《金瓶梅》的外衣
洪峰马原们的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