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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汉文小说中的民族意识
——以两种冯兴故事为中心的考察

2016-05-15

华中学术 2016年4期
关键词:崇义安南大王

朱 力

(华中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越南汉文小说中的民族意识
——以两种冯兴故事为中心的考察

朱 力

(华中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越南汉文小说中的冯兴故事源自民间传说,不仅反映了古代越南的民间信仰,还体现了强烈的民族意识。本文以《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和《唐林冯王记》为研究对象,从叙事学的角度,比较和分析这两篇冯兴故事在故事的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人物的角色功能等方面的叙事性差异,探究冯兴故事蕴含的民族意识。

越南汉文小说;冯兴故事;叙事性;民族意识

冯兴故事是“生名将死名神”类越南汉文小说的代表。这类越南汉文小说都以民间流传的福神传说为题材,表现了越南河山不容外敌侵扰的主题,是研究古代越南民族意识的重要资料。“生名将死名神”指的是小说中的福神都是由越南历史上有名的民族英雄在死后升格而成,这些民族英雄因其排拒外敌的英勇事迹受到民众的崇奉,被立祠封神。“生名将死名神”类越南汉文小说叙述了福神生前追求民族独立或守卫越南河山的英勇事迹和死后福国佑民的显灵异事,具有高度类同的情节结构。本文以冯兴故事为例,通过分析冯兴故事的情节结构来把握“生名将死名神”类汉文小说蕴含的民族意识。

据《大越史记全书》所载,冯兴本为土酋郎官,率众反抗中国唐朝起义,逐走唐都护高正平,入主都护府治事,死后被立祠封神,号布盖大王。越南古代称父为“布”,称母为“盖”,从冯兴受封的神号可见其在越南人民心中的地位,民间口传的冯兴事迹也成为越南文人反复创作的题材。《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是《越甸幽灵集》中的冯兴故事,以冯兴受封的神号为篇名,以“按赵公《交州记》”为篇首,先简述冯兴生前如何领导起义,再介绍冯兴死后的显灵事迹,以越南陈朝对冯兴的敕封结尾。该篇行文简略,注重文本的纪实性,表现出历史撰作的特点。越南后黎朝礼部主簿诸葛氏在《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的基础上,敷演情节、增设人物、讲究文辞,重新创作了一篇《唐林冯王记》。冯兴故事从《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到《唐林冯王记》的衍变轨迹,是本文研究冯兴故事的切入点,通过比较《唐林冯王记》和《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在故事的表层结构、深层结构和人物的角色功能等方面的叙事性差异,来探究冯兴故事中的民族意识。

一、 核心事件与卫星事件的排列、增补

结构主义叙述学认为“故事”作为划分叙事作品层次的概念,是“从作品中得到的且按其自然顺序排列出来的被叙述的事件”[1],前后有序的事件共同推动情节的发展。按照事件所承担的叙事功能,可将事件分为两类:“核心”即以提供一个新的选择的方法推动情节发展的事件,“卫星”即扩展、详述、维持或延缓原有情节的事件[2]。核心事件是故事的关键点或转折点,卫星事件则是补充性质,使故事更加丰富完整[3]。核心事件和卫星事件的组合关系展示了故事表层结构的发展逻辑。以下将分别厘定《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和《唐林冯王记》中的核心事件与卫星事件,比较两篇冯兴故事在事件功能的组合关系上的差异。

先以图示说明《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中事件功能的组合关系:

(⇨核心事件;→卫星事件)唐林州夷长冯兴与弟冯骇皆有勇力⇩→1.兴能搏虎 2.骇能负千斤石行十余里 3.诸獠皆畏其名唐代宗大历中安南都护府军作乱⇩冯兴率众收服邻邑⇩→兴改名区老,称都君;骇改名巨力,称都保冯兴用杜英翰之计以兵袭唐林州⇩→威名大振安南都护高士平久攻不克而死⇩冯兴入主安南都护府⇩→垂衣而治,七年薨冯兴死后子冯安继⇩→1.众将欲立冯骇 2.大将蒲破勤率众拒冯骇 3.冯骇后迁入朱岩4.冯安尊父为布盖大王,夷俗呼父曰布、母曰盖唐朝又遣赵昌为安南都护⇩冯安接受唐朝都护赵昌招安,诸冯散去⇩冯兴死后显灵,众人立庙祀之⇩→凡有奸盗及疑狱,诣庙前盟。即见显应,香火日盛吴先主时遭北兵入寇⇩→吴主忧之吴先主夜梦冯兴来助⇩→吴主异之,遂进兵白藤之役果胜⇩吴先主重修庙宇

由上图可见,《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的故事事件较为简略,是具有推动情节发展功能的核心事件的组合,较少具有扩展情节功能的卫星事件。由于卫星事件的作用在于丰富、补充和扩展核心事件,因此,《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中卫星事件的简省影响了核心事件的指意功能。例如,核心事件“冯兴率众收服邻邑”没有卫星事件使其丰满和具体,无法表现冯兴起兵后安南各地一呼即应的反唐热情。同样,也因为缺乏卫星事件的补充,无法明确核心事件“冯兴用杜英翰之计以兵袭唐林州”中冯兴出兵的对象和目的。另外,卫星事件的简省使核心事件之间的接续不够紧密,不能展现事件结合的时间顺序和因果关系。如唐朝安南都护府军作乱到冯兴收服邻邑之间没有任何卫星事件,无法肯定唐朝府军作乱就是冯兴起兵的直接原因;再如,赵昌成为新的安南都护以后,紧接着就是冯安接受招安,没有交代赵昌怎样招安和冯安因何接受招安,消解了冯兴率众驱逐唐朝都护体现出的抗争精神。总的来看,只有“吴先主时遭北兵入寇”和“吴先主夜梦冯兴来助”这两个核心事件直接表现了本土神祇庇佑河山、不容外敌侵扰的民族意识。

再将《唐林冯王记》中事件功能的组合关系列图如下:

(⇨核心事件;→卫星事件)冯氏先祖冯智戴世袭唐林土酋⇩→1.冯智戴侍高祖宴,有胡越一家之赞2.冯智戴颁回原籍,世系唐林州庯史3.智戴卒后,庯史位传五代,阖卿嗣冯阖卿归田置产⇩→1.冯阖卿从梅黑帝起义,事觉失官,退归田里2.阖卿抱闷不乐,冯妻相劝3.阖卿极力田园,数年之间,大致殷富,门下常数千人冯阖卿夜醉斩妖⇩→1.冯阖卿带醉夜归,途中逢一黑汉2.阖卿乘醉,拔剑斩之,其妖从此顿绝三神人托生为冯阖卿子⇩→1.阖卿午寝,梦三神将2.神将告阖卿,上帝称奖阖卿除黑汉之功,故遣我就庭3.阖卿大喜而觉,然不知所谓4.是月冯妻得孕,怀妊十四月而生,一乳三子,状貌殊常冯氏三子皆有勇力⇩→兄弟三人能排牛抟马,能施仁造德,布义施恩,资助西南州郡唐大历时安南都护军乱⇩→1.唐大历丁未间,州城有昆仑阇婆之役,经略张伯仪撄城待援2.武定尉高正平救破之,代张伯仪,擅作威柄,吏民皆苦之3.高正平鸩杀新的唐经略张应继冯兴以兵助唐将举事⇩→1.唐经略张应继左右吕元庆、胡怀义逃匿于兴,谋举事2.兴佐之以兵,使攻郡邑

唐节度使李复率兵平唐将之乱⇩→1.高正平告急于唐,唐帝以李复为节度使,将兵讨吕元庆、胡怀义2.怀义元庆皆为李复所杀3.李复宣谕唐军威德,引兵北还冯兴率众据守唐林⇩→1.兴与骇颖谋据唐林,有众数万,相率服诸旁邑2.兄弟三人各守险要,储粮蓄兵,正平患之,率师攻剿,终不能拔3.凡二十余年,两相守拒,未决胜负冯兴与众将商议攻守之策⇩→1.唐贞元辛未间,正平为政重敛,百姓不堪其扰,群情汹汹2.兴大会诸将,商议攻守之策3.婆娑将军阿家自请带师直到龙城,杀高正平4.杜英输献计,其他帐下文武皆应声请战冯兴率军攻打高正平⇩→1.冯骇引兵直抵龙肚北岸,断唐人救兵2.冯颖引兵直抵大罗南面,绝唐人粮道3.蒲破韧引兵直抵苏渠东界,以塞唐人走路4.杜英输为仇盗所杀,持首级以献唐5.杜英伦劝冯兴急进,冯兴率兵直抵州治,大战七日6.唐人士卒死者无算,正平败走入城,坚壁自守7.兴与诸将八面合围攻城,正平忧愤发病而死冯兴据州府台称制⇩冯兴薨子冯安继⇩→1.冯兴得暴病卒2.诸将皆立兴子安为嗣,率众以拒骇3.骇叹骨肉相残非吉兆,与弟颖弃其兵仗,隐居朱岩洞4.冯安追尊冯兴为布盖大王冯安降于唐都护赵昌⇩→1.是年五月,唐以赵昌为都护,赵昌率众南下,兵声大振2.赵昌遣使谕以祸福,冯安恐惧,率众迎降3.诸冯将校皆散,国统复绝冯兴死后有灵⇩→1.王薨后,能显灵应,众人以为神,立祠奉祀2.凡有偷窃不明之事,就祠盟誓,立见吉凶,故香火不绝冯兴阴助吴先主退南汉兵⇩→1.吴先主创业开国,南汉兵入寇,先主颇以为忧2.(吴先主)夜梦冯兴,自言将助一臂之力3.贼平吴先主重修冯兴祠庙

《唐林冯王记》与《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相比,增加了很多核心事件,在时间和空间上延展了原来的冯兴故事。首先,故事时间从冯兴起事提前到冯氏先祖侍高祖宴,从冯兴一人的义举扩充为冯氏一门几代追求民族独立的家史。其次,事件发生的范围不再限于冯兴所在的唐林州,还包括冯阖卿从梅黑帝起义的地点和冯兴手下众将兵分几路讨伐唐朝军队的行进路线,强化了追求独立的安南和统治安南的中国之间的矛盾。在《唐林冯王记》中,世袭唐林州庯史的冯氏是安南本土势力,跟随冯兴起事的谋臣志士是安南民众的代表,从《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中简略的英雄传记转变为整个民族追求独立的光荣历史。

《唐林冯王记》中丰富的卫星事件增强了核心事件的指意功能,明确并突出了冯兴故事蕴含的民族意识和奋勇抗争的民族精神。如,围绕核心事件“冯阖卿归田置产”,一系列的卫星事件展现了冯阖卿的性格、志气,酝酿出一个叙事情境,为后面冯氏三兄弟带兵反唐作了铺垫。“冯阖卿大致殷富、广纳门客”也是冯兴及其兄弟能与唐朝经略高正平相抗衡的基础。又如,对冯氏兄弟仁德施恩的叙述丰富并补充了核心事件“冯氏三子皆有勇力”,为冯氏兄弟能率服邻邑作了铺垫。有的卫星事件加强了核心事件间的联系,如唐大历时安南都护军乱,是因为武定尉高正平鸩杀唐经略张应继,致使张应继的左右大将逃奔冯兴,给冯兴以兵助两位唐将反高正平提供了具体原因,也使“唐大历时安南都护军乱”和“冯兴以兵助唐将举事”这两个核心事件间有了紧密的因果关系。

《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中事件的安排侧重时间性,表现出拟史的客观性和真实性,但没有突出安南民众对唐朝统治的不满和冯兴起义之间的因果关系。《唐林冯王记》中事件的安排除考虑时间之外,也侧重因果的逻辑关系。既强调了乱自上作和中国统治者的贪酷暴虐是冯兴率众起义的根本原因,也表现了安南民众一呼即应的反唐热情,反映了追求独立的民族意识。

二、 二元对立的深层结构

法国结构主义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研究神话故事的基本结构时提出,故事的深层结构反映出原始人的思维逻辑[4]。结构主义叙述学家格雷马斯也注重故事深层结构中的逻辑关系,认为二元对立是产生意义的最基本的结构[5]。冯兴故事的深层结构就是追求独立的安南同实施统治的中国之间的矛盾,在这种二元对立中表现民族英雄奋勇抗争、守卫越南河山的主题。如《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的前半部分叙述冯兴率众对抗唐朝都护,以唐朝都护忧闷成疾而死、冯兴入主都护府结束,后半部分叙述冯兴死后显灵助吴先主打败入寇南国的北兵,通过冯兴生前和死后两次对抗外敌的事件安排(能指)建立意义(所指),表现了民族英雄排拒外敌的抗争精神。

《唐林冯王记》中的二元对立表现得更为周全而明晰。开头讲述冯阖卿有拯救本土民众之志气,结尾叙述冯兴死后能护国佑民,故事在一连串古代安南民众追求独立、反抗外敌的事件中展开,如新增的“冯阖卿跟随梅黑帝起义反唐”即是一组对抗。《唐林冯王记》中的对抗和冲突表现为:(1)冯阖卿反唐;(2)冯阖卿醉斩黑汉;(3)冯兴派兵助胡怀义吕元庆反唐;(4)冯兴及兄弟据守唐林州相拒唐朝都护;(5)冯兴率众攻打唐朝都护;(6)冯安接受唐朝招安后,冯兴之将杜英伦等不受唐朝都护赵昌之命;(7)冯兴显灵平了入寇的南汉军队。即便是“冯阖卿醉斩黑汉”也指向了冯阖卿为民除害的深层意涵:黑汉乃百毒害人之妖,此妖无所忌惮,百姓多被其酷,地方牧守也无可奈何,而冯阖卿能解民之难。《唐林冯王记》通过相关事件的层层推进,点明了安南民众追求民族独立的主题,突出了他们奋勇抗争、反抗中国统治的民族精神。在这些对抗中,人物的所思所想也指明了事件的意义,如冯阖卿与妻子的对话体现了冯阖卿有兼济天下的雄心,冯兴的大将在提议攻打高正平时指出“今唐人内骄外纵,绳法苛求,上失天心,下乖民望”[6],这反映了当时的安南民众对唐朝统治的不满,冯兴手下文臣武将誓愿戮力抗敌表现了古代越南民众反抗唐朝统治的决心,这些使《唐林冯王记》指涉的意涵比《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更加清晰和深刻。

除了从事件的组合关系这一角度来分析故事中的核心事件和卫星事件,还可以从事件的聚合关系上来检视故事中事件的组织。事件的聚合关系指的是故事结构中事件如何被安置和替换[7]。在《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中,冯兴率众驱逐唐朝都护是事件的安置,冯兴入主都护府治事是此一事件的移置,而冯兴子冯安接受唐朝招安自然就是事件的置换,形成了故事的聚合关系。从冯兴生前反唐到冯安接受唐朝招安,再到冯兴死后显灵退北兵,故事形成了一种推动又抑制的关系,这种推动和抑制成为事件建立意义的条件。但由于故事只有这一重抑制和推动关系,也就只表现了冯兴一人死生相续的抗争精神。在《唐林冯王记》中,故事形成了多层推动与抑制的关系:冯家世袭唐林州庯史、冯阖卿归田置产、冯阖卿夜斩黑妖、冯兴以兵助唐将、冯兴据守唐林、冯兴率众攻打高正平都是在组合关系上对故事发展的推动;而冯阖卿随梅黑帝反唐失败、胡怀义吕元庆谋反失败被杀、冯安接受唐朝招安都是在聚合关系上对故事发展的抑制。《唐林冯王记》在一重重的推动和抑制关系中建构了丰富的文本意涵。小说交代了反唐起义爆发的背景和原因:唐朝都护府军作乱在前,才有冯兴出兵襄助唐将;唐都护为政重敛,才有百姓不堪其扰、群情汹汹。小说中的英雄人物也不限于冯兴,而扩充为由神将托生的冯氏三子和跟随冯兴起事的谋臣将士。在冯兴率众反唐之前,有冯阖卿跟随梅黑帝起义,虽然冯阖卿失败归田,仍胸怀大志,斩除黑妖。总之,《唐林冯王记》叙写了几次安南民众的反抗斗争,在反抗、失败、再反抗的故事发展中,突出了古代越南民众追求民族独立、不畏艰险的抗争精神。

经由上述分析可知,《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与《唐林冯王记》的深层结构都是古代越南民众与中国统治者的对抗,而《唐林冯王记》为事件建立意义提供了更为精确的条件,事件间清楚地形成同质的二元对立,叙事文本发展出较为全面的聚合关系结构。既然冯兴故事的深层结构是两类人物间的对抗,那么人物的塑造,特别是越南本土英雄形象的塑造就关系到故事意涵的建立和主题的表现。人物作为行动的媒介和执行者[8],在故事中产生了种种功能,叙事学强调人物与动作的关系,强调人物对事件的从属性,分析人物的方法是“用人物参加一个行动范围来说明人物的特征”[9]。人物在故事中的角色功能,最基本最重要的是主体——实施行动的媒介和客体——行动的目的和对象。此外,还有“发送者”——推动或阻碍主体实现其目标的一种力量,它可以是人形的,也可以是抽象物,“接受者”是“发送者”的对象,也可以由主体承担,以及通过具体支持去帮助主体实现目标的“帮助者”和作为主体进行挑战和破坏的“敌对者”[10]。

现对《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和《唐林冯王记》中人物的角色功能进行分析。由于《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以冯兴生前领兵反唐和死后显灵助阵为核心事件,人物所担任的角色动能并不多,在这两个核心事件中行动的主体都是冯兴,行动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攻打唐朝都护,二是驱逐入寇的北兵。因此,这则冯兴故事中行动的客体可以归结为排拒侵扰南国的外敌。同样,行动的接受者也有两个:一是不敌冯兴、忧愤而死的唐都护高正平,二是冯兴显灵助佑的吴先主。这两个人物都有注明事件效果的功能。若将《唐林冯王记》的故事细分为不同的序列进行分析,就会有多个“主体—客体”,如在冯阖卿失官归田、冯阖卿夜斩黑汉的事件中冯阖卿是行动的主体。不仅如此,《唐林冯王记》中同一人物在不同的行动中有不同的角色功能,如在冯阖卿夜斩黑妖的事件中冯阖卿是行动的主体,而在三神人托生为冯氏兄弟的事件中冯阖卿成了神人入梦和神人托生的“接受者”。因此,为了论述的方便和突出冯兴故事指向的主题,此处主要比较冯兴参与的事件。《唐林冯王记》中冯兴以兵助唐将举事、冯兴率众据守唐林、冯兴与众将商议攻守之策、冯兴率军攻打高正平、冯兴据州府台称制、冯安降于唐都护赵昌、冯兴死后有灵、冯兴阴助吴先主退南汉兵都是冯兴参与行动的事件,冯兴除了在以兵助唐将举事的事件中是“帮助者”,在其他事件中都是行动的主体。在冯兴率众反唐的一系列事件中,唐人骄纵、失去民望是冯兴反唐行动的“发送者”,冯兴的两位兄弟和手下的谋士武将不仅是冯兴反唐行动的“帮助者”,也因为他们参与了反抗唐朝统治的具体斗争,和冯兴一样成为行动的主体。原来在《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中冯兴反唐行动的“接受者”只有唐都护高正平,在《唐林冯王记》中冯兴反唐行动的“接受者”是高正平和当时的安南百姓。如此看来,《唐林冯王记》的人物角色功能比《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的更为丰富,出现了一个人物具有多重功能和同一功能由不同人物完成的情形。

三、 主题的延续与强化

以上是从叙事学的角度,通过比较两篇冯兴故事的叙事性差异来分析作品呈现的意蕴,接下来将从创作意识的角度来分析《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和《唐林冯王记》在主题上的承衍关系。《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和《唐林冯王记》分别是《粤甸幽灵集录》和《新订较评越甸幽灵集》中的冯兴故事,从《粤甸幽灵集录》目录后的序言可知,陈朝人李济川创作此书是为了彰显越南本土人物英灵和山川精粹的神迹,《新订较评越甸幽灵集》的编撰者诸葛氏认为以前的《越甸幽灵集》存在“第俚说野记之未精,谚语俗辞之未晓”[11]的问题,以“发明其领”、“要使其旨周流,首尾相贯,脉络接续,以便耳目之间”[12]的编写原则,对这些“俗传口话语之著述”[13]进行了重写和重编。诸葛氏在重编《新订较评越甸幽灵集》时,以突出越南历史上追求民族独立、反抗中国统治的历史事件和英雄人物为导向,选取了多位历史上反抗中国统治的民族英雄,为之立传,共有八篇英雄传记被列入“历代人君”类。除《社稷帝君》外,有一位率兵反抗三国时期吴国的统治,两位率兵反抗中国唐朝的统治,还有四位都是反抗梁朝统治的民族英雄。其中,丽海婆王赵贞和香览枚帝枚叔鸾是诸葛氏新增的两位民族英雄,《越甸幽灵集》其他本子中都没有这两位英雄的事迹。此外,讲述李贲起义事迹的《万春国帝记》也是新创。李贲事迹仅在《赵越王、李南帝》[14]的篇首出现过,但《赵越王、李南帝》不是以李贲而是以赵光复和李佛子为主要人物,讲述他们反抗中国梁朝的起义故事。诸葛氏将《赵越王、李南帝》中李贲反抗梁朝、建立万春国的简略叙述敷演成一篇首尾完整、情节丰富的《万春国帝记》。从编撰者诸葛氏对“历代人君”的选择和重写可以看出,他十分重视推动民族独立进程的英雄人物。

在这种创作意识的驱动下,《唐林冯王记》表现出比《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更鲜明的民族意识。《唐林冯王记》中,为冯兴出谋划策的是冯兴的同乡杜英轮之弟杜英输,而杜英输之名从未出现在其他的冯兴故事中:

王用唐林人杜英翰之计,以吴兵袭唐林州。[15]

用唐林人杜英伦计议。[16]

兴相拒数年,后用乡人杜英翰计,率众围正平。[17]

冯兴事亦见于唐史,无论是旧唐书还是新唐书,都将这场起义的领导者称为杜英轮。《唐林冯王记》称为冯兴筹谋划策并助其打败高正平的是杜英输,这个名字不应是冯兴故事在流传过程出现的误写,而应是编撰者诸葛氏有意为之。“杜英输”是“不应输”的谐音,诸葛氏借此名来暗示这场驱逐唐朝统治者的战争必胜,安南民众反抗唐朝的起义必胜。

诸葛氏十分看重冯兴起事在民族独立进程中的地位和意义,为进一步表现《唐林冯王记》追求独立、奋勇抗争的主题,他还为冯兴的坐骑——一头大象——立传,在《新订较评越甸幽灵集》中增补了一篇他本所不见的《明洞象王谱》。《明洞象王谱》以冯兴征战时所驱之象为叙述主体,以象精为线串起两百多年交趾不断爆发的反唐起义。这头被冯兴赐名为开山郡公的神象,最先跟着冯兴征讨唐朝军队,百十年后又为洪州曲公效力,随其举兵反唐,成为民族精神的化身,具有十分强烈的象征意味。

在《明洞象王谱》中,象精首先是南天伟气的代表,是南国神应的体现。故事开篇写道:“神本雄象之精,南天伟气也。……而那象者,乃冯王亲幸也,身高二丈,躯宏百围,红颡黄牙,猿蹄乌尾;有脚力,日行数千里;草料日食数千斤;其喊如雷,威震百兽,其鼻如铁,力压万钟。然性禀聪俊,粗识纲常,机智行藏,靡所不备。又能包涵率物,雅量持权,一举一动,俱合规格。”[18]象为南国所特有,这里对象的描绘夸耀了南国灵物的不同凡响,并通过“唐人畏慄,一举大定纲纪”[19]的描述来强化其神异的形象。其次,诸葛氏以拟人化的手法,使象精具有忠孝节义的道德观念和价值判断。通过冯兴死后象精流涕数日不食来表现它对主人的忠诚,通过象精不愿随冯安降唐、不为唐都护赵昌所用来表现它也懂得民族大义。故事还以内聚焦的方式,从唐都护赵昌的视角介绍了象精这一形象代表的寓意:

象之为物大矣,猪头蛇鼻,羊睛牛背,蛭唇犀齿,蝶耳蛇足,麟腹虎腰,狮毛骡尾,兼此十二相,故能克知人道,有仁义廉耻之节。况又其母孕六年而始产,六十岁而方满骨肉。肉有十二次,分配十二时,胆不藏于五脏,而居于四肢;肾不留于下腋,而临于上额;头短而能伸缩,足无指而有蹄;牙光白而预隶于珠科,骨气坚而得权乎石部。含蓄天地之英华,诚为天下之大宝也。至若担当兵务,横镇颓流,锁钥江山,纵横疆宇,有雄才智勇之风也。以此论之,象之为物,其大矣乎![20]

由此可知,诸葛氏在塑造象精形象时主要表现其所代表的道德意涵,将象精视作南国的山川精粹,是民族形象的另类体现。而在象精代表的仁义廉耻等道德观念中,诸葛氏强调的是象精具有的民族大义,通过象精两次跟随起义领袖参加反抗唐朝的斗争,象精跟从大将王曷西征,象精归顺爱州吴公后破姜贼于龙城、诛汉兵于海口等事件来表现象精护卫南国河山的决心和勇力,同时又以象精不愿降唐,象精不愿跟随谋逆篡位的杨郎等事件来强化象精择良主而从、为大义而生的形象特质。从《明洞象王谱》中的象精形象可以看出诸葛氏塑造越南民族形象的创作目的。同时,诸葛氏还通过这一新的题材来表达对北属中国的不满,突出渴望独立的民族意识:“昔我国属于汉唐,历年最久,北来牧守,率多贪残苛虐,万民困苦,无所依投。虽有枚帝称戈,冯王割据,然乍起乍灭,无大统纪。”[21]这里不仅回应了《唐林冯王记》所叙的冯兴起事,还回顾了北属时期越南民众追求独立的历史事件。

动物成精本是古代小说中常见的内容,诸葛氏创作的象精故事没有以大象成精后具有的变化灵力为中心,而是用拟人化的手法将象精作为越南的民族英雄来表现,所述事件都围绕着象精如何跟随不同的英雄人物四处征战,展现了越南民族独立的进程。在《新订较评越甸幽灵集》中,象精故事是冯兴故事的延续,《明洞象王谱》和《唐林冯王记》共同突出了追求独立、奋勇抗争的民族意识。同时,也反映了冯兴故事在传播的过程中被注入不同时代的社会意涵以及不同传播者的心理意识,体现了冯兴故事如何不断穿凿附会、扩大传说内容、神化故事情节的具体过程。

结 语

冯兴从一个率众反唐的土酋郎官,经过不断改造成为越南民间信仰中的神祇,平凡的人物被神化,单纯的人物事迹经由传播与再传播的反复进行,从民间口头流传的俚说野记成为越南文人创作的汉文小说。《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是越南汉文小说中冯兴故事的原始面貌,塑造了一位保卫乡土的民族英雄,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追求独立的民族意识。《唐林冯王记》以《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为底本,继承并发展了民族英雄奋勇抗争、守卫越南河山的主题,在故事的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以及人物的角色功能等方面对原有的故事进行扩充。这种扩充不只是量的问题,还有质的变化。

从叙述效果来看,《唐林冯王记》更为婉曲详尽,远胜于《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的概述迂阔之辞。《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和《唐林冯王记》的深层结构都是追求独立的安南民众和中国统治者之间的对立,不过《唐林冯王记》中大量增加的事件从时间和空间两个方面延展了《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并通过多组冲突和对抗建立了事件的意义。《唐林冯王记》中的人物功能更为丰富,跟随冯兴起事的谋臣志士和冯兴一起成为民族形象的代表,共同表现了古代越南民众追求独立、奋勇抗争的民族精神,《唐林冯王记》不再满足于对一人一神的称颂,而是要为北属时期的起义英雄刻画群像。《唐林冯王记》所增加的神将托生为冯氏三子的情节进一步神化了民族英雄,以满足广大民众的民族心理和信仰需求。

注释:

[1] 申丹:《叙事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1页。申丹回顾了叙事理论中对叙事作品划分层次的不同概念:法国结构主义叙述学家托多罗夫于1996年提出了“故事”与“话语”两个概念来区分叙事作品的素材与表达形式。法国结构主义叙述学家热奈特于1972年将“话语”进一步区分为“话语”与“产生它的行为”这两个不同的层次,提出“故事”,即被叙述的内容,“叙事活动”或“叙述话语”,即用于叙述故事的口头或笔头的话语,在文学中,也就是读者所读到的文本,“叙述行为”,即产生话语的行为和过程。

[2] 参见[以]里蒙-凯南:《叙事虚构作品》,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28页。事件的核心功能和催化功能由巴尔特在1966年提出。

[3] 参见罗纲:《叙事学导论》,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83~84页。“在故事中,‘核心’是不能省略的:一旦被省略,就会破坏基本的叙事逻辑,而‘卫星’事件却没有这种重要性,它即使省略也不会破坏故事的逻辑,它可以重新布局,甚至由另一个‘卫星’事件替代,它不涉及故事发展中的基本选择,它的任务是补充、丰富、完成核心事件,使之丰满和具体。”

[4] 参见申丹:《叙事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6页。列维-斯特劳斯对神话逻辑的研究对叙述学的形成产生了较大影响,他总结出来的基本结构就是故事的“深层结构”。

[5] 申丹:《叙事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7页。

[6] 《唐林冯王记》,孙逊、郑克孟、陈益源主编:《越南汉文小说集成》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50页。

[7] 参见Steven Cohan,Linda Shries著:《讲故事——对叙事虚构作品的理论分析》,张方译,台北:骆驼出版社,1997年,第70页。故事的开头和结局是相似性的聚合关系静止点,故事的组合段是根据相邻性原则在时间里推进事件,是故在聚合关系上引发的,是对一个在序列中标明某一个开端的事件的“安置”。故事在组合关系上,是以诸多可能性事件的序列进行,作为开头和结尾事件的“移置”。结束一个故事的,是用另一个标明结尾的事件对最初事件的“置换”。

[8] [以]里蒙-凯南:《叙事虚构作品》,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61页。

[9] 胡亚敏:《叙事学》,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46页。

[10] 胡亚敏:《叙事学》,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48页。

[11] 《新订较评越甸幽灵集》序引,孙逊、郑克孟、陈益源主编:《越南汉文小说集成》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18页。

[12] 《新订较评越甸幽灵集》序引,孙逊、郑克孟、陈益源主编:《越南汉文小说集成》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18页。

[13] 《新订较评越甸幽灵集》序引,孙逊、郑克孟、陈益源主编:《越南汉文小说集成》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18页。

[14] 孙逊、郑克孟、陈益源主编:《越南汉文小说集成》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50页。

[15] 《粤甸幽灵集录》中的《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孙逊、郑克孟、陈益源主编:《越南汉文小说集成》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9页。

[16] 《粤甸幽灵集录》中的《布盖孚祐彰信崇义大王》。孙逊、郑克孟、陈益源主编:《越南汉文小说集成》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48页。

[17] 《西兴王》,孙逊、郑克孟、陈益源主编:《越南汉文小说集成》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60页。

[18] 《明洞象王谱》,孙逊、郑克孟、陈益源主编:《越南汉文小说集成》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46页。

[19] 《明洞象王谱》,孙逊、郑克孟、陈益源主编:《越南汉文小说集成》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46页。

[20] 《明洞象王谱》,孙逊、郑克孟、陈益源主编:《越南汉文小说集成》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46页。

[21] 《明洞象王谱》,孙逊、郑克孟、陈益源主编:《越南汉文小说集成》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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