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气为主,以文为笔
——韩愈与王安石诗歌对比研究
2016-03-07黎文凤
黎文凤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299)
以气为主,以文为笔
——韩愈与王安石诗歌对比研究
黎文凤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299)
中唐诗人韩愈高举“以文为诗”大旗,一改唐诗风貌。同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在宋代继承而发展出“文为世用”的理念。纵观两人的诗歌,诗歌风格皆内以气格为胜,雄健笔力为外在特征,究其根本,在于时代“风”情对诗人的影响。在个人才情及时代“风”情的作用下,两位诗人在诗歌上既有着前后的关联性也有着个性特征的表现。
韩愈;王安石;诗歌风格;气格
一、风格亦是气格
韩愈、王安石都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可是不仅是文,他们的诗歌也是颇有内在的联系。内在的联系首先是体现在两人都是以“气格”写诗。在诗歌中气格指的是一种“雄浑”的艺术风格。诗人的风格由思想感情形成,风格也形成了气格,诗人都具有不同的气格,李白有“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之兴发,杜甫有“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之感。与盛唐气象不同的是,中唐诗歌走向内敛、生活化以及追求人工美等,韩愈被苏轼誉为“文起八代之衰”,但是他的诗歌也以独特的面目挺立于中唐诗坛,唐人司空图《题柳集后》云:“韩吏部诗歌数百首,其驱驾气势,若掀雷抶电,撑抉於天地之间。物状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韩愈诗歌的奇崛、雄伟都亦是评论诗人的“气格”,与之相比,王安石的气格亦有相似之处。“杜子美其诗高妙,固不待言,要当知其平生用心处,则半山老人之诗得之矣。” 间接的从学杜高妙之处得见王安石气格,其中瘦劲刚健尤为明显。两个人能够有着相似的特点,主要原因笔者认为应有两个,一是两人尽学诸子百家之书,二是政治社会背景所影响。事物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一个诗人的风格也是逐渐变化、沉淀、成型的,然而一个诗人诗风的转变与诗人气格所变有着本质的联系。
韩愈在《答李翊书》中也提到“气”的重要性:“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韩愈最负盛名的便是“以文为诗”,世人多评与“奇崛”、“怪癖”、“直白”等说,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评韩愈诗歌时说:“韩退之笔力最为杰出,然每苦意与语俱尽。”纵观韩愈300多首诗歌,诗人气格强弱与诗中的笔力最能体现。例如《南山》:
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或妥若弭优;或辣若惊雊;……或前横若剥;或后断若姤;延延离又属,夬夬叛还遘;喁喁鱼闯萍;落落月经宿,訚訚树墙垣;巘巘架库厩;参参削剑戟;焕焕衔莹琇;敷敷花披萼;闟闟屋摧霤;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超超出犹奔;蠢蠢骇不懋。
描写南山,韩愈运用多重排比,连用了几十个“或”描写山势,而后用叠词极尽南山奇险之势,气势如一贯长虹,其心情也是“崎岖上轩昂,始得观览富。” 又如:
宿龙宫滩
浩浩复汤汤,滩声抑更扬。
奔流疑激电,惊浪似浮霜。
梦觉灯生晕,宵残雨送凉。
如何连晓语,一半是思乡。
黄鲁直评价恰到好处:“退之裁听水句尤见工,所谓‘浩浩汤汤’、‘抑更扬’者,非谙客里夜卧,饱闻此声,安能周旋妙处如此邪?”山水在韩愈笔下具写出了风发豪纵、汪洋恣肆的气势,虽著众多险语,但诗中气势使人不禁浮想联翩。宋代惠洪《冷斋夜话》批评道:“退之押韵之文,虽健美富赡,然终不是诗。”其中有批评韩愈重文采而不重意蕴之意,不过我们不能忽略“健美富赡”也只有气格高伟之人才能驾驭。在众多学习韩愈的诗人中,王安石是气格上与韩愈最为相似。王安石最为推崇杜甫,不过杜甫是经历世间沧桑的凝练,身在庙堂的王安石有着不一样的环境,他既是诗人也是政治改革家,而他政治家的气魄也被诗人带入诗中。
用前韵戏赠叶致远直讲
趋边耻局缩,穿腹愁危嶪。或撞关以攻,或觑眼而厌。或羸行伺击,或猛出追蹑。
……或横溃解散,如尸僵血喋。或惭如告亡,或喜如献捷。陷敌未甘虏,报仇方借侠。讳输宁断头,悔悞乃批颊。
这首诗写棋盘上黑白棋的斗争,以棋见对局人的心态,以棋局寓事,以棋子寓人,写得惊心动魄。同时,诗所用笔法与韩愈《南山》诗一致,运用排比及“或”的连用,使诗歌充满浩然之气。“王荆公五字诗,得子美句法,其诗云:‘地蟠三楚大,天入五湖低。’” 这里的评价也可以窥见王安石诗歌是承袭了杜甫和韩愈气格上雄浑壮阔的一面。学习杜韩的还有欧阳修,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云:“欧阳文忠公诗始矫昆体,尊以气格为主,故其言多平易疏畅,律诗意所到处,虽语有不伦,亦不复问。”这里也是指欧阳修学习韩体,主要也是以气格为主,意在矫正昆体之风,从而可知韩愈所带给后人最为重要的影响是“气格”。
在后期,两位诗人在后期受到生活、官场不同程度的打击后,不约而同的转向“佛禅”,佛禅思想讲究的是“空”,越是精研佛学那么诗风越转向“空灵”,在此时,两人的气格不在是意气风发,而转为内敛。
相较韩愈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走过风风雨雨,韩愈的内心转为寻求平静,借着美好的春景,平静内心的浮躁,内心的平静也使诗人追求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含蓄,这与韩愈提倡直白的文风是大相径庭的转变。再看《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第二首:
莫道官忙身老大,即无年少逐春心。
凭君先到江头看,柳色如今深未深。
诗人感慨年纪老大,已经失去了少年时追赶春天的心情。请君到江边看看如今的柳色是否已经很深。经历风雨的诗人,在晚年的诗中带有“闲”的感觉,这是文人发展的一种必然规律还是历史社会原因难以分辨。不过“闲”也非真的放下,只是以个人的“闲”情来表达对事物的怀念。相较王安石《杂咏》其五:
小雨萧萧润水亭,花风颭颭破浮萍。
看花听竹心无事,风竹声中作醉醒。
这首诗体现了一种有、无的虚空境界以及动与静的关系的领悟,王安石对禅宗的动静关系用自然的事物“花”“竹”赋予“看”“听”,从中感受动,然而风声中,自己本心不变,依然心静接受自然的变动,比“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在动静关系上更进一步,未言佛语,却道禅意。在这时可以说王安石是脱离了对韩愈文学上的追随之路,而转向佛的更深层次。诗人一辈子不可能诗风一成不变,韩愈如是,王安石如是,两个人的艺术特色放在一起对比更能看出,气格的转变亦是风格的转变,不过即使转变,内在的诗歌气质也是有迹可循。
二、以文为笔——同与不同
在气格的影响下,两人最为相似的外在特征就是笔力。韩愈最为人瞩目的不是他的诗歌成就,而是诗歌所用的手法——以文为诗,王安石在其后将此法发扬光大。须注意的是韩愈跟王安石的以文为笔却有不同的来源,韩愈所学习的则是古文,从古文中汲取精华给予诗歌,因为诗人观点是“以诗为文章末事” ,这也是“雄文大手” 的韩愈在“笔力无施不可” 的情况下创新。而王安石所学榜样之一正是韩愈,韩愈如果是“开山”,那么王安石则是“开路”。夏敬观在《唐诗说·说韩愈》道:“宋人学退之诗者,以王荆公为最。王逢原长篇亦有其笔。欧阳永叔、梅圣俞亦颇效之。诸公皆有变化,不若荆公之专一也。”要说专一,在同样的“雄文大手”情况下,以文为笔在王安石手里就显得光彩夺目,与学习韩愈等人相比更显“专一”了。王安石承袭韩愈《南山》诗笔法做《用前韵戏赠叶致远直讲》,争奇斗胜的棋局被王安石写得颇有气格,再如《和吴冲卿雪》及《和冲卿雪诗并示持国》两首与韩愈的《辛卯年雪》,“韩诗颇有思致,巧于妆点,但细味却有万钧之力。王诗字面虽无一句似韩,但那种无句不奇、力大如山的气格,实韩诗之嫡传” 。可见在气格影响之下,两人的笔力都倾向与较诗更为阔大的“文”笔。再看两人的写景抒情诗:
《秋怀诗十一首》韩愈
窗前两好树,众叶光薿薿。
秋风一拂披,策策鸣不已。
微灯照空床,夜半偏入耳。
愁忧无端来,感叹成坐起。
天明视颜色,与故不相似。
羲和驱日月,疾急不可恃。
浮生虽多涂,趋死惟一轨。
胡为浪自苦,得酒且欢喜。
《光宅寺》王安石
翛然光宅淮之阴,扶舆独来止中林。
千秋锺梵已变响,十亩桑竹空成阴。
昔人倨堂有妙理,高座翳绕天花深。
红葵紫苋复满眼,往事无迹难追寻。
同是秋意,何焯评此诗曰:“悲哉秋之为气也!草木摇落而变衰。发端祖此。” 韩愈写秋叶,王安石点写“十亩桑竹”,虽不着一字忧愁,却使人读来心中有千响,最后转意洒脱的心情“得酒且欢喜”与“无迹难追寻”也是颇相似。
韩王都以雄健的笔力进行文学创作,但都有着个人的风格从而呈现出同而不同的特色。相同的是两人都注重字意锤炼,但不同的是韩愈喜欢在语意上的转折,而王公喜化前人语而出新或言新语,也就是后面直接影响到黄庭坚的诗歌及理论创作,“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也就是从中化出。韩愈在《镜潭》中写:“非铸复非镕,泓澄忽此逢。鱼虾不用避,只是照蛟龙。”意思从中忽转,为诗歌增添不少奇崛风采,王安石更喜用典增加诗歌的新奇感,例如《和杨乐道见寄》、《暮春》、《汜水寄和甫》等。
韩愈、王安石一个“一转唐风”,一个“成宋诗面貌”,而两个人内在相似在于“以气格为主”,更不可否认的是,韩愈诗是王安石诗源之一,“以文为笔”是连接他们的桥梁。不过,“才”情也是“风”情的产物,他们也是受到时代风情影响而形成的个人特色。
三、跨越几个世纪的交集
两个诗人在不同的时间、空间能够有着特殊的联系,除了后人以前人为榜样,环境也是极其重要的因素。中唐与北宋有着类似的社会环境,中唐百废待兴,北宋等待革新,诗文是反映时代的产物。韩愈、王安石各自代表了唐宋两个时期以文为诗的典型代表,而诗的改革正是由于“风”情转变的需要。这里的“风”指社会现实状况,而以风情入诗,反映社会现实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自中唐起也就是以古文运动为起点。
唐朝是一个外向的时代,诗人尽情的把自己的才情与这个时代相结合,于是诞生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唐气象,宋朝不同,是由外向内收的讲究内心世界的时代。自“安史之乱”之后,诗人的风格由“才”情大于“风”情慢慢转向“风”情大于“才”情。傅乐成教授在《唐型文化和宋型文化》提出:“唐型文化为‘复杂而进取’,宋型文化为‘单纯与收敛’。到宋,各派思想主流如佛、道、儒诸家,已趋融合,渐成一统之局,遂有民族本位文化的产生,其文化精神及动态亦转趋单纯与收敛。” 所以宋代的复合型人才居多,宋朝文者是“官僚”与“学者”结合关系最为紧密的。正如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先生所言:“在历代大帝国中,宋是文化性最强的一个”,宋代的官僚很少有“不会做诗,不能谈论哲学的”。 “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 气骨之美最能直接追溯之源就是韩愈了。唐朝的韩愈恰巧也是与政治结合较为紧密的诗人,多次贬谪都是与政治有关,这时以寒士为代表的文学,韩愈急呼“文学拯救”,同时期的白居易则走向另一方向,走向生活化及白俗,不过讽喻诗例众多作品《卖炭翁》、《重赋》等与韩愈有着共同的现实意义和思想基础。
在“安史之乱”之前的诗人多以才情抒写情感,这是因为盛唐是一个外向的、包容万象的社会,诗人个人满怀兴盛希望,渴望建功立业。诗人更多的是将自己的才情溶于诗中,盛唐气象既是时代的气象,也是诗人才情发挥的气象,李白唱道:“兴酣下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杜甫低吟:“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王维歌唱:“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而这之后及宋朝,内敛的时代“风”情使诗人更多的将诗歌与“风”情结合。王安石则是宋代文官政府的核心,他有着强烈的改革决心及愿望,因此自然更加热切要求文学为社会和政治改革服务。王安石赞美《诗经》:“《诗》行于世无《春秋》,《国风》变衰始《柏舟》。文辞感激多所忧,律吕尚可谐鸣球。”批判华丽雕琢的“西昆体”:“玄都戏桃花,母子受颠沛。疑似已如此,况欲谆谆诲。事变故不同,杨刘可为戒。”强调做能为时代所用的文章。在诗风发展的道路上,从韩愈始为王安石打开大门,王安石强调“风”情的入诗,也就是“文为世用”,在这一点与韩愈提倡的“古文运动”有着根本目的的相同,从而都影响了他们的诗歌创作。
生活在不同的时代,可是两人却同样心怀为国担忧的抱负,“气盛言宜”,两人无论是在气格上还是雄健的笔力上都有着相似而共同的特征——就是“诗以致用”,时代的风情影响着个人的才情抒发,这也是韩愈与王安石两人虽间隔几百年仍有着契合般相似性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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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654(2016)11-007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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