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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艾略特小说中宗教文化向公民文化的现代转向

2016-03-07

关键词:艾略特费尔巴哈牧师

赵 婧

(1.福州大学 a.外国语学院;b.跨文化话语研究中心,福州 350108; 2.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州 350108)



乔治·艾略特小说中宗教文化向公民文化的现代转向

赵婧

(1.福州大学 a.外国语学院;b.跨文化话语研究中心,福州350108; 2.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州350108)

早期的乔治·艾略特宗教观曾发生巨变,从虔诚的基督教徒转为宗教批判者。思想成熟后的乔治·艾略特更理性地看待宗教文化和宗教情感,她将宗教观念和个人实践融入小说创作,在文本中实现宗教文化向公民文化的现代转向。乔治·艾略特成熟阶段的转变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她对孔德人性宗教有保留地接受,翻译费尔巴哈的哲学书籍,传播其人本理念;第二,她将具有现代进步意义的新史学观念融入传统宗教文化传播,扩展了宗教文化维度,丰富了人本哲学内涵,强化了小说社会教化功能;第三,小说叙述者破除宗教派别间的森严边界,将传统的宗教文化转变为一种以人为本的社会文化,从而孕育出公民文化,推动民众向现代公民身份转化。

乔治·艾略特;孔德;费尔巴哈;宗教文化;公民文化;社会转型

乔治·艾略特出生于英国安立甘教派家庭,早年在华灵顿夫人寄宿学校(Mrs. Wallington’s School)与福音教信徒玛利亚·刘易斯老师(Maria Lewis)过从甚密,对基督教笃信不疑。成年后,她接受德国圣经高等评判学和英国激进知识分子的影响,先后翻译了大卫·弗里德里希·施特劳斯(David Friedrich Strauss)的《耶稣传》(TheLifeofJesus,1835)和费尔巴哈(Ludwig Andreas Feuerbach)的《基督教的本质》(TheEssenceofChristianity,1841),宣布与基督教断绝关系。乔治·艾略特给父亲写信称“这些(宗教书籍)都是融合了真实和虚构的历史作品。我钦佩并珍视很多耶稣自己的道德教诲,但我认为,建立在他生平和犹太观念之上的教条体系都是对上帝的大不敬,对个人和社会有害”[1]i.128。她坚持认为,以宗教职责为名忽视日常生活中世俗的责任和付出,有害社会。随着思想的成熟,从1847年开始小说创作起,她对自己狭隘的智性优越感懊悔不已,不是因为宗教神性的威力,而是“无须争辩”的人类宗教情感真实存在。

德国圣经高等评判学和西方人本哲学思想成果共同激发了乔治·艾略特的哲学思考,但相比起其他哲学家,奥古斯汀·孔德(Auguste Comte)和费尔巴哈对其人本观念的影响更为直接。巴兹尔·威利(Basil Willey)曾表示,施特劳斯等人开阔了乔治·艾略特的“理性视野”,但孔德与费尔巴哈倡导“爱的提升与人性的神化”,引起了她更强烈的“情感冲击”。[2]乔治·艾略特对孔德人性宗教进行批判性扬弃,对费尔巴哈人本哲学进行译介、传播与推进,在小说创作中融入人本理念,推动宗教文化向社会文化转化,实现小说的社会教化功能。下面就此进行具体阐释。

一、乔治·艾略特对孔德人性宗教①此处采用“人性宗教”即指“religion of humanity”,采用国内学界惯用译法,同时与费尔巴哈的人本哲学有意区别。的扬弃

孔德提出实证主义、社会静力学和动力学等理论体系,创设了人性宗教,带给欧洲知识界很大启迪。*孔德出版了《实证主义哲学教程》(Cours de philosophic positive 1830-1842)和《实证政治体系》(Système de politique positive 1851-1854)。19世纪英国知识界几乎所有重要思想家都研究过其理论,乔治·艾略特的亲友中不乏孔德实证主义思想的拥趸者和积极译介者,包括乔治·亨利·刘易斯(George Henry Lewes)、哈丽特·马蒂诺(Harriet Martineau)*哈丽特·马蒂诺翻译的《孔德实证主义哲学》出版于1853年11月,比下文提到的刘易斯《孔德的哲学》晚4个月。、约翰·斯图亚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穆勒与孔德从19世纪40年代开始书信来往,他撰写的《奥古斯汀·孔德和实证主义》出版于1865年。和理查德·康格里夫(Richard Congreve)*康格里夫在英国大力推广孔德实证主义,并筹建了第一个人性宗教教堂。等人。她也对其赞赏有加,1867年给友人的信中写道:“孔德照亮了我的生活,我的感激之情与日俱增。”[1]i.238特里·怀特(Terry R. Wright)在专著《人性宗教:孔德实证主义对维多利亚英国的影响》(TheReligionofHumanity:theImpactofComteanPositivismonVictorianBritain,1986)和论文《乔治·艾略特与实证主义》中对其影响进行了详尽论证。而伯纳德·帕里斯(Bernard Paris)却在《生活实验》(ExperimentsinLife,1965)中指出,实证主义没有帮助乔治·艾略特回答人类为什么存有虔诚信仰、信仰的意义和价值等关键性问题。[3]西方学界观点不一。

国内有学者称“以孔德实证主义为基础的‘人性宗教’是乔治·艾略特的信仰”[4]。诚然,乔治·艾略特曾盛赞孔德的社会历史理论,认同从神到人的历史进步、社会有机论和对利他精神的提倡,但乔治·艾略特一贯与孔德“宗教”组织保持距离,*孔德1847年创办“人性宗教”,在英法和南美一些国家兴旺一时,20世纪开始起影响力渐弱,至今在法国和巴西还有两处教堂从事宗教活动。拒绝加入孔德宗教,从未参加过该组织的任何活动,并表示孔德“很片面;但不失为一个伟大的思想家”[1]v.439。在她看来,以人为本的宗教哲学理念“不可能有哲学和神学那样明确的理论,……它只是根据自己毫无章法的文化格言和尝试予以劝导,以教养和文化熏陶的情感为动力”[5]75。

相比之下,乔治·艾略特爱侣刘易斯早年受穆勒的影响,对孔德实证主义哲学兴趣浓厚。1845—1846年他出版《哲学史传》宣扬实证主义研究方法的优点。1849年在曼彻斯特、利物浦和爱丁堡等地讲学,介绍实证主义将开启一个新的人类世纪。乔治·艾略特与刘易斯结合后,他还在《领袖》(TheLeader)杂志上连续发表介绍文章,集结成书出版《孔德的哲学》(Comte’sPhilosophyoftheSciences1853)。*《领袖》是1850年由刘易斯与好友索顿·雷·亨特(Thornton Leigh Hunt)一起创办的,是一份代表激进思想的周刊。然而他对孔德实证主义也并非全盘接受,而是批判地强调其认识论上的重要意义。跟绝大部分英国知识分子一样,他从来没有成为孔德人性宗教的信徒,而是对心智发展与社会历史状况的关联性兴趣浓厚,写成《生命与心智的问题》五卷本(ProblemsofLifeandMind, 5 vols. 1873-1879)。

人本主义和实证传统在西方由来已久,孔德在自己的主要著作中多次提到西方先哲的重要贡献,如莱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康德(Immanuel Kant)、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休谟(David Hume)、亚当·斯密(Adam Smith)和圣西门(Saint Simon)等人,他只是将之系统化和理论化。在他看来,基督教遭到西方近代革命思潮的破坏,因此他没有完全否定基督教,而是保留了其积极因素,使之得以充实,并在西方信仰匮乏的19世纪创建了一个组织层级分明的“人性宗教”,“设立圣人和神庙”。[6]1891年伦敦实证主义协会(London Positivist Society)有“正式注册会员93名”,康格里夫的牧师基金会到“1898年拥有137名成员”。[7]而乔治·艾略特夫妇反对刻板形式,他们希望通过情感和心智的熏陶培养民众的人本思想,瓦解宗教教条桎梏。夫妇二人广闻博见,擅长汲取各个思想流派精华又自成一体。

乔治·艾略特小说大都以某一固定地域为中心展开叙述,像拉维罗、干草坡、圣奥格、米德尔马契等村镇,代表英格兰最基层的教会教区(ecclesiastical parish)。这些区域与民政教区(civil parish)不同,很少有地方治安官这些基层行政官员发挥管理作用,全能立法者——上帝的影响也十分微弱,但是“牧师”却是一个重要的主体存在,每部小说必不可少。孔德的“人性宗教”强调其内部组织的体系化和严密性,而乔治·艾略特小说的宗教组织性松散,将仁爱与情感作为关注重点。小说中的牧师大多并不热心宣扬神学和“今生受苦、来世善报”的宗教理念,他们关注普通民众的世俗生活和感受,包括爱情、家庭、责任、隐忍和痛楚等,为教众提供精神抚慰和关爱。与其他作品相比,乔治·艾略特笔下的牧师故事似乎乏善可陈。他们没有经历美国小说《红字》(TheScarletLetter,1850)中丁梅斯代尔看着情人海斯特独自受辱时内心的耻辱和矛盾,也没享受过澳大利亚小说《荆棘鸟》(TheThornBirds,1977)里拉尔夫高高在上的大主教地位和黑发人送白发人痛彻心扉的苦难。乔治·艾略特通过再现牧师和教众的日常生活,揭示世俗生活和宗教信仰的现世结合方式和核心意义。

二、乔治·艾略特对费尔巴哈人本哲学的传播与推进

乔治·艾略特作为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唯一英译者,她对“费尔巴哈的每一个字都同意”[1]i.153,在后来的小说中刻画了众多牧师形象,以英格兰中部地区为主描述人本宗教状况,与费尔巴哈的人本哲学理念殊途同归于“人是宗教的始端,人是宗教的中心点,人是宗教的尽头”的理念。[8]246

《教区小景》(ScenesofClericalLife,1858)中的《珍妮特的悔悟》通过女主人公不幸的婚姻经历讲述人心向善的两个重要条件:爱和敬畏。邻居老妇和特莱恩牧师的帮助取代上帝之爱,使她从中汲取生活力量。费尔巴哈也认为人是上帝的上帝,人根据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上帝,而人的依赖感是宗教的基础。他强调“除了依赖感或依赖意识以外,我们就不能发现其它更适当、更广包的宗教心理根源了”[9]527。人类对宗教的精神依赖很难消除,这种依赖使人产生善念和畏惧,有助于人类生存与和谐共处。因此,“人”是宗教的始端。

乔治·艾略特小说直接或间接出现了多次爱的宣言,如珍妮特的“爱是我的信仰”和欧文的“相容与共(live and let live)”,以人物的经历和思想体现人是宗教中心的理念。短小精悍的小说《织工马南》等多篇小说被认为是“对费尔巴哈人本哲学的完美诠释”。[10]费尔巴哈认为人之所以甘愿受上帝奴役,是因为人得到了上帝的爱。他强调,“化身之中本质重要的东西却还是爱。爱规定上帝去放弃他的神性……爱是比神性更高的威力。爱征服了上帝。是爱,才使上帝肯牺牲其威严”[4]。

“人是宗教的尽头”强调“爱”终将取代宗教“神性”。费尔巴哈认为,基督教属于一神教,具有不可克服的特殊性、排他性和狭隘性本质,这些与其倡导“爱自己,也爱敌人”的仁爱理念成为悖论。其次,信仰本身不会滋养信众的道德心,反而与道德相矛盾。“作为自为的上帝脱离了人的本质,对上帝的义务,也脱离了人的义务,……则信仰也就脱离了道德和爱。”[9]327再者,信仰与爱的天然本质相矛盾。在费尔巴哈看来,爱是一个独立、自由并具有普遍意义的概念,人的本性统一是爱的根据,但基督教的爱受到信仰束缚:“一个受到信仰限制的爱……乃是胸襟狭窄的、虚伪的、跟爱之概念相矛盾、也跟自己相矛盾,是一种假装神圣的爱……”[8]343

《米德尔马契》(Middlemarch,1871—1872)的布尔斯特罗德和《罗慕拉》(Romola,1862—1863)的萨伏那洛拉生动诠释了“宗教信仰中爱的狭隘性”。布尔斯特罗德年轻时热衷传道,一生敬神,认为上帝的利益大于任何个人利益。每当他因过去的不齿行径心中忐忑之时,都从侍奉上帝的忠诚里找到宁静。如果上帝原谅他,他“一定要比以往更加虔诚,把整个生命呈现给上帝”[11]655。他以商业交换方式与上帝进行交易,其所谓的宗教虔诚不过是利己主义的幌子和心理安慰剂。在“人类幸福”可以计算的功利主义思潮中,这样量化的利益互换观念不难理解。乔治·艾略特反对简单武断的指导原则,在她看来,“如果心灵深处没有对具体人的直接同情,不能由它发挥制约作用,那么任何一条普遍原则都会危害我们的道德观念”[11]734。萨伏那洛拉是15世纪佛罗伦萨大主教,他激烈地批判贵族和教皇的腐败,主张宗教改革。然而,他假借宗教神性的欺骗手段宣讲教义,明知品德高尚者遭诬陷被判死刑也无动于衷,为了宗教事业不惜牺牲个别人的生命。相反,当他自己面对生死抉择时,没有丝毫殉道者的豪迈,隐藏在大主教教袍之下的内心充满恐惧和退缩。此二人满口宗教虔诚、道德伦理和公平正义,却为了个人或狭隘的团体利益背离道德和信仰宗旨。结果一个流落他乡,一个被敌对集团处死,结局悲惨。

相反,另外一些牧师受到民众爱戴,如《亚当·贝德》(AdamBede,1859)中尊重异教信仰的欧文牧师、《激进党人菲利克斯·霍尔特》(FelixHolt,TheRadical,1866)中关爱邻里的里昂牧师、《教区小景》中痛恨为富不仁的吉尔菲牧师、《亚当·贝德》中关心受难民众的卫斯理派牧师蒂娜、《丹尼尔·德隆达》(DanielDeronda,1876)中心怀民族大业的犹太牧师莫迪凯等。这些人构成乔治·艾略特小说人本主义哲学思想的载体。乔治·艾略特翻译完成斯宾诺莎(Baruch de Spinoza)的《伦理学》(EthicaOrdineGeometricoDemonstrata,1677)后,决定不出版,转向小说创作。她希望在虚构的文本世界中展现普通民众的生活现实,将斯特劳斯、费尔巴哈、斯宾诺莎和孔德等人本主义哲学思想精髓融入故事叙述。普通读者无须啃读艰涩的学术专著,通过小说描写的日常景观体察生活、工作和信仰,在集体记忆的共鸣和启发中产生情感认知,感受人本主义哲学思想。乔治·艾略特小说中的牧师经历不同、形象各异:有的刻板无趣,有的有情有义;有的知识渊博,有的无知愚笨;有的举止优雅,有的行为放纵;有的待人宽厚,有的心胸狭窄;有的恪尽职守,有的心不在焉。他们汇成一幅幅图画,再现了18世纪末到19世纪中叶英国的教会生活场景,为“英国文学宝库中的宗教人物肖像馆增添了新的血液”[5]81。

乔治·艾略特不是以尖锐的批判方式改造社会,而是将德国圣经高等评判学的理论成果转换成“通俗教科书”,通过小说传播“爱的宗教”。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曾公开批判她的基督教改良主义,“采用英国式的妥协,试图抛弃基督教的上帝,却坚持保留基督教道德”的“道德小女子”。[12]她的社会参与方式与尼采不同,深受维多利亚时期的读者喜爱。

此外,乔治·艾略特在人物和内容的选择和书写方式中加入新史学意识,拓展了费尔巴哈人本哲学的维度。她“将之前一直被排斥在外或模糊不清的乡村混乱带入了人们的视野”,这些乡村景观、牧师、普通农民和工匠一起“突然能够被看到”。[13]233-234她关注身份低微的乡村牧师,使文学与平凡生活产生关联。按照传统的文学标准,这些“都不是记录或研究或关注的对象”[13]238。乔治·艾略特创作笔记中记录了大量历史书籍的阅读心得,并提倡用自然史的方法记录一个时代日常生活历史。她对底层牧师“非英雄性”行为的书写,再现“被埋葬在无人凭吊的墓冢”[11]785的平凡人生活。

首先,小说叙述者的口吻。叙述者不是持训诫子民堕落或依戒律分享圣恩的口气,而是虔诚信徒面对超凡神秘力量时的敬畏口吻。叙述者敬畏的也不是宗教神灵,而是普通教众和牧师。乔治·艾略特小说的全知叙述者采用显性介入方式,其情感参与和细腻观察贯穿文本,审视人类行为和心理动机的变化,将人物内心不经意的颤动外化为文字,使读者产生认同和共鸣。全知叙述者经常毫不掩饰地使用“我”、“你”、“我们”、“每个人”等直接称呼读者,形成私人对话状态,如“我们知道,玛吉……”,“正如你们看到的……”,“我们已经看到……”,“我带你到餐厅,给你引见下……”,“你看……”等等。读者身临其境地走进叙述者设计的时空和人物情境,很难脱离其引导而别有他念,形成情感认知整体。

其次,日常生活素材的选择。乔治·艾略特曾这样描述自己对小说内容的选择,“我要书写巴顿牧师并不幸福的生活,如读者看到的,不是什么理想人物或杰出人物。我在做一件十分大胆的事,希望大家了解并同情一位小人物。他没有丰功伟绩或值得窥探的罪行,没有丝毫神秘,就是个实实在在普普通通的人”[14]36。这些神职人员坚韧、善良、质朴,虽各有性格瑕疵,但他们大多不是宗教神学秩序的严苛维护者,而是借助牧师的核心地位传播仁爱和情感观念,在其世俗生活烦琐事务的日常呈现中,召唤民众惺惺相惜,成为人本主义哲学思想的实践者和受益者。

第三,叙述者的历史意识。线性叙述是现实主义小说的一般性特点,乔治·艾略特的叙述者在故事的开头和结尾强调人物及其故事从历史尘埃中依线性时间顺序出现,汇入传统文化长河,深化集体记忆意象,流向未来,形成历史记忆。故事开头多为:“25年前”、“1/4世纪以前”、“30年前”、“35年前”、“本世纪初的那些年”,或者是“3个半世纪之前”等。这些时间跨度以叙述时间为基点反观历史进行测量,反映了小说家敏锐的历史意识和古今贯通的创作初衷。乔治·艾略特在《珍妮特的悔悟》中用“herself”指代“历史”,喻示历史孕育现实和未来的女性特征。“历史总会重现。过去的事件又发生在我们身上,不同的仅仅是外衣而已。”[14]246

乔治·艾略特的新史学意识在杂文《历史的想象》之中有相关说明。她表示对传统的严肃职业性历史编纂的抽象凝重文字不感兴趣,希望考察过去政治和宗教变革的真正缘由,比如康斯坦丁(Constantine)宣布改宗,信奉基督教前后和过程中发生在他周遭的历史真相;罗马的欧瑟比主教(Euesbius)在威严的教袍之下,像普通人般说话做事的细节和思绪变化。乔治·艾略特以尊重事实的谨慎态度,用生活细节展现历史片段,培育读者对历史的另一番想象。她突出社会转型期民众的心路历程,使读者在历史变迁中看到古往今来的人类共性。乔治·艾略特的历史态度与她的人本主义思想一脉相承,包容差异,强调情感、道德与责任为向善人性追求的核心元素。

三、乔治·艾略特小说中宗教文化的世俗转向

乔治·艾略特希望设立一个“综合性教会,目的是要使人类生活更纯净、更崇高,其包含的所有小教会成员尽管存在各种差异,还是能以兄弟姐妹相称”[4]。这是一种人本主义理想,与《牛津哲学手册》(OxfordCompaniontoPhilosophy,2005)对“人本主义”(humanism)的解释相契合:“人本主义强调人和人自身的地位、重要性、权力、成就、兴趣或权威……将诉诸理性,而非神迹或宗教权威,作为探寻自然和人,并阐释道德的方式……人本伦理的独特性还在于,它把人性福祉而非上帝意愿满足作为人类道德行为的宗旨。”[15]乔治·刘易斯也认为,“人性”即“一条巨大链条,将我们与古往今来所有人类连接起来,包含过去、现在、将来,成为一个真正重要的共同体”。[16]乔治·艾略特小说集中诠释了他们共同的人本理想。

宗教改革以来,英国出现了许多自由基督教派,按照各自不同的方式信仰上帝。《亚当·贝德》的循道宗是其中一支。以蒂娜为代表的循道宗牧师深入田间地头,与民众直接交流情感,以言行触动人心。循道宗牧师及其传教方式被有些国教徒歧视,差点遭到驱赶。欧文牧师却能本着“相容与共”的原则看待不同教派,认可蒂娜关注世俗生活、以人为本的传道理念。乔治·艾略特通过比较不同宗教派别和牧师,向读者传递一个各教派共存的基本原则:人们愿意皈依的超物质力量是人本主义力量,由情感、道德和责任建构的“上帝之城”。

坚持人本理念的牧师不固守教条,而是以开放宽容的心态对待异教。如国教牧师和循道宗牧师在同一区域传道,并友好相处;罗慕拉解救并感化犹太教徒,使其皈依基督教;德隆达从小受基督教教育,后回归犹太族群,以犹太复国主义作为终身目标。不同教派在乔治·艾略特小说中破除森严边界,呈现相容共存和相互转化的灵活性和流动性,使之脱离血缘、地缘、王朝和神性教条等“初级群体”限制,联结起来共同建构“社会公民文化”。[17]李向平曾提出“宗教文化的社会构成”概念,希望把价值、信仰与社会或共同体的关系整合起来,视宗教文化为一种社会信仰或公共信仰的社会事实,从中孕育出一定的公民社会要素或公民文化。他呼吁协调“不同宗教文化、不同宗教信仰、不同层面的社会文化之间的相处与互动”,在他们之间“建构一种公共性的互动关系”,构成“从宗教文化到公民文化的基本内容”。[18]公民文化的形成可以有效调动最广泛民众的社会参与性,为民族的共同体形塑储备主体资源。

此外,乔治·艾略特通过人物和公共社会生活互动,在大部分小说结尾构建了以某个村镇或城市为中心,包含各种血缘、兴趣、利益、婚姻或情感群体的共同体。共同体形塑的集体记忆依存于可视的日常景观群:绿草缤纷,花木盛开,随处可见奶牛、母鸡、树林、水塘、河流、葡萄、蔷薇叶、薰衣草、番红花、家犬、温室、厨房、牛奶房、酒馆、教堂、圣经还有勤劳的人们。淳朴民风加上牧师的宽容仁爱,民众各得其所,循规蹈矩。偶有不规矩的人,也受到道德谴责和命运惩处。乔治·艾略特通过日常景观和原有道德信仰试图保持传统的“恒定性”。在19世纪英国工业社会日新月异的物质文明生产之时,需要“比以往更为频繁地发明、建立或发展有关此种惯例或常规的新网络”[19]。乔治·艾略特大多小说故事发生在英格兰中部村镇等固定地域,其中蕴含了传统社会要素,又包容了不同群体边界融合和界限模糊的现代性元素,反映了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转型的民族特征和时代特征。

19世纪英国人的生活日新月异,1851年伦敦水晶宫的第一次世博会集中展示了科技进步成果和英国人的自豪。社会和物质的快速发展使人兴奋,但也让人难以保持宁静祥和,易于焦虑。贫富差距剧增、道德伦理滑坡导致社会问题频发,人们寻找精神支柱用以抵抗世俗社会物欲横流带来的焦躁和烦恼。维多利亚时期英国政府注重教会的组织建设,强化宗教作用,用以抵制达尔文进化论和科技发展对宗教的冲击。英国诗人托·斯·艾略特(T. S. Eliot)曾写道:“只有依靠比社会认为需要施于其自身的大得多的努力和约束,才能在不丧失精神知识和精神力量的情况下获得物质知识和物质力量。”[20]近代传统宗教共同体逐渐瓦解,民众出现了身份认同危机。以前作为上帝的门徒,只要遵循上帝的旨意就可以得到拯救,升入天堂。而社会巨变、道德滑坡、宗教权威被质疑,民众需要独自面对失去宗教神性后的世俗丛林世界。勇气应该如何获取?虚假的神性在科技进步的现实中都会原形毕露,封建王朝共同体也随着宪政制度的建立逐步瓦解。旧的共同体式微,民族的共同体形塑尚在孕育之中。时间概念从“神谕时间”到“线性时间”,发展到“同质的、空洞的时间”[21],被现代印刷出版业的新宠——报纸和小说,携带着传播给广大读者,使之成为可能。民族的共同体形塑并非一蹴而就。19—20世纪英国文化界积极参与其中,维护本土传统和道德信仰,在帝国扩张的异族交往中强化民族身份的认同感。乔治·艾略特小说成为其中的重要一脉,她利用小说的通俗性和审美情趣,引导人们关注日常生活的美和平凡人的善,以英格兰中部村镇为代表,虚实相间地描画共同体的人本信仰体系。*美国学者苏珊·格瑞夫(Suzanne Graver)借用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onnies)的概念指出血缘、地缘和共同信仰为共同体联结的三大支柱(Graver 234),并按其共同体与社会二元对立原则解读乔治·艾略特小说。这一视角有助于厘清传统与现代社会的观念性差异,但也掩盖了共同体形塑过程中的某些重要现象,如宗教文化向社会文化的转向。社会文化打破宗教文化的禁锢和边界,以普世伦理道德为基础,本着尊重人性的原则,促进人类平等交往和认同,建构公共道德信仰和公民文化,推进共同体形塑。

四、结 语

19世纪英国城市化进程和社会转型如火如荼,各种社会矛盾繁复交织。呼唤共同体的文化界热情高涨,乔治·艾略特小说也参与其中,书写18世纪末到19世纪中叶的社会信仰。她笔下的宗教文化以牧师为代表人物,将普通教众的现世关注与宗教信仰结合在一起,在生活中相互关爱,培养情感和集体认同。职业的特殊性使他们有更多机会接触众多教区居民,能够自觉地约束言行,本着传播真善美的心态帮助民众安居乐业。借助牧师和以业已存在的信仰组织力量,乔治·艾略特将以孔德和费尔巴哈为代表的西方宗教和哲学研究成果融入通俗的小说文本进行传播。其中包含的仁爱、道德和情感等人本主义福音推动了民众的社会化转向,使民众享有公共空间带来的权利与义务,成为可以脱离传统纽带桎梏、具有现代社会意识的公民。乔治·艾略特小说书写人类命运的类本质,宣导人本主义,建构了开放宽容的信仰方式,其小说在维多利亚时期的成功发售和思想传播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民族的共同体形塑。然而,乔治·艾略特思想不可避免地受到个人经历和社会文化的限制,在19世纪已有科技和文化成果基础上进行文学想象,对诸如女性就业、财产权和工人选举权等时代政治问题持保守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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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24

福州大学科技发展基金项目(13SKQ15);福建省教育厅中青年教师科研项目社科重点项目(JAS150107)

赵婧(1973-),女,博士研究生,副教授;E-mail:zhaojing@fzu.edu.cn

1671-7031(2016)05-011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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