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生产视阈下丝绸之路的历史审视与现实启示
2016-03-06秦开凤
秦开凤
(陕西省社会科学院 人文杂志社, 陕西 西安 710065)
空间生产视阈下丝绸之路的历史审视与现实启示
秦开凤
(陕西省社会科学院 人文杂志社, 陕西 西安710065)
[摘要]古丝绸之路的兴起是人类社会早期跨民族空间生产的典范。西汉时“凿空”西域,商贸繁荣,人口聚集,市镇兴起;唐末之后,在天灾人祸的共同作用下,西北丝路沿线地区人口锐减,市镇衰败,生态环境脆弱,西部社会空间迅速萎缩。新中国之后的西部大开发战略是着眼于国内的社会空间优化与重构,“一带一路”战略则是立足于长远发展的空间生产布局。“一带一路”建设,应主动作为,顺势而为,做好顶层设计;应进一步打破国内行政区划空间疏离,坚持全方位对外开放;应以新型城镇化建设为依托,强化社会建构以优化空间结构;应重视空间消费的引领作用,大力发展丝路旅游;应加强节点城市交通通讯基础设施建设,实现“一带一路”社会空间与自然空间的无缝对接和深度融合。
[关键词]空间生产;丝绸之路;历史审视;现实启示
近年来空间生产理论在社会科学领域备受关注。其概念由列斐伏尔提出,大卫·哈维、爱德华·苏贾、曼纽尔·卡斯特等都对其有所阐释。其理论基础是空间的社会性,认为空间不是一种静态的几何或地理意义的客观存在,而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空间不是通常的几何学与传统地理学范畴,而是一个社会关系的重组与社会秩序的现实建构过程”。*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 Oxford UK : Blackwell Ltd , 1991,p. 129.空间既是人们行为的条件,也是人们行为的结果,是人化的过程。空间生产则是一种通过重新配置生产资料而创造出符合人们现实需要的空间产品的活动过程。可以发现,空间生产理论最大的贡献在于将空间维度引入解释社会的视角,突破了社会、时间(历史)二元分析法,使历史性、社会性和空间性有机融合,构成“三元辩证法”,*[美]Edward W.Soja:《第三空间——去往洛杉叽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陆扬等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7页。从而成为一种独特的理论体系和研究范式,也对许多领域的研究具有深刻的启发性和可阐释性。当前热议的“一带一路”战略即能从这一理论中获得新的启示,尤其是空间生产所具有的社会性和历史建构性为我们解读丝绸之路相关问题提供了新视角。
丝绸之路,是横跨欧亚大陆的商贸之路,是沟通东西方文化的友谊之路。从古丝绸之路到新丝绸之路,即今天的“一带一路”(“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时间上跨越了2000多年,空间上也由几条长达数千公里的“路”,拓展到覆盖50多个国家、90多个城市*魏建国:《一带一路沿线涉及53个国家 94个城市》,参见和讯网,http://news.hexun.com/2015-01-17/172482797.html.的“经济带”。这种由“线”到“面”的变化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空间的拓展,更内蕴了一种社会空间的生产与重构。无论是古丝绸之路还是今天的“一带一路”,其实质均是一种社会空间的拓展,人的能动性与建构性的力量在丝绸之路的变迁中发挥着决定性作用,从西汉张骞对西域的“凿空”到新时期政府发布的《推动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愿景与行动》,都具有深厚的主观建构色彩,其推进的动力更多地来自于自上而下的政府力量。在这种空间生产过程中,构建出新的空间,生成新的社会关系模式,形成新的空间结构,并在历史演变进程中,社会空间不断得到重构。在基于空间生产视角历史纵向的角度审视丝绸之路的变迁时,我们不仅要看到空间生产与社会建构之间的复杂互动关系,更需从中对正在推进的“一带一路”的空间建构获得一些启示。
一、古丝绸之路:西部社会空间的形成与凋敝
(一)“凿空”西域,西北丝绸之路兴起
汉之前,西北边民与“西域”各国各民族间已有商贸往来,然而真正意义的亚欧丝绸之路的开通是在汉初,即历史上著名的“张骞通西域”,张骞两次出使西域,加强了中国与西域各国的联系,中外贸易也逐渐发展起来。此后,汉政府又在西域不断推出屯田、戍边、移民等政策,使丝路沿线的人口增长迅速,生产力有了很快发展。*西汉初,西北地区人口为250多万,西汉末时已达620多万。参见米瑞华:《丝绸之路经济带(境内段人口空间结构研究)》,陕西师范大学2015年博士学位论文。尤其西汉朝廷于公元前60年,在西域设都护府,驻乌垒城(今新疆轮台县东,乌垒不仅是当时统治西域36国的中心,而且是南通印度,西通中亚、西亚的中转点),这极大地促进了当地的政治稳定、经济发展,同时也保障了丝路的安全畅通,长安至古罗马的道路上,出现了“使者相望于道”*班固:《汉书·西域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876页。的景象。丝路的开通,本是出于制御匈奴的政治目的,但其意义却大大超出了政治范围,丝路商贸将古老的中国与贵霜、安息、罗马等文明古国联结起来,通过丝路互通有无,沿途各国之间的商贸往来、文化交流、宗教传播不断加强。
西汉末年,因政治动乱丝绸之路一度断绝。东汉时的班超重新打通西域,丝绸之路又复畅通。魏晋南北朝时虽然国家并不统一,但丝绸之路仍然发挥着作用,史书中记载着许多往来于丝路之中的使者、僧人等。*张燕:《长安与丝绸之路》,西安出版社2010年版,第137页。
隋唐时期,丝绸之路进入空前繁荣期,不仅起点城市——长安是当时世界上人口最多、国际化程度最高、商业最发达的大都市,而且丝路沿线驿站密布、驼马不绝、商旅延绵、商业繁荣。开通的驿路直通西域中亚,把丝路沿线的敦煌、伊吾、高昌、鄯善、碎叶等城市串联起来,成为胡商蕃客的中转地,并形成了串珠状的城镇群。这些沿线地区工商业极为活跃,因商贸活动的需要,还形成了兴胡泊、弩支城、石城镇、蒲桃城、萨毗城等粟特胡人修筑的商业基地。随着商业的繁荣,“举家”“举族”的人口迁移也更加频繁*葛承雍:《胡商贵韵——唐长安西市的国际性》,载胡戟主编:《西市宝典》,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4页。,人口沿驿道而聚,以驿站为基础发展为城镇,逐渐形成内陆城镇带。而唐政府设立的安西四镇和北庭都护府有效维护了丝路区域稳定,并促进了其经济发展,西域的繁荣景象在史书时有记载,“是时(天宝十二年)中国盛强,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6919页。“当唐之盛时,河西、陇右三十三州,凉州最大,土沃物繁而人富乐。”*欧阳修:《新五代史》卷74《四夷附录第三》,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913页。凉州七里十万家”的诗句也反应了当时河西重镇凉州的盛况。这些丝路沿线城市自身的繁荣发展离不开丝路商贸的给养,同时又为丝路发展提供了保障。
从空间生产的视角看古丝绸之路的兴起,其意义绝不仅是道路的开辟、疆域的拓展,更是一个社会空间生产的过程。司马迁在《史记》中将“张骞通西域”之举称为“凿空”*“然张骞凿空,其后使往者皆称博望侯”,参见司马迁:《史记·大宛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169页。,“凿”是动词,是具体而形象的“生产”,“凿空”西域无疑就是一种“生产空间”的行为。而这种开疆拓土更重要的意义体现在社会空间的形成,典型的是一大批市镇应运而生。大量活动在丝路上的使团、商队必须获得沿途的补给,这促进了驿站、集镇的商贸活动,一些沿途原来作为政治、军事中心的城镇作为商品集散地也迅速得到发展,规模日益扩大。需要强调的是,丝绸之路商贸文化交流必须建立在沿线农牧业承载力的基础上,随着屯军、屯田、移民的大规模展开,沿线城镇的承载力不断加强,服务功能提升,一大批成熟的市镇兴起,如丝绸之路秦陇段上兴起的较大城市有宝鸡、天水、金城(今兰州)、武威、张掖、酒泉、敦煌等,在新疆段的有楼兰、焉耆、若羌、精绝、龟兹、于阗、疏勒等。当然,如果市镇因各种原因不能满足沿线补给,则势必会衰落,甚至会影响到原来丝路的通畅,以致新线路将被寻找和开拓,如楼兰的衰落导致丝路南道逐渐废弃。
纵观丝路的兴起史,可以发现,初始于政治军事目的而由政府推动的道路开辟,而带来商贸流通,人口流动聚集,生产力发展,消费需求扩大,城镇形成,社会发展,民族交流,文化融合,即政治——商贸——人口——城镇——社会——文化,在这种演进中,一条沟通亚欧非、容纳世界三大宗教四大文明的重要经济带、文化带得以形成,沿线串珠状的城镇群也逐渐形成了相对稳定的社会空间。可以说,丝绸之路的形成实际是古代社会“全球化”的开端,开辟了人类文明进步的新空间。
(二)人祸天灾,西部社会空间萎缩
唐在“安史之乱”后快速走向衰落,西北地区也遭受严重影响。为平乱唐政府将西北地区边防军大量内调,吐蕃乘机东进,“尽取河西、陇右之地”,*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23,代宗广德元年七月,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7146页。致使安西、北庭等西域地区与中原的交通断绝,丝路阻塞。虽然唐宣宗时收复了被吐蕃控制的西域大部地区,但唐王朝也已全面走向衰落,丝路上商贸繁荣的景象不复存在。宋时,割据政权林立,西域由西夏、黄头回纥、西州回鹘、于阗等民族政权统治,且战争不断,再加之政治经济中心逐渐南移,海上丝绸之路兴起,西北陆路通道的地位显著下降。但由于宋政府鼓励外贸,民间重商兴起,丝绸之路商贸流通、使者往来并未断绝。如据统计,自辽天赞三年(924年)至宋开禧年(1207年)间,宋与大食诸国的友好往来,见于记载者55次。*江淳、郭应德:《中阿关系史》,经济日报出版社2001年版,第56页。元代蒙古族政权金戈铁马拓疆扩土,丝绸之路陆海并举,四通八达,且安全畅通,“横越欧亚大陆的道路由一个政权所控制,旅行变得安全了。”*[英]杰弗里·巴勒克拉夫主编:《泰晤士世界历史地图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128页。商业活动也逐渐频繁,如在新疆地区,据《马可·波罗行纪》记载,喀什噶尔“有不少商人由此地出发,径行世界贸易商货”*《马可·波罗行纪》,冯承钧译,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147页。。虽然统一的政权带来了丝路的畅通,但长年的征战和对汉民族的暴政以及对农业的轻视,使得西北地区人口减损严重,如在元末,西北地区人口仅465万,占全国比重降至4.37%的历史最低水平。*参见米瑞华:《丝绸之路经济带(境内段人口空间结构研究)》,陕西师范大学2015年博士学位论文。人口的大量削减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丝路的繁荣发展,使丝路沿线的贸易基础不再稳固。在元朝短暂的中兴之后,进入明代,古老的西北丝路在日益活跃的海上丝路的冲击下更加萧条,而清王朝的闭关锁国政策,更加剧其走向衰落。
梳理唐末之后的西北丝绸之路发展历程,虽有相对短暂的贸易畅通的景象,但总体上是不可挽回地走向了衰落。直接表现为道路不畅、贸易停滞、人口锐减、城镇萧条甚至解体消亡,正如马端临言:“河西之地,自唐中叶以后,一沦异域,顿化为龙荒沙漠之区,无复昔之殷富繁华矣”。*马瑞临:《文献通考·古雍州》,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五年出版,第 2527 页。导致古丝绸之路衰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诸如战乱、气候与水源的变化(干旱)、海上丝绸之路兴起、政治经济中心南移以及域外对丝织品需求的减少等等。相比自然因素的作用,人为因素更具有决定性意义,除了受改朝换代引发的战乱割据、迁徙流动等显著影响,看似客观的生态环境的变化也直接与人类活动紧密相关,就影响古丝路发展的诸多原因中,气候与水源的变化虽很关键,但与土地不合理开发、水资源的超常规开采、林草植被的过度采伐等人类活动直接相关。*参见宋晓梅:《历史时期罗布泊地区环境演变过程》,《干旱区地理》2009年第1期;许文芳:《古代敦煌民众生态环境保护意识考论》,西北师范大学2006年硕士学位论文。正如美国著名学者唐纳德所说:“从某些角度上说,旱灾也是一种人为现象,或者至少是一个由于人类不明智的行为而极大地加剧了的问题,它使自然的周期循环转入到人类的深深的悲剧之中。”*[美]唐纳德·沃斯特:《尘暴:1930年代美国南部大平原》,侯文蕙译,三联书店2003年版,中文版序。
从社会空间的视角看,空间建构的行为主体——人的聚集流散直接决定着空间结构的形成与发展,即社会空间实质上是人口聚集空间。在社会空间形成的过程中,人的生产实践起决定意义。自然空间的社会化过程是在人的社会生产实践之中形成的,社会空间是社会关系和生产力不断互动的结果。相反,被开拓出的社会空间如果失去了人的持续维护,其社会性将逐渐蜕变丧失,空间的自然属性回归,典型的如丝路沿线的许多古城在千年的历史演进中,“人去城空”,沉寂在荒漠之中,重新沦为一种绝对的自然空间。
在人祸天灾的共同作用下,唐末之后的西部社会空间迅速萎缩,丝路沿线人烟稀少,生态环境脆弱,自然灾害频仍,形成恶性循环: 战乱(包括自然环境因素)——人口迁移——生态破坏——社会空间瓦解。陆上丝绸之路凋敝的同时,海上丝绸之路渐成气候。一方面可理解为西北丝绸之路空间生产的衰落,一方面也意味着西部社会空间向东部发生了转移。
二、新丝绸之路:东西部社会空间的交互与重构
(一)胡焕庸线:失衡的社会空间
丝绸之路社会空间的形成,是一个农牧社会的工商业成分不断增加的过程。这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进步,是空间生产的意义所在。而丝绸之路社会空间的萎缩和转移,也意味着该地生产力发展的停滞甚或倒退。其结果,明清以来中国东西部社会空间发育愈益不平衡。胡焕庸先生1935年曾在中国地图上画出了著名的“胡焕庸线”,“今试自黑龙江的爱珲,向西南作一直线,至云南腾冲为止,分全国为东南与西北两部:则此东南部的面积计四百万平方公里,约占全国总面积的36%;西北部之面积,计七百万平方公里,约占全国总面积的64%。惟人口之分布,则东南计四亿四千万,约占总人口的96%;西北部之人口,仅一千八百万,约占总人口的4%。其多、寡之悬殊,有如此者。”*胡焕庸:《中国人口之分布》,《地理学报》1935年第2卷第2期。这条划分我国人口密度的分界线直观地展示出东南地狭人稠、西北地广人稀的现实。我们看到,陆上丝绸之路,包括西北丝绸之路和西南茶马古道,都处于该线的西部。胡焕庸线所揭示的人口分布格局同时也反映我国的经济板块格局。建国初期我国仅有的一点工业基础集中在东北、东南沿江沿海地区。广大的西部地区基本是农业经济一统天下,如据统计,1949年,陕、甘、宁、青、新西北五省区工农业总产值仅为28.37亿元(按1980年不变价),其中农业产值就占22.89亿元。*国家统计局综合司编:《全国各省、自治区、直辖市历史统计资料汇编(1949—1989)》,中国统计出版社1990年版,第803页。
从国家“一五计划”开始,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末,国家经济布局实行向内地倾斜政策,有意识加大对西部地区的支持力度。50年代伊始,组建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号召全国各地有志青年“支援大西北”。同时在西安、成都、重庆、兰州等西部城市布局了一批重点高等学校和科研院所。60年代,基于当时的国际形势和战备的需要,开始了大规模的“三线建设”。“三线地区”主要包括四川(含重庆)、贵州、云南、陕西、甘肃、宁夏、青海等省区。在1964—1980年,国家在属于三线地区的中西部投入了占同期全国基本建设总投资的40%多的2052.68亿元巨资。超过400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和成千万人次的民工投身“大三线”,建起了1100多个大中型工矿企业、科研单位。*傅志勇:《三线建设及对西部大开发的历史启示》,中央党校2002年硕士论文。由此奠定了西北西南地区的工业基础。
(二)西部大开发:着眼国内的社会空间优化
伴随着改革开放,国家区域发展战略也发生了方向性的转变,从向内陆倾斜转为向沿海倾斜,实际将西部地区置于后发地位。至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在整个国民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东部地区发展速度持续20年领先于中西部。1988年,邓小平提出了“两个大局”的战略构想。其中的一个大局,就是沿海地区加快对外开放,较快地先发展起来,中西部地区要顾全这个大局。东西部发展不平衡逐渐成为影响经济社会发展全局的重大问题。
1999年,中央发出了“西部大开发”的号召并进行了全面战略部署。西部大开发政策涵盖了“12+2”个省市区:陕西、甘肃、宁夏、青海、新疆、四川、重庆、云南、贵州、西藏以及内蒙、广西加上湖南湘西和湖北恩施自治州。以青藏铁路、退耕还林还草、西电东送、西气东输、南水北调等一系列重大基础工程为突破口,西部地区基础设施建设迈出实质性步伐,生态环境保护和建设得到显著加强。随着经济开发、生态恢复、交通改善,在古西北丝绸之路方向,原先的串珠状城镇带已经发展起关中城市群、天山北坡城市群、兰白西城市群、银川平原城市群、酒嘉玉城市群等若干个城市群。当西部大开发进入第二个十年,2009年前后,关天经济区、成渝经济区、北部湾经济区等三个位于西部的国家级经济区规划获国务院批复同意。西部大型经济区、城市群发展模式,使得西部开发进一步走向纵深。
(三)一带一路:放眼全球的社会空间重构
2013年9月7日,国家主席习近平访问哈萨克斯坦时在纳扎尔巴耶夫大学发表演讲提出,要共同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以点带面,从线到片,逐步形成区域大合作。2013年10月3日,习近平在印度尼西亚国会演讲时发出倡议,筹建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共同建设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2013年11月,《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作出部署,“推进丝绸之路经济带、海上丝绸之路建设,形成全方位开放新格局”。2015年3月28日,经国务院授权,国家发展改革委、外交部、商务部联合发布了《推动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愿景与行动》。为“一带一路”的未来发展描绘了设计蓝图。
如果说西部大开发主要是着眼于国内东西部发展平衡,“一带一路”战略显然具有更加宏大的视野,立足全球来谋划空间布局。丝绸之路经济带重点畅通中国经中亚、俄罗斯至欧洲(波罗的海);中国经中亚、西亚至波斯湾、地中海;中国至东南亚、南亚、印度洋。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重点方向是从中国沿海港口过南海到印度洋,延伸至欧洲;从中国沿海港口过南海到南太平洋。陆上依托国际大通道,以沿线中心城市为支撑,以重点经贸产业园区为合作平台,共同打造新亚欧大陆桥、中蒙俄、中国-中亚-西亚、中国-中南半岛等国际经济合作走廊;海上以重点港口为节点,共同建设通畅安全高效的运输大通道。*《推动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愿景与行动》,参见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gangao/2015-06/08/c_127890670.htm.“一带一路”贯穿亚欧非大陆,将活跃的东亚经济圈与发达的欧洲经济圈连接起来。毫无疑问,新丝绸之路的空间生产将重构全球经济政治版图。
从“一五”计划到“十三五”规划,每一步都是在布局社会空间的生产。建国后一直到三线建设以来的工业和城市布局,一开始是“散点式”的空间生产;西部大开发以来的“经济区”“经济圈”“城市群”热,呈现出“板块状”的空间生产模式;而“一带一路”战略的实施,意味着我国区域经济发展和社会空间生产走向了“板块轴带结合”模式。空间生产的规模越来越大。东中西部社会空间结构也在这种交互重构中逐渐优化。
三、命运共同体:合作、互利、共赢的“一带一路”社会空间
(一)应主动作为,顺势而为,做好顶层设计
张骞通西域的初衷本是以军事结盟为目的,而实际结果却开拓出一条商贸流通文化交流的和平之路,“凿空”生产出古丝绸之路各民族互通有无的“利益共同体”。习近平倡导的“一带一路”则是一开始就目标明确地要打造互惠互利、合作共赢的“命运共同体”。如果说古代的“空间生产”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设计方案,那么现代的自上而下的政府调控和主导作用越来越明显,顶层设计越来越重要。这从“西部大开发”到“一带一路”战略的实施即可看出,规划设计越来越具体。可以说,从古丝绸之路到新丝绸之路,空间生产经历了一个由“自发”到“自觉”的过程,且自觉性愈来愈强。
空间生产是人类社会实践活动的组成部分,人是空间生产的主体,原本纯粹的自然空间,经过人类的社会生产实践活动变成蕴涵社会意义的空间产品。在现代“自觉”的空间生产过程中,要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做好具有前瞻性、可持续性的顶层设计。改革开放之初,我国社会空间处于低水平均衡状态。改革开放后经济迅速发展的同时,东、中、西部贫富差距日渐拉大,区域社会空间显著失衡。理论界始终存在一种声音,主张完全自然而为的自由经济,认为“市场的本质是无为而治”,*田国强:《中国经济发展中的深层次问题》,《学术月刊》2011年第3期。“看不见的手”会自动调节空间平衡至最佳状态。然而事实上市场调节具有明显的“马太效应”,发达的东部地区源源不断地从中西部吸引劳动力、人才和能源资源,发展越趋不平衡。实践证明,政府主导下宏观调控与市场机制相结合的发展之路是符合中国现实的,在“一带一路”的空间生产中,必须警惕那种反对一切政府干预的“市场原教旨主义”思潮。
需要强调的是,虽然空间生产是人的实践的空间生产,但其不是也不可能是纯粹意义上的主观建构。任何社会空间必然依托于一定的自然地理空间,并与其相适应。古代的陆上丝绸之路又被称为“沙漠绿洲丝绸之路”,即是以在干旱的沙漠中寻找到有水源、有植物生存、具备人畜生存补给条件的沙漠绿洲为基本依托条件。现代的“一带一路”空间生产中,政府不仅要做好顶层设计,做好空间生产规划,更应顺势而为,一方面需适应于当地自然、地理、人口等外部环境,一方面应积极寻找各区域优势劣势,准确定位,主动作为。
(二)应进一步打破国内行政区划空间疏离,坚持全方位对外开放
空间是一个社会关系的重组与社会秩序的现实建构过程,空间生产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生产。从古丝绸之路到“一带一路”,核心要义是构建互联互通、互惠互利的社会关系,打破空间疏离,实现合作共赢。古丝绸之路在生产力水平较低的状态下,实现“凿空”而突破了自然封闭的地理空间,构建起亚欧大陆互联互通的社会空间。畅通的丝路成为古代东西方商贸往来的重要通道,东西方通过丝路互通有无。伴随着商品交换还有相应技术的传播,农业技术,陶瓷烧制、金属冶炼手工制造技术,包括生物种类等都有交流。在商贸、技术、文化等交流中,东西方文明在丝绸之路交汇和广泛传播,对历史发展进程产生了重要的积极影响,丝绸之路“规模之宏大,要说整个人类的历史与之有关也毫不过分。”*[日]长泽和俊:《丝绸之路史研究》,钟美珠译,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页。“丝绸之路的开拓和后来的地理大发现即新航路的开拓一样,都是世界性的两大文明交往之路,都是人类文明史发展的阶段性的标志。”*彭树智:《文明交往论》,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24页。
古丝绸之路之所以取得如此重要成就和沿线国家积极参与推动密不可分,如历史上的古罗马帝国和波斯帝国等都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参见郭小红:《古罗马向东方的探索与丝绸之路》,《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S1期;张铁伟:《“丝绸之路”与中国和伊朗历史上的友好交往》,《西亚非洲》1981年第4期。同样,当代中国是“一带一路”的发起国和倡导国,但不可能是唯一的推动国和完成国,该构想的实现需要丝绸之路沿线国家深度合作,多边互动,互联互通,互惠互利,实现利益共享。然而我们看到,“一带一路”在向世界敞开大门全方位开放的同时,国内地区间开放合作还远远不够,以行政区划为封闭空间的现象普遍存在。有的争项目争政策,争相把本地打造成“政策洼地”,同质化竞争导致重复建设;有的奉行地方保护主义,致使区域行政壁垒突出,一定程度上阻碍了生产要素在全国的合理流动。开放合作、互利共赢的理念不只是面向国际社会的,国内各地区同样适用。首要的是打破国内以行政区划画地为牢的社会空间疏离,实行更加积极主动的开放战略,充分发挥各自的比较优势,加强东中西部省市区之间的互动合作,全面提升空间开放水平。
(三)应以新型城镇化建设为依托,强化社会建构以优化空间结构
社会空间生产过程很大程度上就是人口迁移与聚集的城市化过程,从历史上看,人口结构的变化与西北古丝绸之路沿线串珠状城市群的兴衰互为表里。在当代的“一带一路”战略推进中,其重要载体或依托仍是沿线城市点、带、群*刘士林认为,国内沿线正在形成以26个丝路城市为主体的丝绸之路城市群,如中原城市群、宁夏沿黄城市群、关中-天水城市群、天山北麓城市群等。参见徐瑞哲:《26市跨国“建群”,首个国际城市群崛起丝路》,解放网,http://www.jfdaily.com/kejiao/bwyc/201510/t20151024_1897014.html。的建设,而在这种城镇化的建设中应着眼于人,坚持以人为本的新型城镇化建设理路。
列斐伏尔曾明确对空间生产中的资本化进行了批判,他认为空间生产被资本关系渗透,变为资本增殖的载体。资本家凭借空间生产获取利益,空间生产及一切空间资源都变成获取剩余价值的工具,“空间作为一个整体,进入了现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模式:它被用来生产剩余价值。土地、地底、空中、甚至光线,都纳入生产力和产物之中”。*[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夏铸九、王志弘编译:《空间的文化形式与社会理论读本》,明文书局1994年版,第27页。反观中国现实,“摊大饼”式的城市扩张模式盛行,一方面政府热衷于“经营城市”,房地产商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土地增值”;另一方面,相伴而生的交通拥堵、空气污染、安全隐患等“城市病”已给社会治理带来诸多困境。因此,“一带一路”建设中,不要一味追求资本逻辑下的交换价值,即将开发和发展城镇作为当地政府短期谋利的工具,而应本着以人为本、公平正义的价值理念,从长远作出规划,优化人口结构与产业布局等生产要素,注重发展城市的文化品质、生态和生活质量,从而提升其城镇化水平。
从城市发展史的角度来说,城市的建构具有技术建构和社会建构两个层面,庄友刚认为当前中国的城市化发展主要强调了城市建设的技术建构,而在一定程度上忽视甚至遮蔽了城市发展的社会建构,由此导致并强化了一系列社会问题和社会矛盾。*庄友刚:《从技术建构到社会建构 :中国城市化发展的历史抉择——基于空间生产的视角》,《苏州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这一说法颇有道理,在当代中国快速城市化的过程中,诸如单个建筑或建筑群为代表的技术建构已经得到了充分的重视,但附着于其上的社会建构还是薄弱环节。譬如把学校布局于城市的某个区域带动这一区域的土地开发,是否影响到基础教育的可获得性和公平性?把“城中村”农民集中安置于高楼中居住,是否就实现了“市民化”的社会融入?大量的事实证明,重技术、重应用的发展思路是片面的,技术是工具,不应是目的。城市技术性的规划中,应同时重视诸如人们的生产方式的变革、社会生活关系的构建、社会身份的转换等社会性建构,即要做到自然空间和社会空间的有机融合。
“一带一路”未来推进中应以新型城镇化建设为依托,强化社会建构以优化空间结构。社会空间生产是“人为”的,更是“为人”的,新型城镇化本质是人的城镇化。“一带一路”沿线城市点、带、群的建设,必须吸取已有经验和教训,走大中小城市和小城镇协调发展的道路,经济、社会、文化、生态互促互动,注重城市空间产品的使用价值,加强和谐社会关系的建构。
(四)应重视空间消费的引领作用,大力发展丝路旅游
空间生产与空间消费存在辩证统一关系,并随着“空间中的生产”(production in space)转向“空间的生产”(production of space)*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London: Blackwell Ltd., 1991, p.37.,“空间中的消费”也开始转向“空间消费”,正如列斐伏尔所认为的,“空间像其它商品一样既能被生产,也能被消费,空间也成为了消费对象。如同工厂或工场里的机器、原料和劳动力一样,作为一个整体的空间在生产中被消费。当我们到山上或海边时,我们消费了空间。当工业欧洲的居民南下,到成为他们的休闲空间的地中海地区时,他们正是由生产的空间(space of production)转移到空间的消费(consumption of space)”*包亚明主编:《现代性与空间生产》,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0页。在当代消费社会里,空间消费日益成为消费文化的象征——任何具有特色的自然景观和建筑空间都有可能转变为消费对象,并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生产生活,空间消费已经成为推动城市消费发展的重要渠道。*郑祥福、陈来仪:《论空间消费对现代城市发展的推动作用》,《浙江社会科学》2009年第3期。
过去,人们更关注建筑与空间的实用性,而现在城市的整体形象和特色成为空间消费的趋势,旅游则是其中一种典型的空间消费形式。休闲观光游、文化历史游、运动健身游、科技生态游、民俗寻根游、购物美食游等多元化的旅游消费拉动了一个长长的产业链,也构筑起新的空间产品。英国学者戴维认为,“游客的参观也是一种生产,旅游业的前提是文化差异可以作为旅游文化的资源被占用。游客关心的主要是那些构成‘一个地点’之独特性的符号或标牌”。*[英]戴维·钱尼:《文化转向——当代文化史概览》,戴从容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1页。丝绸之路沿线地区恰恰具有极为丰富且独具特色的旅游资源,以国内西北段来说,独特的西北民族风情、大漠草原的自然风光、源远流长的黄河文化、充满传奇的华夏历史文化长廊等构成国内特有的旅游资源*具体内容可参见张燕:《长安与丝绸之路》,西安出版社2010年版,第276-283页。。“一带一路”战略的实施将是国内沿线地区发展旅游的良好契机,各地方政府应积极抓住发展的机遇,以旅游促消费,进而带动经济的发展。而相关旅游产品和线路的开发则需沿线地区加强沟通与协作,在对旅游资源的历史文化价值有充分认识的基础上合理开发,既能凸显本地特色又能发挥整体优势,达到西部综合发展的目的。
当然,以发展旅游作为推动空间消费的主要形式,除了考虑其经济意义,附着于其上的文化意义也很重要,“一带一路”不是纯粹的经济贸易空间,更是作为“命运共同体”的社会文化空间。在“一带一路”建设的“五个互通”中“民心相通”是关键基础,而国际旅游是促进民间文化交流达成民心相通的最常见也是最有效的方式。因此,大力推动丝路旅游是目前发展“一带一路”的重要切入点,各地方政府应高度重视。
(五)应加强节点城市交通通讯基础设施建设,实现社会空间与自然空间的无缝对接和深度融合
从古丝绸之路到新丝绸之路发展的首要条件是沿线道路的畅通,因生产力水平的差异,道路自身及运输的状况也大不相同,从古代骆驼与马的原始时代已经跨越发展至今天的海陆空多元交通时代。这符合空间生产的规律。空间生产具有历史性,任何一个社会,任何一种生产方式,都会生产出自己特有的空间。“如果空间是生产的,如果有一个生产的过程,那么我们的考察就有了历史性。……但是我们可以肯定生产的力量(自然;劳动力和劳工组织;技术和知识)以及,自然的,生产关系会在空间的生产过程中扮演重要的部分。我们应该厘清从一种生产方式过渡到另外一种生产方式对于我们来说具有至高的理论重要性”。*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London: Blackwell Ltd., 1991, p.46.
生产方式的不同,创造出不同的时空及时空观。相对来说,古代的社会空间与地理空间是统一的,人们生产生活的自然空间就是由自身感官感知和身体所能利用的空间范围。现代科技水平的提升,极大地延伸了人的四肢和感官,快捷的交通网把整个地球变成了“地球村”;时间成为衡量空间的有效单位,“几小时经济圈”成为热词。时代的发展,使人们的感知空间、心理空间、社会关系空间不再等同于所处的自然空间。这种变化相适应于时代的生产力发展水平。也就是说,当我们指称某一特定的社会空间时,可以看成是一种拥有相近生产力水平、相似生产关系结构的区域空间。我们把原始的步行马拉驼扛为交通工具的时代称为“1.0版空间”;轮船、汽车、火车、飞机等机器载体为交通工具的空间称为“2.0版空间”;由普通公路到高速公路、普通铁路到高铁,陆上交通大提速所促成“经济圈”空间称为“3.0版空间”;现在已进入互联网、物联网、“信息高速公路”与实体的海陆空运输“无缝对接”立体化交通时代,可以称之为“4.0版空间”。时代虽然进入21世纪,但“一带一路”沿线地区的基础设施大多比较落后,不同“版本”空间的互联互通存在障碍。而实现亚欧非大陆及附近海洋的互联互通正是中国提出“一带一路”战略的重要目标,加强交通通讯基础设施建设是当务之急。
“1.0版空间”的古丝绸之路,中国是东方的起点。立体化交通、互联网时代,没有了“起点”“终点”,只有“节点”,每一个节点都应是四通八达的端点。空间生产,交通先行。“一带一路”要高度关注节点城市与港口——海港、空港、陆港——的立体化交通网络的建设,着力打造“4.0版空间”,实现社会空间与自然空间的无缝对接和深度融合。
(责任编辑:陆影)
[中图分类号]F1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3-0075-07
基金项目:本文系陕西省社会科学院2014年重点课题“空间生产视阈下的西部社会构建”(项目号:14ZD02)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秦开凤,博士,陕西省社会科学院人文杂志社副研究员。
收稿日期:2015-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