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和文学主体性理论
2016-03-06张弼
张 弼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莫言和文学主体性理论
张弼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150080)
[摘要]本文将莫言的文学创作和写作理论与刘再复的文学主体性理论相比较,作为一种有效的理论策略来阐释莫言。二者相互映衬,相得益彰。文学主体性理论能深刻提示莫言创作的内涵和独创性,莫言鲜活的创作实践和文学观念能验证、丰富和发展文学主体性理论。还可以以文学主体性理论检验莫言创作上的得失,在发展中实现新的转型和突破。对刘再复和莫言的比较研究还可引发对文学理论若干问题的探索和反思。
[关键词]文学的主体性;互补;践行;超越
莫言一直站在新时期文学的前沿,在文学转型中是个长盛不衰的典型。他的创作立体多面的特点,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加以研究。在他获诺奖前后,有的论者把他视为“具有主体性的作家”*雷达:《莫言是什么样的作家》,载《莫言研究三十年》(中),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70页。,还有的展开了对莫言“创作主体”的研究*洪治纲:《莫言是一个奇特的存在》,载《莫言研究三十年》(中),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76页。。如果再前进一步,把莫言与文学主体性理论关系作较为系统的研究*本文的撰写广泛吸收了莫言获诺奖前后诸多研究成果,围绕着文学主体性这一中心议题进行了取舍和整合,但因篇幅所限,直接引用者少,间接引用和融入综述者居多,行文中虽尽量注明出处,也难免遗漏,实感愧疚,谨致谢意并乞望谅解。,作为一种有效的理论策略来阐释莫言,不仅能在一个理论参照系下深刻揭示莫言创作的内涵和独创性,而且可以与文学主体性理论相互映衬,一方面能以莫言鲜活的创作实践验证文学主体性理论,使其丰富和发展,另一方面可以以文学主体性理论及其发展检验莫言创作上的得失,在发展中实现新的转型和突破。通过对刘再复和莫言的比较研究,还可以引发对文学理论若干问题的探索和反思。
把一个颇有争议的诺奖获得者和一位屡受批判的文学理论家联系在一起,似乎有点牵强。其实,他们二人从个人交往而言,有很深的文学之缘,莫言的创作和刘再复的理论有相互沟通渗透的精神之缘。
先看看刘、莫二人交往的文学之缘。首先,是1984年到1985年的“课堂之缘”。在这期间,刘再复曾多次给在“军艺”学习的莫言讲过课,交流了自己“开拓文学思维空间”探索的成果。此后刘再复通过书信希望莫言“成鲸”,对他有“鲸鱼跃海”的期待。*刘再复:《莫言了不起》,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2页。其次,在美国又有“重逢之缘”,莫言到美国科罗拉多大学讲演时曾与刘再复重逢。在莫言获奖前刘再复相继写了《中国大地上的野性呼唤》、《赤子莫言》、《黄土地上的奇迹》等几篇情真意切的评论文字,盛赞莫言等作家是中国大陆文坛“最富有灵魂活力的作家”,他还曾推荐包括莫言在内的一些中国作家为诺奖的候选人,并在一系列的文章、访谈中把莫言视为“中国文学和人类文学的丰碑”*刘再复:《莫言了不起》,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发自内心地赞扬“莫言了不起”*刘再复:《莫言了不起》,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4页。。
再看看刘、莫二人的精神之缘。在上世纪70年代以后,刘再复高举着“文学研究思维空间拓展”的旗帜,东奔西突、思想新锐,是文学界思想解放的领军人物。他发表的《论文学的主体性》把困惑一个时代的文学发展问题,用文学主体性理论加以概括和解决,核心内容是在文学活动的各个环节中恢复人的主体地位,以人为中心、为目的,重视人的精神主体的地位和作用。*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载《文学的反思》,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54页。有的评论家认为,文学主体性是一个时代的命题、是时代的主弦律,是时代的最强音。*张婷婷、杜书瀛:《新时期文艺学反思录》,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33、134页。30年来对文学主体性理论,人们不断地批判它,又不断地引用它,显示了它长久不衰的生命力。杨春时称刘再复建立的文学主体性理论是“中国文学理论发展的一个里程碑”*刘再复:《文学内在主体间性》,载《思想者十八题》,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第331页。。从上世纪80年代起,莫言的创作像“井喷”一样,一浪高过一浪,连续至今,已有30余年,获诺奖前后饱受批判和争议,成为国内外文学界关注的中心人物之一。在当代作家中,可以说他是自觉地践行文学主体性理论并取得丰硕成果的作家之一。刘、莫二人,一个在理论上倡导,一个在创作上践行,共同联袂创造、完善了文学主体性理论。打个未必恰当的比喻,刘、莫二人是当代文坛上由文学主体性相互吸引构成的“双子星座”。
一、刘、莫文学主体性思想的特征和互补性
如果将刘再复和莫言的文学主体性思想加以比较,二者的特征是十分鲜明的。刘再复的思想具有形而上的哲学特点,是文学主体性思想的理论表述;莫言的思想具有形而下的实践特点,是文学主体性思想的文学和美学表述。
刘再复在《论文学的主体性》中着重逻辑推理,从演绎马克思的人学理论,特别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论述出发,接受当代著名哲学家李泽厚对康德主体性理论批判继承的成果,密切联系当代文艺思潮和文学创作,深入阐发了“文学是人学”的观念,提出了整个文学活动过程(创作主体、对象主体、接受主体)都要以人为目的、以人为本,把表现人性、人道主义思想作为文学主体理论的核心。此前,他发表的一系列论文、论文集(如《文学的反思》)和专著(如《性格组合论》)等都是当时文学思想解放的热门话题,起到了开风气之先的作用,为营造当时文学思想解放的氛围起了不小的作用。莫言曾赞扬80年代后文学批评的成就:“很多批评家建立了自己的体系,发明了自己的理论,这就不仅仅是对作家作品的一种被动机械的阐释,而是批评自身地位的确立”*莫言:《先锋·民间·底层》,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401页。,这首先应当包括刘再复的文学主体性理论。当时围绕着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展开的人物性格复杂性的讨论,深化了典型理论,揭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矛盾。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1985年)和代表作《红高粱》(1986年)受到刘再复创新思想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后来莫言在给刘再复的信中回忆80年代在“军艺”学习时深受他影响时说:“听过您好多课,关于‘扁平人物’,与‘多重人物性格复合’(按:应为“组合”),您的许多精彩的观点时时难忘,并实际上成为我创作心理的一部分,指导之功大焉”*刘再复:《莫言了不起》,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2页。。他在创作实践和写作理论中接受了刘再复的许多理论观点并从文学主体性角度进行了发挥阐释。例如,在《当代文学创作中的十大关系》、《文学个性化刍议》中,集中阐述了莫言的文学主体性思想,即文学的个性化:作家创作的个性化和文学作品的个性化。这可以说是文学主体性理论的莫言版。
刘再复在《论文学的主体性》中提出,作家对现实生活不是消极地反映,而是积极能动地反映,称之为主体感应更为准确。反映是有限的,感应是无限的。感应可以超越一切时空界限。他呼吁作家要以自己的精神主体为中介去感受现实,进行审美的再创造。*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载《文学的反思》,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78、79页。莫言实现了刘再复的这一宿愿,他从自己的创作经验出发,以超常的艺术感觉和悟性提出了许多文学观点,大大地补充和丰富了刘再复的文学主体性理论,二者可谓各有千秋、殊途回归。这里仅举最典型的例子说明。
关于创作的源泉,他不是泛论客观社会生活,而是从主观上找出“饥饿和孤独是我写作的两大源泉”*莫言:《饥饿者的自然反应》,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83页。,“写他心中最痛的东西”;*莫言:《故乡·梦幻·传说·现实》,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422页。又说“他的痛苦跟大多数人的痛苦一致,他的作品极可能成为伟大作品”*莫言:《作家的创作态度》,载《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145页。。和传统过分强调理性不同,他特别重视艺术感觉。他的创作有强烈的主观感觉色彩,注重色彩感、通感和新异感。他主张作家在创作时要调动自身或人物的全部感官,实现立体化的叙述。*莫言:《细节与真实》,载《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360页。他特别强调直观生活的重要性,因为“生活远比书本复杂”*莫言:《在文学种种现象的背后》,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6页。,它可以纠正各种偏见。*莫言:《我与新历史主义文学思潮》,载《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82页。关于写作对象,“写什么,怎么写,都可以忘记,只要记住‘人’就行”*莫言:《先锋·民间·底层》,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400页。,“最早引发作家创作冲动的,往往不是社会生活中发生的事件,而是这些事件中的人”,“事件很快就会陈旧,但人物永远鲜活”。*莫言:《小说的功能大于社会批判》,载《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371页。“题材没有新旧,故事只是承载人物的容器,重要的是通过小说表现人物的情感,人的命运。”*莫言:《写最想写的》,载《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180、181页。关于写作的态度,他强调要从“为老百姓的写作”转变为“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莫言:《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载《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7页。,不高高在上,要和群众打成一片。要使自己的作品尽可能多地保持“草根性”*莫言:《写作时要调动全部感受》,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345页。。他提出“把所有的人都当作人来写”,“作家应该爱小说里所有的人。”*莫言:《作家爱他小说里的人物》,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379页。他提出作家要努力“寻找自我”*莫言:《我的文学经验》,载《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156页。,即写出有自己鲜明风格的作品。他要求作家起码要表达自己的声音,说真话,不做政治的传声筒。*莫言:《写最想写的》,载《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186、187页。他特别重视艺术想象,认为“想象力是一个作家最重要、最宝贵的素质”,*莫言:《故乡·梦幻·传说·现实》,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409页。他提出作家可以在个人经验的基础上“伸延想象”*莫言:《我为什么写作》,载《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04页。,没谈过恋爱,没参加过战争,没到过大海,凭想象可以写好恋爱、战争和大海。他把想象说成“同化”,即用自己的感情来同化生活,把别人的生活当自己的生活写,把想象的东西当真实的东西写,否则写尽生活创作就枯竭了。*莫言:《写什么是一种命定》,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476页。关于写作的出发点,他提出要“站在人的高度上,站在全人类的广度上”来写。*莫言:《当代文学创作中的十大关系》,载《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36页。关于作家思想和形象的关系,他认为中国作家不是缺乏思想,而是思想太多,容易造成思想大于形象。*莫言:《写作时要调动全部感受》,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343页。他认为“小说家的理论知识太多,就会扼杀或影响小说创作。作家靠原生性的、本质的、自发的东西来创作,可能使小说更加多义”*莫言:《作家和他的创造》,载《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143页。。又说“作家的思想没有直接表现而读者能感受到,这是一种最好的境界”*莫言:《写什么是一种命定》,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488页。,创作追求的是“好的小说应来自于现实又超越现实,表现作家的思想又超越作家的思想,这是一种理想的写作状态”*莫言:《把自己当罪人写》,载《莫言研究三十年》(下),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35页。。关于文学创作的借鉴继承,不是克隆别人的作品,而是用别人的作品唤醒自己的生活,启发创作灵感,*莫言:《影响的焦虑》,载《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326页。是内心深处潜在的气质的激活或唤醒。*莫言:《中国小说传统:从我的三部长篇小说谈起》,载《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331页。他把马尔克斯和福克纳比喻为“两座灼热的高炉”,而自己是“冰块”*莫言:《中国小说传统:从我的三部长篇小说谈起》,载《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332页。,对经典名家既要靠近又要撤离,走出光环,保持个性,走自己的路。
莫言的上述观点没有学院式理论的旁征博引、繁琐论证和抽象逻辑推理,它以直觉感悟的形式,写出了文学理论教科书中所没有的东西。每句话都沉甸甸活脱脱地展现文学的主体精神,以朴素的语言揭示了另一面鲜为人知的艺术规律。尽管这些观点的表述有些夸张、片面和言过其实,但是它和创作实践的血肉联系,使它有存在的理由和生命力。
刘再复严整的逻辑形态的理论,再加上莫言鲜活的感性形态的观念,使文学主体性理论鸟获双翼般矫健前行。
二、莫言对刘再复文学主体性理论的践行:具体与丰富
刘再复提出的文学主体性理论包括三个部分:创作主体、对象主体和接受主体。由于当代文学中还没有提供有效的例证,因此他所例举体现文学主体性成功的作品大多是西方十八九世纪的文学名著,曾被指责为“过分陈旧”,这不能不限制了文学主体性理论的影响。莫言以大量最新的创作成果弥补了这一不足,全面覆盖了文学主体性理论的各个部分,使之获得强有力的支撑,根基更加牢固。
首先来看创作主体。创作主体性总的来说是表现作家的心灵世界和主体追求。刘再复提出创作主体有三种特征,即超常性、超前性和超我性。
所谓超常性,就是作家超越传统的世俗观念和习惯性偏见,不落入前人的窠臼,走出新路。*刘再复:《文学的主体性》,载《文学的反思》,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76、77页。恩格斯曾指出:“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转引自张婷婷:《中国二十世纪文艺学学术史》第四部,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21页。莫言改变了过去历史题材作品的“历史→人物→历史”的常规,改成“生命→历史→生命”的逻辑,注重的不是历史对人的制约,而是突出生命个体的生存活动。*张志忠:《莫言论》,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2年版,第121页。在军事文学上,由传统的客观描写战争和“历史规律”,转化为重在描写“人在战争中”,弱化了战争的政治特色,重在描写人的遭遇。*黄国柱:《莫言对军事文学的激扬和催化》,载《莫言研究三十年》(上),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93页。他提出“文学创作不是再现历史真实,而是想象历史”*贾蔓:《神秘的全知叙述者》,载《莫言作品解读》,华东师大出版社2012年版,第152页。,用思想来选择和改造历史事件。他打破了传统的历史观,将官方的历史民间化,写“农民眼中的历史”、“农民的心灵史”。他不写宏大的叙事和崇高精神,而是写主流边缘的小人物,把半英雄半土匪的余占鳌写成历史的主角。写抗日故事常常不负载政治道德使命,主要写民间强悍生动的暴力和性爱,崇尚生命和自由精神。例如在《红高梁家族》中激荡着异端和另类思想,焕发着破坏与创造的活力*张清华:《〈红高粱家族〉与长篇小说的当代变革》,载《莫言作品解读》,华东师大出版社2012年版,第54页。,是文学超常性的集中表现。莫言还有一个艺术突破,即使在史无前例的“文革”的农村,在物质和精神双重煎熬下,他也能发现生活的欢乐和亮点,打破暗无天日悲切哀怨的模式。例如在《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中他以孩子的欢乐情绪来展示“右派”的生活和遭遇;在《司令的女人》中既描写了“知青”的苦难,也写了农村生活的欢乐,别具一格。
所谓超前性是指超越世俗世界的时空界限,具有历史的透视力和预见性,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能独具慧眼地发现时代的问题,作品成为前进的灯火、时代文化的先驱。*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载《文学的反思》,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77、78页。小说《红高粱》一方面复活了那些充满血性、敢爱敢恨的英魂,成为悲壮民族精神的永恒象征,另一方面通过人物之口提出“种的退化”尤有深意。雷达指出“种”是民族精神、民族生命活力的喻义。“种的退化”指某种精神萎顿、绮靡、柔弱的现象,因而使人们产生了期待“种”的强化和复活的焦灼感。*雷达:《游魂的复活》,载《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98页。写“爷爷”、“奶奶”那种精神是呼唤那些过去曾经存在过,但今天没有的东西,即“需要生命的重新爆发”*刘再复:《莫言了不起》,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72页。。“种的退化”贯穿在莫言的很多作品之中,季红真将其概括为祖父母血性钢骨,父母辈人物则懦弱苟且、愚蠢麻木、保守落后,而第三代人物则内心充满痛苦的忧郁。*季红真:《忧郁的土地,不屈的精魂》,载《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62页。它呼唤“人种”的复归,为今天民族性格的塑造提供了一种参照,获得了一种超越历史、超越现实的穿透力。*朱向前:《深情于他那方小小的“邮票”》,载《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22页。在《生死疲劳》中,作者把人和土地的关系作为认识乡村历史和生活的切入点。写一个农民蓝脸土改分得土地以后一直坚持单干,认为分得了土地就有单干的权利。写出农民和土地分离,土地不再是“我的土地”时农民“精神的断裂”。*李敬泽:《“大我”与“大声”》,载《莫言作品解读》,华东师大出版社2012年版,第199页。蓝脸说:“我只想为自己干活”,这是农民在错误政策下维权的微弱的呼吁。让人联想到即使在改革开放的今天,面对农民和土地关系的新变化,制定政策也应时刻考虑农民的切身利益。
所谓超我性,就是指作家从内外各种限制中超越出来,主体力量获得充分的解放,获得内心的大自由,通过“自我—超我—无我”的过程,把爱推向整个人间,实现热爱人类的至情至性。为此作家必须负担起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要有忧患意识。*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载《文学的反思》,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79、80页。
从《红高粱》的自由挥洒,到《檀香刑》的民间说唱,再到潜入灵魂的《蛙》的忏悔,莫言开始悲天悯人,对人类生存困境深度思考,进入创作的新境界。*贺立华:《童年记忆文学境界男性视角》,载《莫言研究三十年》(中),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99页。在小说《蛙》中,莫言在肯定计划生育政策合理性的前提下,揭露了执法者采用各种非法手段对违法怀孕的妇女展开各种各样的围追堵截,甚至造成“一尸两命”的惨重后果。作者没有用“大方向正确”的“文革”思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没用“分享艰难”的主弦律话语加以开脱。而是由此反思计划生育政策实施所带来的人性代价和生命代价、人性之痛和生命之痛。因此这部作品涉及政策又超越了政策,上升到人类尊严和人类的大爱,实现了历史反思和人性反思的高度统一。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姑姑”晚年害怕青蛙,折射出她内心对既往岁月戕害幼小生命的本能忏悔。她让丈夫塑造两千多个泥娃娃塑像,以减轻罪责,聊以自慰,体现出一种大爱、大悲悯。
其次来看对象主体。所谓对象主体就是作家要把笔下的人物当作独立的个体,当作有自主意识的人——按照自己的灵魂和性格逻辑行动着的人,而不是任人摆布的玩物和偶像。作家在特定的时刻,要服从人物(对象),跟着人物走,而不是人物服从作家。*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载《文学的反思》,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62、66页。
莫言也有类似的论述并在创作中有所体现。在谈到真正的民间写作时,他说:“你应该跟着你的人物的脚步走”*莫言:《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载《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9页。,在谈到写《丰乳肥臀》时说:“我无法左右我自己。小说中的人物摆脱了你,战胜了你,人物自己要这样做,我无法左右他。上官金童就是如此。”*莫言、王尧:《从〈红高粱〉到〈檀香刊〉》,载《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58页。在《酒国》中,莫言通过书中虚拟的业余作者李一斗的写作体验,也揭示了故事中人物往往不听作者的使唤。李在《肉孩》(第二章)和《神童》(第三章)两节中,虚构出一个红衣小妖精,极富叛逆精神,他领导孩子们打死看管他们的“秃鹰”,作者原计划写他暴动后与乞丐为伍,开始传奇生涯。可他不服从作者的调遣,竟然从烹饪学院的阴沟中逃出去,加入了余一尺的侏儒队伍,并在一尺酒店当伙计。*周英雄:《酒国的虚实》,载《莫言研究三十年》(中),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55页。这些都是作者在写作之初所始料不及的。莫言谈创作体会说:“我作为一个作者,真正关心的是人的命运和情感。所以,我尽管带着重大问题来写小说,但一旦进入创作过程后,我的笔只能跟着人物的命运和感情走,创作之前的主题变成了副题。”*莫言:《我写小说,小说也写我》,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186页。他还揭示作者服从人物的重要原因是作者和人物融为一体。他回忆写《生死疲劳》时说:“我跟书中的人物一样,也在轮回中痛苦挣扎而不觉悟”*莫言:《我写小说,小说也写我》,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188页。;“我既是写小说的人,也是小说中的人。我写小说,小说也写我”*莫言:《我写小说,小说也写我》,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188页。。二者互动,不可分割。
刘、莫关于对象主体的观点和创作体验对批判以往作家的世界观决定一切,作者任意干预笔下人物的灵魂和行动,剥夺人物主体性的谬论是正确和有力的。尽管如此,刘再复也不完全否定作家可以干预人物的灵魂。作家在不违反人物性格发展逻辑的前提下,可以帮助人物打开自己的心灵,作出不违背个性的选择。当然这种干预仅仅在于给予人物一个灵魂的指令,而不是包办代替。*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载《文学的反思》,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69、70页。
莫言在有些作品中把关于对象主体的观点推向极端,从反面也证明了对象主体不能无限制地行动。他曾片面地理解刘再复的“创作主体愈是被对象主体所占有,创作主体愈能正常地发挥”*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载《文学的反思》,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69页。的论述,有意无意削弱了作家创作主体的作用。例如莫言在《四十一炮〈后记〉》中说:“诉说一旦开始,就获得了一种惯性,自己推着自己前进。……越到后来,越成为亦真亦幻的随机创作。”有的论者一针见血地指出,一旦把“跟着人物走”变成叙事惯性,就会失去作品的内涵。这种“随机性”和“惯性”讲述,使得他的叙述常游离于故事的目的之外,而盘桓忘情于叙事本身的快感。结果小说固然生动,但小说的主旨,不可避免地被搁置、稀释和忘却了。叙述被惯性向前推进,它攫持了细节的衍生,也开始反过来左右作者了。在《生死疲劳》中,“猪狂欢”“狗精神”一类场景虽称得上繁花似锦,但过度表现动物本能的狂欢,有些喧宾夺主。如果“叙事就是一切”不受限制,就意味着天马行空失去了缰绳。*张清华:《天马的缰绳》,载《莫言研究》,华夏出版社2013年版,第112、113页。
再次看接受主体。艺术接受不是消极被动,而是要发挥主体审美创造的能动性,参与文本的再创造。*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载《文学的反思》,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85页。
这样在艺术鉴赏中,接受主体(读者)和接受对象(作品)的关系就至关重要。朱向前根据瑞士心理学家皮亚杰的心理学理论和一般审美经验,提出“接受图式”的概念。他辩证地指出,如果作家一味钳束于这个“图式”,作品固然可以轻易被接受,但艺术难以发展;如果作家完全摒弃这个“图式”,作品将不被读者“同化”,就会失去读者。*朱向前:《天马行空》,载《莫言研究三十年》(上),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0页。
莫言作品的接受大致有以下三种情况:一、作者用传统的审美原则和方法创作的作品,读者易于接受。如《春夜雨霏霏》、《售棉大道》、《民间音乐》、《白狗秋千架》等。二、作者突破传统的审美原则和方法进行艺术探索的作品,虽然与读者有一定的审美距离,不易接受,但经批评家深入的阐释和解析,读者仍能在审美思索中较为深刻地理解作品。莫言一些成功的代表作均属此类。如《透明的红萝卜》、《红高梁》、《天堂蒜薹之歌》、《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蛙》等。三、由于作者探索的步子迈得太大,频繁密集地使用现代写作方法,或人称多变,或技巧大于故事,或语言过剩,或感性描写过剩,或想象过剩,或象征寓意艰涩费解,或为情造文,曲高和寡,不一而足。阅读毕竟是审美而不是科研活动,能有几个读者为了读懂作品而冥思苦想、殚精竭虑?有的读者,经不起痛苦的阅读折磨,只好离它而去。例如《怀抱鲜花的女人》、《指拇拷》、《食草家族》等。曾得到莫言首肯的李珺平在评《酒国》时说:整个故事是走不进去的“城堡”,主导情节丁钩儿的调查活动不断被打断搁置,多种视角的并进令人眼花缭乱。还有弄虚手法,达到恍兮惚兮的效果,都需要读者诸种心理机能的呼应,无异于受罪,是一种艰难的跋涉,自然受到冷落。*李珺平:《换一只眼睛看莫言》,载《莫言研究三十年》(下),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2-54页。
接受主体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是批评家主体。刘再复指出,主体性的文学批评家要实现三级超越:第一级是在文学欣赏中对现实意识的限制的超越;第二级是对作家意识范围的超越,发现作家没有意识到或未充分意识到的内容;第三级是对批评家自身的主体结构和固有的意识的超越。*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载《文学的反思》,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95、96页。
莫言虽然是以创作为主业的作家而不是批评家,但他对自己和其他作家创作的评论中,有许多精辟的见解,对实现文学批评的主体性有积极的意义。例如他认为“红色经典”中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作家自己。*莫言、王尧:《从〈红高粱〉到〈檀香刊〉》,载《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48页。这就超出了作家的眼界和意识形态的限度,指出其缺乏艺术个性的弊端。他的《红高粱》创作伊始,只是出于对“红色经典”的反拨,力图恢复历史的真实,站在相对更超脱的角度来看人、写人。*莫言、王尧:《从〈红高粱〉到〈檀香刊〉》,载《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50页。后来莫言和其他评论家一道发现,这部作品当时引起强烈的轰动,是因为道出了百姓的心声。即虽然改革开放已近十年,但扼杀个性自由的“左”的一套观念还很猖獗,《红高粱》张扬了个性解放的精神——敢说、敢想、敢干,发出了时代的呼声。莫言写《丰乳肥臀》时,只感到上官金童是一个巨大的象征,但到底象征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后来学者邓晓芒发现了作家未发现的东西:莫言揭示了一个骇人的真理:国民内在的灵魂,特别是男人内在的灵魂中,往往都有一个上官金童(按:指“恋母情结”),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婴儿,在渴望着母亲的拥抱和安抚。他向当代思想者提出了建立自己精神上的反思机制,真正长大成人,拥有独立的自由意志的任务。*邓晓芒:《莫言:恋乳的痴狂》,载《莫言作品解读》,华东师大出版社2012年版,第131、132页。这些话正中莫言的下怀,让他“欣喜若狂”*莫言:《发明着故乡的莫言》,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64页。,批评家的主体精神就这样提升了作家的批评意识,二者共创了上官金童这一典型形象。上世纪80年代初,莫言那批作家不同程度上接受了西方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莫言也写出了《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作品。但是他很快就发现模仿是没有出路的,在写《檀香刑》时,他自觉地提出小说应当表现国家和民族特色,提出了“大踏步的撤退”,连同他对自己某些作品和写作上的自我批评,也显示了作家兼批评家对自我的超越。
三、莫言对刘再复文学主体性理论的继承、发展和创新
(一)对创作主体两个身份(现实主体和艺术主体)的践行和深化
如何确认创作主体的身份,是实现文学创作主体的关键。传统文学理论在这个问题上经常强调的是作家的阶级性、党性,思想改造,做革命人写革命文。文学界常常不把现实政治和文学创作这两件事分开,相应地也没有把作家的现实身份、世俗角色与进入创作的艺术身份分开。实际上每个作家都具有双重角色和双重主体身份。一种角色是现实主体(例如党员、部长、革命战士),另一种则是艺术主体(例如诗人、作家、戏剧家等)。在政治现实层面上,你是党员,当然应当讲党性,可是一旦进入文学创作则必须讲人性、个性和创造性,也就是说作家进入创作时就超越了现实主体。*再复迷网,2014年10月。
其实,早在1990年《再论文学主体性》一文中,刘再复就提出了文学创作主体的双重身份:现实主体和艺术主体。并指出二者的关系是既有联系又有冲突。他一方面要受现实主体的牵制,另一方面又要超越这种牵制去实现人性的解放,从现实的人变成审美的人。作家只有从世俗(现实)王国中超越出来而进入审美王国时,他才表现出自己的创作主体性。*刘再复:《再论文学的主体性》,载《文学十八题》,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459页。文学主体性最重要的是它的充分超越性,而不是它的现实性。*刘再复:《再论文学的主体性》,载《文学十八题》,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456页。
刘再复还列举了作家的两种身份是造成文学与政治发生冲突的原因之所在。当作家作为现实主体时,他们可能支持革命和改革,但当他们作为艺术主体时,则用更加自由、理想、充分人性的眼光发现革命和改革中反人性的各种生存困境和心灵困境,往往对革命和改革采取批判的态度。政治家必须用现实功利的眼光审视一切,并作出符合政治利益的决策,而往往不顾及这种可能产生的人性代价。而作家则注定对人的命运充满同情和关怀。他们对任何人间的杀戳或死亡都会产生一种巨大的悲悯,他们不可能与政治家站在同一精神境界上对待现实发生的一切。*刘再复:《再论文学的主体性》,载《文学十八题》,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457、458页。他还举了前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用非常人性化的眼光写了十月革命又超越了十月革命。它不是质疑革命的正当性,而是用良知来审视革命对普通人的摧残,让人们思考革命在哪里出了问题。这种新锐观点成功地揭示了前苏联当局迫害这位伟大作家的理论上的无知。李泽厚和刘再复曾指出,历史总是悲剧性地前行,即总是在历史主义和伦理主义的二律背反中前行。历史主义讲的是“发展”,伦理主义讲的是“善”(道德),发展中付出道德代价是无法避免的,人们可做的只能是尽量减少代价。*刘再复:《莫言了不起》,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26页。前者是现实主体的理性认识,后者则是艺术主体的感性认识。后者往往通过对时代的伦理评价,批判现实历史的发展。这是艺术推动历史发展的正能量。
莫言对刘再复的现实主体和艺术主体的思想,不但进行了深刻体验、通俗表述、灵活运用,而且还在重头作品中作为核心的内容加以表现。他在创作定位上,指出艺术家大多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是作为正常的人生活在平常的世界里,一是作为超常的人生活在想象、虚拟的艺术世界。*莫言:《艺术是世界的》,载《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56页。他以自己为例说,“在日常生活中,我可以是孙子、懦夫,是可怜虫,但在写小说时我是贼胆包天、色胆包天、狗胆包天。”*转引自张闳:《莫言,或文学应该如何还债》,载《莫言批判》,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90页。他还说:“小说家是社会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但小说家在写作时,必须站在人的立场,把所有的人都当作人来写。”*莫言:《讲故事的人》,载《莫言研究三十年》(中),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65页。这里就是指现实主体和艺术主体,以及后者超越前者的意思。他还以《天堂蒜薹之歌》为例说明如果让作家的现实主体压倒了艺术主体,“这燃烧的激情和愤怒会让政治压倒文学,使这部小说变成一个社会事件的纪实报告”。改革开放以来,一些问题小说红极一时,又很快昙花一现,也说明了这一点。他认为,作家在现实中属于某个阶级,但在写作时你要努力做到超阶级,要努力怜恤所有的人。*莫言:《在文学种种现象的背后》,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109页。他认为,国共两党的战争说到底还是农民子弟跟农民子弟在打仗,他觉得这种战争是巨大的悲剧,毁掉的都是农民子弟,破坏的财富都是国家的财富。*莫言:《作家应该爱他小说里的人物》,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382页。这同刘伯承元帅避谈淮海战役是不谋而和的。*游宇明:《大刚者往往大悲》,《文摘报》2013年4月25日。莫言还以自己从部队到地方、从军到民的转变的体验说明现实主体向艺术主体转变对创作带来的巨大变化。他说在部队写作时首先想到自己是个军人,想到整齐划一和服从的共性(现实主体),而作家所追求的创作自由、情感和个性等(艺术主体)就受到很大压抑。到了地方以后,这种压力不存在了,思维的宽度增加了,意识深处的禁锢解脱了,可以从良心出发,反映他所认识的生活和社会*莫言:《故乡·梦幻·传说·现实》,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407页。,写出了《檀香刑》、《生死疲劳》、《蛙》等一系列优秀的长篇。
刘再复说“作品才是代表一个作家深层次的东西,才是他的心灵方向和精神硬核。”*刘再复:《莫言了不起》,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77页。莫言的小说《蛙》是写计划生育的。从现实主体出发他可以大写特写这一基本国策如何正确,成绩如何伟大,多少年来少生了多少人口,有缺点也是“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关系。莫言却从艺术主体出发,写出了实施计划生育所付出的人性代价和生命的代价,引发了人性之痛和生命之痛。这比单纯从现实主体创作要深刻得多、精彩得多。姑姑作为公社计划生育政策的主要执行者,晚年的忏悔是从灵魂和良知角度对世俗视角的超越。作品肯定了政策又超越了政策,上升到肯定生命和人类大爱的高度。可以说这部作品是当代文学中由现实主体转化为艺术主体的扛鼎之作。莫言的《酒国》通过虚构的“婴儿餐”,揭示了在现代发展中人性的异化毁灭了国家的未来。在人们大张旗鼓地歌颂现代化的凯歌声中,它以“片面的深刻性”在中央大规模开展反腐败活动之前就先声夺人,既体现了艺术对现实的发现,又体现了艺术主体对现实主体的超越。这些为科学地进行文学评论提供了理论的借鉴,免得轻车熟路地又回到政治批判的老路上去。
(二)用生命哲学穿越历史哲学对文学主体性的新开拓
生命是人类存在的根本形态,也是人类历史活动的第一个前提,但人类对正常生命的追求常常受贬抑。文学不重视对生命本身的思考,而重在通过文学去表现政治意识形态、经济等范畴。改变这种局面,文学才能获得新生。2000年刘再复在《文学内在主体间性》中提出,“不应当用文学来演绎意识形态,而应充分表达个体的生命体验。”*刘再复:《文学内在主体间性》,载《思想者十八题》,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第332页。又提出我们讲文学的主体性就是强调文学是生命现象,文学形态的精彩全在于它的生命形态。文学要有永久的魅力,就得挺进到生命深处,让生命与生命相接,与大自然、大宇宙相接。生命语境大于历史意识,更大于国家语境和意识形态语境。*刘再复:《文学内在主体间性》,载《思想者十八题》,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第333页。这是对传统文学观念的一大突破。
受刘再复的影响,莫言用生命哲学(即生命意识、酒神精神)和人类学(即把人类还原为活的生命体)的眼光,大胆地超越了社会学和伦理学,表现了个体生命的欲望、体验、自由和“种的退化”,展现了文学表现人性的新天地。莫言把生命哲学和人类学对伦理学的革命作为创作的根本动力,既达到对人性的反思,又把被伦理学所遮蔽的生存之诗鲜活地呈现出来。小说《红高梁家族》就是如此。生命强力这个大法则终结了以往文学叙事中的“善—恶”、“道德—历史”冲突的历史诗学模式、构建了“生命本体论”的历史诗学和人类学的生命诗学,实现了“生命的文学化和文学的生命化”,*张志忠:《莫言论》,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2年版,第151页在道德世界之外构建了一块“生命的大地”*张清华:《叙述的极限》,载《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32页。。作品中土匪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变成了“英雄”,既杀人放火又“精忠报国”,“爷爷”、“奶奶”成了彪炳史册的英雄。写性的本能冲动是张扬生命力。除了《红高粱家族》以外,在莫言其他作品中生命意志也有充分的表现,甚至可以说是贯穿他整个创作的一条红线。例如《透明的红萝卜》中生命理想的追求和破灭,《丰乳肥臀》中不畏艰险捍卫生命,《檀香刑》中对生命的扼杀和抗争,《蛙》中围绕着生命展开的攻防和忏悔,体现了政治伦理和自然伦理之间的矛盾对立关系。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都能感受到坎坷环境中生命挣扎的身影。把人类求生存这一看似低层次又是最基本的生存需要淋漓尽致地表现,一旦与宽广的社会现实生活结合起来,就会放射出耀眼的历史光芒。
莫言引入生命哲学和人类学思想进行创作,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即彰显了文学的审美本质属性。莫言在长期沿用主流哲学指导文学创作并作为评论作品重要尺度的国度里,居然把唯心主义的生命哲学和超阶级的人类学这些非主流思想作为作品的思想内涵,而且还获得国际文学大奖,一些人难以理解,作出种种并不科学的解读。实际上是他们对文学本质的认识出了偏差。过去文学理论的核心是强调文学的政治意识形态性,教科书关于文学的作用首先强调的是认识作用、教育作用,最后才是审美作用。它只是实现前二者的工具和手段,而不是前二者的目的和归宿。刘再复较早发现这一问题,认为文学要以审美为本质和核心。他提出评论文学作品主要靠“文学要求”而不是文学以外的“政治要求和道德要求”,*刘再复:《莫言了不起》,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69页。讨论文学水平应在“审美判断”的范围内进行,而不是在“政治法庭”和“道德法庭”上。*刘再复:《莫言了不起》,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84页。虽然文学离不开政治和伦理,但是针对过去重政治、伦理而忽视审美,强调审美具有拨乱反正的意义。所谓“文学要求”和“审美判断”就是作品和读者之间形成审美关系,作品能使读者产生精神愉悦和积极作用,即美感。莫言的作品以酣畅淋漓的语言、泥沙俱下的磅礴气势、传奇化的故事、野蛮的爱情、神秘的乡村风情、动人心魄的暴力描写、新颖多变的文体风格,吸引了海内外不同层次的读者,产生了广泛的共鸣。文学具备了审美性,才能产生巨大的艺术魅力。
莫言的创作揭示了文学审美的超越性。在一定的时代氛围和文学语境下,作品如果和读者产生审美关系,是可以超越政治和道德伦理的。《红高粱》的主题从审美来看,不是写抗日,而是写民族生命力的觉醒、爆炸,强调恢复性的自然力原欲,中国才能从垂死中恢复生命。余占鳌既不接受共产党的领导,也不与国民党联盟,完全是自发的行动者,可以说他无视国家和政党的权威。他杀单家父子,夺人妻财,从世俗伦理上可说是反生命、反人道、尚暴力,但是在当时语境下,他却从审美角度体现出了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学中最缺乏的敢想、敢说、敢干的反抗精神、个性解放精神。在此前提下,他的某些越轨行为不但可以得到审美的宽容淡化和谅解,而且可以成为英雄品格的铺垫和陪衬,成为被压抑的生命力的畸形表现,也由此铸就了中国当代文学中独一无二的草莽英雄的形象。就此而言,审美和世俗伦理不是在同一层面上,有“形上”和“形下”之区别。我们不否认有些表现伦理观念的作品同时也具有审美性,特别是表现与时俱进的道德伦理观念的作品与审美有内在的相通性,即使如此,也不能把道德伦理和审美等同,甚至用前者否定后者。但传统的文学批评,常常是脱离审美,把包括政治和伦理在内的社会科学原理作为评价文学作品的刚性标准,与作品一一对号,不是“形而上”而是“形而下”地得出对作品否定性的评价。莫言许多系列作品中,祖辈、父辈、子辈,表现出逐次衰落的趋势,即“种的退化”。如果用社会学标准评论轻易就能得出“一代不如一代”的结论,显然是有悖社会历史发展规律,作品必遭否定。但从审美上来看,却是呼唤原始生命力和果敢精神。可见脱离审美按社科原理中规中矩、四平八稳地批评只能产生平庸之作,而不会产生创新之作,有人指责作品“宁肯为着历史的合理性而牺牲道德的合理性”,提出“只有性的觉醒,生命原欲的爆炸,呼唤野性,不能解决种的退化”;更有甚者甚至认为“《红高粱》打起抗日卫国、人性解放的大旗,千方百计地掩饰余占鳌等的罪行,把罪犯当成民族英雄,丧失了起码的大是大非”。这种脱离审美在政治道德层次上的过度解读,就葬送了作品。就此而言,莫言说的“没有偏激就没有文学”*《与莫言一席谈》,载《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6页。是不无道理的,文学就是应当突出审美性。
刘再复盛赞莫言在中国八九十年代文学中始终是一个最有创造力的生命旗手,他还从审美的“形上”层次上指出,“生命才是历史的原动力。这一原动力才使历史变成活生生的让人的灵魂不断站立起来的历史。”*刘再复:《莫言了不起》,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5页。这样便从生命哲学上切入和深化了文学主体性理论。
(三)在语言和文体方面的发展和创新
语言和文体是文学形式的重要方面,为了更好地表现主体精神,文学必须在这方面进行发展创新。刘再复在《论文学的主体性》(1965—1966年)中,指出作家的主体性包括作家的实践主体和精神主体。前者主要是作家的表现手段和创作技巧、文体实验和语言锤炼等;后者则指作家内在精神世界的能动性,如作家创作的动机、情感活动等。*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载《文学的反思》,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71页。刘再复当时研究的重点是后者而不是前者,在《再论文学的主体性》(1990)中,刘再复提出了在文学语言方面的主体性要求:“艺术描写必须要超越现实语言,使现实语言充分能指化(形式化),从而清除现实(确指)意义而产生审美意义(泛指意义),让人感到无穷的言外之意。”他还提出,“文学也应克服现实层次中内容和形式的分离,在超越性的审美层次中,达到内容(意义)的充分形式化(能指化)和文学形式的充分意象化。”*刘再复:《再论文学的主体性》,载《文学十八题》,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第457页。但这些论述由于种种原因还都停留在宏观层面,不够具体。
莫言在文学的审美形式方面进行了全面大胆的探索,从根本上改变了过去内容决定形式、形式服务于内容的局面,在形式的能动性上下大功夫,实现了创作主体在形式方面的超越和突破,以丰富生动的形象张扬了文学主体精神。
先来看看莫言在文学语言方面的探索和突破。当很多人按照传统思维仅仅把语言当成文学表达的工具和修辞手段时,莫言和一些前卫作家已经开始考虑突破语言对文学的附属关系,探讨语言在文学中的独立作用。*郜元宝、葛红兵:《语言、声音、方块字与小说》,载《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10、311页。过去强调文学语言的规范性,“日常语言”要向文学语言转化。莫言突破了这种传统观念,吸收大量具有审美性的口语,体现了语言的原生态的美。王德威说:“莫言一路写来,横生枝节。他所岔出的闲话、废话、笑话、余话比情节主干其实更有看头。”*王德威:《千言万语何若莫言》,载《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69页。他的语言在粗糙结构下的蓬勃生机,和最好的意象浑然一体,如“红萝卜”和“红高粱”意象等实现了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统一。莫言的语言具有开放性,融汇百川,有集大成的气度。除口语外,他还广泛吸收经典文学、民间戏曲、外来语汇和随着时代发展富有特征的语言,包括政治术语、流行歌曲、民谣、隐语和脏话等。莫言还进行了文学语言声音和文字关系的探讨。《檀香刑》使用了有声音的语言,这部小说能发出适合汉语音韵节奏的声音,具有音响效果。*郜元宝、葛红兵:《语言、声音、方块字与小说》,载《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15、316页。有读者反映看到《檀香刑》,强烈感受声音大于文字,总感到有一种戏曲的腔调、旋律不断在耳边缭绕。*莫言:《我为什么写作》,载《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28页。莫言作品中各种语言杂糅拼接,构成语言巨网,在不协调中实现协调。人们把莫言的语言风格概括为粗砺驳杂、一泄千里、泥沙俱下,有长江大河般的叙事能量是不为过的。他的语言有狂欢精神,亵渎的、嘲讽的、滑稽的、幽默的、庄重的、深情的熔于一炉,五彩斑斓*谢有顺:《莫言的国》,载《见证莫言》,漓江出版社2012年版,第110页。,把文学语言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有的论者称赞莫言是一个语言奇才,他的语言“汁液横流”*吴义勤:《有一种叙述叫“莫言叙述”》,载《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57页。。有的论者说莫言小说首先征服你的不是故事和人物,而是语言本身。*朱向前:《天马行空》,载《莫言研究三十年》(上),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5页。作家贾平凹说莫言的文字背后有生命和灵魂,是他用文字表现主体精神的最好概括。
莫言还有自觉的文体意识,他在这方面有卓越的创造力。关于文体,批评家从不同方面给予了诸多说明。一般把它译为“风格”或“文体风格”。泛指作家以审美功能为中心,使用语言表现作品诸多因素特征的总和。过去的文学创作囿于现实主义,只强调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和细节真实,忽视文体,莫言补上了这个空缺。他的每一部长篇小说几乎都创造了一个特殊的文体。陈晓明对此有精辟的概括:从《红高梁》的绚烂,到《丰乳肥臀》的厚重广阔,再到《檀香刑》的冷峻凝重、《生死疲劳》的强力投胎变种,及至《蛙》的痛楚救赎,他的个人风格极其鲜明,甚至每部作品都在变化。*陈晓明:《莫言研究》序言,载《莫言研究》,华夏出版社2013年版,第1、2页。他把莫言作品叙事总体特点概括为“大起大落,笔法凌厉,涌溢而出,无拘无束,洒脱豪放。尤其是反讽穿插其中,使小说始终洋溢着一种宣泄式的快乐”*陈晓明:《莫言研究》序言,载《莫言研究》,华夏出版社2013年版,第2页。。莫言小说除了注意人物的典型化外,还注意把人物和事件象征化,认为没有象征和寓意的小说是“清汤寡水”,要把写实提高到象征层面。*莫言:《当代文学创作中的十大关系》,载《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44、246页。例如“透明的红萝卜”和小黑孩,“红高粱”和余占鳌,“丰乳肥臀”和上官鲁氏、金童,以及“秋千”(《白狗秋千架》)、“食婴”(《酒国》)和“吃肉”(《四十一炮》)的象征和寓意都十分丰富,体现了凝重的内涵和创作主体的精心构思。莫言还注重在现代小说中营造意境,使小说实现情景交融,如《民间音乐》。*李陀:《现代小说中的意象》,载《莫言作品解读》,华东师大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页。莫言的许多作品都采用不同的人称角度叙事,最典型的是在《红高粱》中用“我爷爷”、“我奶奶”叙事,打破了时空界限,使“我”能非常自由地进入历史和人物的内心,看到、听到他们亲身经历的一些事情。*莫言:《在文学种种现象的背后》,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81页。在《生死疲劳》中,他还进行了章回体实验。莫言在叙事中采用“加法”甚至“乘法”,以狂欢和喧闹到极至的复调手法,增强叙事效果。*张清华:《叙述的极限》,载《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30页。在回答记者莫言作品如何实现加速度式的表达能力时,张清华说:“首先是故事的悬念和戏剧性结构所带来的势能,其次是他的语言和感觉所带来的强烈动能”,“形成饱和性的叙事”,使他的故事“具有激情澎湃的速度和力量”。*张清华:《应该在鲁迅与五四以来的文学谱系中认识莫言》,载《见证莫言》,漓江出版社2012年版,第122页。
(四)对文学走向世界的新认识
对于民族文学和世界文学的关系,我们一直固守着“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观念,把民族文学视为走向世界文学的首要的决定性因素。莫言认为,这句话未必全对。他从哲学上的矛盾普遍性和特殊性对立统一的关系出发,提出“文学首先是世界的,是人类的,然后才是民族的”。这两者的对立统一关系,包括人类普遍认可的一种感情和最基本的特征,融合民族特色的东西,*莫言:《在文学种种现象的背后》,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148页。真实地表现我们的独特生活,并对社会和自我进行反思和批判,这样的作品才可能跳出阶级和党派的樊篱,获得一种普遍精神,被世界上的不同读者接受,感情产生共鸣,走向世界文学。*莫言:《作为老百姓写作》,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493页。简言之,就是作品描写了人类情感的共同奥秘,揭示了超越种族和国界的普世价值。*莫言:《文学是世界的》,载《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57页。文学的民族性和世界性沟通的桥梁是什么?他从文学主体性回答是人性,要揭示人类灵魂的奥秘和人类情感的共同性,认为我们只有写了普遍的永恒的人性,才能走向世界,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莫言:《当代文学创作中的十大关系》,载《莫言讲演新篇》,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53页。他以《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百年孤独》、《喧嚣与骚动》等外国经典作品和中国的“红色经典”为正反例子加以说明,对于后者,他说:“红色经典”由于阶级性遮蔽了人性当中许多的真实部分,而无法进入世界文学这个大的范围里面。
四、从解构和建构关系看莫言未来的文学走向
莫言未来的文学之路怎么走?是继续“披头散发”地不断“反叛”,还是偃旗息鼓,回到四平八稳的常规之中,这是令人关注的问题。
西方的一些学术思想对解决这个问题富有启发。一是黑格尔的发展的“三段式”思想。即“正题”、“反题”、“合题”。正题为反题所否定,反题又为合题所否定。但合题不是简单的否定,而是否定之否定或扬弃。合题把正反两个阶段的某些特点或积极因素在新的或更高的基础上统一起来。二是库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的辩证思维思想。他认为,整个科学组织结构是从一个常规经过危机和革命到另一种常规的过渡。二者的周而复始体现了科学发展的积累和创新的统一、革命和进化的统一。*波普尔:《科学知识进化论》,三联书店1987年版,译者前言。他在《必要的张力》一书中,强调一个科学工作者必须同时具备两种思维能力:发散思维和收敛思维。一个训练有素的科学工作者要在二者之间建立必要的张力关系。*舒炜光、邱仁宗主编:《当代西方科学哲学述评》,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24页。前者使思想开放,后者使思想严谨。没有前者,不会有创造性的思维,不会有科学革命;没有后者,科学无法积累。他谈的虽然是自然科学,但其基本精神对人文社科也是适用的。到了后现代时期,西方又兴起了科学发展的解构和建构之说。解构主义怀疑和否定一切规范,契合对传统理论观点的颠覆和批判。但是它的极端化使之走向了反面,人们又提出建构说加以补充和修正。刘再复肯定解构主义对西方百年来形而上体系的怀疑和反省是有意义的,但不提倡把它变成跨时空的普遍意识形态和普遍方式,而要把思想重心放在建构上。*刘再复:《文学内在主体间性》,载《思想者十八题》,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第356、357页。刘再复曾借用胡适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话“倡导有余而建设不足”来评价自己的《论文学的主体性》,在“再论”和与杨春时的对话中对自己解构的理论进行了一系列建构。
综合看来,莫言兼具解构和建构意识,侧重在解构。首先看他的解构。他从叛逆精神出发,破除了某些陈旧的文学观念,在思想上他反对政治对文学的独断,确立文学要张扬人性和人道。在艺术上为了打破“左”的教条主义束缚,提出“不受任何原则的指导”,“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只要顺心顺手就好”,“要敢于折腾,善于折腾”。*本刊记者:《几位青年军人的文学思考》,《文学评论》1986年第2期。在文学与政治、文学与思想、文学与自由等方面都有强烈的批判意识、新锐的见解。莫言的创作和文学观,是以矫枉过正的片面的深刻性出现的。其次莫言在解构中也有所建构。例如承认自己的某些作品和某些艺术手法的失当,在文学观念上承认作家提出的理论的局限性,“多半是从感性出发,如果把它当作严格的理论来推敲,就有点缘木求鱼的意思”*房祖贤:《全国首届莫言创作研讨会纪实》,载《莫言研究三十年》(上)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91页。。他针对具体问题,有感而发,难免有失偏颇,作了些必要的修正补充,改变了过去对文学与政治、文学与社会、文学与思想、文学与自由的许多偏颇观点,还用创作实践纠正了文学不干预政治的观点,如《天堂蒜薹之歌》、《酒国》等。我们对莫言的文学观点不能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还应与其他论述联系起来,和他的创作实践联系起来,完整、准确、全面加以理解,不但要看他是怎么说的,更要看他是怎么写的。相信他在建构途中会进一步完善自己。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莫言并未能对解构中矫枉过正的观点都进行建构,还有毫无节制的“失度”和失“分寸感”。例如:性的描写在莫言作品中有打破禁区、唤醒人性的积极作用,但是描写有时过度,背离了精神愉悦,走向生理刺激。写英雄人物的杀人和被杀恢复了文学的真实性,但是过分写酷刑的血腥,有悖于文学的审美原则。莫言突破了过去写丑的禁区,但大面积地写缺乏审美意义的丑,有以丑为美之嫌。莫言强调“作为老百姓的写作”的主张,体现了与读者平等的态度,但是把艺术创作等同于“民间工匠的劳动”贬低了艺术,同时否定“为老百姓的写作”也否定了作家的文学责任感。他把农民意识说成是“中国发展得唯一健全的意识”,是“民族希望”之所在,显然过于偏颇。*莫言:《每个人有自由选择态度与权利》,载《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89页。
如果说上面按照黑格尔的“正、反、合”的原则对文学主体性理论是纵向的建构,那么还需要按照马克思的“具体—抽象—具体”的方法,对文学主体性理论进行横向的建构。马克思在经济学研究中,从具体的对象中抽取一部分、一方面,加以深入的分析考察,揭示出某些本质和规律,然后从出发点的抽象中推演和发展出越来越具体的多样性,回到各种关系的总体。上升的道路就是由简单到复杂、由单一到多样、由低级到高级的辩证发展过程。任何科学认识的根本目的都是在对象的全面联系中把握对象的矛盾运动。这种研究方法原则上也适用于文学研究。
文学主体性理论是从文学现象总体中舍弃客体性而抽取主体性,在主体性中又舍弃群体主体性而抽取个体主体性,从中揭示文学主体性的若干本质和规律,但个体主体性毕竟是文学的一部分属性,它还必须走向群体主体性和人类主体性,还要走向文学总体。刘再复在2012年《读书》杂志第1期上发表的《多元社会中的“群”与“己”权利界限》一文引用黑格尔的话:自由不是为所欲为,有限制才有自由。在文中,他讨论了“小我”与“大我”的关系,“小我”乃是个体自我,“大我”则是群体他者,包括民族、国家、党派等。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随着时代的变迁可以发生不同程度的倾斜。一个国家处于战争时期,整个民族面临着凶恶的敌人,此时就不可能强调个体自由和自我独立,此时的国家、族群这个他者确实比自我重要,把自我融入无限他者的事业中是天经地义的。而在和平的语境下,国家必须尊重每个生命个体(自我)的个性和不同的选择,也尊重他们享受生活的要求。在多元社会里,这一关系应该找到平衡点。这是刘再复文学主体性理论的重大突破。他在论个体主体性时就谈到作家要有社会责任感、使命意识和忧患意识,*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载《文学的反思》,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80页。就包括群体主体性思想。后来又引入“主体间性”概念,或译为主体际性或互主体性,从理论上要把个体主体性上升为群体主体性。*刘再复:《文学内在主体间性》,载《思想者十八题》,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第337页。这里他又明确提出在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极其尖锐时期,个体主体要服从群体主体,无疑为文学主体性理论打开了一个新天地,从个体走向民族、国家、阶级和政党。刘再复的这些观点不但把文学主体性理论提升到新层次,而且扩展其容量,文学主体性除了继续表现个人的思想感情遭遇外,还应表现在我国人民同心协力实现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英勇拼搏进程中。
莫言的主体性文学观最近也有从个体走向群体,乃至走向多元文学整体的趋势。他提出,作家应跟中国30年来改革开放、发展进步的步调一致,用文学方式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的面貌,塑造立得住的典型人物形象。用良知来讲述中国故事,是当代作家不容推卸的责任。*据中国新闻网2014年10月25日报道。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实现了国人多年的宿愿。我们相信,在对文学主体性不断深化和辩证的理解中,莫言能够把解构挑战精神和建构求实精神有机结合起来,沿着“倾斜—平衡—再倾斜—再平衡”的轨跡,不断动态地发展自己的创作实践和理论。只要作家充分发挥主体精神关注时代,时代给予作家更充分的创作自由,中国文学辉煌的未来是一定能实现的。
(责任编辑:陆晓芳)
[中图分类号]I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3-0031-12
作者简介:张弼,黑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学、美学。
收稿日期:2015-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