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创新与马克思主义生态文明的理论建构
2016-03-06王雨辰欧阳天凌
王雨辰 欧阳天凌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创新与马克思主义生态文明的理论建构
王雨辰欧阳天凌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哲学院,湖北 武汉430073)
[摘要]西方绿色思潮和有机马克思主义质疑历史唯物主义是与生态思维相违背的技术决定论、生产主义、不承认自然的极限,并认为共产主义社会具有反生态性质。科学地回答他们的上述质疑,建构超越西方生态文明霸权话语的中国形态的生态文明理论,既需要对历史唯物主义作创新性研究,又需要立足于生态危机的实质与中国现代化建设的现实。
[关键词]西方绿色思潮;有机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生态文明
历史唯物主义能否作为解决当代生态危机的科学理论工具,西方绿色思潮和有机马克思主义理论都提出了质疑。这些质疑主要集中在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与生态思维相违背的机械论和经济决定、历史唯物主义是否承认自然的极限、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技术理论和生产力理论是一种与生态相违背的生产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是一种与生态限制相违背的社会等问题上。要摆脱西方生态文明理论的霸权话语,建立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后发国家的生态文明理论,就要求对历史唯物主义展开创新性研究。
一
在有机马克思主义和西方绿色思潮看来,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与生态思维相对立的经济决定论、技术决定论,不能作为分析和解决当代生态危机的理论工具。有机马克思主义认为马克思主义本质上是一种与生态哲学思维相对立的现代性哲学,主张把怀特海过程哲学同马克思主义相结合,用怀特海式的后现代马克思主义作为分析当代生态危机的理论基础;西方绿色思潮则主张运用生态科学的整体性规律,通过确立“自然价值论”、“自然权利论”或“现代人类中心主义”作为分析和解决生态危机的理论工具。虽然他们的具体观点存在区别,但共同点都是把历史唯物主义看作与生态思维相违背的理论,不能作为分析和解决生态危机的理论工具。他们之所以把历史唯物主义同生态思维对立起来,是因为我们过去主要是立足于一般唯物主义立场来解释历史唯物主义,没有揭示出历史唯物主义的特质。所谓“一般唯物主义”就是立足于近代哲学范式,把历史唯物主义看作是辩证唯物主义在历史领域中运用和推广的结果,“自然”和“社会”在一般唯物主义那里依然处于二元对立的状态。要反驳有机马克思主义和西方绿色思潮的诘难,就必须立足于现代哲学的立场,重新解释历史唯物主义的特质与内涵,展开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创新研究。在这方面,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对我们尤其具有启示意义。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反对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经济决定论、技术决定论解释,强调历史唯物主义与生态思维是一致的。其中他们的研究又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类型是以奥康纳和本·阿格尔为代表的修正派。奥康纳在《自然的理由》一书中肯定历史唯物主义看到了自然和社会之间的辩证关系,因而具有潜在的生态视域,但是要把这种潜在视域挖掘出来,历史唯物主义的内涵需要向外和向内拓展。所谓向外拓展就是要系统考察“第一自然”和人化自然对人类社会历史的影响;所谓向内拓展就是要考察人类在生物学维度上的变化及其人类自身在生产过程中对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的影响。基于以上认识,他把自然维度和文化维度引入到历史唯物主义中,建构了以人类实践为基础的文化唯物主义,充分肯定自然与文化及其相互作用对于人类社会发展的影响,确立了人类社会与自然之间的生态关系。本·阿格尔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一书中认为历史唯物主义包含异化理论和人的解放观、资本主义内在矛盾及其规律理论和资本主义危机理论三部分,其核心是“理论与实践相统一”的辩证法。他把马克思主义发展史归结为在决定论和唯意志论之间来回摇摆的历史,即从恩格斯到苏联模式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是决定论式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把历史唯物主义所说的历史规律等同于自然规律,忽视了历史发展过程中主观因素的作用;而从卢卡奇到法兰克福学派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即片面强调历史发展过程中主观因素的作用。在他看来,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实际上是把历史看作是客观因素和主观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其核心是理论与实践相统一的辩证法。根据理论与实践相统一的辩证法,历史唯物主义应当随着当代资本主义条件的变化作出相应的修正。他把修正的重点放在历史唯物主义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危机理论上。因为“历史的变化已使原本马克思主义关于只属于工业资本主义生产领域的危机理论失去效用。今天,危机趋势已转移到消费领域,即生态危机取代了经济危机”*[加]本·阿格尔:《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486页。。基于以上认识,本·阿格尔从分析异化消费的作用和本质出发,揭示了异化消费与生态危机的本质联系,提出了通过破除异化消费,理顺需要、商品、幸福和劳动之间的关系,从而建立生态社会主义社会的必要性、可能途径。如果说奥康纳是通过重建文化唯物主义,来建立历史唯物主义同生态学之间的联系的话,本·阿格尔则是通过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的危机理论来彰显历史唯物主义对解决当代生态问题的重要性。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另一种类型是以福斯特和佩珀为代表的肯定派。福斯特在《马克思的生态学》一书中批评西方绿色思潮把生态问题简单地归结为价值观的问题,忽视了人类社会和自然界实际的物质与能量交换过程,并断言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就是生态唯物主义,比西方绿色思潮在解决生态问题时更有优势。这种优势就体现在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从不脱离人类社会历史抽象地谈论自然和生态问题,而是坚持以人类实践为基础,以人类社会历史和自然相统一的视角探讨人类社会与自然界的物质与能量交换过程,并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方式是如何造成人类社会与自然之间物质和能量交换关系的裂缝,并提出只有建立共产主义社会才能真正实现人类社会与自然的和谐发展。佩珀在《生态社会主义》一书中明确肯定“马克思的社会-自然辩证法看上去是有机的(把社会和自然看成是一个有机体)和一元论的(物质和精神的现象可根据一个共同的现实基础来分析)”*[英]佩珀:《生态社会主义》,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7页。,因此,历史唯物主义绝不是西方绿色思潮所说的是一种机械决定论和技术决定论,而是一种有机论和一元论,这种有机论和一元论坚持系统和联系的方法而非笛卡尔式的机械方法观察和解决问题。因此,历史唯物主义把人类社会和自然看作是相互影响和不可分割的关系,这就意味着考察生态危机既不能像有机马克思主义和西方生态中心论和现代人类中心论那样仅仅拘泥于生态价值观,必须从分析社会制度和生产方式的性质入手,也不能把历史唯物主义解释为一般唯物主义,而应该改变立足于旧唯物主义的立场解释历史唯物主义的做法,把历史唯物主义同一般唯物主义区分开来,从而真正建立历史唯物主义与生态问题的内在关联。
二
受马尔萨斯主义的影响,西方绿色思潮调强“自然的极限”,并由此限制技术运用和经济增长。以此为基础,他们指责历史唯物主义不承认自然的极限,秉承技术乐观主义的立场,是与生态学相对立的一种理论。这涉及到历史唯物主义是否承认“自然的极限”以及如何看待科学技术的社会作用问题。马尔萨斯理论的主要观点是人口会呈几何级数增加,而生活资料则呈算术级数增加,其结果是会导致人类的贫困生存状态。因此他提出了“预防性限制”和“积极性限制”两种方案解决上述问题。所谓预防性限制就是通过抑制婚姻,降低人口出生率;所谓积极性限制就是通过疾病和战争提高人口的死亡率。但他认为,无论采取何种措施,人类会因生活资料的短缺而陷入困境。西方绿色思潮由此强调“自然的极限”和控制科学技术发展和运用的思想,并以此指责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合法性。对于马尔萨斯的上述观点,马克思、恩格斯从理论性质和理论观点两个方面做出过系统的批判。从其理论性质上看,马尔萨斯理论主要是否定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方式是造成工人阶级普遍贫困的根源,把贫困看成是人类的永恒现象,从而达到为资本主义制度作辩护的目的;从其理论观点看,马克思、恩格斯强调人口增长始终是与社会历史因素相联系的,马尔萨斯的错误正在于撇开社会历史因素抽象地谈论人口问题,这就意味着他所说的生活资料的增长必然导致人口增长的规律并不存在。因为人口既有可能落后于经济增长,也有可能超前于经济增长,其结果受社会历史因素的影响。对于马尔萨斯所说的“自然的极限”问题,马克思、恩格斯批评马尔萨斯这一论点存在三个问题:一是没有看到科学技术发展和革新对于克服生活资料短缺的重要价值,忽视了科学技术的巨大潜力;二是没有看到所谓自然的极限还是相对遥远的事情,而科学技术发展和革新会进一步推迟自然的极限的到来;三是抽象地谈论人的需要问题,人的需要不是单纯自然作用的结果,而是人类社会和自然相互作用的结果。通过上述批判,马克思、恩格斯从三个方面进一步论述了人类社会和自然之间的辩证统一关系。具体说,其一,马克思、恩格斯强调,自然既是人的实践活动的对象,但同时又是人的实践活动的前提,人的实践活动必须受自然生态规律的制约,人的生存和发展必须依赖于自然。“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19页。其二,和别的动物仅仅依靠本能被动适应自然不同,人的劳动具有目的性,并根据自身的需要积极能动地改造自然,从而使“自然人化”。马克思、恩格斯不仅把人规定为自然存在物,更明确地把人规定为对象性存在物。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一书中从自然界进化的角度,论证了人类是自然界进化的产物,在人类产生的过程中,劳动起了决定性作用,这证明了自然史与人类史的同一性。马克思、恩格斯不仅肯定人类是自然存在物,而且认为人类同时也是对象性存在物,即和一般动物被动适应外部世界不同,人类总是通过实践、劳动依照自己的主观目的能动地改造自然,并使自然越来越打上人类的烙印,实现“自然的人化”。也就是说,人类实践与动物本能活动不同,人类实践是以人的主观目的和价值追求改造自然,使自然越来越打上人类的烙印,呈现出自然的人化。其三,人和自然的这种相互作用,随着人类实践活动的深入,人类和自然之间的关联呈现出日益紧密的特征,体现为“自然人化”与“人化自然”的有机统一。所谓“自然人化”是指自然要素通过人类实践成为人类自身的一部分。所谓“人化自然”是指自然伴随着人类实践也来也打上人类的烙印。在马克思看来,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实际上就是“人化自然”与“自然人化”一致的过程。马克思、恩格斯不仅强调人类社会的发展必须以自然界为基础,要受自然的制约,即便在共产主义社会自然依然对人具有制约性。马克思把共产主义社会设想为合理协调了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实现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和谐的生态型社会,但在他们看来共产主义社会所谓人的自由和解放也不是绝对的,它以尊重自然规律为前提和基础。正如佩珀在《生态社会主义》一书中指出:这种解放不是绝对的,“首先,共产主义社会必须依然承认最终的自然界限。其次,我们不能仅按照我们所想的去做,而不受我们自己的历史环境的影响。……马克思主义追求解放,但不是唯心主义的、完全的自由意志。一个社会如何在任何既定的阶段组织起来去生产和分配财富并不是完全自由的选择。它依赖于生产力的物质状态(自然特征与资源、可利用的技术和人们的生产技能),而且,人们想什么和做什么也不是完全开放的,而是受无知的历史环境限制”*[英]戴维·佩珀:《生态社会主义:从深生态学到社会正义》,刘颖译,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1-172页。。因此,把历史唯物主义描绘为否认自然极限的说法是不符合实际的。对于科学技术的社会作用,历史唯物主义并不像西方绿色思潮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技术决定论者。历史唯物主义充分肯定科学技术对发展生产力和促进人类社会发展的作用。但长期以来,我们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技术理论存在着简单化理解的缺陷,使得西方绿色思潮具备攻击历史唯物主义科学技术理论的借口。具体说,我们过去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技术理论的解释主要有三个要点:一是科学技术是一种推动生产力发展和人类社会发展的革命性的力量;二是科学技术本身无价值属性;三是科学技术运用的后果取决于承载它的社会制度的性质。但是在当前生态资源短缺和科学技术运用负面效应已经日益凸显的背景下,我们应当如何重构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技术观。对于科学技术是否具有意识形态属性,分歧的焦点在于如何准确把握“科学技术”的完整含义。虽然科学技术属于生产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但科学技术观念和理论显然属于社会意识,这就决定了不能完全否定科学技术的价值属性,对此,从卢卡奇到法兰克福学派、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等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都对“科学技术合理性问题”展开了追问,并将这种追问上升到对启蒙理性的哲学世界观和资本主义制度批判的高度。一方面启蒙理性的本质是工具理性,这种工具理性将包含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在内的科学简单化为技术理性,导致技术运用缺乏正确的哲学世界观的指导;另一方面资本主义制度是以逐利为目的的制度,其生产目的不是为了满足人们对使用价值的追求,而是为了实现以资本追求利润为目的的交换价值,这实际上把物的价值凌驾于人的价值之上,并导致了人与人、人与物关系的异化。这就决定了科学技术的运用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被异化的结局。事实上,马克思、恩格斯集中论述过科学技术运用的社会制度和生产方式前提,也曾考虑过生态前提,如恩格斯就曾经强调过“如果说人靠科学和创造行为才征服自然力,那么自然力也对人进行报复,按人利用自然力的程度使人服从一种真正的专制,而不管社会组织怎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519页。。但马克思、恩格斯所处的时代生态制约与自然资源短缺还不是突出的问题,因此他们总是把科学技术当作一种革命性力量看待。但在当代生态制约日益突出的情况下,以生态学前提重新反思马克思、恩格斯的论述就尤为必要,即科学技术在什么条件下、什么意义上是一种革命性力量,科学技术与人的欲望、科学技术与意识形态的问题都需要我们展开细致的研究。
三
西方绿色思潮和后马克思主义指责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与生态相违背的生产主义,并指责历史唯物主义所设想的生产力高度发展的共产主义是与生态相违背的乌托邦。西方绿色思潮和后马克思主义的这种质疑客观上要求我们重新解释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力理论和解释共产主义社会的生态性质。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著作中首先把“生产力”看作是是表征人们改造和征服自然的能力,这主要是从工具和技术的角度规定生产力。因此,他们在谈论人与自然的关系时,他批评那种把人与自然、自然与历史的关系对立起来来的观点时强调,“如果懂得在工业中向来就有那个著名的‘人和自然的统一’,而且这种统一在每一个时代都随着工业或慢或快的发展而不断改变,就像人与自然的‘斗争’促进其生产力在相应基础上的发展一样,那么上述问题也就自行消失了”*《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9页。。马克思、恩格斯进一步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角度论述生产力。在他们看来,以生产力为基础形成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强调考察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必须联系生产力发展开展。人的生存需要决定了发展生产力处于首要地位,否则只能是贫穷。而生产力的发展必然导致人们交往关系实现了从狭隘的地域性活动转向人们交往关系的普遍化发展,进而使整个人类社会历史呈现出世界历史发展的格局,以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标志的共产主义社会正是以生产力的发展和世界交往为基础和前提的。因此,“无产阶级只有在世界历史意义上才能存在,就像共产主义社会——它的事业——只有作为‘世界历史性的’存在才有可能实现一样。而各个人的世界历史性的存在,也就是与世界历史直接相联系的各个人的存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9页。。可以看出,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力理论绝非向西方绿色思潮所说的那样只强调物和工具的发展,呈现出一种技术决定论。恰恰相反,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力理论是包含了和人的要素和质和量的要素的统一。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向西方绿色思潮所说的那样在强调生产力发展的同时忽略了生态制约性。对于这一点,正如休斯在《生态与历史唯物主义》一书中所指出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在强调人类对自然改造的同时,也始终坚持要受社会历史条件和自然规律的制约,因此,“人类对自然的改变并不必然与人对自然的依赖相矛盾,并且实际上人类对自然的改变是社会的生态视角的重要组成部分。”*[英]休斯:《生态与历史唯物主义》,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44页。但正是我们长期以来片面理解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力理论,割裂了生产力中人与物、质与量的辩证统一,要么夸大科学技术和工具等物的因素的作用;要么只强调生产力量的扩张,忽视生产力的质的发展,在实践中片面脱离生态制约强调生产力量的扩张,没有真正把发展生产力与实现人的自由有机联系起来,这也是西方绿色思潮质疑历史唯物主义生产力理论的根本原因所在。
历史唯物主义所揭示的历史规律把共产主义社会看作是真正人类历史的开端,并强调共产主义社会是一种生产力高度发展,按需分配的社会。西方绿色思潮由此认为共产主义社会是与生态制约性相矛盾的无法实现的乌托邦。那么,历史唯物主义所追求的共产主义社会是否没有顾及生态制约呢?笔者认为,这种说法是不符合马克思、恩格斯的原意的。对此,福斯特在《马克思的生态学》一书中指出:马克思基于他的自然观与历史观辩证统一的视角,批判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方式所造成了城乡关系的紧张和人类社会与自然之间物质变化关系的裂缝,以此为基础提出了共产主义社会的设想,它本质上是自由人的联合体。但是,马克思反复强调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与生存技术相联系的生态问题一直存在到资本主义时期(其中的矛盾已经变得相当严峻),并且会比资本主义本身更为持久——这就提出如下问题:生产者联合起来的社会将不得不通过理性的方式建设而成,并且是建立在理解人类与地球之间新陈代谢关系的基础之上。”*[美]约翰·贝拉米·福斯特:《马克思的生态学:唯物主义与自然》,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20页。也就是说,马克思认为,共产主义社会会随着以谋取利润为目的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变革,人们对人类和自然关系知识的不断增加,以及人们实践行为的日益理性,生态问题在共产主义社会是能够真正解决的。历史唯物主义所追求的共产主义社会是建立在生产力高度发展和按需分配的基础上的,西方绿色思潮之所以质疑按需分配与生态有限性相矛盾,核心是没有真正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需要概念的内涵,混淆了“需要”与“欲望”之间的区别。事实上,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话语中,“需要”表达的是人的真实需要,是人为了生存和发展所必须的需要,而“欲望”则是受某种东西的影响而产生的主观性的要求,与人的真实需要没有必然的联系。马克思曾经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等著作中对此作了论述。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一书中,马克思把创造性的自由自觉的生产活动看作是人的本质,是人实现自我的方式,由此他区分了动物需要、工人需要和人类的需要之间的区别。在他看来,动物需要是一种满足维持机体生存的需要,而人类的需要除生存需要以外,还包括精神需要,具有社会性、丰富性和多样性的特点。但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工人的需要被降低成为一种维系身体机能生存的需要,这意味着人的需要异化为动物的需要。马克思把“生产活动”看作是人类自我实现的一种方式,强调人的自我实现不仅意味着人能够行使自己创造性的力量,而且也是为了人类同胞的利益。因此,在马克思那里,“自我实现”的需要是人类需要的核心,它既包括人的本质力量的发挥,也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合作、友谊等。在追求自我实现的过程中,马克思不仅强调人首先是自然存在物,而且强调人作为自然存在物要受到外部自然的制约和限制,提出“自然是人的无机身体”的命题,并把工业的历史描绘为一本打开人的本质力量的书。这实际上意味着物质世界是人类实现本质力量的基础与前提,并坚信随着人类智慧的发展人类必定以更少的物质耗费增加生活产品,因此,马克思所说的人的自我实现是可以与生态之间构成良性发展的关系。马克思在其后期著作中分析了资本对激发人们“需要”的影响,如果说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说的需要是与人的自由自觉的劳动联系在一起的,具有社会性、丰富性和多样性等特征的话,马克思在后期著作中所说的“需要”则是由资本为了追逐利润所制造出的需要和欲望,它本质上是一种“虚假需要”,这种“虚假需要”服从和服务于资本主义交换价值生产的目的。马克思的“需要”概念总是与人的自我实现和全面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不仅意味着这种需要的满足并不以资源耗费的扩大和生态的恶化为前提,而且也意味着马克思的需要概念总是优先强调那些与实现人类繁荣发展密切相关的要素。如果恢复马克思“需要”概念的本意,那么,以共产主义社会的“按需分配”原则把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唯物主义同生态学对立起来的做法是无法成立的。
四
如何超越西方生态文明理论的霸权话语,建构以捍卫中国的发展权和环境权为目的的中国形态的生态文明理论,是当前摆在我们理论工作者面前的一项重要任务。要完成这一理论任务,一是要积极回应西方绿色思潮对历史唯物主义的诘难,真正阐明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当代性;二是需要我们依据时代条件对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作出创新性研究;三是需要我们真正揭示当代生态危机的本质,并立足于中国现代化实践和全球化的现实,从中国和全球两个维度展开思考。限于篇幅笔者主要论述后两个问题。
如果我们认同以历史唯物主义为理论基础来建构中国形态的生态文明理论这一思路的话,就应该对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相应作做出创新性解释。这种创新性研究主要应该解决如下问题:一是历史唯物主义何以能够成为中国形态的生态文明理论的基础,这就要求阐发历史唯物主义在人与自然、人与人关系问题上的理论特质。具体说,在人与自然关系问题上,机械唯物主义脱离人类历史抽象地考察自然;而西方生态中心论把自然等同于人类没有涉及的“荒野”,并把自然的价值凌驾于人类之上,片面强调自然的价值和自然的权利;现代人类中心论则片面强调人类的利益,把自然看作是满足人类需要的工具 ,本质上他们是在人类与自然之间秉承各执一端的做法。马克思、恩格斯则始终是坚持把历史和自然联系起来考察自然。因此,他们批评“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他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完全脱节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0页。。而对马克思、恩格斯而言,把历史与自然联系起来的中介就是“人类实践”,人类历史的发展史就是人类实践的展开史和生成史,在这个意义上说,自然史与人类史具有一致性,他们的这种“实践辩证法”与“历史生成论”使得人类与自然的生态关系得以确立,正是在此基础上,人类与自然、人和人的关系,以及人的自由与解放问题才得到科学的探讨;二是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以及科学技术统治论的哲学基础是近代主体形而上学,如何阐明马克思是如何超越近代主体形而上学,真正克服近代主、客体僵硬对立的二元论哲学,进而说明历史唯物主义是如何看待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并立足于生态学的视野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技术理论和生态价值观。近代西方哲学是以主体为中心的知识论哲学,其特点是把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直接移植到哲学中,坚持主、客二分,以把握世界绝对本质和普遍规律为哲学的目的。这种知识论哲学虽然促进了近代自然科学和近代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但是把主、客体绝对对立起来,又导致了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和唯科学主义的盛行,成为生态问题的哲学世界观根源。马克思则通过实践论哲学的转向,并引入历史原则,超越了近代主体形而上学,把哲学的任务规定为如何探寻人的自由和解放。历史唯物主义虽然依然秉承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但是不同于近代知识论哲学所说的“人类”本质上是代表资本利益的个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整体。历史唯物主义也强调科学技术对于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意义,但是坚决反对唯科学主义,而是要求科学技术的运用服从和服务于实现人类的自由全面发展这一目的,从而为真正建立人类与自然之间的生态关系奠定了哲学基础;三是要阐明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共产党宣言》、《德意志意识形态》、《资本论》等一系列著作中对资本现代性的批判的实质和意义。历史唯物主义对资本以及资本主义的发展持历史态度,它一方面赞扬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巨大历史进步意义,但是另一方面批评资本造成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批评资本全球化所造成的生态问题的全球化,提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造成的人类与自然之间物质变化关系的裂缝,提出只有变革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建立“自由人的联合体”的共产主义社会,才能真正实现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谐。历史唯物主义对资本现代性的批判中包含的丰富的生态思想需要我们给予系统阐发,而这一点过去我们长期忽视了。
从生态危机的本质看,西方绿色思潮主要将生态危机的根源归结为抽象的生态价值观,忽视生态危机的制度和生产方式根源,因而主张在不变革生产方式的前提下,通过变革生态价值观来解决生态危机。而历史唯物主义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明确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看作是生态危机的根源,主张在变革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方式的前提下,实现生态价值观的变革,生态危机才有可能得到根本的解决。它们的分歧在于如何认识生态危机的本质。事实上,生态危机虽然表现为人与自然关系的危机,但却是人与人在生态资源占有、分配、使用上利益矛盾的体现,它本质上反映的是人们之间的生态利益矛盾,因此,只有解决和调整好人与人之间的生态利益关系,生态危机才能真正解决。从生态危机的历史发展过程看,它与资本主义现代化是同一历史过程,正是资本主义现代化与资本全球化使生态危机得以产生,并发展成为全球性问题。因此,资本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当代全球生态治理应负主要责任。西方绿色思潮撇开制度和生产方式来抽象谈论生态价值观进行全球生态治理,并把当代环境问题归结为后发国家的发展,实际上客观起到了为资本推卸责任的作用,本质上是捍卫资本的既得利益。中国形态的生态文明理论应当超越西方生态文明理论的霸权话语,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从“全球”和“地方”两个维度入手,遵循“共同但有差别的”的原则,以实现环境正义为价值诉求,以捍卫后发国家的发展权和环境权为目标的生态文明理论。所谓全球维度,就是中国形态的生态文明理论应当包含全球生态环境治理的内容和责任;所谓地方维度,就是中国形态的生态文明理论应当包含维护后发国家发展权和环境权的内容。中国形态的生态文明理论应既能作为一种发展观指导和推动后发国家的发展,又能起到不断增强人们环境意识的作用。正如《人类环境宣言》所说的那样:“各国有按自己的环境政策开发自己资源的主权;并且有责任保证在他们管辖或控制之内的活动,不致损害其他国家的或在国家管辖范围以外地区的环境。”*万以诚等编:《新文明的路标:人类绿色运动史上的经典文献》,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页。
(责任编辑:周文升)
[中图分类号]B1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3-0005-06
基金项目: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问题与生态文明理论研究”(项目编号:11BZX028)和湖北省中青年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培育计划资助项目“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与后发国家生态文明理论和实践问题研究” (项目编号:14zd040)的部分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王雨辰,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欧阳天凌,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哲学院博士生。
收稿日期:2016-01-10
·马克思主义哲学若干重要问题创新研究·